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人,鬼是鬼。
人有人情,鬼有鬼情。
是人是鬼都绕不开一个情字。
古街,深巷,青石板,小院。
飘飘落落的黄叶。
搬来这里住已经有三个月了,喜欢这里的清寂甚至是几分的没落。
听说这个小院原本是一大家族,后来散的散分的分,零零落落就只剩一个老太太在这里看守房子。
老太太一天两天都不出来,她一出来就感觉这小院弥漫了很重的霉味。
不过她一般是不露面,晚上一般也不点灯。
来了三个月,在晚上仅仅看见过一次她的房间里有灯光,但那似乎是一盏油灯或者是一根蜡烛,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幸好小院里,明月皎皎,清风朗朗,否则定要吓破掉整个胆子。
前两天小院的西房住进了一个年轻人。
白天也是不见他的影子,只到晚上他总是拉出一把黑色的高背椅子,坐在院落当中,低声的拉一把二胡。
我对音乐没有什么认知力,听不懂什么曲调,只是每次听他的二胡,心里总是清凉凉的,却是淡静了许多。
所以一到他对着月拉起来的时候,我总是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低着头听。
其实耳朵听不懂,但是一种感觉是耳朵体味不出的。
他不会回头看我,更不会跟我说说话。
拉到月上中天,人声全无的时候,他就提着二胡进房了。
留下一把黑色的凳子在院子中间,孤零零的映照着月和星。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那凳子也总是不在那里。
我不是好说话的人,也不是好追究根底的人。
既然我们三个在这里谁也不打扰到谁的安静,何必多事多麻烦呢?
这种和平共处是我最需要的,虽然没有语言没有声音,但是这里有一种融融的和睦在其中,我一直以来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环境。
老树的叶子已落尽。
晚上的天气寒凉透骨。
他依旧拉着,我依旧在听。
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藏在二胡声中传来,听得出那是低低的萧声。
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
他却突然停了下来,低垂着头。
一滴一滴的眼泪从他脸上滑落,泛映着月光,晶亮透明。
我有点诧异的瞪大眼睛,虽然一直就知道这样一个整晚拉着低沉曲调的人一定有伤心的事情,却未尝估料到他会流眼泪。
是那萧声?
那萧声又来自哪里?
在二胡声停了的时候,萧声也就消失了。
夜很深很深了,他还坐在那里,一个姿势许久都没有改变。
第二天清早,打开门,那凳子既然没有被搬走,直楞楞的留在那里,泛着露珠。
老太太终于又出来了,她的眼睛斜瞄了我一眼,就掩去了眼神里的精光,变的灰淡无神的枯涩。
然后她奇怪的挥着手,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姑娘,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该离开的人也要离开。”
我回回神,不明白她话的意思。
也没有在意许多,关上门就出去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又是不见影子,凳子也被搬走了。
一个晚上,两个晚上,几个晚上,许多个晚上过去了,那个拉二胡的年轻人都没有再出来。
那屋里也没有灯光,偶然有一次晚上醒来的时候,看见那屋里有影绰的光亮和人影。
我一直都没有发现,在我住的这间房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柜子,当初搬进来的时候,随便放了一盆花在上面,就一直拿它当花盆架,而没有意识到它是个小柜子。
上面有一把锁,轻轻一碰,锁就开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
柜子里却也还是干净,虽然有一股的朽味冲出来。
柜子里放着些发黄的纸,纸下面有一个白布包,打开白布包,一张年代已久的黑白照片。
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微笑着相互依偎在照片中。
或许这是原来房主的照片,弹弹上面的灰尘,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关上木柜的门,它依然是我的花盆架。
也许那曾经有一个故事,但那是别人的已经过去的故事。
依然一个人在小巷的深处来来往往。
秋天的黄叶铺满了整个青石板的巷道。
簌簌的凉风吹着,落叶飞在空中。
我开始寻找各种形状的树叶,将它们夹进书里,只为了过那么一段时间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几年或许是一生,我打开书本时,看见这些在时间里干枯的落叶,然后能想起这个小巷的风和风中的黄叶。
同院显然住着的是三个人,可似乎只有我一个进进出出。
晚上的时候,也再看不到另两间住了人的房间亮起灯光。
到第二年的阴历七月初七,那年轻的男子又坐在了院子中,还是那一把黑色古旧的二胡,还是那把黑色椅子,还是那样低沉静默的拉着他自己的曲调。
清风明月相伴着他的身影。
如此落寞萧条的是人还是心,是为情还是为爱?
老树的枝条将小院映照得班驳陆离。
朦胧中,有另一种声音混入二胡声里,是萧声。
这两种乐器奏着相同的曲调,它们渐渐的融成一体,和谐悦耳。
我仔细的倾听,那萧声既然从老太太房里传出,难道是她吹的?还是另有她人?
那清瘦的年轻男子有些许的动容,却竭力的去拉好二胡的调子。
一曲一曲,那萧和二胡仿佛相识多年,熟悉而谐和的共鸣。
我在曲调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绵绵的细雨下的正欢。
一推开门,看见老太太穿着月白的棉布汗衫坐在石阶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既然泛着红润的光泽。
我诧异的看着她,她第一次微笑着说:“姑娘,来,过来这边坐坐。”
我有点惶恐的走过去。
她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寒凉透骨。
我惊颤了一下,想抽回自己的手,她笑着说:“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的手太冷了?你的也一样。”
我的也一样吗?
我感觉不到自己手的温度,因为手是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我整个身体都是冷的,那么怎么分辨得出手是冷的还是热的呢。
我笑笑,坐在她旁边。
“姑娘,你有过爱人吗?爱情是否生死同在?”
我不知这把年纪的老人既然问我这个问题,只得回到:“爱与心在一起,心死了,爱就死了,如果人死了,心没有死,或者爱就没有死。”
“可人死了,心还在吗?”
“呵呵。”人死了,心还在吗?我无法回答这个非生物而有关灵学的问题,生物学以为死了就是有机物分解了,回归成大自然的元素了,而灵学则认为精神是不泯灭的。
或者有不泯灭的精神飘荡在另一个多维的空间里。
本以为这些道理是无法对老太太说得明白的,她却诡异的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心里想的,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你人还在,可你的心死了。”
如果我的心还活着,我会离群而居在这样一个破落阴凉的小院吗?
心死了,找个地方把身体掩埋。
她说的没有错,我诧异的开始认真的观察她,她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这朦胧之间似乎能看得到她年轻时候的风华。
那不正是那张黑白相片上的年轻女子吗?
我彻底的骇住了,拼命要抽回还被她握住的手。
可使劲全身的气力,似只被她轻轻握着的手就是被牢牢的扣住一样,纹丝不动。
我开始流眼泪,只是拼命的流泪,因为喉咙里既然发不出声音来。
我挣扎着,无声的无力的。
纤弱的老太太这个时候强悍得象个可怕的猛兽,她哈哈笑着说:“早对你说过,该离开的时候,就应该离开,不该留在这地方的,你也不听。”
我终于能怯怯的发出声音来:“你不是人?”
“哼,哼!”她脸色愈发的青起来。
“那,那拉二胡的呢?”
“他?记得那张相片上的那个男的的吗?就是他了。”她的神情柔和起来“你们?”我低声的问。
“许多年前我们很相爱,就在这个小院里,在月亮映照的着这棵老树下,我吹萧他拉二胡,很幸福很美满。可突然有一天他要离开我,因为他要去娶另一个女人,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向门口走去。我绝望了,我想我那样爱他,他却这样对我,他应该这样的对我吗?哼,他不能走,他得留下来陪我,于是我就操起一根棍子向他脑后砸去,喏,就是这根了,你看,那上面还有血迹哩,是他的,哈。”
她斯歇底里的大声狂笑,将身旁放着的棍子举起来给我看。
“可是,以后的每个晚上,他都会回来告诉我,他最爱的是我,但他必须跟那个女的结婚,因为婚姻必须要门当户对,而爱情是不分身份的平贱,所以他爱我这个平俗女子,却不能娶我回家。”
她皮肉颤抖的脸上,滚落许多的泪珠。
“你说我还相信他吗?当然不,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报复,他要我承担一辈子的愧疚。”
从她脸上的沟壑之间留下的眼泪浑浊而沉重,而那夜那拉二胡人的眼泪却晶莹而剔透。
我相信他的爱情,因为他眼泪的澄清。
他有他的无奈。
而我也应该相信她的爱情吗?
因为她杀了他?
在老太太沙哑的哭声中,我逃进自己的房间。
不要怜悯同情谁的爱情,因为你连自己的爱情都无能为力。
难道爱情这个字真的要生死相结,阴阳纠缠吗?
难道死不是爱的终结吗?
她依然在断断续续的哭着。
却有二胡声在此时响起,他坐在她的身边,拉着他黑色的二胡,奏着她熟悉的曲调。
他们就似年轻时一样依偎着,她甜美的笑着,眼角带着残留的泪水。
切肤之情就是切肤之恨吗?
切肤之爱就是切肤之痛吗?
爱恨情仇的矛盾怎能分得明了。
我一个人立在窗前,看这两个死去多年的情人祭奠他们过往的爱情。
她突然的站立起来,操起身边的木棍,朝他的头上砸去。
他完全没有去意识她的动作,他依然轻灵沉静的拉着他的二胡。
棍子砸下去的时候,血从他的额角滚落。
他脸上的表情定闲安静。
他的眼睛带着幸福详和。
他慢慢的倒在她的脚下。
她凄厉的笑着,弯下身抚摸着他的脸,对他说:“上次你死的时候,我就想跟你一起死,但没有做到,今天你再死一次,我就可以跟你一起死了。”
她撞向院中的老树,血飞溅在小院古老的青石板上。
象一朵一朵红色的花。
第二天,我被抬出小院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过地上红色的花朵,和那花朵中的两个情人。
只有满院的树叶,满院都是绿色的树叶。
不该落的绿色的树叶在一夜间落满整院。
我一个人坐在绿色的落叶中,低声的哼着从来没有人听过的曲子。
我眼神凄迷,毫无知觉。
两个星期后,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时候。
我依然看见漫天漫天飞着红色的花朵。
病床的枕边放着一张黑白的照片,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微笑着依偎在照片中。
护士说,我刚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看着昏睡中的我,喃喃的哼着我坐在小院地上时哼着的曲调。
他们离去的时候,留下这张相片。
以后再没有见他们来过。
穿梭在城市的街道,我再也寻不到那条小巷,那条飘满落叶的青石路,那个生有一棵老树的小院。
我失去了以往的记忆,除了有关照片上两个人的故事,什么也不能记得。
有时,我甚至要自己相信连这照片里的故事,也不过是自己大脑里的一种臆想。
可,那一朵朵红色的花儿总是在眼前飞舞飞舞着。
有一天,连那花儿都消失的时候,我终于发现忘记原来也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
因为那天的阳光明亮而透明。
因为在阳光里心重新萌芽了。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