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北面有一片被茵茵绿草覆盖的山坡，德洛老汉的养女伊丝每天赶着家里的十二只山羊到那里去吃草。
她从村庄南面走来，一路上昂着头，步履轻缓，图纹美丽的布裙裙摆有节奏地摇动，成为村庄里的一道风景，她常常因为太过注重优雅而跟不上羊群的速度。跟熟人打招呼，只是面带微笑礼貌地点一下头，不像别的年轻人隔着老远就热烈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姑娘在山坡上放羊，柔软的鞭子随着她手腕甩出美丽的弧度，她旁若无人地抬起双臂做出舞者的姿态，提起裙子一角，在草地上踏着明快节奏的步子。没有人知道这个牧羊女在哪里学来的舞步，如果是她自创的，那就太高明了。
夕阳西下，农民们停下挥舞的镰刀，河边的渔夫收起网子，放牧者匆匆赶牲口回圈，伊丝在山坡上轻扬手臂，像是与西沉的落日作别。她是村子里最后一个回到家的，仍然带着从容不迫的风度。
德洛老汉已经把晚餐做好了，他并不知道女儿每天天黑才回家，他的眼睛瞎了二十年了。
伊丝用一只水晶杯子喝水，这稀罕物是一个远方亲戚送的。那亲戚住在城镇，家里很有钱，看中了当时十二岁的伊丝，觉得她美貌伶俐，想收养她。德洛老汉很高兴，取出家中陈酿的葡萄酒庆祝。伊丝十二岁都没有上学，因为家里太穷，这下好了，她能到城里受教育，并且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伊丝却表示反对，她在房间里怎么也不肯出来。她无法想象如果只剩养父一个人，那么他将来的生活就像他的视野一样——漆黑一片。
对伊丝的决定，有钱的亲戚显得挺感动，他临走时送给父女俩一只珍贵的水晶杯，称赞姑娘的心灵如同水晶一样晶莹剔透。
每天用餐前伊丝照例要说那么一句：“诸位，请用吧。”德洛老汉总是有种幻觉，他们似乎坐在长长的餐桌旁边，一桌子珍馐美味，两旁宾客满座。而伊丝总是坐在主人的位置，高举她的漂亮杯子，站起来说：“我们为美好的生活，干杯！”
他不知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伊丝出现了幻觉，而当他跟邻居胖大婶说起此事时，胖大婶猛拍大腿的动静几乎吓了他一跳。
“我说，我们发现这个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胖大婶凑近说，“伊丝这几年像变了个人似的，气态不凡举止高贵，连放羊都像在参加宫廷舞会。你是看不见，可是全村的人谁不知道？”
德洛老汉晚上回家就询问女儿这事。伊丝正在梳头，她转过头来反问道：“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本来就是公主。”
老汉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结结巴巴道：“孩子……说、说什么呐。”伊丝将头发往脑后一甩，整了整领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说：“我是公主啊，是国王最小的女儿，我还有六个姐姐，她们都像仙女一样美丽。”
姑娘说得字字清晰，不像是开玩笑，德洛老汉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听着她均匀坦然的呼吸，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
第二天，伊丝出门放牧，德洛老汉聚集大伙在一起商量对策。
“怎么办，这孩子说出胡话来了。她还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德洛老汉愁眉苦脸。他就这么一个依靠，好端端成了精神病人。
“我看没那么严重，她除了这个其他方面都挺正常。”
“就是，把羊儿喂得肥肥壮壮，能卖个还价钱不就行了？管她是公主还是牧羊女呢。”
“她就是一般的臆症，青壮年女子常发的一种病，我表姐还幻想自己是一只猫呢，吃不下饭，晚上梦游。”
“对对，我看也是臆症。找医生来治治。”
村民们七嘴八舌，肯定了伊丝是臆症的症状，很快请来附近一位医生，医生分析说：“臆病的药物疗法主要是令狂躁的病人恢复镇定，你的姑娘就不必了；她主要还是需要催眠来治疗，你们找个精通催眠术的大夫吧。”
就这样，伊丝夜晚回到家中的时候，见到桌边坐着一个笑容古怪的女人，她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黑头发盘得高高的，奇瘦无比。德洛老汉介绍说，那是他的远方表妹。
伊丝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以为又是有钱人要领自己走，原本愉快的心情顷刻阴云密布。她昂着头走进自己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德洛老汉唤女儿出来吃完饭，伊丝出来，看那女人已端坐在饭桌边。
用餐前，伊丝照例举起杯子：“为我们美好的生活，干杯……”
女人也举起杯子，站立起来行了个屈膝礼，仰脸对伊丝说：“也为您的健康干杯，公主殿下。”她笑容无限暧昧，甚至连那暗沉丑陋的脸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了。
伊丝对她点头示意。
德洛老汉沉默地吃着盘里的菜，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配合那位“医生”的治疗。
晚上，女人轻轻敲着伊丝的房门：“公主殿下，我可以进去么？”
伊丝正在比试自己新做的裙子，喜滋滋地转过身：“请进。”
女人走进去，顺手带上房门。
“公主，你真的是公主？”女人的声音小得可怜，她慢慢走向伊丝，“您还记得王宫里的什么？”
“当然是公主。我有六个姐姐，一个比一个美丽，我的母亲头发是褐色的，父亲的卫兵排起队来比宫墙还要长。”伊丝骄傲地说，她轻巧地整理袖口，仿佛那儿绣着一层层华丽的花边。
“你都记起来了？”女人在微亮的烛光中紧盯着伊丝的脸。
“也不是，后来怎样我忘了，尽管我的大部分记忆都是在这个村庄里，但归根结底公主的身份是无法改变的。”
“是的。”女人欠欠身子，“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希望有荣幸陪您去见您的王室亲人。”
“真的吗！他们在哪，你要带我回王宫？”伊丝兴奋地叫了起来。
“嘘，轻点，别吵醒了您的养父。”女人笑了。
黑暗的夜空，没有月亮和星星，伊丝紧紧跟在女人身后来到村口，上了一辆马车。她是如此兴奋，都没有感觉到女人拉着她的那只手，不但是瘦削干枯，而且是没有温度的。
德洛老汉一直没有等到伊丝回来，但他相信她会回来的，他愈发想念女儿，经常回忆起很多年前那一天，他在村口路边捡到小伊丝的情景。她还不会说话，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他每天都要出去寻找她，一天又一天他渐渐老去，体力不支，终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倒在泥泞中。
弥留之际他看见死神的身影，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站在死神面前说：“我终于毁掉了那个国家，最后被人抱走的小公主虽然侥幸逃脱，最终还是落在我的手里，与她的父母姐姐团聚。”
德洛老汉的眼睛突然看见了，巨大的雨点落在他脸上，天空乌云翻滚，那种黑暗，比盲人视野里黑暗还要更令人绝望。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