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历来只适合生长灰扑扑的狗尾巴草,或者多刺的枸杞,或者长舌的喇叭花。稍微靓丽点的花,便惨遭摧折……
当教师的父亲在岗去世,曼“以工代干”,当了小学教师——镇里最年轻的公办教师,一枝独秀。高身细腰白脸。有钱装扮自己,也善于将自己拾掇得清爽,在男孩眼中,便如一尊美神。
纯和曼从小一起长大,有那么一点“青梅竹马”的意思。曼和纯姐姐同学,且是死党。我见到曼时,她从小学升入初中。那时,镇中心小学和村小学是两个级别,前者好比贵族,后者好比平民。来自村小女生一般很木讷胆小,难得有几个活泛的,她却例外。头发一把扎紧,再编两根麻花辫垂下来,一直拖到腰下面,随腰扭来扭去的,辫上常扎着花或绒球等饰物,夏天爱穿一粉红的确良衣服,冬天戴一亚黄色镂空围巾,绒边流苏般垂下来——都是当时流行的衣饰。众多女生中,她很打眼。总有人问:那丫头是谁?爱扎堆的她,咋咋呼呼,大嗓门,银铃般笑声,是人见人爱的“天使”。那时,我尚是小学生,对她好着奇。
一年夏天,传来曼被人砍伤的消息。强奸未遂,杀人未遂。男孩是同村一高中生……被判入狱10年。
沉渣泛起。舆论倾向于那操刀的男孩。在乡村长舌妇的舌尖上,曼是“红颜祸水”的角色。按照“苍蝇不叮无缝蛋”理论,一定是曼狐媚子般招惹了人家或给了男孩某种暗示……
小城历来只适合生长灰扑扑的狗尾巴草,或者多刺的枸杞,或者长舌的喇叭花。稍微靓丽点的花,便惨遭摧折……
在纯的眼中,曼如月宫里的嫦娥,纯陪姐姐去医院看望她,鼓励她。曼出院后,纯便用滚烫的情书向曼狂轰滥炸,他一再请求曼到师范来玩。曼答应而未能来,纯在宿舍里蒙头大哭。这位情窦初开少年的泪珠至今还晶莹地闪烁在我的眼前。这些泪,是爱情花骨朵初绽时的雨露,在某种程度上,比珍珠黄金都要宝贵。一生只为一人流。
曼参加中师函授。纯找到我,我将曼带到宿舍里,安排饭食。曼不再红艳如玫瑰,看得出她在努力做低到尘埃中的狗尾巴草。她头上、手腕上偶露的疤痕令我心惊。她具备了她这个年龄所不该有的成熟,或者说世故。她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在她的身上,我直观地感到乡村女教师的悲哀。
后来,曼改行到县城工作。秋季,时尚风衣将她的腰身勾勒得曼妙动人;夏季,她穿玫红真丝长裙,头插红花……压抑多年的狗尾巴草又恢复了玫瑰的靓丽。
曼在哥哥安排下调到省城。家人为她物色对象,步步紧逼;她一味拖挨,心里很苦,给纯下最后通牒:毕业后若能分到省城,便向家人公开恋情;否则拜拜……黄梅雨绵绵下,爱情衣沾上世俗的杂质,霉迹斑斑……
纯本有留师大机会,可为了曼,放弃。他因回老家,错失了进省教院机会,从此与爱情擦肩而过。
纯分到市属某职工子弟学校,后辞职办民校。曼如愿嫁给了省直机关一干部,生了儿子。
爱情未遂。直到现在提起当年这桩爱情,同学们仍愤愤不平。
儿时,曾在河边看鸬鹚捕鱼。每回鸬鹚从水中衔到鱼,渔人便逮住鸬鹚,掰开它的嘴,把鱼掏出。我好奇:鸬鹚怎么不爱吃鱼呢?渔人指给我看,鸬鹚的脖子上系着一道细线。我恍然:它的脖子被束缚着,吞咽不下爱物啊。
曼便是一只被勒控的鸬鹚,历经的身心虐杀,世俗的贪求好似一道道无形的绳子,勒在她的脖颈、心头,她爱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