揽月独饮
残泪和酒吞
古来知音何处觅
一弦寄情深
千古一醉
绝音半曲
寂寞无人问
看却红尘多变幻
心已逝
人尚存
潇潇雨歇碧潭沉
空亭对冰轮
白石玉栏尽无语
几曾识泪痕
薰烟冷
琴梦凝
风过起微尘
却道梁祝化蝶去
南北望
东西分
月升月落,风行风止。幽云飘浮,古柏婆娑。
夜夜琴声夜夜起。
一弦甫动,万盏宫灯齐明,画堂文轩,小桥竹亭,华光流转,轻纱微拂。
夜夜琴声夜夜落。
万籁归寂,树影漠漠。
萧萧木叶如雨下,皇皇天地无泪流。
凄楚尽在琴中……
如果说一个学校有其不可缺少的东西,那自然是被称为“怪谈”的传说。诸如音乐教室画像的眼睛,生物实验室会动的骷髅。学生们彼此耳口相传着,尽管其中绝大多数都属子虚乌有。
而你所听到的传说中,是否有学校侧近的鬼屋?
那绝对是鬼屋,而且住着一个很帅的鬼。你没有听见月夜的琴声吗?如此凄美的曲调,只有美人才能弹出。一夜一夜的弹着,定是怀念那久已逝去的情人。
这是潇儿的说词。
我就奇怪,她究竟是怎样从那缥缈的琴音之中,听出弹琴者的性别的呢?
后来我想,那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轩窗之上的投影,是坐于琴案之前的古装男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鬼屋前听琴。第一次听琴,听到泪流满面。
而我从不曾知,冷夜风中的泪水竟可如此咸涩。
一盏灯,白色的丝绢,萤黄的光。白衣白发的女孩浅笑着:“公子,主人请您入内品茶。”
白衣,白发,轻灵而不真实的感觉。这样的女子,似乎曾在何处见过,不止一次。
画堂文轩,小桥竹亭,华光流转,轻纱微拂。
九曲浮桥,池中莲影重重。白发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消失踪影。
或者,本来就不曾存在。
琴声渐浓。浮桥尽头,水榭之中,青衣的男子面琴而坐,十指过处,凄婉而空彻的乐声流向水天之间。
梦,在七弦中穿行而过,不知所踪。
“你来了。”男子说,“既然来了,就不要只在外面站着。”
轻掀门帘,是方才的女子。
水榭之中,犹自沏茶的红衣少女,轻抚瑶琴的青衣男子,以及,面水而立的,高挑的背影。
琴声款款。
我说:“不一样。与方才的琴音不同。”
琴声淡出。
青衣男子起身,更胜女子的纤细柔美。“被听出来了。”他说,对着那个背影,“果然是镜,琴与印联手,也骗不了他呢。”
红衣少女将沏好的茶送至案前。
我感觉,背对着我的男子在笑。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不懂青衣之人在说什么,一种被独自遗留于外的感觉。
然而我直觉的认为,我应该喜欢他的笑。
然后他说:“红儿沏的茶,喝了,便走吧。”
于是我喝了茶。茶尽,所有的灯,所有的莲,所有的纱,所有的梦与浮光,都在杯底褪去,只余下残破的屋檐与丛生的芒草。
也许,这本就只是一场梦,除了那尚弥散于唇齿之间的淡淡的茶香。
残光之中,似乎仍有修长的背影,面水而立。手指之间,雕花白瓷的茶盏却已是青枫一片。
然后我醒来,在国文老师严苛的目光之中。
那果然只是一场梦,我这么想。后座的潇儿轻拍我的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青枫,在桌与桌之间的走道上,被国文老头的旧皮鞋踏成粉碎。
下课的时候潇儿和一群男生女生饶有兴致的聊着隔临的鬼屋。我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着那支离破碎的枫叶出神。
这时潇儿过来,说了几句话,大致是什么时候也学会上课睡觉了你知不知道国文老头看到你睡觉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那样儿真是人见人爽喂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难怪要高考嘛放学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到鬼屋去探险也算舒解压力好了就这么说定了……这样。
十八年的青梅竹马,我当然知道潇儿是怎样的性格,她提的要求,你回答不好或好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我选择沉默。
虽然这次我是真的想拒绝,因为地上有枫叶的尸体,而教室的周围,根本没有哪怕半棵的枫树。
然而潇儿毕竟是潇儿,所以放学后的日沉月升中,我与十个左右的男生女生,站在了那个名为“古庄”的鬼庄前。
风动,水逝。水中,青莲层层绽放。
琴声幽幽而起,华灯初上。
宫纱飘拂间,女子款步而行。
葡萄美酒夜光杯,水光流离中,白发的少女拾级而上。上至台前,回眸一笑,说:“主人在那边呢。”
于是我转身向后看去,树影摇曳中,修长的背影倚树而立。
我走去。
我知道我应该走去,这是一种源于意识深处的吸引,相比于我自己的意识,来自更深的地方的呼唤。
而我的脚却动不了,怎样也动不了。我突然知道这又是梦,梦中,身体是不受意志驱使的。
于是我干脆放弃,干脆醒来。
潇儿坐在我的身边,问:“昨晚你到哪里去了呢?一进园子就不见人,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我笑一笑:“只是觉得无聊,先回去了而已。”
她叹口气说:“这样啊,早晚变成书呆子。喂,你在找什么呀?”
我在翻书,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一叠书。
我逐本的翻着,许许多多的名词在指尖滑过。
潇儿问,我正想答。正想答时,却看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钟剑斧壶塔,琴鼎印镜石”
注释曰:传说中的十件上古神器。
潇儿忽然说:“啊,我见过这样的记载,就在昨晚去的庄园里。”
我想问真的吗,视线却不自主的被吸引至门边。
门外,保健室的老师与班长在说着什么。那白衣的男子,竟赫然是梦中水榭里,青衣的抚琴人。
潇儿问你在看什么啊?然后也向门外看去,再发出诸如“老师无论何时看都那么美”之类的感叹。
“他……一直在这所学校吗?”我问。
“废话,你真的读书读秀逗了啊?!”潇儿答。
我起身,向门外跑去,不理会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到的潇儿在身后喊着“你去哪儿”。
我想,有一些东西,我必须弄清楚。
后来的情况是,白衣的男子说并不认识我,只知道我是这个班的学生。
我只好回到座位,因为我提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他就是那日在水榭中抚琴的青衣人。
除了我的眼与记忆。
于是我决定放学后去古庄,一个人去,去弄清这所有的一切,究竟是否只是一场幻梦。
历史课上这么想着。当时班长似乎在和历史老师争执着什么,我没有在意,所以也记不分明。倒是潇儿在凝神的听着,然后这么说:“这样的事我听过,在古庄里。”
那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脸,却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最近常有这样的感觉。
那时我在向古庄走着,他就站在道旁,倚墙,看着我。
我回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笑,清雅脱俗。
于是我发现,我确实很喜欢他的笑。
他问“要来吗?”我点头。瞬间感觉,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这样的情景。
或者,只是在梦中。
琴声随月而起。
风动,水逝。水中,青莲层层绽放。
池上九曲浮桥。桥的尽头,水榭之中,青衣男子面琴而坐,红衣少女犹自沏茶。
卷动珠帘的白发女子盈盈的笑着。
茶香在空气中晕开,琴音骤止,青衣男子起身,说:“我走了。”
于是水风楼台之上,只剩下我和他。
他在琴旁坐下,十指撩拨琴弦。
无声。
他说:“自始至终,都是他在弹琴。因为伏羲琴早已死了。”
我不懂。
他又说:“上古神器,在耗尽所有力量之后,便会彻底崩毁。三百年前,伏羲琴便已不存在了。”
我仍然不懂。
他笑笑,看入我的眼中:“曾经,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却因某件事,将他忘记了。那注定应是永远的遗忘。然而伏羲琴耗尽己身之力,用其净化人心的力量,唤回了我的记忆。琴已毁,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虚像。”
于是琴在我的眼前淡去,消于无形。
“琴是最后的神器,”看着那飞散的光点,他说,“东皇钟、轩辕剑、盘古斧、炼妖壶、昊天塔、伏羲琴、神农鼎、崆峒印、女娲石。于今,都已不复存在了,只残留着一缕思念,回荡于人间……”
我知道他没有说昆仑镜。我想问,却又无法开口。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在脑中闪过。
我走进教室。
教室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整个学校除了我,没有别人。
对面商店的老板娘看到我进去又出来,说:“孩子,那所学校从战争时代起便已废置了。”
我蓦然回头。去年、今年、前天、昨天,我一直一直待在那里的学校,竟只剩青苔掩映中的断壁残垣。
我笑。
没有潇儿,没有班长,也没有保健室的老师,当然,也没有我。只有老迈的阿婆在絮絮叨叨着诸如“政府也真是的,说什么以史为鉴,留这么个废墟有碍市容……”这样的话。
我笑。
他说,上古的神器,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一缕思念在人间。
不肯离去,不忍离去。
为什么呢?
那时一个古塚.因位处废墟之侧,没有人去管它。于是它便百年前年的睡在那里。
我忽然想起,那古拙庭院的牌匾上,已磨损到无法辨认的,中间的一个字。
千层薄纱拂开,琴音款款。
他在纱中的楼台上,笑着。
我喜欢他的笑,三千年前起,便喜欢着。
喜欢着,喜欢他的一切。所以,以前,是他远上昆仑寻找,现在,则是我,要寻遍世界的找到他。
哪怕耗费千年万年。
千层薄纱拂动,琴音渐远。我是什么时候想起这一切的呢?
他给我一个吻,一个等了千年的吻,一个即便是千年以前,也未曾给过的吻。
他说:“我回来了。”
那古拙庭院的牌匾上,已磨损到无法辨认的,中间的一个字。
为何我偏偏知道,那个字曾经是怎样的写的。
那个挽留着日之光辉的,清冷孤傲而柔情似水的字。
他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所以,你也回来吧。
当然,立刻。
没有潇儿,没有班长,没有保健室的老师,也没有学校。
废墟之侧,立有一塚,碑上字迹已模糊不可辨。
多年以前,在已成废墟的学校之中,当班长的女生与历史老师争执着。她说:“隋的太师不叫宇文化及,而是宇文拓。他没有杀皇帝,也没有逃走然后被杀,只是因为某事件,而远行西方,从此下落不明。”
当然,最后,历史老师只是一笑置之。
多年之后,政府似乎终于决定为改善市容而放弃怀古。于是废墟被置地重建。
废墟之侧,建筑工人随意挖走一方碑石。碑上铭文已模糊不可辨认,唯有“古”、“庄”二字,依稀可见。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碑下数尺深的土塚中,那破碎的铜镜,以及紧紧守护着它的,白狐的遗骨。
<完>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