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姨
健姨的事使得子木六岁那年便闻名于乡野。
六岁时的子木最大的爱好是玩泥巴。那一年的整个夏天,他把自己藏在自家屋子后面不让其他小伙伴找到,为的只是想用最短的时间捏出一座壮观的城堡。
那天中午,他又牺牲了自己的午睡时间,躲在屋子后面玩起了泥巴。
不久,他发现所剩的泥胚不多,必须去挖新的补过来,便颠着屁股往农田中跑(那里的泥粘性最好)。
当时大人们都在午睡,午后的阳光比正午的更烈。小路旁一株大树上停着一只知了,趁着这会儿静,在死命地叫,“吱啊,吱啊……”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回忆起这件事,总是先听到一只知了的拼命啼叫。
炽热的阳光将夏天的乡间小路烤得龟裂,子木光着的脚丫被烫得不行,正后悔没有穿一双拖鞋来呢,这时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健姨:微微胖的身形,中等的身材,穿着她常穿的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是一个背影……-她不是往子木这儿来,而是在子木来的路上缓缓离去。当时子木如果稍微进行一下理性思考,就该想到,如果健姨是往他家的方向走这条路,他应该会迎头遇见她,而不是一回头突然看到一个背影……绝不是背影!
健姨和他的妈妈是极好的朋友,平时子木叫惯了她,因此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他脱口便唤了一声“健姨”。健姨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很和蔼,就像平时一样。然后她便没有再说话,迈着像往常一样的步子,缓缓消失在了那条小路的拐弯处。他最后的视点便定格在拐弯处的那片竹林上。很干燥的绿,像知了的叫声一样干燥。
子木挖完泥巴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起床了,他揩着额上的汗,向母亲说了这件事。他说:“妈妈,刚才我碰到了健姨,我喊了她,但她没答应。”
妈妈打了个呵欠,说:“陈健她不是这几天都躺在床上吗,怎么心脏病这么快就好了么?”
一个小时后,他家接到了健姨的死讯。
报死讯那人说健姨十二点多就已经断气了,“马医生还没赶到,就已经断气了,她的儿子女儿现在都哭昏过去了”。
妈妈显然不能接受突然降临的好友的死讯,望着那人呆了半晌。然后她像触电了似的,突地转过头来问儿子:“子木,你不是说你刚才还碰到了健姨吗?你是不是看错了?”子木说不可能看错,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他喊健姨的时候,健姨还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
报讯那人一时也不敢相信,他说:“不可能!陈健自生病卧床以来,就再也没有起过床,都有八九天了!再说你刚才又没到她家去,怎么会遇到她?!”然后他问子木见到健姨的地点和大致时间。最后他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怪了,照你这么说,你岂不是在她死了几个小时以后见着的她?!”
他们都以一副难以致信的表情望着子木。
红毛野人
红毛野人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即使食人族中也没有这个品种,但它却牢牢地驻扎在子木的内心深处,毫无疑问,这种记忆,将会伴随他一生。
那是子木小时候的一场梦魇。
子木之所以会做这个恶梦,除开孩童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因素之外,就全得归功于他的叔叔了。
是他的叔叔杜撰了“红毛野人”。
那年子木不是七岁就是八岁,一次吃晚饭的时候,他因为挑食的缘故,被母亲严辞训斥了一句什么,便抽答了两下肩膀,哭了起来。
所有人的安慰都不凑效,都不能使子木止住哭,而子木呢,则是越哭越觉得委屈,越委屈就越哭得厉害。
这时他好事的叔叔刚好经过。
他走了进来,抱住子木,不由分说便恶狠狠地唬了他一句,子木立马被吓得止住了哭。
然后子木的叔叔就开始因为剧情需要来即兴编故事。
他说世上有一种人叫红毛野人,专捉喜欢哭、不听大人话和挑食的小孩。小孩子一旦被它们抓走就再也回不来了。接着他令人发指地将红毛野人的狰狞外貌详尽地形容了个遍。
子木本来被叔叔吓得不敢哭,可是听着听着,他又被叔叔说的“红毛野人”吓得哭起来。
这次是嚎啕大哭。
大家费了比上次更艰辛的努力,可依然于事无补。子木只管扯着嗓子不要命地哭。
最后大家全没辙了。叔叔只好说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红毛野人,都是自己编的。
子木却不信了,他哭着说有有有,怎么会没有?!
他们只能将计就计。
“如果有的话,你这样个哭法,红毛野人不马上就要来捉你了?!”
子木心想也是,连忙极力地止住哭。身子却还在惯性地抽搐着。
“要是它真来了怎么办?”
“你不哭了,红毛野人就不会来的。”
“要是它来了怎么办?!”子木执拗地道。
叔叔无耐地叹了口气,坚定地说道:“放心吧,真来了的话,叔叔保护你!”
子木这才有了一丝丝的安全感,一面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去想象红毛野人的样子。
子木一家子则这个望望那个,那个望望这个,全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不停地哭也会让人疲乏不堪的,何况子木只是个小孩子。
哭累了的子木便早早地爬到了床上。
爷爷已经过世两年,子木陪奶奶睡一张床。
不知躺了多久,子木总也睡不着,他爬起来,跨过奶奶的身子,下了床。
走了几步,看着窗外,他怔住了。
外面是白天!
奇怪,他明明记得自己上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怎么才一会儿就到了白天?难道自己躺了这么久吗?!
不知怎么回事,家里所有的门,都是开的。子木感到有些糊里糊涂,他走了出去。
屋子外面,明朗朗的一片,全是白天的景象。但却没有太阳。
或许有太阳吧,但天上云笼雾罩的,模糊得很。
他走到了邻居家屋子外面。
他家的门也全是开的,但看不到一个人。
子木游目四顾:深深浅浅的山色,远远近近的屋舍,空旷的田野,横竖交错的小路……全跟平常一样。是他所熟悉的村庄。
但有一样跟平常不一样,那就是,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人!
村庄仿佛成了一个空的村庄。
他甚至怀疑,自己家里,奶奶是不是也不在那张床上了。
他拧着眉往回走,一抬头就看见自己前面有一摊红色的东西正迅速地朝他奔来。
那摊东西近了些,也看得清了些,子木却还是无从分辨那是什么。
氤氲一团红色,像火焰,也像从地上升起来飘浮在空中的鲜血,中有一个黑身体,不见腰,马脸,獠牙,尖长的耳朵,绿眼睛,宽肩,猿臂,手是兽类的爪子,没脚,或者它的脚是被包裹着自己身体的那一团氤氲红色遮住了。但子木能感觉得到它在用双脚奔跑……朝自己奔过来。
子木注意到一个细节。
那就是,这东西的身体外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红色的绒毛。
红毛野人!
子木脑中跳过一道光。
原来这就是红毛野人!
巨大的惊恐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子木转身就逃。
那怪物在后面紧追不舍,嘴里发出兽类的咻咻声。子木歇斯底里地跑。他没有叫唤,因为一个人如果真正在拼命地跑的话,是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叫救命的。
越过一个土包,穿过邻居家的桔子林,眼见就要被怪物逼到自家的后山。
那是一片疏疏落落的竹林,根本无处藏身。如果被逼到那里,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拐过屋子的墙角,瞥眼瞧见小路左边有一条深沟,沟沿长着茂盛的草,跳进沟里,也许可以避过红毛野人的耳目。
可是邻居常说这沟里有个蛇洞,蛇洞里藏着条碗粗的蛇,经常在这沟附近出没。
但子木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他一晃身子,跳了进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载进沟里的时候,腰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顶了一下,但他没敢再动一下,呼吸也紧紧地屏住,生怕稍有差池,便会将红毛野人引过来。
咻咻咻咻……
红毛野人拐过墙角,连看也没看那条沟一眼,便往竹林的方向追去。
果然骗过了它!子木暗暗庆幸着。
但为了以防万一,他没敢马上出来。
他摸索着找到了刚才顶到他腰的东西。发现是一个竹笋,竹笋的尖已经被他撞断了。还好他的腰总算无大碍。
躲在这里也不行!子木忽然意识到。
因为红毛野人追去竹林后没发现自己,一定会再回来的。到时候再次路过这条沟,怎能保证它还是不起疑心呢?!
子木连忙爬出了沟。
才奔出两步,身后就又响起了那悚人的咻咻声。
子木不顾一切地往自己家里跑去。
回头路。
拐过墙角,穿过邻居家的桔子林,越过一个小土包,再跑了一截路,就到了自家的后门。
门是开的,子木冲进去,随手将门甩关,就往房间里跑。
似乎没听到红毛野人撞开后门的声音。
到了自家的卧室,走到床边,撩开蚊帐,看到奶奶还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躺在床上。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再看过去……等等,奶奶旁边躺的是谁?!
短头发,唇左侧有颗痣,额上有一块撞水泥墙上后留下的疤……
……那不正是自己吗?!
但是,这个人如果是子木,那么我是谁呢?!
子木的魂魄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心中忽忽然如有所失。但他还能记得自己身后的红毛野人并未放弃追逐,于是混混沌沌地往床上爬去。
小孩子总认为被窝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子木醒了过来。
他张大了眼睛。但触目处尽是黑暗,四围仿佛被黑漆刷过。
“开灯,奶奶开灯!”
“怎么啦?”奶奶摸索着,在床头找到开关,拧亮了灯。
“床上还有一个子木!”
光华流泻了一屋子。
“怎么会还有一个子木呢?”奶奶笑着,“子木你做梦了吧?”
子木四处望了望,……没瞧见有第三个人。又不甘心似地把被子掀开找了找,还是没人。
原来真的只有一个子木。
空空的村庄,红毛野人,另一个自己……
原来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那么,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吗?
第二天,仍不甘心的子木越过后门的那个小土包,穿过邻居家的桔子林,拐过墙角,小心地摸进那条传说曾有一条碗粗的大蛇出没的深沟。
阳光透过各种杂草、树叶和遮挡物,零零碎碎地掉进沟里,斑驳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