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月圆的时候,我会独自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静静地与月亮对视,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捕捉到它的一两个小缺点。风掠过发梢的时候,会淘气地拨乱我原本舒顺的长发,让我体会到有那么一点冷的感觉。虽然这让我有点烦恼,但至少它也为我从海面上带来了美妙的歌声,而我就伴着歌声用短笛和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在猜测着唱歌的会不会是人鱼,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一个海妖。
有时我会一边听着她的歌一边想象着如果有一天见到她该说些什么,但真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却傻傻地站着,什么也没说出来。为什么早点我就没想到可以到海的彼岸去寻找呢?如果早一点想到的话,也许在几十年前就能见到她了,而这次,也只是因为在那里迷了路才偶然遇到的。她正唱着令我无数次沉醉的歌,对于我的冒然闯入,并未感到多大的惊慌。她没有长着我想象中那巨大的鱼尾,却拥有一双像大海般湛蓝、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睛;她的肌肤看上去像软玉细腻,亚麻色的头发如丝缎般流泻而下,几乎与海水溶为一体。我以前幻想着要对她说些什么来着?诶,居然都忘光了,只好拿出短笛和着她的旋律轻轻地吹了起来。虽说我并不怎么聪明,但却很有音乐天赋,至少我短笛吹得很好,这点龙界所有人都知道,也是唯一值得我骄傲的事。我吹得很流畅,也是第一次感觉如此流畅,就像清泉流过指缝所带来的清新愉悦。不过就像我经常会把好端端的事情弄糟一样,这次好像又发生了。她唱得好好的,可听到我的笛声就突然停住不唱了,一定是我的笛声打扰了她,我连忙停止吹奏,而她,在海中眨着眼睛看向我。
“你是不是一直在月圆之夜为我伴奏的那个人?”她来到我面前,好奇地问着。
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僵硬地点点头,拿着短笛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放下、抬起、再放下。她笑着坐在我身边,抬起头看着我额头上龙的印记,仿佛在思考些什么。海风把她水蓝色的衣裙吹起,裙摆就像波浪身伸展开,不时滑过我的手背。还有她的头发,也弄得我怪痒的。
“我一直想知道你是谁,谢谢你几十年来不停地为我伴奏。”
“嗯……我叫龙泉。”我支支吾吾地回答着。
“龙泉?是龙神一族吧,多好啊!可是龙神为什么要到人间来呢?”
“因为每到月圆的时候,就能到这里来听你唱歌。”
“就为了听一个海妖唱歌?呵呵,你真有趣。”她开始笑了,眼中闪动着调皮的灵气,不像我这样木讷。
“海妖?”我着实吃了一惊,传闻中海妖不应该是很丑很坏的吗?可她竟然是海妖!
“你不是人鱼?”
“谁告诉过你我是人鱼来着?我叫七月,是一个真正的海妖,虽然和人鱼生活在一起,但决不是人鱼。他们有鱼尾,而海妖是没有鱼尾的,你要看清楚啊。”
“哦。”真是的,我又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愣了半天才愣出一个字。
“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我也要回去了。记住,我是海妖七月,不是人鱼。”
她说着站起身,轻快地向海中走去,很快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是坐在礁石上,拿起短笛欢快地吹上两声。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海边回到家中,天边已经泛白了。对于我这种怪僻,他们倒是习以为常,只是有时会拿来笑话一番,随他们去吧,我不会反驳,也许这与我的资质有关。虽然一样被称做“龙神”,但我应该属于比较自闭的那种,就连父母都不愿跟我交流,因为我实在不懂如何与他人交流,有时他们说了一大堆话,换来的只有“嗯、啊”之类的。虽然我显得比较迟钝散漫,但龙界的人还是对我很有礼貌,即使有时他们会拿我当傻瓜看,也无伤大雅。不过,我不太喜欢龙天笑,他是我工作的搭挡,不但没有礼貌、一点儿也不绅士,而且对艺术,尤其是音乐根本就没什么品味。他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拿我取乐,总是喜欢变着法子嘲笑我,还到处跟人说“龙泉什么都干不了,是个一无所长、游手好闲、混吃骗喝的家伙。”每次不管在工作或其他什么时间看到我,也准能找到一大堆尖酸刻薄的话出来。不过我才不放心上呢,父亲叮嘱过我,不要多和别人计较,要时时刻刻像个绅士般谦逊优雅,因为我流着皇家的血统。但话说回来,要我做到前一点还可以,但要让我像个绅士,恐怕是不太可能的,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怎么看也不像个绅士,这点我想父亲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爸爸是龙界的勇士,妈妈是位知识广博的学者,爷爷曾被称为“龙界的骄傲”,而我却什么都不是。本来人们都对我满怀希望,认为在那么优秀的家族出生的孩子理应更优秀,可结果我却让所有人感到无比失望。我敢说,要是他们在我出生时拿家产打赌的话,那现在十个里准有九个会破产。我非但不骁勇善战,甚至还有那么点儿胆小,而且经常会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砸。比方说上次,因为常年不清理神潭的口子给堵死了,以致于人间闹了不小的干旱。上司让我和天笑去把口子清理一下,然后适当地降些雨,可是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是出了差错。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或许是太用力了,神潭的口子被我弄出了一个大洞,差点就没把它给卸了下来。于是后来就有人说,有一年人间发生了特大的洪水。看吧,我就这副德性,所以也就难怪天笑会整天苦着脸说:“再也没遇到过比和你做搭挡更倒霉的事了。”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过,偶尔会到人间去看看,我到现在还一直为那次事情内疚呢,而这也正好成为天笑挖苦的又一个素材。管他的,我有自己的世界,他与我的世界毫无关系。时间有时过得很快,快得我都来不及感觉,就已悄然逝去;但有时却很慢,就像每个月圆的日子,当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时,时间却与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每一分都过得比一年还慢。不知道究竟是时间在捉弄我,还是自己捉弄自己。搞不清天笑是如何知道我的心思的,有一天,他竟然神秘兮兮地凑在我耳边说:“你怎么会迷恋上一个海妖呢?”全完了,他又一次狡猾地闯入了我的世界。今晚,又是月圆之夜,虽然前两天下了一场暴雨,但并不影响今夜皎洁月色的出现。当我终于来到盈满月华的海岸边时,她却没有歌唱。她靠在礁石上出神地望着远方那一艘豪华客轮,过了好久也没意识到我的存在。直到我吹起短笛的那一刻,她才回头向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转过头,再次将目光锁定在远方。灯火通明的船上似乎载着她所期待而我所无法理解的东西,唉,我真是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多么优秀的王子啊!”她对天叹息着:“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被迷住了,这是不是人类所谓的一见钟情呢?”
“我不清楚。”我失望地回答着,不明白为什么会失望,反正就是有这感觉。
“记得前两天的那场暴雨吗?他的船在暴雨中沉没了,我在天亮前救了他,却不能守在他身旁。我必须回去休息,你知道的,救他耗费了我不少力气,而且白天在海上出没对海妖来说是件很危险的事。”
“听上去像人鱼的故事。”
“我说了我不是人鱼,别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他们的尾巴。”她提高嗓音说着,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冲我做了个鬼脸。
“真想和他在一起,一起歌唱,像童话中公主与王子那样永不分离,那样该有多幸福啊!唉,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不会吧,他一定会喜欢听你唱歌的。”她身上弥散着淡淡的海洋馨香,发丝依然摩娑着我的脖颈,让我痒得厉害,但仿佛这已经不再属于我了,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曾属于我。
“是吗?他会喜欢我吗?如果我去了,会不会连瞧都不瞧我一眼?也许他根本不会想要听我唱歌,听我唱歌的可能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语中带些伤感,这让我很难过。
“不会的,如果我是他,一定会很爱你。”
她听后开心地笑了,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辉,然后侧过身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说:“可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啊。如果你不是高贵的龙神,也许我会爱你,可是,对于海妖们而言,龙神是高不可攀的神族,能和你做朋友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我的脸立刻红得像只西红柿,呆呆地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如果自己不是龙神该有多好,可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看你的脸都红了,”她拍着手,快乐地像个孩子,“好吗,无论如何我都会去试试,不管他会不会爱我。现在,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她从礁石上跳下来向海中走去,我其实真的希望她能多留一会儿,却又说不出来。唉!到底怎么了,看着她离开,我心里就好像有根针扎着似的,很痛很痛。
“七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叫出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
“如果你觉得不幸福就回来吧,我吹曲子给你听。”
她冲我点了点头,回过身消失在海中央。我躺在礁石上看着奇圆无比的月亮,想起她刚才的话“如果你不是高贵的龙神,也许我会爱你”,全身的力量仿佛一下被抽空了。于是我拿起短笛吹起那首我刚学会的曲子,不知道她现在还能不能听到,本来我是想告诉她的,我学会了新的曲子。
大约有半年了吧,我记不太清,反正总是有点失魂落魄,每晚都会到海岸边去,不管有没有月亮,不管有没有风雨,亲戚们说,我有点中邪。我会坐在礁石上吹曲子,却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歌声,也再没见到过她。有时,会有一群人鱼循着音乐出来张望,当我问起他们七月的下落时,他们都说不清楚,只知道她在半年前的一个夜晚就离开了这片海,从此再没回来过。不再歌唱了吗?她终究还是离开了。
这段时间,我的工作比以往更丢三拉四,不是这里出错就是那里坏了,然后留下一堆烂摊子让天笑去收拾。好几次都怔怔地发呆,脑子中一片空白,天笑说虽然他从来没喜欢过我,但更讨厌我现在这样子,我让他觉得连取笑都毫无意义。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怒不可遏地对我大吼道:“你简直是你们家族的耻辱!你到底清醒了没有?她已经把你像垃圾一样地抛弃了,可你还在做着春秋大梦!你根本是个白痴!像你这样的人,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把自己杀了当做祭品献给天神!哈,别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没用的家伙!”
我不相信他说的,七月是不会把我抛弃的,因为她说过“如果你不是高贵的龙神,也许我会爱你”。他摇了摇头,冷哼一声后走开了,我真的很想揍他一顿,但最终还是没有,父亲告诫我不要太过计较,要像个绅士。不过他有一点是说对了,我真的很没用,这个我也承认。我没办法挽留七月,就像无法让水不从指间流走,只能傻傻地吹着短笛等她回来,但或许她永远不回来了也说不定。我还能干什么呢?除了吹短笛,就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她。然后这就成了我的习惯,快乐时吹、悲伤时吹;发呆时吹,满腹心事时也吹。在这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我学会了很多别的曲子,也许她会喜欢,但最终却只能吹给自己和大海听。吹着吹着,一粒沙子不小心掉进我眼里,让我的眼睛泛起了一层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