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下台之际,美国总统乔·拜登“创造了历史”,宣布赦免其子亨特·拜登。“今天,我签署了对我儿子亨特的赦免令。”他在12月1日的一份声明中说。
亨特现年54岁,是首名受到刑事指控的美国在任总统子女。他于去年12月被指控犯有9项联邦税务罪,其中包括3项重罪和6项轻罪。今年9月,亨特就其联邦税务案的9项指控罪名认罪。他原本要在12月中旬接受宣判,届时恐将面临最高17年的监禁和130万美元的罚款。
相比于特赦,外界更不能接受的是拜登的出尔反尔。就在最近,白宫新闻秘书卡琳·让·皮埃尔(Karine Jean-Pierre)还重申总统不打算赦免亨特,更早之前,拜登也曾强调“会遵守陪审团的决定”。如今,他却签署了赦免令,称“亨特受到了与犯有类似罪行的人不同的对待”,还宣称是国会政治对手煽动了这些指控。
拜登总统和他的儿子亨特。
亨特于12月1日晚接受了赦免,他的律师通知刑事案件法官,要求撤销对其“有偏见的起诉,并暂停未来所有的诉讼程序”。
跨越六年的艰难决定
针对亨特的调查始于2018年。当年,时任总统特朗普任命的特拉华州美国检察官大卫·韦斯(David Weiss)开始对他展开调查。经过漫长的司法程序,亨特于今年6月被陪审团裁定为吸毒者非法购买和持有枪支,随后他在9月承认了9项联邦税务罪。这些罪行涉及他未缴纳的高达140万美元的税款,同时将大量资金挥霍在奢侈消费和毒品上。
这是一个没有达成协议的认罪,是辩护律师认为他们无法在审判中获胜而做出的单方面决定,并且不属于一项涉及减刑的和解协议。
“我在接受审判时,没有意识到这会给我的家人带来多大的痛苦,我不会让他们再经历一次。”亨特在当时的一则声明中写道。他指责检察官“不把自己当人对待”,并说:“我不会让我的家人遭受更多的痛苦,更多的隐私侵犯和不必要的羞辱。”
2024年9月5日,在洛杉矶联邦法院出庭的亨特主动对联邦税务案的9项罪名全部认罪。
这一系列事件不仅让亨特深陷泥潭,也对拜登的总统生涯产生了不小的冲击。拜登在今年6月的一次采访中告诉美国广播公司(ABC),他不打算赦免他的儿子。他还说,“我会遵守陪审团的决定……我不会原谅他。”
但过了感恩节后,拜登却转变了立场。白宫一名消息人士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总统觉得“亨特已然成为目标,自己的政治对手正在伤害他,这很残忍,他忍受得够多了……而一旦特朗普上台,再拖延就没有意义了”。
2023年2月4日,纽约州锡拉丘兹,拜登和亨特从空军一号上下机。
拜登形容,这个决定让他相当“挣扎”,直到周末才得出结论。拜登夫妇在马萨诸塞州楠塔基特岛一起度过了感恩节假期,和亨特一同吃午饭、参加圣诞树点灯仪式并参加弥撒。11月30日晚,拜登公布了赦免儿子的决定。亨特知道后松了一口气,但也表达了怨恨——在他看来,自己遭遇的是一次不必要的起诉。
2024年11月29日,拜登在亨特的陪同下走出楠塔基特岛的一家书店。
在赦免声明中,拜登强调说,他认为亨特被“选择性地、不公平地”起诉。他指出,共和党人试图通过攻击亨特来打击他,这种政治化的司法主张让他深感不安。拜登还提到,亨特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在康复过程中努力重建生活,他相信亨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教训。
对此,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进行猛烈抨击,说拜登赦免亨特的举动是在“滥用司法”。他质疑拜登的动机,并讽刺发问,赦免人员中是否包括2021年1月6日冲击美国国会大厦的他的那些支持者——特朗普将其称为“人质”,并认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受到了不公平起诉。
特朗普发帖谴责拜登的赦免行为。
特朗普的过渡团队对此还发表了一份声明,猛烈抨击美国司法部,同时誓言要对这个“由民主党控制”的联邦机构进行改革。不过,这份声明中并未提及拜登或其儿子亨特的相关事宜。
长期以来,特朗普及其盟友一直关注拜登的家族成员,特朗普更多次承诺,要利用第二个任期调查和起诉他们。在亨特被赦免的第二天,特朗普宣布将提名卡什·帕特尔(Kash Patel)担任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
去年,当亨特即将达成认罪协议时,帕特尔曾批评说该协议过于宽大。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就有过任命帕特尔担当此职务的想法,当时的司法部长威廉·巴尔(William P. Barr)威胁说:“这事不可能发生,除非我死了。”
人们担心,作为特朗普的亲密盟友,帕特尔会将个人政治立场带入联邦调查局。联邦调查局前副局长安德鲁·麦凯布警告说,在帕特尔的控制下,联邦调查局的任何任务都不会“安全”——帕特尔曾发誓要瓦解所谓“深层政府”,即军队、情报机构和司法部等隐藏在正式政府结构之下操控国家政策的权力集团,并惩罚那些批评特朗普的人。
特朗普提名卡什·帕特尔为下一任联邦调查局局长。
联邦调查局首任局长约翰·埃德加·胡佛(John Edgar Hoover)曾长期滥用权力,因此美国国会在1976年立法,限制局长任期为十年。尽管每任总统可以任命自己的司法部长,联邦调查局局长在其手下工作,但后者具有相当大的独立性,从而形成某种权力制衡。
特朗普之前,除了克林顿因道德问题撤换过当时的联邦调查局局长外,其他总统均对这个十年任期予以尊重。然而,特朗普为了终止对自己的调查,在上一任期解雇了时任局长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如今,他还试图撤换掉现任局长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pher Wray)。这无异于解除司法独立的最后屏障,重回胡佛时代。
为此,美国《大西洋月刊》发表文章,题为“比水门事件更严重的宪法危机——特朗普提名卡什·帕特尔,或将FBI变为总统私权的工具”。这一节骨眼,拜登选择赦免儿子,在时间上看或许并非巧合。
美国《大西洋月刊》文章首页。
一次前所未有的赦免
总统进行赦免并非罕见之事,美国历史上诸多总统都行使过这一权力,拜登也并不是首位利用赦免权帮助家庭成员的总统。
在他之前,克林顿离任前赦免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罗杰(Roger Clinton),特朗普则赦免了女婿贾里德·库什纳的父亲查尔斯·库什纳(Charles Kushner)。
特朗普的大女婿贾里德·库什纳和他的父亲查尔斯·库什纳。
不过,亨特的案件依然具有唯一性,它是美国历史上首件总统在任期间赦免其直系亲属的案例。这样的行为在全国引发热烈讨论,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将其形容为“全面和无条件的赦免”,并称“我们几代人从未见过这样的赦免”。
在美利坚大学任教的赦免问题专家杰弗里·克劳奇(Jeffrey Crouch)表示:“此次赦免是对宽大处理权的滥用。总统不应该利用宽大处理来帮助他们的朋友、家人和盟友,以促进自己的个人利益。”
这项特赦令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它不仅赦免了亨特面临的一切联邦指控,其法律广度也是前所未有,在美国现代史上极为罕见。在司法部赦免检察官办公室工作了13年的律师塞缪尔·莫里森(Samuel Morison)直言,这次赦免的广泛性意味着未来的美国司法部无法重启对亨特的刑事调查,即便特朗普上任后也无法撤销赦免。
美国前检察官玛格丽特·洛夫(Margaret Love)表示,她从未在赦免文件中见过如此模糊且宽泛的措辞。洛夫强调,即便是特朗普,他过去的那些赦免也明确规定了相关内容,而拜登对儿子的所谓“完全和无条件”的赦免却在故意含糊其辞。
拜登的赦免决定不仅涵盖了亨特被判有罪的枪支犯罪和承认有罪的税收犯罪,还扩展到从2014年1月1日到2024年12月1日期间所有“他已经犯下或可能犯下、参与的对美国的罪行”。这一表述与1974年时任总统福特宣布赦免尼克松时的措辞惊人相似。
1973年10月,福特(左)在时任总统尼克松的注视下发表讲话。
之后尼克松因“水门事件”下台,福特成为总统,并选择赦免他的前任。
拜登赦免书中的起始日期——2014年1月1日——也不是随机选择的。2014年4月,亨特受聘出任乌克兰最大私营天然气生产商布里斯马公司的董事,当时拜登还是副总统。许多共和党人指责亨特从他在该委员会的职位上非法获利。
对此,共和党众议员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在社交平台X上写道:“拜登是骗子,是个伪君子,一路走来都是这样。”
民主党内也有不满情绪。民主党籍的科罗拉多州长波利斯(Jared Polis)坦言,“身为一个父亲,我肯定理解拜登总统自然地会想用特赦来帮助自己的儿子,但我还是对于他把家庭放在国家之上这样的做法感到失望。”波利斯警告说,特赦之举可能设下不好的先例,甚至被未来的总统滥用,如此一来将会玷污拜登自己的名声,“相当可悲”。
波利斯在X上发帖称,对拜登的特赦决定感到失望。
美联社也批评说,尽管拜登一再向美国人承诺他会在特朗普第一任期结束后“恢复规范和对法治的尊重”,但最终,他却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帮助儿子,违背了向美国人公开作出的承诺。
特朗普回归后将赦免谁?
虽然亨特赦免案在美国现代史上无与伦比,但事实上,它模仿了特朗普开创的先例。
在特朗普的上一个任期,他有时会为赦免自己的政治盟友辩护,说他们是不公正起诉的受害者——这种姿态打破了总统赦免的原有规范。
律师莫里森说,过去的总统通常不会声称接受赦免的人是司法不公的受害者;相反,他们更倾向于强调后者已经接受了对他们行为的责任。“这是为了体现对刑事司法系统的信任。”莫里森说。
但特朗普偏离了这一常态,让人惊讶的是,拜登也效仿了。“我相信司法系统,但在我与这个问题作斗争的同时,我也相信赤裸裸的政治已经感染了这一过程,导致了司法不公。”拜登在赦免随附的声明中辩解说。
拜登发布的赦免令随附声明。
当特朗普重返白宫后,预计他会更加积极地利用赦免权。特朗普的行事风格向来难以捉摸,上一个任期结束前几小时内,特朗普赦免了74人。皮尤研究中心指出,特朗普在白宫任职期间批准的宽大处理总次数为237次,相较其前任奥巴马签署的1927项宽大处理法案,这一数字属于极低的水平。
尽管如此,特朗普依然赦免了多个亲信,包括前白宫首席战略师斯蒂芬·班农(Stephen K. Bannon),他因电信欺诈和洗钱共谋罪而被起诉;前竞选团队顾问罗杰·斯通(Roger Stone),他因向国会撒谎和威胁证人被判七项重罪;前国家安全顾问迈克尔·弗林(Michael T. Flynn),他因向FBI撒谎而被定罪;前竞选经理保罗·马纳福特(Paul Manafort),他因金融欺诈被判七年半监禁。
特朗普声称这些人是政治迫害的受害者,但批评者指出,他们的罪行证据确凿,特赦行为仅是出于个人目的,损害了司法公正和总统特赦权的严肃性。
2020年12月底,特朗普颁布了数十项赦免,其对象包括罗杰·斯通(左)和保罗·马纳福特。
如今,随着特朗普卷土重来,关于他可能赦免的人员名单不断涌现。比如肖恩·库姆斯(Sean“Diddy”Combs,也称“吹牛老爹”),曼哈顿联邦检察官指控这个知名说唱歌手虐待、强迫女性。特朗普与库姆斯似乎关系匪浅,早在1997年两人就有交集,特朗普还曾称其为“好朋友”。
特朗普和肖恩·库姆斯在1997年的两次合影。
纽约市长埃里克·亚当斯(Eric Adams)也被视为特朗普未来最可能赦免的人选之一。今年9月,亚当斯因贿赂和欺诈指控而被联邦当局起诉。
特朗普去年10月在纽约举行的慈善晚宴上表达过对亚当斯的同情,称“我受迫害了,你也受迫害了,埃里克”。最近一场新闻发布会上,亚当斯承诺将与特朗普政府进行合作,以保护纽约人的利益,但他回避了关于特朗普的当选是否对他有利的提问。
纽约市长亚当斯拒绝透露,自己是否正在寻求特朗普的赦免。
有意思的是,亨特也曾被特朗普提及。他在今年10月的一次采访中表示,他上台后将考虑赦免亨特,还说“我不会把它从计划上删掉”。
国会山事件骚乱者开始行动
美国宪法第二条第二款明确规定,总统“有权对因违反联邦法律而被判定的罪行予以赦免和缓刑,惟弹劾案件除外”。这一条款为总统提供了在司法系统之外对特定罪行进行宽恕或减轻处罚的权力。
美国建国早期,特赦经常被总统当成一种和解工具。例如,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1795年特赦了参与“威士忌叛乱”的部分叛乱者,以平息国内动荡;托马斯·杰斐逊1801年特赦了因《外侨与叛乱法》被定罪的人,以此彰显对言论自由的支持。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些特赦行为起到了维护国家稳定、促进社会和谐的作用。
1795年,乔治·华盛顿在宾夕法尼亚州西部发生叛乱后颁布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总统赦免。
随着时代变迁,美国总统的特赦行为逐渐带有政治色彩。1974年,时任总统福特特赦了他的前任尼克松,免除其因“水门事件”面临的所有联邦罪责。这在当时引发极大争议,许多人认为这是福特1976年未能赢得第二个任期的原因。
克林顿在离任前特赦了450多人,其中不乏与其沾亲带故、有过政治献金、严重违法法律的各界人士。特朗普在任期间,更是频繁使用特赦权,赦免了包括其政治盟友在内的多人,包括几名被指控在伊拉克战争时涉嫌屠杀平民的承包商。
尽管宪法赋予了总统赦免权,但舆论未必会全然支持。根据英国《经济学人》最近的一项调查,只有三分之一的美国人支持这种赦免权,即便共和党内,也有约四分之一的人对此持反对态度。
面对即将到来的特朗普第二任期,最令人担忧的赦免关乎2021年1月6日冲击美国国会大厦的骚乱人员。
美国联邦政府已对参与骚乱的1500多人提起刑事指控,超过1000人已认罪或被判有罪。竞选期间,特朗普曾多次暗示,他将赦免几乎所有被告,包括那些袭击警察的人。
2021年1月6日,忠于特朗普的暴力叛乱分子冲入美国国会大厦。
眼下,一些已被定罪的骚乱者以及他们的律师开始行动起来。
海军基地的保安蒂莫西·黑尔·库萨内利(Timothy Hale-Cusanelli)就是其中之一,他因冲击国会大厦被判处四年监禁。他宣称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爱国者”,如今正在等待特朗普的赦免。
被判处22年监禁的极右翼组织Proud Boys前主席恩里克·塔里奥(Enrique Tarrio)也是如此。他的律师在一则声明中写道:“我们期待着未来,无论是在我们客户的司法程序方面,还是在新政府下更广泛的政治格局方面。”
不过,据Politico报道,自赢得大选以来,特朗普在这个问题上的沉默开始让一些狂热的盟友感到不安,他们等待特朗普哪怕最轻微的信号,看看他打算如何将他的竞选言论变成现实。
特朗普的发言人拒绝回应被告人提出的担忧,也没有回应有关特朗普可能赦免范围的澄清请求。负责相关案件的联邦法官只能猜测特朗普的计划。他们允许几乎所有案件继续审理,称特朗普的赦免计划只是“推测”。与此同时,自选举日以来,联邦检察官已经提起一些新的重罪案件。
莫里森预判,特朗普未来为其赦免行为辩护时,或许会引用亨特的案例。“这能给他一些政治上的掩护。我认为,对于1月6日暴乱参与者的赦免或将到来。”
法律界人士担忧,如果特朗普真的赦免这些人,他将向自己的支持者表明,当年的骚乱没有任何违法之处,这将进一步破坏美国宪法。巴尔的摩大学法学院教授金伯利·韦勒(Kimberly Wehle)指出:“它传达的信息是,未来将由特朗普(即总统本人)来决定什么可以起诉,什么不能起诉。”
“我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确定我们的制度能否在未来四年生存下来。”韦勒叹息道。
撰文:朱若晚
出处:头条号 @凤凰WEEK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