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2点了，小翠还在浴缸里泡着，一心等着李生来洗鸳鸯浴。从11点开始泡到现在，皮都泡出褶子来了，她的男人还没来。她继续呆在变得发冷的水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女尸的标本，惨白的光溜溜的身躯，腹部由于养分充足而日趋肥沃了，说实话，耕耘的农夫也算勤快，可死活就是培育不出种子。最早先小翠贪玩的时候说过除非奉子结婚，否则呀，嫁给你李生，想也别想；可如今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看着肚子，在水里翻了个身，四周寂静，这声响就放大了，真像是谁刚从浴缸里淌水而过。

他们租的房子是城乡结合部农民的平房，背靠深山，在夜里经常可听到些莫名其妙的响动，可小翠胆子向来不小，房租又便宜得让她动心，竟不舍得挪窝了。她再转动了一下身子，水在她身上缎子般滑过，却一丝儿声响也没有，她唬得一跃而起，眼看着浴缸里的水翻江倒海的动，却还是没有声音，她抠抠耳朵，好好的没有进水呀。再一看，水已平静了。她摇头笑着自己多心。

这个时候，李生醉醺醺地开门进来，看到就只有浴室的灯亮着，知道这个小翠又在做浴缸广告，就一脚踏进去，一边就剥了衣衫。猛看见小翠怪怪地笑在那里，被山风吹过的酒胃本就不安生，这一下竟被小翠的笑惊得打熬不住，一头跪在抽水马桶旁呕吐起来，葡萄酒吃进去是粉粉的红，在肠胃里一耽搁，出来就变成紫紫的颜色。小翠哼了一声，光着身子走开了。李生吐完后，在半温的水里把身子意思意思洗了一下，就拔开浴缸塞子放水，他虽然觉得今天似乎有点异样，但怕是酒喝多的缘故，不去追究了，先把刚才经过那条田埂时捡到的一个镯子给小翠去要紧，小翠识货的，她是珠宝店的营业员。

果然，裹在薄被里的小翠把那手镯拿了往台灯上一映，失声叫道：“哎呀！李生！一个上好翡翠镯子！这个通透度这个水色，和我们店里那几个上万元的货色差不离了！”

于是李生把刚才拾镯子的过程讲了一遍，特别强调这个镯子在一株蓝蝴蝶花的阴影里，却闪闪发亮，把他的眼睛都照花了。小翠说，呵，那是你酒后醉眼，看什么都亮！一边兴兴头头地就将镯子套手腕上了，也不说半句要去找失主的话。李生暗暗庆幸，小翠一高兴，可就逃过了跪床头之类的刑罚了。他也不去骚扰小翠，兀自到床里边缩成一团睡了，留下小翠把圆滚滚的一节藕一样的膀子在台灯下翻来覆去。

接下去几日小翠把个左手腕当怀孕了一样小心伺候，惟恐把翡翠镯子磕着碰着，有事没事就扬起手腕端详一番，翡翠与玉肌交相辉映真是珠圆玉润，自己看着也十分可喜，人竟有点痴魔起来，觉得这手镯竟是生来就是她的一般，连睡觉时候也不肯褪去，害得李生转身时经常被温凉的镯子弄醒，恍惚间倒像是三人同床共枕，多了一个调皮捣蛋的来搅和他的睡眠。

好事成双，接着小翠就有了一个出差的机会，跟着采购部的同事一块去扬州进点玉器，把这好消息告诉李生时，两个人都一样欢喜，李生高兴的是有几日自由新天地，正好无羁无绊呼朋唤友。小翠怕一路上车下船伤到镯子，十分不舍地把它留在家里，藏在床头柜的抽屉中，嘱咐李生好生看顾，竟如托孤一般，把个李生好笑得差点把嘴上叼的烟当火箭发射到小翠饱满的圆脸上去。

不说小翠在扬州如何偷空闲逛瘦西湖来着，单表李生这几日潇洒快活，不到凌晨1点不归家门，或打牌或唱歌或泡吧，夜夜笙歌，如此三日过后，热闹里竟生出凄清来，尤其是身边少了小翠孤枕独眠，感觉有点凉嗖嗖，再加上深秋天气，夜里风急，整个山上的树林都在低吼一般，李生总是在床上辗转且听风吟，难以入睡，就打开抽屉，取出镯子来，也算睹物思人，分开了才晓得离小翠不得。这样把玩着，朦胧中睡去，觉得小翠丰满温热的身躯紧贴着自己，不觉激动起来，翻身上去，十分酣畅肆意，心里也知道是梦，却真实得连触感也活泼生动，第二天都不愿醒过来了。再说也奇了，李生记得自己睡下去穿着短裤汗衫，醒来时却是赤身裸体，衣在枕上，裤在床尾，好似真个有过一夜孟浪，连镯子也在私处附近，粘在身上一般，取下来时有扑哧一声轻响。感念昨夜春梦因手镯而起，李生柔情满怀，把镯子放在唇边厮磨了一回。

第二天晚上，李生早早归家，收拾好就倚在床头读股票经，还和小翠通了个电话，把昨夜的事情讲给她听，小翠在电话那头哧哧笑了半天，骂道：“发痴呀，隔着电话线也来惹我起火？当心烧掉线路了电信局告你破坏通讯！”李生搁了电话，屁股下竟火烧火燎坐不安稳，这个小翠，到底谁惹谁呀？

从冰箱里拿了罐冰啤酒降火，在拉环上一用力，嘭地发出声巨响，耳膜都震动了，易拉罐险些滑落，这时听到屋里一声娇笑，十分真切，李生失声问道：“谁？！”随即循声找去，哪里有半个人影？
这火不降自灭，自脚底倒另有一股冷嗖嗖直往头皮而来，李生把三间房子里外巡视一遍，把门窗关紧了，又坐到床头看股票，里面有介绍“达而曼”股票的，珠宝行业的营生，暗想早两年谁家有几个金戒指就不错了，哪有现在玉呀翡翠呀琥珀呀那样讲究？李生拉开抽屉，取那玉来看，据小翠反复研究的结果，这镯子年代也久远了，百年的玉龄总是有的，从这一点想来，李生握着它的手竟有点微颤。又想，自己不过30岁，心态却有点苍老了，人也是老了的，只是自己看自己感觉不到；而它历经沧桑，模样却青翠依旧，不经老的总是人呀，女人就更别提了，小翠和他在一起5年了，真是看着她老起来的。开头是她有点不想嫁，现在小翠肯定在想是他不肯娶，其实，不敢娶呀，手头的积蓄连买房子都困难，结婚要钱，生孩子养孩子，也是要粮草先行的，顾虑一多，小翠不催，他也懒得说结婚了，反正和结婚差不多，他是她的，她也总是他的。你看，她一出差，他竟思念得出现幻听了，刚才那声笑声如此真切，可见幻觉的程度已经很深了。李生被自己感动了，痴痴地摩挲起镯子来。

慢慢地他迷迷糊糊就象做起梦来，小翠裹着薄被子躺在他身边，露出她浑圆的肩膀，往日里肩部浑圆得有点过头，今天的线条却优美得很，怕是在扬州整过形了？再细看，觉得似乎不是小翠，再看看，不是小翠又是谁？只不过是早些年的小翠，这个有点奇怪。小翠看出他的疑惑来，朝他绽放了一个微笑，很典雅华丽的笑容，不象她平时笑得放肆。

“你别怕我，我是前世的小翠，你手里的镯子，本来就是小翠的，也就是我的。我因为太喜欢它了，竟把自己的魂魄附在上面，不愿意再去轮回了，慢慢地玉通了灵性，就能变化人身了，它却忘记了我从前的样子，只好带着它来看小翠的模样了。一点坏心也没有，就这个目的。可小翠好象认出我来了，这么当宝一样爱护着，我舍不得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李生觉得自己在做梦，所以骇异归骇异，却想，作为一个梦来说，并不是太过离奇，他就放手在她的肩头抚摩着，小翠把薄被一抖，包裹了李生进去。李生灯影里看她眼波半醉，娇喘嘘嘘，就真当她是小翠爱了起来，那情味浓似往日，李生把头靠在她的肩窝处，竟不肯醒过来。小翠在他耳边深深叹了口气，李生大着舌头问她，干什么叹气？小翠说，想念以前你的亲吻呢，几多惬意，不想忘记，就是我永不超生也乐意。李生当她是情浓处的痴话，听着却也心尖发颤，就打叠起精神一心一意地亲吻起来，只觉得唇舌之间，清凉无比。口齿不清地问她，与往日比，如何？小翠不答话，紧紧地搂抱着他，叫道，梅亭哥哥，有了今日，我真不要去投生了。声调里带着哭腔，真切得让李生也流下泪来。

小翠奇道：“你想起以前来了？”李生摇头，追问从前如何。小翠变了脸色，说不敢讲的，要受责罚。李生把怀抱再紧了点，逼着她说。小翠在怀中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说，从前你就是梅亭呀。李生觉得这梦好生有趣，竟说起前生来了，就索性哄着她说详细些，一只手在她身上游移，消耗着她本就薄弱不堪的抵抗。
“那时小翠有夫，梅亭有妇，虽然情真意切，到底没有结果。后来我随着丈夫到了此地，那时尺素难寄，断了音训，我思念成疾，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也算重获自由，再去故乡找你，你却全无踪影了。到了投生那刻，我终究还是不舍得你，辛辛苦苦从那肉身里逃脱出来，从此变成游魂一个，只好寄身手镯之中，也亏得玉通灵性，才让我有形，要不然，我的形状就是一股白烟，哪里有福气还能得到你的恩宠？却不想，小翠竟能找到你，我当初白白受苦了！前生有缘无分，只希望今世小翠能和你成了夫妻，只是，那个小翠只有我的肉身，却无我的魂魄，到底还是没有缘分呀！命运捉弄呀，做人如此，做鬼也一样呀！”

李生呆呆地听着，惊叹这梦离奇，离奇！小翠又说，趁现在夜里，你我的魂魄同回故乡一趟。于是不由分说，拉了李生就走，不，应该说是飞。穿越茫茫夜海，到了一古木葱茏的山村，在青砖瓦房间低飞，小翠指点着这是我们相识的地方，这是我们幽会所在，这里我们一起烤过山芋呢，你都还记得吗？李生只是摇头，一星半点也想不起来。小翠的眼泪就落雨一样下来，他用手一接，却化为一缕白烟，然后他看着小翠的身躯渐渐地模糊起来，竟也化为一团白烟，李生失声叫道：“小翠！回来！小翠！回来！”良久，那团白烟才渐渐回到人形，小翠面容倦怠，一声不吭，拉着李生升空飞翔，耳边风声猎猎，先听松涛，再听海涛，最后他听到闹钟深夜里行走的嚓嚓的声音，挣扎着醒过来，一看时间，凌晨2点，再看自己，又是赤裸身体，床上一片狼籍，小翠的薄被波浪一样翻着，一切都提示着——在这个时空里当真有某件事情发生过。

手镯还在他左手里牢牢握着，关节都有些僵硬，他试图伸开，却像被冰冻住了，大脑的命令到达不了那里的神经，于是右手去帮忙，勉强平摊开左手，取了镯子出来，也不过是从左手心到右手心，终究是舍不得放手。就这样右手握累了换左手，左手累了换右手，前世今生，都在手心，恍恍惚惚到天明。在大太阳强烈的漂白效果里，那些感觉才稍微淡了点，跟平常一样洗漱了上班去，再经过田埂那夜发现手镯的地方，见那株蝴蝶花叶子枯黄了，心头没来由地紧了一下。
上下班回家，小翠已在收拾房子了。李生说，你回来怎么不先说一声？小翠眼睛一斜，呵，说给你听了我还采集得到证据吗？说完手往床上一指。李生早上走得匆忙，来不及整理的床铺还乱在那里。小翠说，老实交代吧，和谁巫山云雨了？李生从背后抱住她，叹着气说，和你，在梦里。小翠反手过来抱他，温凉的镯子却比她的肌肤先一步碰到了他，然后李生隐约听得一声叹息，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冷冷地渗到他的心里。李生待要详细说给小翠听，眼睛一看到她手腕上的镯子，就开口不得。

临睡前，李生示意小翠除了镯子再睡，小翠不听，李生也不好再说什么。真的小翠在身边了，李生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小别重逢的亲热，小翠却嚷头疼，想早点睡，然后就闷声不响地熟睡过去，推也推不醒。如此这样三夜，李生心里一咯噔，料到一点东西了。当天夜里，小翠又早早睡过去了，李生摩挲着手镯，轻声呼唤，另一个小翠就出现在他身体另一侧，泪眼迷离地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李生责怪她不该这样对待小翠，她咬着嘴唇说，是女人都会嫉妒，难道你要我旁观你们亲热？李生默然，良久，他说，小翠，我毕竟不是你的梅亭，却是另一个小翠的李生呀。

小翠眼里的泪水包不住了，汩汩而出。小翠怕湿了李生的睡衣，待伸手来擦，忙又缩回手去，因为她的眼泪湿不了他的衣衫，虽具人形，却还是没有人泪。她长叹一声，倏而不见了。李生睡意全无，点起一枝烟，猛吸一口，喷出一团烟圈，却发现在烟圈之外，还有一缕轻烟在摇曳，他知道是那个小翠在寂静中打量着他，把他当成她的梅亭。而这个梅亭若果真是自己的话，这样对待她，却也是不公，于是他朝轻烟招了招手，果然，小翠又出现了，神情怯怯地立在床前，李生揽过她来，三人做一床睡着。

正是午夜时分，夜浓到深处便孕育黎明。李生怜惜地爱抚着小翠，问道，你就打算这样做游魂下去？小翠点着头，说，除非镯子碎了，我无可寄身，再做考虑。李生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忘记梅亭，好生去轮回。生生死死，都要有自己的所在，游游荡荡，只可一时。

小翠抱住李生的头，放声痛哭，李生只无语陪泪，眼看着睡熟的另一个小翠，把心肠硬了又硬。她哭完之后，擦去眼泪，整顿仪容，说，你动手吧，我听你的话。

生把手镯往地上一扔，眼看着它应声碎为三段，眼看着一缕白烟逾窗而出，心中默念，有死才有生，一路走好，胃却痉挛起来，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小翠惊醒过来，看着地上碎成三截的镯子，一脸惊诧。李生在痛中颤声说道，小翠，明天我们去登记，然后我们按揭买房，然后我们去看不孕不育门诊……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