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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新恋曲
网友【dreamer】 2005-06-13 23:23:37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21    1
楔子

以霏在日记里留下这么一段话:

我是痴了,我是迷了,我是狂了;我不能吃,不能睡,也不能想;我一忽儿傻笑,一忽儿落泪,一忽儿迷惘,一切只因我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带给我的又是悲喜,又是甜蜜,又是疯狂!为他,我情愿掏空自己,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素笺上,字字动情,字字激烈,字字决绝,更有股执拗的大胆──北海岸升起第一颗星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的大胆。

营火初燃了,那群大学青年男女,在沙滩上扬起一片青春笑语。十步之外的那簇高大礁石,像是时空的交界,把这一边的喧嚣都隔开起来,礁石另一边,是化外之境,带点幽缈,有细香的喘息,缠绵的两条影子。

他的呼吸好急促,他的拥吻好炽热,太狂野了。她在情迷恍惚间,感到心惊,微微挣扎起来,他却将她抱牢,不许她抽身。

“别走,以霏,”他用下颔摩娑她圆润的肩儿,胡渣子刺人,一种心酥感。

他切切呢喃,“别离开我的怀抱。”

“可是他们……”她的声音娇软。

“他们像一群蛾似的绕着营火,动不了的,”他的唇热呼呼地,溯着颈而上,她自动仰起头,迎接他流动而来的吻。“不会有人过来,这里,只有我们,只属于我们。”

他的嘴旋即完全封住她的双唇,一重重,一波波,吮着,吻着,把她整颗心,整副意识吞蚀淹没。

礁石另一边,那些个吵闹,真彷佛都低了,塌了,变得朦胧了,两边都是梦,而他的热吻夹杂着唇语,更像是催眠。

“以霏,以霏,我等着像你这样的女孩,已经好久好久了,”又像对她表白,又像自言自语。然后,他把双臂紧紧一收,像要把她的身子嵌入他年轻结实的躯体似的。“让我爱你,让我好好爱你,好好疼你,以霏,让我拥有你!”

说到后来,竟像是乞求。

她感到一阵激动与疼惜,挣出双手,捧住那张俊秀的面孔。他又何必乞求?

她就像一朵浮萍,而他是漩涡,她已经陷落了。

他是无需乞求的,而她亦是没有选择的。

一阵浪潮打上沙滩,打湿她双脚,她吃了一惊,他立刻抱着她翻过身去,像妒嫉,也像争宠,不许海水沾惹她一点点。这是保护还是独占,她不知道,只知道突然之间,她的生命只剩下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

或者说是很大很大的愿望。

她要这双手臂永远环抱着她,维护她,一如天长地久那样的多情。

她顿时攀住他沾满沙粒的肩头,激昂相问:“你是真心诚意的,是不是?

你待我的这一切,都会一直到永远?”

他不再吻她,只把头抬起,凝视着她,双眸在渐深的夜色里,宛如两簇焰光,专注火热,彷佛可以燃烧到永远、永远。

不再需要许诺,不再需要保证,甚至可以不要说话──就在他那双熊熊燃烧的眸子里,她得到了她要的回答。为这一眼,她可以死。

她用窈窕的肢体温存缠绕他,激情的冲击那么凶猛,她忍着痛,把它当成一种约定。她相信他,相信永远,信得全心全意,给得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是痴,她是迷?她是狂了。北海岸的夜黄昏,她倾尽所有,付出一切。

后来她才明白,永远那么短暂,又那么狭隘,竟让人走到无路可转圜。自己是万不能接受永远以外的一切,在她心目中,永远不是一个结局,不能瓦全,永远是一种境界,是她坚持的完美。

她的心从痴迷癫狂中,渐渐冷了,枯了,变成了灰──她终于决定永远做个了结。

选在人们为一年之始欢腾的那个假日。这一天,对她来说,究竟是开始或是结束,不必再分辨。

“姊,我回来了!”

薄暮里,她那年仅十六、天真烂漫的妹妹,跑过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在阶上踢掉一双杏桃色布鞋。“嗳,累死人了,”她朝屋里嚷道,“小路好陡,九弯十八拐,那些男生还叫那做欢乐急转孪。”

她跨进客厅,让登山背包往门边一坐,手上的纸袋摇得沙沙响。“你最爱的洛克面包,刚出炉的唷!”

她小心把一袋披萨饼移到另一手,披萨气味呛,容易把洛克的芳香熏腻,这是姊姊说的,这一来,姊姊是会拒吃的。

姊姊就是这样,洛克不能染上披萨的气味,蛋塔不能和大蒜面包声气相通,她只爱单一纯净的束西,碰上佐料多,气味杂的东西,她就下不了筷。

吃还是小事,别的,姊姊的洁癖就更彻底了。她的衣柜里,内衣放一格,袜子放一格,毛巾手帕又放一格,同样不能混杂放置。她的文具皮包衣鞋,看来永远那么簇新,谁也没办法在上面找到一点污损。她凡事一丝不苟,写一封信,从头到尾没一字涂改,连答考卷,都是字字端正,刻出来似的。你信吗?

做妹妹的扮鬼脸想。

总之,姊姊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按她的格律,她的规矩,像一首诗,一阙词,贴妥工整,是从来也不肯失误错乱的。

妈常为姊姊这种性格担忧,说是执拗太过,水清无鱼,怕她没有福气。

然而姊姊是最最有福气的女孩了,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蕙质兰心的,活脱脱像是画在黄纸绢上的神仙人物。学校的功课顶尖不必说了,琴画才艺,更是独到。这样的女孩,换成别人,气焰都要高过天了,但是谁又比得上姊姊的谦和、温柔和斯文?她从来没有一丝骄气,所到之处,都被人当成明珠似的捧在手心里疼。

人人都疼姊姊,姊姊最疼的是她。

她是家里的迷糊鬼,闯祸精,破坏狂,爸爸总叨念,算来毁在她手里的东西,开家百货公司绝对绰绰有余了。

天知道她老是在惹麻烦,出岔错,没一天不遭爸妈的责备,但是姊姊总是护她,不是讨饶求情,就是顶罪受罚。别以为这样她会懂得报恩,她偏爱淘气作弄姊妹,可是姊姊终究不曾生气,她太疼她了,好处都留给她,比如说姊姊的零用钱,倒有一半是她帮忙在花。

还说呢,今早她临出门的当儿,姊姊从房间出来,又把一叠钞票塞给她。

哗,有五千元之多呢!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反而迟疑起来。

姊姊硬要她拿下,说她自己不再需要用钱了。

姊姊是昨天从台北的校舍回家来的,不知道是否坐车坐累了,神情看来很是晦暗疲惫。

她打了一晚上电话,不知道找什么人,始终没有着落,又好像一夜没有睡好,今晨起来,漂亮的眼睛络织着血丝,脸色凝白得好像刚从冰箱倒出来的鲜奶。

“以霏,”不是事态严重,她是绝少对姊姊直呼其名的。

“你是不是病了?”

以霏摇头,勉强一笑,握住她的手,劲道好软柔。“你不是七点钟在车站集合吗?”

她抬手要看表,腕上空荡荡的,她惨叫一声:“完蛋!我昨天又把表摔坏了!”

以霏摇摇头,返身回房,拿了自己那只系有绣花表带,十分雅致的手表出来,仔细为妹妹佩上。

“以后这只表就给你了。”以霏柔声道。

“真的?真的?哦,棒耶!”小丫头乐不可支。姊姊这只表,她觊觎有好一阵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妹妹穿戴用的,就是特别有灵气。

姊姊喜欢的东西,十有八九,她都要来得更中意,不旋踵也都要落入她手里。

“路上小心。”以霏叮咛着,拉着妹妹的手,迟迟不放,脸上竟有种如是依依不舍的表情。

妹妹唎嘴一笑,露出小巧整齐的牙齿,响亮回道:“没问题。”闯祸精凡事总说没问题。

以霏却彷佛放不下心。“你可要乖乖的,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照顾爸爸妈妈呀。”

女孩愣了愣。姊姊的神情好奇怪,嗓子带着哽咽,好像就要哭了似的。她不过就和同学去爬个山,而且今天要听的也该是领队的话,不是爸妈的话,爸妈到Hong Kong旅游去了,不是吗?

她变得不安了,踌躇喊了声:“姊……”

以霏蓦然把妹妹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肩上,纤秀的身子直颤着,像在呜咽。很快她把妹妹推开,挤出笑容。

“好出门了,你不是要洗刷迟到大王的耻辱?”

见姊姊笑了,她才跟着笑逐颜开,拎起背包往大门冲。“晚上买好吃的东西回来给你!”

话一拋,她身怀巨款,手戴绣花表,兴匆匆出门玩乐去了。

直到暮色低垂,这才蓬头垢面的回来。

屋里头异样地宁静。

“姊,你说气不气人,有个男生一路笑我的猫头鹰背包像只大蝙蝠──”女孩踩步走到姊姊房间,用膝盖顶开微合的门扉,见房里没人,还觉得纳闷。

浴室的门被风吹响了,听来有些荒凉,她回过头,门开了半扇,里头有影子。

“姊……”她走过去,先是一般腥味,门缝下一半是白,一半是红,白的是瓷砖,红的……她用力贬巴眼睛。那是什么?呛鼻的气味──那是血!

她一脚把门踢开,赫然眼前,都来不及发抖,整个人就结冰了,没法子喘气,没法子尖叫,没法子动弹,不能做一切反应,一辈子从不曾这样魂飞魄散过。

浴室里背窗的角隅,她那总是甜孜孜、笑盈盈的姊姊,深垂着脸庞,一把黑发雾一般笼住半侧身子,穿一身雪白的睡衣,像朵荷花斜坐在一地红滟滟的血泊中。

“姊……”她听见小动物似的惊嘶,那是她的声音吗?

以霏一只手,白皙皙的,落在地面,腕上血肉模糊,暗红的血丝,蔓藤一样爬了一地。

这是恶作剧,一定是!姊姊在开玩笑,在作弄她,吓唬她!

“起来,以霏!”她尖着嗓子喊。“你别想吓倒我,我拆穿你了──起来、你起来呀!”

她吼着,叫着,求着。

以霏不言不语,不移不动,像座木雕,像尊石像,像……像个死人。

她扑向前去,抓着姊姊的双肩,拚命摇撼她。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想把她叫醒。“姊,你怎么可以这样?”声嘶力竭地质问。“你到底怎么了?你醒来,你说话呀!”

她跌跌撞撞奔出去打电话,再跌跌撞撞奔回来,抱住姊姊沈甸甸的身子,想暖和她,等救护车来救她。嗓子失了声,双唇依然翕动着,一遍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以霏的唇泛成灰白了,一双眼睛也永远合上了,问不出的答案和理由。可是答案和理由就在那里──在姊姊死前一把烧了的灰烬里。

一座焦黑的小金字塔;日记,信件和相片,堆在以霏脚边,俱已成灰。

姊姊终究是去了,成了一抹美丽缈茫的霞光,不复再得,但那滩血泊,那堆灰烬,和灰烬里烧得只剩一半的相片,却从此停留在她的生命里,化成梦魔,混为一片,而含混中总有个画面特别清楚。

相片上那张脸。

一张年轻人的脸,黑发凌乱,双眉飞扬,还有一双即使在枯黄的相片上看来,都教人惊心动魄的炯炯目光。

八年了,八年来她始终记得那张脸,始终梦着那张脸,也始终恨着那张脸。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张血泊里的脸,灰烬里的脸,梦魇里的脸,在八年后的此时此刻,竟这样神灵活现地向她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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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八个月后。

惟刚在编辑部大门停下脚步,透过那扇晶亮的玻璃,望着独坐桌前的约露。

她面对一叠文稿,托着香腮,咬着笔杆子,那副探思专注的模样儿,真是可爱极了。惟刚打自心窝地微笑起来。

这八个月来,约露一如编辑部同仁,朝九晚五,勤奋工作,而惟刚在父亲病故后,承担起整个公司的责任,担子也更重了。两人总熬不住相思地偷空相聚,因未张扬,知道两人恋情的人不多。施小姐那边是瞒不过,但施小姐毕竟是难得的帮手,定力够,不听闲话,自然也不传闲话。

“梁小姐,又一个人留下来加班了吗?”他踱入办公室,闲闲地问。

约露一见是他,美眸乍亮,眉梢唇角都漾出了笑意。“你去了一下午!怎么样?”她嚷着问。

惟刚不答腔,径走过去,把她拉起来,旋即使是一场温存无比的蜜吻。总是这样,才隔了片刻功夫,便像相思了好几年。

“怎么样嘛,惟刚?”约露仍追问着,音调却微弱了许多,连身子也都娇弱无力地倚着他。

“是个男孩子,母子均安。”他俯看着她,笑道。

“真的,是个男孩子……”约露惊笑道。忽地,现出狡黠之色,偏着头娇声问他,“长得像你吗?”

惟刚脸色一怔,但立刻又怡然笑道:“那当然,孩子的父亲是我嘛。”

这下是约露变脸了,她叹怒道:“方惟刚,我警告你──”“好,好,”惟刚大笑,投降的把手一抬。“看不出来像谁,不过确实是个健康强壮的孩子。”

约露这才满意地流露笑靥,倚回惟刚的臂弯。

八个月前,那可真是一场混乱。就连惟刚举出了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作证,那两晚,他都是只身在沙滩徘徊,根本没有回房和喝得半醉的梅嘉相处,梅嘉仍旧呼天抢地。最后他把阎组长拾得的那只钻石耳环请出来时,这才破了梅嘉的心防。她哭哭啼啼地承认,是她一时萌了傻念头,偷出“世代”的图稿,交到文津社,企图制造混乱,让惟刚和约露来场误会……

惟刚见她涕泗纵横,悲悲切切的,也不忍再追究。岂知梅嘉却决定生下孩子,就此和家人闹翻。有一段时日,贾家对她不闻不问,一切端赖惟刚的关照。

奇的是,梅嘉在挺出肚子之后,心性竟大为逆转,一种慈柔的、宁馨的母性宛然可见。

她对约露也不再存有那么大的嫌隙了,甚至让约露陪她去做产检。

她会突然冒出一句,“我恨你,约露,我真的恨你!”

然后抚着便便大腹,自顾微笑,眼底已不见怨憎的神色。

那天,她叱责约露,“你和惟刚到底拖到什么时候才结婚?想等我的孩子做花童吗?”她笑得有些憨意。

“哦,我想他没长那么快吧?”

约露惊叹母性之神奇。至于孩子的父亲究为何人,梅嘉自始自终坚不吐露。

惟刚暖暖的口气呵在约露额上,他亲她一下,说道:“我饿了,约露──我们走不走?”

他似乎好急,约露笑着把他推开,收了包包随他走。一出编辑部,便碰上查房的阎碧风。

自从“世代”发生失稿事件,本单位便成了阎组长的巡查重点,每晚必到,钜细靡遗。

“阎组长,辛苦了。”惟刚对着比一座城墙还要高大巩固的警卫组长道。

阎组长哼也似的应了声,兀自走过。

“壮硕的女人比壮硕的男人更让人感到自尊。”惟刚挽着约露进电梯,一边嘀咕。

约露听了只是偷笑。

他按十楼的钮,她“咦”了一声。“上十楼做什么?你不说你饿了?”

“我是饿了──我饿死了!”说着,把怀里娇柔的人儿按在壁上,热烈吻将起来,一只温郁的手,不知何时穿入她珊瑚红的短衣里,在那片酥腻饱满的胸脯间轻捻慢挑。约露的小腹像琴弦一样绷紧起来。

她贴着惟刚的身躯,趁喘息间娇叱,“你不安好心,方惟刚!”

“我是不安好心。”一语未罢,他又低头封住她的双唇。

两人出了电梯,一路拥吻到套房,藉窗外疏淡的月光,倒卧在床上。约露感觉惟刚一边吻她,一边抓住她的手,然后,一只凉凉的、坚硬的环状物套入她指间。她扭动了一下,挣扎开来,惊见圈在指上的,竟是一枚光华璀灿的钻戒,霎时间喜上心头,眉目嫣然。

“惟刚!”她低呼。

“我等了三个月,惟则好不容易才帮我把它从巴黎空运到台北。”他俯看她,月下的双瞳好深好深。“约露,”他温柔地唤一声。“你肯嫁给我吗?你知道,我想着天天抱你入睡,想得都快疯了!”

“哦,惟刚──”她原是想笑,眼梢却颤颤然迸出了泪。

心喜之下,也忘了婉转,抱紧他迭声便回答:“我肯,我肯──我这辈子嫁你,下辈子也要嫁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他大笑,吻去约露睫上的泪珠。

“先告诉我这辈子的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嗯……”她爱娇地把头一偏,作苦思状。“明天不行,明天我得交篇稿子,后天也不行,后天妈妈的中国结展要开幕,大后天……”

“很好,你慢慢想,只要别超过两个月,我没意见,至于现在──先把我喂饱!”

他果然就像饿了,拉下约露的上衫,细细咬噬起那片香肩。约露抱着他的头,眼睛是闭着的,双唇却微启开来,嘤着声轻喘。

床几上的电话陡然扰人情梦地响作起来,惟刚呻吟着,伸手抄过话筒,听了半晌,然后挂回去,开始大叹其气。

“怎么了?”约露抬起鬓乱的头,疑问道。

“是梅嘉──她拜托我立刻到医院,她说她是产后忧郁症发作了,需要有人陪陪她。”

两人怔仲相对了半晌,然后一阵疑似笑声的咕哝,在两人喉间滚动,终于一起放声笑了出来。

“怎么样,约露?你觉得梅嘉会不会得到了什么感应,又要居心来破坏咱们的好事?”

惟刚问得正经八百。

“有可能哟。”约露转动一双灵艳的眸子应道。

“我们该怎么办?”他假装很无助。

“我说我们一起到医院去,把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她,用实际行动表白──往后的人生,我们是厮守到底了,任何挑战、破坏和磨难都影响不了我们的爱!”

“嗯,这真是好主意,亲爱的。”惟刚幸福地莞尔,再度低头恋恋吻住她。

月色穿过了窗口,在一对交缠的影儿上,投下一帘美梦似的柔光。哦,是的,他们会赶到医院去陪梅嘉的,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两双热唇,要悱恻缠绵到何时才分开。

──《全书完》──
 0   2005-06-13 23:32:4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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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挣扎在一起,极小极小的床上,这挣扎更显得疯狂销魂。床脚在响,她迎向他,他进得很深,凶猛地、饥饿地溶入她体内,直到灵魂核心。她找到了她的方向,和他一起飞向天堂。

不知多久,惟刚抱着她翻过身,约露趴在他胸前,鬓云散在他身上。两人相贴的胸脯仍在跃动、仍在厮摩,绸缪出一缕缕的肌腻汗香。

两人耽溺在这甜蜜的静默里,许久没有言语。到末了,惟刚才低声开言道:“你不恨我了吗,约露?”

“哦,我恨,”她在他胸口吁气道:“我怎么能不恨?八年前你害了我姊姊,现在连我也一并害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来找我?”他抓着她的手膀问。

约露哀婉地一叹,把柔腮偎入他的肩窝,认命了似的说:“因为我更爱你──我真不明白,这份感情这么强烈!它就像撑竿跳一样的越过了一切,把那些恨意、恐惧和怀疑,都拋在后面,突然间,我恨不恨、我怕不怕、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爱──或是不爱。”

“那么你爱或是不爱?”惟刚扶住她两肩,像举哑铃似的把她上身擎起,小屋内一片黝黑,但约露知道他的视线对准了她。

“我刚刚说过了。”她嗔道。

“我还要再听一次。”他坚持。

“我爱!──我爱你入骨了!”约露不禁喊道。

他仍然擎着她,稳稳不动。

“可是,约露,你又为什么爱我?我什么地方值得你爱?”

“因为,”她的嗓调变得无比温柔。“你在面对过错的时候,一片诚实,一片真挚,而且充满勇气;因为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作为,让我觉得你是一位君子,一条好汉!”

惟刚的膀子一松,约露重回他温厚的怀抱。他拥着她良久良久,下颚摩挲她的头发。

“那么你不再为以霏的事怪我恨我了?你原谅我,而且真正接纳我了?”

“我接纳你,我爱你──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我全包了,我全都要了!”

“约露!”惟刚动容喊道:“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一穷二白的人。”

“嗯,”约露轻轻吟哦,舒适地依偎他。“这个我不担心,我相信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脱离一穷二白的状况,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就过一穷二白的日子。”

“哦,老天爷,现在谁想把你抢走,我就把谁毁了!”惟刚呻吟道。

他又想要她了,她知道,她更想要。她拥住他,像失去的宝贝抱回胸前,永远也不要再放。甜极了的谴绻,直甜进了梦里。她在喘息后,悠然困去了。

然后听见惟刚那动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响。

“约露,”他唤着她。“该起来了,这样睡会着凉。”

他下床,把天花板一盏灯扭亮,小屋里一片迷黄。惟刚套上长裤,拾起地面的衣服,仔细为约露穿上。约露有几分恍惚,几分娇赧,待他扣好她的衣扣,这才四下张望一眼。

“这是什么地方?”她好奇问道。

“赏鸟小屋──我一个赏鸟狂的朋友的。”

“你就住在这儿?”

“不,我朋友把他在竹围的空屋借我落脚,”惟刚说,穿上白背心。“不过大半时候我都耗在这里。”

“在这里做什么?”约露追问。

“在这里看着双双对对的花嘴鸭,”惟刚严肃地回答:“殚精竭虑想着如何把你弄到手。”

“而我居然自动前来投怀送抱?”约露睁大一双波光潋滟的双眸,问得不可置信。

“你并没有亏本呀!”惟刚纵声大笑,揽臂把她搂了过来,熄灯往外走。“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我饿坏了!”

他是真的饿!在竹围的小街口,约露咋舌看惟刚虎咽下一盘炒面,两碟蚵仔煎,四碗大肠面线,外加满满一盘子熏鱼和卤味。两人回到惟刚借住的那栋电梯大厦,约露还在嘲笑他的超级胃口,却见一名老汉从门厅的客椅站起身,急急向他们走来。

“惟刚,你总算回来了,”罗庸满面焦虑道:“快跟我走。”

见他的形容,惟刚蹙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父亲在医院等着见你。”



白宗文博士,国内脑神经科权威,出身医生世家,祖父辈在日据时代已是府城名医。他行医二十七年,加上自小的耳濡目染,五十多年来看遍亦看破了人生的生生死死,面对病家的悲恸哀凄,早便不再为之动容。

可是眼前这名高大的年轻人,不知怎地却触动了他顽石一般的心。

加护病房外,他沉声为年轻人讲解方绍东的病情,年轻人貌似冷静,一双眼睛却像通了高压电流般激颤,他呼吸急促得必须开合着嘴巴才能喘息。看出来他在拚命自制,可是白医师却没见过有人自制得这么艰辛,这么痛苦的。

“他是我父亲。”每几分钟,他便如此喃喃自语。他的表情非常复杂古怪,他让白医师想到多年前,一名车祸失忆的小病人重回父母怀抱那副茫然可怜的模样。

他陪他进了加护病房,他一见病床上周身仪器的老人,便是猛烈地一震,瑟瑟作抖起来,连白医师都挂心了,他拍拍年轻人宽峻的肩膀,悄声探询,“你还好吧?”

“他是我父亲……”惟刚口里依然叼着这一句。他任由护士小姐为他披上隔离衣,然后一步一颤地走向老人。“他是我父亲……”

白医师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听得他这么恻然不忍,他想他是老了。

隔一道长廊,惟则闷头坐在长椅的一端,也是喃喃自语,他却说的是,“他不是我父亲……”

约露立在一旁,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看惟则,又看看那一头的加护病房,全然不知如何来安慰这对堂兄弟!罗庸说的只是故事罢了吧?

她不相信真有这种─这种惨绝人寰的事!

惟刚和惟则堂兄弟俩是幼时被对调过来的,惟刚才是绍东和秋瑚的亲生儿子,惟则不是──惟则的父亲是已逝的绍午,他与绍东其实是叔侄,不是父子……这种错综的关怀,比游乐场上的地球仪更令人昏狂,可怜的罗庸嗫嗫嚅嚅才话到一半,便几乎要被惟刚勒得断气。

“瞒我到现在──连你也是!”他暴跳着吼叫,时而又出现极端悲愤幽怨的神色。“我不到医院,我不去看他──他拋弃我,他不要我,他拿我换了别人!”

罗庸按住他的胳膀,彷佛在控制一个暴躁的孩子。

“惟刚,大夫说他只有三成存活的机会了。”

惟刚瞬时面色如土,僵在那儿。约露看得心都拧绞了起来,她立刻挪过去,把他拦腰拥住。她觉得他的身躯隔着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却滚下两行热泪,双手砍向空中,放声嘶吼,“这不公平!”

他堂兄惟则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松退着,双肩也颓垂着,再也不见原先那副倜傥的神采。约露不忍心,在他身边坐下来,安慰话还没出口,便听他兀目咕哝,“哪里知道是脑瘤在作怪,我不追着他问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话──我不是他儿子!他激动,我更激动,我要他把话说清楚,他却一个倒头就从楼梯栽下来。医师说脑瘤破裂,推进手术房七小时,下午一有意识就喊惟刚的名字。”

“惟刚进去看他了。”约露轻声道。

惟则抬头看约露,目光如从远处收回,直落在她脸上。

“你和他在一起了?”他突然这么问。

“是的,”约露顿了顿,然后一正色,简单地回道:“我爱他。”

“可是──”惟则双肩一耸,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约露半晌,末了却发出空洞的笑声。“这下,惟刚倒成了最后的赢家,老子是他的,你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叹,又像讽刺,摇头道:“倒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庆幸当年没追上以霏?”

“没追上以霏?”

惟则侧头盯住约露,探测似的眼神。“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惟则那表情让约露异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断闪烁,他在盘算,也在挣扎,如果还能扳回约露的心,他会说谎。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女人的一片情是尽罄在惟刚身上了。

“他真的还没对你说,”他慨叹,说话口气却几乎带着恨意。“我还以为只要你不知道,我就能多几分胜算,我就能得到你,但是你和以霏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块软糖,入口即化,惟刚带她回策轩的第一天,我就让她爱上了我──”约露一下把他的手拉住,这是她头一回主动触碰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劲道大得惊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紧,箝子一般凌厉。

她细着嗓子问:“你说什么,惟则?以霏爱上你?”

“没错,以霏爱上我!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我毛骨悚然,她让我觉得爱情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你是那场爱情游戏的男主角?”约露仍旧细细地、小小声地问:“以霏日记上写的人是你?她爱的人是你?她肚里那孩子的父亲是你?”

那阵哆嗦从惟则的肩膀蔓延开来,他开始全身战栗,他甩脱约露的手,抱头俯下身去,嘎哑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刚?”约露喃喃问道,但是并没有聆听惟则回答的意味。她缓缓站起来,朝白色长廊那头的加护病房走去。她知道她进不去,她只想尽可能,尽可能地和惟刚靠近。



这房间什么都是白色,四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

惟刚彷佛招架不住这片决绝的白似的,不断眨睫,眼框还是通红了。这段半间教室长的距离,他像走了一辈子……走到病床边。

老人更白,里着头套的白脸,透着晦暗、苍灰和死气。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次拋弃我了!惟刚感到一股狂怒从生命的深处暴泄出来,他想旋身走掉,双膝竟然一软,在床边跪倒下来。

老人像应了感知般的颤颤睁开眼,眼神却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见都不具意义。

现在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惟刚的双肩开始抽搐,一阵阵的号咷在他的胸腔里歇斯底里地翻腾,像要破胸而出。

“惟刚……孩子……”绍东却嘶哑地出了声﹗“叔──”唤了一声,惟刚却又噎住,然后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十年来,他孺之慕之的一声称谓,竟是在哭声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别相认。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无人道的事吗?

“我和你妈……对不起你,原……原谅爸妈,这……是为了报恩,”绍东断断续续的说,他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颤抖抖地伸出手,抚住惟刚那张与他酷似的、温热而布满泪水的面庞。“我一直是……把你搁在心上的。”

惟刚在父亲那只瘦棱棱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紧紧按在腮边。他那彷佛从童年时代迸出来的热泪,滚滚落过父子交握的双掌。

惟刚吾儿:

你我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三十年来,见你自髫龄日渐成长勃发,却始终形单影只,伶仃景况,为父看在眼里,肝肠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亲,一介弱女,待你之偏颇,不过凡人之心肠,此亦正是为父的苦处。子侄对调,如割心头之肉,岂予所甘所忍,然长兄如父,父恩浩荡,兄嫂遗孤,不忍弃之……



一个月后。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枫叶荻花的深处,起了一座崭新的墓园。他戴着墨镜,颀长的身段,穿一袭墨黑西服,肃穆得就像墓道两旁的松柏。

他把两手插在裤袋,伫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没有人敢趋前去惊动他。

事实上,参加葬礼的来宾亦多驱车走了,墓园里所剩,只是几名见飞的员工,正忙着善后。瓷青色的天空,偶划过乌鸦凄厉的叫声,但是,惟刚心中已不再有任何凄厉和怨尤的情感了。

绍东在病床上和惟刚相认之后,便陷入昏迷,不到一周即溘然长逝。他的遗嘱里,夹带了一封给惟刚的书简,三千字的长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绍东的墓前,惟刚也能一字不漏的默颂出来。

是的,他是绍东的亲生儿子,父子俩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俩都负着沉重情义包袱,唯恐亏心,唯恐负人。所以,绍东忍将亲儿换兄子,三十年含悲不肯相认,而他的宠溺惟则,是待人以宽,苛待惟刚,是律己以严……而秋瑚,这个曾因惟刚喊她一声“妈”而责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将如何呢?

惟刚浩叹。撇下这些狭隘、偏执和执着,他见到的只是人性,人性划下一道道人的运程。

他不再对父母有怨怼,却决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狭之路,就像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恩义负担太重,不知选择,一味退让,险险让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约露。

惟刚抬起头,石板道那一头,站在一丛黄菊旁边,约露是一袭黑白千鸟格套装,正和惟则谈话。惟则又恢复他潇洒随兴的衣扮了,宽松的黑丝料衣裤,襟上藏青色的领巾,随风飘拂。

约露观察他,他的两颊是瘦塌了点,但精神还是好的。她和声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惟则?”

“也许到瑞士去游湖,也许到巴塞隆纳看斗牛,到处走,到处逛,”他轻笑一声。“你知道,我老子──哦,不,是惟刚的老子,”他及时改口,又是一声干笑。“老头子待我是很优厚的,我还是见飞的半个老板,不过事业我是搞不来了,全权交给惟刚去吧,他是天生的苦力,而我,老头子留给我的,够我吃喝了。”

约露点点头,两人缄默了,惟则忽然沙着嗓子喊她的名字。“约露。”

她抬起明眸。

“你为什么不恨我?”

“为了以霏吗?”约露问,旋摇摇头。“不,我不恨你,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和难处,你我都不例外,你我都需要得到谅解,得到机会。”

“可是你曾经恨惟刚,不是吗?你把他当仇人,一点也不饶他,现在你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恨我的!”他说得好像巴不得约露恨他似的。

约露微笑,笑里有一抹深切的敬畏。

“我恨他,那是因为我爱他,我一度把这些感情混淆了,但是现在我已经认清自己。”

“约露──”惟则陡地拉住她的手,迫切喊道:“如果可以,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惟刚还是瞧得见他堂兄的面色变得激烈,他把约露的手抓得死紧。

惟刚蓦然冲动起来,想飞奔过去,把惟则推开,可是他见到惟则从外套的内袋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约露,然后掉头走了。

约露低头看着那东西,姿势很僵,许久不动。过了半天,她悠悠朝这头走来,步履有些飘忽。惟刚被一株扁柏隐蔽了半边,她一时没瞧见他,张望了片刻。然后,他又看到她脸上那种惊慌之色──和那天他从加护病房出来时相同的神色。这个月来,她不时显露这样的表情,像是受到什么惊吓,或者害怕什么……她见到他了,一箭步奔上来,揪着他的衣袖,喘促道:“惟刚!我以为──”“怎么了?”他柔声问。

约露钻入他怀里,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惟则对你说了什么?”他把她纤巧的下巴挑起来,凝眸看她的双瞳。

“他向我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举起手里的东西,指尖在发抖──一张发黄的相片,北海道他们摄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惟刚站在一边,以霏和惟则相亲相爱拥在一起。他们三人。

“他把他和以霏的事告诉你了?”惟刚凛然问。

约露点头,偎在他胸前轻泣起来。惟刚万分不舍,拥住她的肩温柔地劝慰,“不要伤心了,原谅他吧,当年他并不是存心伤害以霏,他是爱她的,只不过缺乏勇气……”

“不,不是他──是你,是你。”约露却呜咽道。

“我也做过懦夫,”惟刚倒溯口气,惭愧地承认。“我嫉妒,我痛苦,我逃避以霏,竟没办法及时帮助她,她的死──我得负上一半责任。”

“不!”约露抓着他叫道,粉腮染满了泪。“别再这么说,不该你自责的,惟则对以霏负心,我却错怪你──这张相片,”她扬起手上的旧照。“我凭着以霏烧剩下的半张相片,张冠李戴,冤了你八年,我实在太蠢,太胡涂了!你根本没有错,我却把所有怒气发泄在你头上!

你为什么从来不解释,不说清楚?

万一──万一──”她狠狠打起冷颤。这一个月来,她不敢打扰惟刚丧父的心情,始终没提到此事,然而每每想到任何一种的“万一”,她却不寒而栗、惊骇万端。哦,她恨自己的胡涂、轻率和固执!

她这样冤屈一个世上最好最可爱的男人,甚至因此差点失去了他──这万万不是她这一生偿得了的代价!

“都过去了,”惟刚以唇抚摩约露柔亮香郁的头发,低柔地说:“把该忘的忘了,忘不了的就想它的好处──一场误会凑合了我们,我们反倒要感激呢!

不要流泪,亲亲,我们还有好长的未来要一起努力和分享呢。”

“惟刚,谢谢你,”约露抬头,张着一对莹亮的眼眸,诚挚而感坏地对他说:“你让我的爱、恨和人生,都有了归依。”

一阵风来,把一片嫣红的枫叶拂上墓头,惟刚上前欠身拾起,凝神望了墓碑上方绍东的名号半晌,带着淡然自持的哀伤默念,“安息了,爸爸。”

然后,他携了约露的手,走过长长的石板花径,直趋墓园大门,见飞的黑色房车停在那儿。

梅嘉也在那儿。

她穿着夜蓝色丝缄裤装,摘掉黑眼镜,款款向他们走来。

她针刺一样睨约露一眼,说道:“惟刚,到一边说话好吗?”

“有什么话,可以在约露面前说。”惟刚坦然道。

她那双细挑的眼睛,闪过一抹阴毒之色。“我怀孕了,惟刚──是你的孩子。”

“不可能!”惟刚大惊。

“你忘了吗?在白沙湾那一次……”

梅嘉那黑得显亮亮的一身,开始扩大、弥漫,黑夜一般包拢过来,约露顿然见不到一丝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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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走了。公司上下哗然。在编辑部,即使是男员工,都挂着红眼眶。但他看不到众人栖皇的泪光。

※他走了。约露的心成了一口枯了的井,冰冷空洞死寂。从那天起,她的眼睛望出去的,也俱是灰的、暗的、没有一丝的颜色……



他走了。老人镇日坐在庭前的风中,不畏冷冽,或是压根没有感觉。那几天,天空偏是异常的碧蓝,把老人的脸孔托得益发是槁木死灰,一头白发在光天下宛如霜冷的芒花。而他,总像在想着很远很远的从前……“老爷子,老爷子,用饭了。”罗庸在门边喊得苦口婆心。

这已经第三回了,老人依旧纹风未动。

惟则向罗庸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向老人的座椅。刚拆线的额角仍有着嫩嫩的线纹,但他却特别显得神清气爽,或许是令所有人伤心的事,对他是有利的吧。

“爸,回屋子吃午饭吧,尝尝罗庸的韭黄炒鳝。”

“我没有胃口……”

“爸,”惟则扶着椅侧半蹲下来,带一丝愉悦口气的柔声道:“公司里的情况井井有条,不受惟刚离开的影响,您尽管故心好了,何况还有我呢,是不是?”

“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

绍东这样的反应,使得惟则顿时惊疑起来。不仅仅绍东从不曾表现得这么脆弱,更因为他的表情话意,都是一反寻常。由是用更柔和的口气道:“爸,我可是卯足了劲在学习公司的事,你不会是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信心吧?”

“你……不是我儿子。”

“爸!您在说什么?”惟则闻言大惊。

“你不是我儿子,”绍东的声音低靡,竟有种悔之不及的痛苦。“惟刚才是─惟刚才是我的亲生儿子。”

三十年前,那娃儿声嘶力竭的啼哭声,又传入绍东耳中了。秋瑚不是坏女人,不过是心眼偏了点。临盆三日便抱了一对酷似双胞胎的堂兄弟新生儿回了家。兄嫂骤逝,印刷厂是绍东一人独撑,事业刚起步,没有余裕给秋瑚找帮手,两个新生儿也是她一个女人家独立哺养。她,总是偏爱自己的亲儿,那个大的,不是她怀胎生下的,说什么也殷勤不了。

可是绍东又怎么忍见大哥的遗孤,被弃于一旁?兄弟俩父母早亡,大哥拉拔他长大,车祸中救他脱险,己身丧命火窟,手足之情尚能有过于此吗?

绍东深谙妻室的性情,惟则一日为绍午之子,便得不到秋瑚的温柔慈爱,一晚,绍东趁秋瑚入浴,悄悄把摇篮里两名男婴连同衣饰对调过来。

惟则成了绍东与秋瑚之子的那一日,惟刚成了伶仃的孤儿──他与双亲的缘分,只有短短七天。

三十年,绍东铁着心,把牙关咬出血来,瞒住秋瑚。秋瑚到死都不知她搂在胸口,百般疼爱的孩子,与她根本没有血缘,她真正的亲儿却给她始终冷落在一边。她给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做了最残酷的惩罚。而绍东只知万不能、万不能负了大哥的恩义……三十年前,他失去亲生儿子。三十年后,他再一次失去亲生儿子。



约露对镜愕然──镜里一把削瘦成桃尖的下巴,一双玲珑洞大的双眸。谁说她和以霏是两个模样的长相?眼前这张脸不正是活脱脱以霏的胚子?

穷愁无聊的周日闲午,母亲把一盅热热的桂圆粥端进房里,百般哄约露吃了。她赫然发现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母亲在打理一切,回过头来照顾她了?她汗颜地步出房间,见母亲倚坐在藤椅上,正就一匹米白的麻布,缝上一朵朵小巧的梅花结,看来是在制一面小帘子。

“我不知道你又开始做这些了,妈。”约露慢慢在母亲身边坐下,把桌上一只装了各色饰结的藤篮拿过来端详。

“闲来无事嘛,”母亲笑道,挨过来从篮中挑走一只8字结。“惟刚送的这把线,颜色鲜亮,又不札眼。”

惟刚。约露的心又刺痛了一下。她望着藤篮,咽喉一梗,双眼变得模糊。

不能提到他,不能想到他,否则泪珠儿便要一颗颗坠落下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的藤篮被拿开,肩头被搂过去,她索性投入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约露才渐渐收住声音,母亲去拧了条手巾过来,扳起她的下颔,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端详她片刻,然后说道:“你小时候,不管碰到什么委屈,只管哇啦哇啦诉苦,从来也不哭,现在却只管哭,一句话也没有。”

“他……惟刚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公司每个人……都难过。”

约露抽抽嗒嗒地说。

“我知道,”母亲一叹。“他来向我辞行过。”

“什么?”约露猛一扬头。

“那天我和他聊了好一会儿,这孩子──”母亲却突然改口,“告诉妈,你爱着他,是吗?”

母亲这么一问,约露惭愧又心碎,眼泪再度迸了出来,失声喊道:“我不该爱他,因为──因为──”“因为以霏?”

“妈!你──你知道?”她抬起泪眼,惊异地看着母亲。

当年,为了不让父母更加悲恸,约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记和相片,惟刚的事,她也绝口未提。

一直以为母亲浑然不知,但此刻母亲却发出深沉的喟叹,幽然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么──那你不怪他?当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起,以霏是为了他死的!”

约露哑着声激动地说。

“以霏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还是要怪以霏自己呀,”母亲以极端悲怜的口吻道:

“以霏太执拗,傲性又重,事事钻牛角尖,自己走上无法开脱的路子。”

“以霏是钻牛角尖,惟刚却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无路,难道他没有半点责任,半点罪过?”约露喊道。

“你看不出惟刚的悔意有多深吗?我们对他追究,是怎么也比不上他对自己的谴责─一个人受良心苛责了八年,那也够了。”

是的,她见过的,那回在电梯里,惟刚眸心那痛楚的锋芒,刀刃一样地割人心,不也折损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这样轻易地拋下吗?

“可是爸爸呢?”约露惘然地问:“如果不是以霏发生这种不幸,爸爸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而死呀!”

母亲露出无限的哀情,却只是轻轻的摇头。

“我和你爸爸从小一块儿长大,他那种极端激越的性子,我摸得一清二楚,老实说,他以这种方式走完人生,也实在不是意外。”

“妈,难道,难道你就这样把一切放下?你疼以霏,你爱爸爸,我们一家人本可以快快乐乐生活下去,但是这一场悲剧毁了一切,想想这八年我们是怎么过的?”约露手一挥,环顾四周。“看看这地方,没有一点阳光,没有一点欢笑─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幸福人生的!”

“约露,”月凌执起女儿冰凉的手。“妈妈痛苦过,也绝望过,泰半的日子,却是在彷徨失落的心情下度过的。悲剧落在我们头上,悲剧带走了我们的家人,你知道吗?悲剧也会把我们剩下来的人生一并夺走!”

约露带着泪眼,似懂非懂的瞧着母亲。

“以霏是我的宝贝,你爸爸也一直是我人生的全部,他们跟着悲剧走了,我们还在,我们却不能跟着悲剧断送自己的人生──人生好比一条河,不能停,也不能干涸,不论是平坦或崎岖,川流不息才是生命的意义。”

在约露眼中,母亲的神情是那般安详慈婉,她的眉心或笼着一缕缕淡淡的悲伤,但昔日里的凄苦之色,却已全然不见。

“妈!”约露不禁投向母亲,去贴烫慈怀的温馨。

月凌拥住女儿,双眼隐闪着泪光。人生像廊下那铁铸风铃,沉寂许久之后,又在风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来。哦,是的,夫婿与爱女是她一生永难忘怀,但是即使已为人妻、为人母,还是要历练多年的挣扎和苦思,才又成长,活出自己。

“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直痛恨惟刚,”约露离开母亲的怀抱,悄声说出。“后来才发现──那只是武装,我──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控制不了对他的感情,可是却没办法把他伤害以霏的事放过一边。我觉得对不起姊姊,也无法原谅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运,为什么命运这样作弄我,给我安排这样的人生!”

月凌替约露整了一下凌乱的鬓发,扶着她俊巧的双肩说道:“你知道你跟你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她执着,而你懂变通,你有弹性;她总一直线的走,而你却能找出许多通路。

命运不是天生注定的,命运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运。你姊姊、你爸爸一生被性格牵引着走,执拗不变,那才叫注定。”

“妈,”约露揪着母亲的手,无助望着她。“那么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钢索,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我好痛苦!妈,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样”“约露,别人给的意见再多,那都是别人的论断,你的抉择,必须你自己裁定,妈只能告诉你──认清自己,认清对方,当那个无怨无悔的决定出现的时候,你也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那个无怨无悔的答案,又是在何处躲藏呢?约露心想。也许是要把脑子绞尽,把心肠剖开,把秋水望穿,把双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于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纸简陋的地图,于是在入秋的黄昏,凭图去穿过关渡枯黄的草泽,寻找那座偏僻的岸边小屋。

约露小心绕过湿地里成丛的芦苇,一双麂黄短鞋全被泥泞弄污了。或许她对惟刚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谜,可是她的心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清晰明净的了。



如果约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对惟刚的感情,惟刚却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深爱她了。

河口涨潮了,水鸭在远处的江波上浮沉,惟刚眼前的一处沙洲,却有一只翠鸟栖在茳茳咸草上,一瞬不瞬地注视水面,准备捕鱼──那种专注,那种忘我,便像约露对他。

从一开始,约露就像睹了咒一样的在惩罚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没有别人只有他,就连惟则也夺去不了她的心!从来,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在乎!这么专注!只有她,她整颗心像植入了他体内,她整个人是与他胶着在一起的,她是他的。

约露让他神经战栗,让他心魂震荡,他因为歉疚而怜惜她。因为她对姊姊的忠诚,对他的敢恨而激赏她,更因为她之属于他而爱她。他从小一身伶仃,从未拥有过什么,而约露,约露是他唯一曾经的拥有。

而不管是拥有与否,这一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茎上的翠鸟,陡然扑向水面,宛如一首飞行的诗,啄了食倏忽飞去。惟刚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双手插入裤袋。他穿着卡其布长裤、白背心,外罩一件榄橄绿大衬衫,在秋色中临风飘然──那形影却是孤独的。

约露看了一阵酸楚,轻悄悄走向前去。筑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响。伫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过身来。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两人都明显地凛然一震。

“约露……”他的嗓音和他的脸庞一样,憔损得令人心疼。

老天,我恨这个男人!约露立在那儿,激动得抖瑟。

惟刚缓缓向她走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她恨他把她的人生变得覆水难收,恨他对她竟有那种摧心折肺的力量,恨他使得她无法好好过一天日子,倘若没有了他……“我是来找你算帐的,方惟刚,”约露凛若冰霜对他说:

“你究竟要骚扰我母亲到什么时候?老趁我不在家去找她,带她去吃烧腊,怂恿她和你到河堤散步,几时还大老远载她跑去逛故宫!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企图要大小通吃吗?这真的太过分了!你这样玩弄女人!你不知道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有别人了吗?”

“约露!”惟刚喊道。

她扑进他怀里,一把勾下他的颈子,她的泪和吻泛滥他满脸。她在梦中透骨相思的惟刚,那眉宇、那鼻唇、那下巴,甚至一头浓发,彷佛今天都要一一吻够、摸过、爱够!

惟刚双手环住约露的腰身,一边吮吻她的皓颈,一边呢喃,“你是来复仇的,你是来折磨我的吗?你永远也不放过我吗?”

“我是,我是,我是,”约露含住他温热柔软的双唇,回道:“如果你不用你这一辈子、这一条命来爱我,我永远也不放过你!”

海口来的东北季风,萧萧飒飒穿过红树林,和两人灼热的激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流。惟刚抱起约露,走过木板道,踢开木屋的小门。

霞光初消,夜色像一面温柔的帘幕,笼住沼泽区。小屋里幽暗不见光影,约露被放到一张只铺了一层薄垫的硬床上,她却什么也不在乎,她体内有火在烧,她的肌肤起着一阵一阵麻麻荡荡的感觉。她听见惟刚把门关上,他走回来,在漆黑中伸手摸索她的脸,她的脸早滚烫得像只刚煮熟的蛋,但他的一只手更是灼烈得好比北投的温泉。

约露不知道自己一身衣靴是怎么卸下的,只知道惟刚那火热结实的躯体滚到她身上时,她就像糖霜溶入热茶的在他怀里整个化掉。
 0   2005-06-13 23:31:2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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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吗?”他问得分外急切。

“惟则……”她语带迷惘地开口。

“听我说,约露,”他截断她的话,迫切道:“我知道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不是表白的好时机,可是我一分一秒也不想再拖延──过去三十年,我一直在寻找生命里的女主角,我等像你这样的女孩,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对无数女人说过这句话,唯有这次自己死心的相信。

“你让我想要安定,想要生根,想要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本来不是个好幻想的男人,但是遇见你之后,我每天都在作相同的美梦──今后一辈子,每个晚上都和你同床共枕,每个白天都和你寻欢作乐。”他的语气一换,转为激昂。

“嫁给我,约露,做我的妻子,和我厮守一生,我会好好疼你、爱你,给你和合堂最优裕的生活。你这一生都不必再出社会奔波,不必见识到现实的丑恶,你的身边随时有人等着伺候你……包括我在内;别墅、房车、华衣、美食、尊贵和地位,你要什么有什么,要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你的人、你的心是我的,在我身边,那就行了,我对你别无所求。相信我,嫁给我,你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任何匮乏。”

这一番话听得约露心神颤动,她垂睫望着自己一双被惟则牢牢箝住的手,耳语回道:

“这不仅仅是你的美梦,惟则,这是所有女人的美梦。”

“我爱你,约露,答应我,嫁我为妻。”惟则喊道,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约露的面颊枕在他外套的垫肩上,厚软而舒适,像他提供的华美人生,她没有闭上眼睛,她注视地下铁道的那一头,一列火车徐徐自外面的世界进入隧道─自光明进入黑暗。



母亲不追问,不探究,也不逼迫,只以一句“不管什么事,妈妈都在你身边”迎纳了她的孩子。

母亲在慈蔼中透出坚强,令约露惊奇,也温暖了她的心。

然而重回编辑部上班,依然一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张。她不知她会面临什么──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编辑部若无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而她和惟刚根本没有──“约露,回来了真好,”慕华热诚地说:“我正巴望着你呢,喏──”一落高耸的资料和文稿,像比萨斜塔在约露的桌面叠了起来。这是她逃狱三天的报应,够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谁。活该!

“你知道,‘世代’因祸得福,这几天外界询问电话一直没停过,订阅率直线上升,未上市已经轰动武林……”

慕华说文津社登大幅广告公开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天下恢复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约露在位子上落座,把资料移到面前,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时抬头觑望,等着猎人,等着──惟刚。

她终于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么,在怕什么了。她无法面对的不是案头上姊姊的巧笑,不是镜子里的自己,是这个男人;这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个她与之耳厮鬓摩,肌肤相亲的男人──她把自己彻底给了他,她的恨,她的爱,她的心,一切一切。只要,只要,这个男人对她露出一丝讪笑,一丝不屑,那么她就死了。

就在这一刻,那个主宰约露生杀大权的男人,从落地玻璃门阔步走了进来。

她霎时屏住气息。

他笔直进了他的办公室,约露是连他上衣什么色调都未看仔细,他那扇门倏地便关上了。

没有讪笑,没有不屑,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看见她。

约露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来,像个从绞刑台上解开的人,蹦张之余,留下的是一波波的颤抖。

一番激动的余孽未去,不久,又一阵高跟鞋踩得通天价响的进来。那个惟刚肯定说是与他没有婚约的女人,贾梅嘉,跟着扭进他的办公室,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下午,只要门开,约露就听见她娇咯咯的笑声,任凭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里,那阵笑声还是像只刺猬,在她心头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午候三时,约露把慕华交代先做的稿子处理,送到主编台,然后决定到员工休息室啜几口热茶。她只知道再不设法透口气,她就需要氧气筒了。

约露穿过业务部,在鲜少人迹的通道上,她听见有人低微地唤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来,那是镂入她心肌的呼唤,她认得,但是不相信。这不会是真的,是她在幻想……“约露。”又是一声,历历逼真。

她悠悠回过身,满抱着惊悸、激切,以及浓浓,浓浓的渴盼,望着从库房走向她的男人。

为什么总要见到他之后,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刚来到她面前,半晌没有出声,一味看着她,长长地,长长地,忘怀时间和一切的凝视。他抬起一手轻轻抚住她的腮帮子。

“你好吗?”

这一声温存的询问,使得泪意涌上来,堵住约露的喉嘴。

她作不了声,却不由自主把脸颊偎入他的手心,闭上眼睛。柔腮与掌心娓娓地厮摩,像在互诉衷曲。

“社长,您要的资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头呼叫着。

惟刚拖泥着不走,手心仍留连在她颊上。然后,他挪了脚,人一步步的移走,手一吋吋的拖开。最后一根指头依恋地滑过她的下巴,留下一丝温暖的余韵。

他终于转身去了。

约露靠在墙上,失去所有力气,那一波波颤意从骨子里冒上来。没有讪笑,没有轻藐,她该知道他不会这样对待她。她在发抖,极端的甜蜜,甜蜜之后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阵狂热之后的一阵酷寒──一个下午,是千般的作弄,她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团混乱,再没有改变,她过不下去了。



惟刚在车上接到罗庸的急电,就是惟则出车祸,他一惊,险些和对面疯狂的来车撞上,自己也出车祸。他抓稳了方向盘,质问:“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罗庸回道:“他出门时心情很好,拉着我直说晚上他会有好消息宣布。才不过两个小时,我就接到电话──他现在人在耕莘急诊室。”

惟刚找了个缺口,急速倒车,连续假日的周六下午,城市里形色匆匆,涌荡着一股兴奋骚动的气氛。

人在乐处容易生悲,惟刚想着,蕴着不祥的心情,赶到医院。罗庸人已在那儿了。惟则是自己冲撞安全岛的,额角缝了两针,没有大碍,不过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罗庸在医院付费领药,自己先送堂兄回策轩。

车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驰。惟刚打量堂兄一两回,他额上扎一圈的绷带,靠着椅背,双目闭得紧蹙,唇面泛着不自然的铅灰色。

“你开车一向还算小心的。”惟刚咕哝了一句。

惟则久久没有应声,惟刚以为他不理会,过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哑地迸了一句,“她拒绝了我!”

这回轮到惟刚没有应声,他手箝着方向盘,凝神聆听下文。

惟则激动万状喊道:“我以为我打动了她的心──她回来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显得那么感动,我恨不得当场把她带到任何一处可以结婚的地方,”他没看见他堂弟像咬了一块石头在牙关似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痛苦地说下去,“我胸有成竹,等了三天,我料定她会答应──我是这么有信心,兴匆匆去找她,谁知道她竟然对我说了一句──惟则,谢谢你──谢谢?我不要她谢谢,我要她嫁给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刚在心里诅咒。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这阵子心很乱,她必须重新打理自己,她说这样子下去对我不公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我实在搞不懂这女人。”惟刚的两腮松弛开来,这才感觉到牙关都咬疼了。他不想讽刺的,却制止不了自己,他说:“我倒觉得她的心一点都不乱,她的脑子清楚得很,她的决定是对的。这女人没什么难懂,她只是明白一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则陡然像伤兽一样狂吼,扑过去扼住惟刚的脖子。吉普车冲向堤防,惟刚一面拚命控制方向盘,一面用手肘把堂兄撞开。

他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次车祸吗?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证把你当一只鹅一样,一路捆回家。”

惟则却不需要他的威胁,自己靠回位子,捧住额头喘气。

他才撞了车,受了伤,经这么一激动,整个头晕眩起来,瘫在那儿动不了。惟刚瞄他好几回,不大放心。

“你还好吧?”

惟则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倚着,幽幽说道:“我耍你走。”

“你说什么?”惟刚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要你走,离开方家,离开见飞。该你的钱,你拿走,出国也好,另起炉灶也好,总之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别再干扰我们,破坏我们!”

惟刚闻言,先是背上一凉,然后一股怒气熊熊煽上心头,他偏过头,狼狈瞪住堂兄,冷笑道:“这叫什么?逼退我吗?我一直当你本事很大呢──爱情天皇,所到之处,芳心披靡,你从来不怕任何对手,因为根本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不是这样吗?”

他回头看路,猛地把车拐向华城路,仍旧咬牙说下去,“你错了,惟则,你的对手不是我,你的对手是你想要的那个女人,她才是关键,她才能左右你的成败。至于我,我对方家的一切一向不忮不求,我不恋栈见飞的位子,但是我也不会因为你追不上一个女人,就草草率率,胡里胡涂的走掉!”



不论惟则的要求,有没有给惟刚造成压力,绍东的这一关,他是难过了。

罗庸接了他们的脚后跟回来。他一脚便踩进厨房,给惟则熬了银鱼豆腐粥。

伤者喝过粥,服了药,到底睡下。绍东却兀自立在门边,凝望着铜床丝被里的儿子,久久不去。惟刚没见过叔叔这么愁眉不展的。

“他不会有事的。”稍后,他在西向的那座小起居室找到叔父,他仍旧要赶到工厂查看新机器。可是叔父那一脸忧色的,却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边,和声劝慰他。绍东只顾怏怏然眺望框金的八角窗外。

“他不一样了,”老人喃喃道:“这趟美国回来,换了个人,那股积极,那股勤奋,天天和我讨论公司,孜孜不倦──真没想到这孩子也有安稳下来的一天,他向我提过好几回了,他有中意的对象,他想成家,十足的认真──”惟刚立着,一声不吭。

绍东抬头看他,白发皑皑,面容却是焦黄疲蔽的。他重重喟叹了一下,语重心长道:“惟刚,你和惟则才相差了几小时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长的器量,惟则娇惯了,一向心想事成,你处处让他,不和他计较,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这回你们哥儿俩在闹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难为惟则能够如此发愤,这是个重要的契机,我的希望和心愿全在他身上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多担待、多扶持,可不能让他一上阵就泄气垮下来。让了他吧,不管他和你争的是什么,让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击,多为他着想着想吧。”

听了这番话,惟刚的一颗心好像被刨了出来,扔在冰水里。叔叔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近人情,这么自私自利过,他一心一意记挂惟则人生的成功与快乐,但在惟刚心目中,自己也是绍东的至亲,绍东的血肉,难道他的人生就不该有那么一点希望、一点机会吗?

“叔叔,”惟刚嘎着近似呜咽的声音说:“您只顾着为惟则着想,可从来有没有稍稍为我着想过?”

说罢,他悄然离去。他没有看见西天的残霞把绍东眼角那硕大的老泪,照得殷红。



这一夜,有人跨入梦里呼唤她。

她蓦然醒来,心儿一阵悠痛,彷佛被针线牵扯着,引动着。

她把脸埋入温香的枕内,仍抑止不了那辗辗转不宁的感觉。她翻了几个身,终于慢慢起了床。

几上的黄铜小闹钟指着凌晨二时。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阵子夜不成眠,令晚却特别不安。她坐上窗格,轻轻吁一口气,望着幽静的街巷──陡地一怔。

对面一盏街灯下,停着一部反着白光的吉普车,她分辨不出车色,但是倚在车门上的一条挺拔人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

她的口舌变得干涩,心儿开始跳荡,双手是凉的,胸口是烫的。她顾不得身上只套了件棉白T恤,唯恐惊动母亲的蹑着脚出了大门,然后一路冲下楼。

她在街的这一边猝然剎住脚,他在对面的车旁缓缓直起身子,两双眼睛隔着无人的街对望,四道视线绻谴纠缠。然后他慢慢走来,而她一步步走去,两人在街心相遇,顿了一顿。

他穿着宽领黑夹克,一双长腿与映在地面的影子连成一气,投到她身上。连影子的触及,都令她颤悸。

“惟刚──”她颤声一喊,直扑他怀里,他的一对胳臂即刻就把她锁祝他的嘴吞去她的嘤咛,吮住她的双唇──他吻她,吻得那么饥渴,那么狂热,像要吞没她整个人,整个心,整个灵魂。

不安宁的夜,原来是他在呼唤。她早该知道,他不仅闯入她的心,是连她的梦境也闯得进。他把她拥得好紧,衣上的铜扣扎得她发痛,她不在乎,一径疯狂地回吻他,吻得自己都要胆战害怕,昏睡的理智不愿醒来却醒来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挣扎,然后撒离嘴唇。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约露抓着他的衣襟喘息低问。

“惟则出了车祸。”他没回她话,却兀自说道。

“什么?”约露惊道,又是一阵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绝得是多么婉转,解释得多么诚恳,依然刺伤了方惟则。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别时,他那副形销骨毁的形容,几乎使她落泪。

但她必须断然掉头而去,她不忍伤害对她如此有情的人,却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他没事,只是皮肉伤,”惟刚赶忙说明,让她安心。“他很激动,他把我当成绊脚石,甚至想赶我走。”

这下,约露真的僵住了,惊异且着急地看着惟刚。他把她拥紧,沉重的语气中蕴着急迫,“我知道你不爱他,可是你对我总有那么一点情愫、一点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是不是,约露。,我不是一厢情愿的傻子吧?”

街灯的光落在约露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泪,她的下唇抖颤着,靥上先是一阵白,然后一阵红。她摇头哑声道:“我──我才是一厢情愿的傻子,我迷恋你迷恋得这么疯狂,这么痴迷!八年,你能想像吗?光凭一张半毁的相片,我竟然爱你爱了八年!”

“那么跟我走,约露,”他一双大手急劲地抓住她胳膀。

“我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我对你的感情这么强烈,我只知道你对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没感受过别人所谓人生的甜蜜、人生的满足,有了你,我总算尝到做个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觉──我爱你,约露,跟我走,跟我一起共创人生,共享人生。”

浓烈的甜蜜涌进约露的心房,她却好似遭到盐酸腐蚀的骇然挣脱他,苍白着脸倒退,连连摇头。

“不,不,不可能!你还不明白吗?你对以霏,对我家所造成的伤害,那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我又怎么能够把这一切拋诸脑后,一笔勾销?你可知道,以霏的日记摆在那儿,总像个噩梦,在在提醒我,你对她的始乱终弃──”“可是我并不是──”当下他只要把话说完,所有他为惟则背负的冤屈,顷刻就会一扫而空。可是约露就不能无论如何的原谅他吗?就算薄幸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负心过,难道他是一错就再也不能回头?

“你说你爱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却斤斤计较我从前的不是,你的爱是这样偏狭、这样封闭、这样没有容量吗?”

惟刚的一番质问却像诋毁,约露听了惊栗而心痛,她昏了头的忿然发怒,叫道:“是的,是的,是的!如果你亲眼看见你至爱的姊姊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双手曾经染满她的鲜血,如果你的家庭从此粉碎,你就会和我一样──偏狭,封闭,没有容量。”

惟刚感到一阵矢血似的昏虚。他们都一样,他们都在他身上贴上标签,以此来排拒。

叔婶因他不是己出而弃嫌,约露则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们都不能,也无能,因为他是他而爱他。

忽地一部夜归的车,像头冥顽刚愎的怪兽,自街的一端向他们横冲过来。

两人各自向后闪避,车去后,两人立在原点默默相望,见到的只是烟尘外,彼此暗淡的脸。

“你知道吗,约露?”末了,惟刚幽幽道:“在我的爱里,没有以霏,没有鲜血,没有其他──只有你。”

语罢,他蓦然回首,一上车即阑珊去了。



一周之后,方惟刚孑然离开方家同见飞。
 0   2005-06-13 23:30:5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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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乐,带着鼻音,欲睡而未睡。惟则站在紫绒沙发边,摇荡手上半杯白兰地,未饮而欲饮。突然间,起居室的门破天荒似的被擂开来,惟则什么都还没有看清楚,就给来人一记拳头击中下巴,倒坐在沙发上,酒红溅了一手。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那三天不见人的堂弟,惟刚,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倾轧在他鼻尖狂吼。“你对她做了什么?”

“放手,惟刚!”惟则惊怒交加,往后挣开来。“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在说以霏──梁以霏,”惟刚两眼冒凶光,额上青筋绽露,惟则几乎可看它们在突跳。

他和惟刚做了三十年兄弟,从没见过他这副骇人的模样。“那个怀了你的孩子去寻短见的女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一个卑劣、懦弱、不负责任、没有良心的男人!你这样对待她!你害死了她!”

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刚当头扫下来。

惟则惊慑地半仰在沙发上,居然还在手上的酒杯,终于咚地落了地。他颤索地抬起手,把脸蒙住,指间斑斑的酒红,血色一般。

“她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是不爱她,但我也得呼吸过日子!”他呻吟道,一张脸围在栅栏似的十指后面,局迫得可怜。“她受不了一点差池,一点瑕疵──白鞋踩了泥巴,也不管电影就要开演了,非得回宿舍换鞋不可;没洗手不能摸她的脸,摸了她的头发就不能摸她的下巴。她活在一尘不染的世界里,她要的也是个一尘不染、完全封闭的爱情。是的,她把一切给了我,做什么都在为我奉献,所有知觉意识全钉着我一个人。她斤斤计较我的一举一动,一点玩笑也禁不起!一次我逗她,说我其实喜欢的是丰满的女孩,接下来一天,无论怎么道歉,怎么赔罪,怎么哄怎么劝,她硬是一句话不说,她不发脾气,也不和我吵,就是一句话不说,那天回来,我整个人也差不多虚脱了。”

惟则的双手自脸上滑下来,他把后脑勺往椅背一靠,一只手背重重叠在额头上,闭紧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夜,那一夜我对她情不自禁,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动人……如果,如果她能多一点折冲,她能人性化一点,我愿意和她绑一辈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又改口道:“──或许过个几年我愿意,毕竟两个人的日子都还长。可是从那天开始,她更投入了,她那种爱法会把人甜死、腻死、闷死!

我不能不走开去透口气,也希望她冷却一点。是,我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可是我并没有忘记她,我只是──”“你只是在逃避!”惟刚到底压不住怒气地喝叱。“她急着找你时,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担,你却逃之夭夭!我哪里知道她给你摆布得这么惨,后来她找我,我─我─”他却说不下去了,惟则趁此嘿嘿冷笑起来。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还以颜色。“你不肯理会她!

你心里爱她爱得发狂,但是心肠太软,自尊心又太强,自以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风,不愿和我抢,偏偏对她用情太深,心里又不能放──终究只能逃避她。她三番两次想见见你,你总是躲着,怕见了她痛苦更深。到头来她还是必须找你投靠,她或许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你却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刚不想一转眼所有罪过又全数落到他头上,他的背脊凉飕飕的,一双掌心全是冷汗。

约露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可是她今晚忙乱穿上衣服,不肯再听一句解说,泪涟涟跑出套房那时,又是怎么指控他的?

──她说他对以霏始乱终弃!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错了。从头到尾和以霏难分难解的,是他堂兄惟则,不是他,不是他。

惟则揉着眉头,睁开一只眼睛觑他,讥嘲道:“你失踪了三天,回来就追究这个──

是以霏向你托梦了吗?”

惟刚把双手插入夹克口袋,抬头仰望天花板,回道:“以霏八年不托梦,约露却诅咒了我八年。”

“约露?”一听到这名字,惟则慢慢坐起来,打量着堂弟。

“你和她谈过?

你们碰过面了?什么时候?”

惟刚掉过头来,定定地,深深地凝视他堂兄。

“今晚,刚刚──她在路上看见我,跟回了见飞,跑到十楼找我,我们……前半小时才分手。”

惟则半晌没有吭声,一径瞧着惟刚,视线在他脸庞上探着、寻着、搜索着。

神情像烛光,忽明忽减。然后,他开始喘气。惟刚没见过一个人光凭坐在那儿,便可以喘得天塌了似的。惟则俊白的面孔渐渐冒出红光,最后竟烧得满面紫胀。

“你这混球,你碰了她!”惟则赫然从沙发上弹起,狠狠向他堂弟挥了一拳,把惟刚打得踉跄后退。“我知道,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种惭愧、心虚,那种可恨的,想不开的表情;总自认是正人君子,不愿负人恩义,那种孤傲,那种矜持,那种虚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刚用手背抹去唇边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则一句话──我对她情不自禁,她太动人了──他又把话咽回去。惟则所怒骂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虚假,他怕负人恩义,永远也放不开,可是对约露那锥心刻骨的情愫,却是一丝一毫也虚假不了的。

惟则还在哮喘,那种喘法,教人担心他会发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哑喃喃,蹒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爱她──我不在乎,”话声未落,他又一拳朝惟刚挥来。

惟刚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许你说爱她!听见没有?我不许你再说这句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门口突来一声暴喝,绍东披一件靛色睡袍,对两人怒目以视。

他瞪了儿子一眼,旋转向惟刚,脸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阋墙来了吗?你是怎么一回事,惟刚?几天不见人影,回来就打架!

多少责任在你身上,你可没有拿人生闹着玩的本事,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惟刚是抬头挺胸来正视叔叔的,绍东的威势再也压不下他炯然的目光,他正声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分地位,叔叔。”

说罢,他把惟则放开,昂然阔步走了出去。

就连绍东奇异闪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刚。



隔天一早,惟则便跌跌撞撞闯进套房,惟刚从一夜的乱梦中醒来,听说约露离了家他去,他惊坐而起。

“她到哪儿去了?她昨晚没有回家吗?”他问。

“她母亲说她很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据说心情很激动,要请假几天,到外头散散心,究竟去了哪里,她母亲不肯透露。”

惟则抱头在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头发前端还是油亮整齐的,发脚子却失了服顺,芒草堆似的参差松散。他埋着头含糊咕哝了一会,猛地仰起脸来,凶狠地问道:“你咋晚对她说了什么,她对我彦生这么大的误会,跑走了不肯见我?”

怕是被误会的人是我,你还有得凉快呢。惟刚阴沈沉地想,还是讷然摇了头。

他答说:“我没机会说话,昨晚我才弄明白,原来她一直把我当做以霏往来的对象──

难怪一开始她对我就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态度,她误会我了。”

惟刚决心不让这场误会再继续下去,他要向约露说个明白,一切只是混淆了罢。她冤枉了他这么久,谁知竟藏着一番情意──昨夜的缠绵,不是从情字来,又是从何而来?他内心的愧惶,揉上了苦涩,更揉进了甜蜜。一丝兴奋,一丝欣喜,战战栗栗地发芽。等约露明白了一切,怪他或许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云消烟散,只要她不再恨他……这么久以来,惟刚内心终于萌了希望。他却听见惟则似笑非笑叹了一声。

“没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他的声嗓是粗糙的。“我这辈子对许多女人动过心,当中有几个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说茶饭不思、牵肠挂肚,那是从来没有的,谁知道碰上约露,我却整个人都完了──”惟刚面色乍变,一副奋起要与惟则理论之态,惟则却挥手制止了他。

“这女孩实在太奇妙了,她望着你笑的时候,一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却可以随时甩开你走掉,一转头就把你忘了,让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惟则苦笑着摇头。“她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她不迎合,不屈从,她总有自己的主张,而她的主张总把我带到一个全新的方向去。”

惟则顿了顿,彷佛在回味什么,然后才又接下去说:“有一回,她不让我开车送她回家,说她起了兴致,要走一趟路,那么姣好的女子,脚力之健!我陪她走得满头大汗,一路听她如数家珍说着捷运线,什么桔线,棕线,起站终站,如何来又如何去──你见过几个女人那么有方向感的?”

惟刚虽不情愿,也不由得莞尔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我像个没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也隐隐感到空洞。但是现在我对人生开始有种踏实的感觉,只要有约露在身边,我就感到笃定,因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没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吗?我不能没有她!”

老天,这次他是认真的,这个不断掉入爱河,不断拿新欢来换旧爱的浪子,脸上再也没有玩笑的表情了。那双眼里的真实、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刚看着都要心惊动魄了。他不知是要同情或是憎恶,只能微弱地说:“没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罢休,她对姊姊的情感是很深的──”惟则猝然跳向床边,冲着惟刚急急道:“我会向她解释,我会说明一切,恳求她的谅解,从今以后我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弥补这一切──”“不,惟则──”“不,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爱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么瓜葛,只要你闪到一边,不要搅和,我就饶你一死──”“该死的不见得是我。”惟刚咬牙道。

“惟刚,看着兄弟一场,我从来没有求过人,现在我求你,你让我自己去向她解释这件事──至少答应我这一条!”他嘶喊着,绝望得扭曲了脸。

惟刚怔然望着堂兄,在他的神情里看见了自己──也是那般绝望。



约露躲了两天,还是躲不过那重重的绝望。

她逃难似的匆遽来到东势一座小农场,这农场的主人和她家有一层亲戚关系,腾间客房招待她的亲切是有的。她恹然地无暇欣赏乡间农林静美的风光,一颗心却被满园子凄厉不绝的蝉嘶给噪反了。

“牠们为什么叫成这样子?”她忍不住问了。

农场主人告诉她,“这是牠们的吶喊,为了求爱,一生就这么一次求偶交配,之后结束生命。爱和死亡,牠们都是义无反顾的。”

约露觉得像受了教训,即使一只蝉的生涯都能有这样的决烈和担当,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亲,拋下工作,已显现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约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须回去,回去面对──面对什么,她却只是心乱如麻。

当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车回家。哦,她恨夜车,黑漆漆的车窗,见不到丝毫光景,像是茫然的未来,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让给一名老婆婆,一路站着,足足摇晃了两个半小时之后,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车,脑子仍在颠簸,却一头撞上一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龙水味儿。

约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则把她拥住,她听见他吁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天天跑你家,令堂拗不过我,把你今天回来的车班时间告诉我。约露,你没有告诉我一声就离开,真是不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惟则温柔地诘问。

约露只是轻轻摇头,叹了一下,没法子和惟则谈论这件事──她没法子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包括自己在内。

“走吧,我的车在西区出口。”他揽揽她的肩说。

但是这趟车真的把约露累坏了,她双脚是肿脤的,人还是昏花的。她说:“我有点晕车,我们先在这儿坐会儿好吗?”

惟则把她带到乳白的塑胶椅坐下来。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显得荒凉。

惟则把她一只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后挑起她的下颔看她。

“你没事吧?”他问,他的眼神跳闪着,透着─股掩抑不住的紧张和急躁。

约露蓦然地瞧他一眼,两颊登时烧红。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刚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刚在策轩打了一架。”惟则低言道。约露脸上的殷色未退,蓦然又泛了青。惟则拾起她双手,抚揉她冰凉的指末梢,凝神看着她。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惟刚不该冒犯你!”他的牙关一阵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气。“把这一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过去,统统拋到脑后,一切从现在开始──如果不拋掉旧的,就不能有新的到来,懂吗?约露?
 0   2005-06-13 23:30:4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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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刚再度激昂了,他扪心自问──他怎么能舍,怎么能弃?工厂那群一起拚人生的伙伴,公司这群一起拚前程的同仁,这些事业,这些理想!何况何况,刻在脑中,镂在心上的,还有那满头霜发的老者,还有那双眸如星动人心魄的女孩,这些感情,这些牵绊。

他怎么拋得开!

他必须回来──就算要流血,要受伤,他也要回来。



回来,惟刚,回来!

三天的委屈,三天的苦楚,三天的焦灼,三天的绝望,约露那张秀艳的脸庞,落满了哀愁的线条。她坐在挤满下班人潮的公车上,呆呆望着窗外。一双手把鹿黄色的皮包捏得脱了形,一颗心也被痛苦捏得脱了形。

她气惟刚冤枉她,屈辱她,但是辗转,反侧,辗转,想的还是他。世代世代,惟刚三年的努力,三年的心血,未捷先死──或说是半死。

她了解他所受的打击,他痛心的地步。那天在社长室,即使他怀疑她,那样盘诘她,她仍然为他楚楚地心疼。他那英爽的额眉,刀似的刻下两道好深好深的纹路,她想解释,想说明,想把那两道深纹抚平。

她恨他,她气他──却无法不爱他。就因为爱他,她戴上冷漠的面具对着他,怕自己陷得更深,他,毕竟已经是别的女人的了。想到这里,心更痛,承受不住。

她连双眼都失去了明采,就连惟则,这个动人的男人,也提不起她的精神。

他绝口不提惟刚,但他逗她、陪她,设想各种花样来博她开心。约露是笑了,却笑得空落落的。

“约露,约露,”他摇着她的肩膀,着急地说:“不管我怎么逗你,你还是闷闷不乐,你让我伤心。”

“对不起,惟则。”她的语调还是沮丧。

“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你快乐起来,”他俯头端详她,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挥之即来。“也许你该离开公司一阵子,我让公司放你的假,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岛,甚至出国都可以──”“不!”约露立刻拒道:“我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何况家里还有妈妈在。惟则,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希望因为你而享受特别的待遇,甚至废弛职务,否则怎么在同事面前抬起头来?我很高兴和你做朋友,你以后可别再有这种提议了。”

惟则待她好,她知道,但她总算把这阵子心头的困扰趁机向他表明清楚。

“我没有事──只需要静一静。”约露再次谢过惟则,不顾他连声的抗议,径上了公车。

就算不为了享受特别的待遇,她亦哪里都不去──她在等待惟刚。

见到他之后,也许她会傻到把阿甘捕虾子那段情节都搬出来鼓舞他,她甘冒自己傻,也不愿见他灰心丧气。她亦懊悔自己那天没有对他解释清楚的就负气而去──她忘了他的不该,尽想着自己的不该……惟刚,惟刚,回来。

约露颦着眉望着公车苍黄的玻璃,定定的,痴痴的,好像就会在那面玻璃上见着在内心吶喊呼唤的人。一部黑色骏丽的吉普车自车水马龙中迎面驶来──哦,她终于产生幻觉了,她在公车的窗玻璃上看见了驾着黑色吉普车的惟刚,他那坚毅得令人心碎的侧脸历历分明……老天!约露陡然一震,把双手按在车窗上,那不是幻觉!

她瞠目望着在对面车道上,和公车擦身而过的吉普车。那是他,他的车号,他的人──他回来了!



惟刚回到见飞,每在花冈石地板上的一步,都踩得那么磊落稳当,这才蓦然明白,在外头的三天,其实一颗心都悬在半空,没有着落。

鸟飞回森林,是厌倦了天空的广大无着,他只有回得家来,才有踏实的感觉。

中午他在离开沙湾之前,打过电话嘱咐施小姐,备好公文在他桌上。这三天人虽在外,还是天天和公司联络,该交代的、该处理的,也未敢拋下。

惟刚坐下来,先打电话确定梅嘉也已平安回到家,这才和律师通话──文津社自知理亏,愿意登报公开道歉,化解此事。惟刚无心对簿公堂,此意正合,遂与律师约好明午见面,研究细节。

他搁下话筒,吁一口气,心端上一个结,还是未解。文津社坚称,那份图稿是身份不明人士所投,他们适逢新旧总编交接,疏忽查证所致。说来自然示强词夺理,惟刚能接受文津社道歉,但盗走文稿之人,他却不能不查明。

“社长,”有人在门口以低音喊道,一条庞大的人影移了进来。公司里只有一个人像座钢骨大楼。

“阎组长。”他道。

“有件事向您报告,”阎碧风严肃地说:“您先看看这个,”她把一只亮晶晶的小东西交给惟刚。

那是一只耳环──极考究的白金镶座,吊着一枚切割得极精致的透明宝石,如晶如钻,在灯光下不住闪烁,看久了目眩,更觉得眼熟。

“我前几个星期在编辑部地上捡到这个,查问过同仁,也张贴过告示,都没人认颁。当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蹊跷,最近编辑部有这失稿的事件,我怀疑两者有点关连……”



约露赫然发现到,最黑暗的,不是全然没有光的地方,而是还有那么一点光的地方─就像这道长廊,影影绰绰,尤其黑暗得漫长,全因廊道那盏黄殷殷的壁灯,微小地亮着,诡谲地亮着……那盏小壁灯,还让她看不见尽头的套房缝下,有没有光线透出──惟刚人是不是在里面?

他应该在里面,她要他在里面。她必须见到他!

她紧急地跳下公车,疯狂跑回见飞大楼,惟刚的吉普车还停在广场的水泉边,编辑部却已经一片黑了。他既不在办公室,那么一定是上了这十楼的套房。

她跟着上了十楼。

拜托,让我见到他,我有话要对他说!──约露在心里喊着,步履颤然地沿那黑廊走去。

黑暗中,产生一种迷惘的感觉,分不清楚时间……“时间是半个月前一个周六的晚上,大约九点钟左右,我上来巡查,看见编辑部里头亮着小灯,我以为有人加班……”

壁上那盏灯吸引着约露,她一步步趋近。肩后的辫子在奔跑时就散了,一头长发恣放地披洒在身后。

“我从走廊另一头巡回来时,远远见到一个女人的影子,甩着长发,匆匆忙忙离开编辑部,搭电梯下楼,办公室灯也没关,我在门口捡到这只耳环……”



约露来到套房门口,伸手想要扣门,忽觉一股热气袭向后颈,她心一惊,霍然回过身子,一片宽阔的胸膛把她堵在门上,一双炯炯的眼睛在微光下看她──那双就算在隧道,在地窖,在梦里,她也认得的眼睛!

“惟刚!”她喘促地喊了声,启着唇,张着眼看他。分不清胸口里混沌的百味,是惊悸,是兴奋,是甜蜜,还是酸楚。

他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插在裤袋,低头凝睇她。炯炯的眼神却又为什么那么阴郁?半晌他才开口,“你经常下班后还在公司里闲逛吗?”他的嗓子抑得好低好低,和着约露的心跳沈沉的共鸣。

“没有。”她悄声回道。

“半个月前周六的晚上,你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在公司里走动?”

“半个月前的周六晚上……”她讷讷道,突地想了起来。

“妈的主治大夫从美国回来,我陪她去看病了。”

惟刚缓缓打直身子,把撑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也插入裤袋。他仍旧凝睇她,仍旧眼神郁郁。他的面庞在光线的刻划下立体分明,亮的这边森严,暗的那边神秘。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来找你。”她贴在门上蠕动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搭公车回家,走到民权那个路口,在窗口看见你开着吉普车──”她话到一半,登时打住,因惟刚忽然伸手,并着两指抚触她的面颊,逡巡着,拭了眉梢,又拭额角。

他蹙眉轻问:“为什么满头大汗的?”

“我──”约露咽了咽。“我是跑了来的。”

“进来。”惟刚立刻开了房门,把约露拖入内。冷气一开,凉意即来。他把枯叶色夹克扔到椅上,进浴室取了条蓝毛巾,回到约露面前,欲为她拭汗。

约露赧然,左右闪避着那条毛巾。

“站好。”那一声喝令却是温柔的。他把约露拉拢过来,细细为她拭去额眉上的汗意。

他俯下头,撩起她的长发,拂拭她的颈后,如拭一件薄瓷玉器,生怕打碎了似的灵巧仔细。

哦,可是,可是不然,她的颈子固然皓白秀致,却不是瓷,也不是玉。瓷和玉是死的,僵的,脆弱的,那不是她──她活生生,而热腾腾,她有万种的风情,万种的生气。她是冲动的,愤怒的,怀恨的,记仇的。

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便不停的挑衅他,扦拒他,顶撞他,只要两人碰在一起,空气似乎就带了电,火花迸闪。她要冤他也罢,恨他也罢,却是离不开他。她陷在他的囹圄中,她是他的。

她是他的。

惟刚情不自禁低头吻她那温热的、沁着汗香的颈子。约露猛然一颤,她闭上眼睛。他的双唇摩挲过她的耳垂,像丝绒拂过珠玉,暖而润泽。他的嗓音低柔地送入她耳腔,震动她的心弦。

“你有引人遐思的耳朵,你应该常戴耳环,钻石耳环──像那天你在酒会上戴的那─副。”

“我的耳环不是钻石的,”约露轻喘着回道:“是水晶──我买不起钻石。”

他知道,只有阔小姐才有那种东西。

“这些赞美女人的话,你该对你未婚妻说才对。”她说,嗔恨的调子,她恨自己露出了心态。

“我有了未婚妻──你很在乎吗?”

她没回答,也没抬头,唯听他的口气似乎有笑意。

“那是个误会,”她听见他在说明。“很难解释──但是我没有未婚妻,如果我想和一个女人结婚,我会亲自向大家宣布。”

够了。她的心像一朵花一样的满满开了。喜不自胜地不敢抬头,会被他看见。

他却把她的脸挑起,两人的鼻息隐约相接。约露悠悠睁开眼睛看他。这么逼近的距离,她是没法子把他看清楚的,她却只需把脸凑近一些,只需一些,便可以用嘴唇去感应出他面部的山峦谷地,高低起伏。

“我──”她要说她是来解释的,她绝没有和文津社挂钩,做了对不起“世代”,对不起他的事;她要说她对这件意外感到非常遗憾,只要用得着她,她愿全力协助;她要说──哦不,她没有这么多理由,她望进惟刚深得揪紧人心的眸色里,剎那间明白,她不是来解释──她只不过是来看他,就只是来看他,哪怕只一眼。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好好的。”她脱口说道。

惟刚笑了,笑声很低,带着阳刚的音韵,听来十分地醉人。

“哦,约露,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你不是把我当仇人?

你不是恨我入骨吗?你对仇人却这样关心!我是不是好好的?”他问,旋摇摇头,用一种低沉而惺忪的嗓调说:“我不知道,人生多险路,到处有陷阱等着你跌下去。下午我从白沙湾回来,北海公路起大雾,雾浓得你连路面上的黄线也看不到,一个不小心,你可能连人带车冲向大海,落得尸骨无存,也可能和采砂的大卡车迎头撞上,撞得粉身碎──”“不要说了!”约露凄哑地呼道,那双眸子成了两只黑蝌蚪,惊惧仓皇地迸跳,好像她真见到惟刚横死道上的景象。

惟刚扬眉,彷佛微笑。

“怎么,约露,我真要以为你是关心我了。”

我爱你!约露的脑子是喧天的叫声,她颤悸地拉住惟刚的袖子,一股劲地说:“答应我,惟刚,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你什么事?”

“永远不要受到伤害,永远也不要死!”她迫切地说,嗓子都哽咽了。

“为什么?”连他的喉咙都有颤意了。

“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恨你一辈子。”

约露忽地张手,勾住惟刚的脖子,激亢,甜馥,不顾一切地吻他。她的劲道太大,竟把惟刚扑倒在床上。倘若她是星星之火,那么他就是火神,迸发的是更狂烈的火焰,可以把她吞噬,把她焚化,不留一点余地。

约露或知,或不知,她只是不在乎,她那道关不住自己的闸门已经轰然倒榻。她狂吻怀里的男人,每一口呼吸都吐纳着万顷的痴迷情意。

这积压八年说不清道不尽的满腔狂爱,是惟刚欠她的──说是情的冤也可,是情的债也可,约露拚却了一切要向他索讨回去。今夜,哦,今夜,她不为姊姊求偿,她为自己求偿。

惟刚欠她的,惟刚要还她。

她的十枚指头按捺在惟刚的项上;那紧实、那坚硬的肌理,是极强壮的男人才有的颈项。

她把热唇从他嘴上移开,吸吮他峻整的下巴,在他颈窝呵气如兰。这强壮的男子啊,在溶溶地软化。

他一伸臂,把约露的头扳回来,像要吞没她似的重重吻她,吻得她发昏、发疼。然后他抓着她双肩,把她猛挪向后,喘着气质问:“你这是在做什么,约露?”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强硬的男人。”

她望着他,眉梢尽是娇痴的恨意。是怎样强硬的男人,忍得拋下姊姊那样如花似玉的人儿?这一种铁石心肠,这许多年撼动着她,牵引着她,最后竟将她拖入那不可自拔的痴迷里。

“不,约露,我不是强硬的人,”惟刚抓着她,哺喃摇头,“我常常是软弱的。”

哦,惟刚开除印刷厂长时是强硬的,为叔叔延医时是坚持的,因着文津社而质疑她时是逼人的,在饭店客房与堂兄的冲突是火爆的──她看过他各种强硬的面目,但是在断电的电梯里,那一句自承、一声歉然,却乍然露出了他深埋的温柔与软弱。

这个男人是既强硬又软弱的,他的两极揉成了一股约露摸不清,更是抗拒不了的魅力,她只知道她栽进去,栽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我知道──我要看看你有多软弱。”她把香唇凑在他嘴上,如痴如醉说。

“约露,这次你挑衅得太过分了。”惟刚的嘴立刻攫住她的唇,鹰捕小燕。

霎然间,隔阂着两人的重重衣衫,变得令人不堪忍受。惟刚一双大手把所有屏障除去,统统除去。他怀里的美丽女孩,像一树春天的柳,绵绵把他缠绕住。她酡红的眉眼,令他心荡神驰,他知道,徜若他没有吻遍她,抚遍她,爱遍她,这一生他定要恨不得其所。

惟刚抱着约露翻过身来,俯压着她,双手穿入她秀美扶疏的发鬓里,捧着她的脸,吻那两道自一开始就使得他惊异而迷恋的浓睫。他把它们轻含在唇际,她袅袅眨动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痒,一阵麻,一阵心酥骨软。

他咬噬她两朵像茶花一样美的肩儿,听见她的细喘,她嘤咛喊他的名字,使得激情更加不可遏抑。她化掉了,春水一般在他怀里荡漾。

他成了一叶小舟,穿水寻路,划向她的深处,一阵比一阵情切,一波比一波激昂,终于翻腾成一片汹涌的漩涡。

约露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让一个女人这样痛楚,更不知道在痛楚之后,又是如此狂喜。太甜蜜了,几乎令人发狂。是他,只有他,唯有他,他的汗湿、他的急喘、他的激情、他的纵放,把她带入那片漩涡,那片美绝喜绝的天旋地转中。是那银瓶乍破的一剎,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与他缠绵,缠绵,缠绵到极地。



惟刚在欢极中睡去,又在睡梦中醒来。

他的胸口上仍负着沈沉的压力,是约露柔腻的娇躯在他的臂弯。他从枕上抬起头,瞄瞄几上的小钟,指针在十。他困着了近一小时。

约露偎着他,一头秀发披散在他胸膛,札得他痒痒的。她悄悄蠕动了一下,他侧了侧身,低嗅了声,“约露。”

她没应答,小虾儿似的蜷曲在他怀里。惟刚把遮着她脸蛋和肩膀的发丝拂开,一室杏黄的灯色熏陶下来,把她一身肤色映照得像惟刚那方红花芙蓉印,娇得教人恨不得把她塞进心口里去。

惟刚起半身想拉上被子盖住她,却在两人抵触的腿闲发现一抹血痕。他的胸口一热,周身荡起浓浓的似醉酒意。他小心碰了碰她腿内侧的血丝,她猛然一震。

“哦,约露,”他愧惶地叫一声,把她拥入胸怀。他不能说他后悔,但是汗颜和不安却免不去。“对不起──我不该。”

她却忽然垂泪,低声问:“以霏也是这样,对不对?”

“以霏?”

“这就是以霏的爱,以霏的奉献,她付出一切,没有保留,因为爱情不许有保留,否则就会失真──男人总有办法让女人服膺这一条。

不想毫无保留的结果,却落得一场始乱终弃!”约露抬起头,控诉似的说。

“你在说什么,约露!”惟刚越发感到惊疑了。

“你知道她后来为什么拼命找你吗?”约露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看着他,眼里一半是泪,一半是火。“她是何等心高气傲的女孩,你对她既然无心,她也不会再苦苦缠住你不放,但是你在她身上种了祸根,她完全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找你,拚命找你,她不求你负责,只希望你想办法!”

惟刚的面色骤然翻白,他瞠目望着约露。

“你是说以霏她──”“她已经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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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惟刚成了吞黄连的哑巴,满口的冤屈,没法子吐咽。他想到韩国人的文字,怎么看总像是反的,说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日子也是这种是非颠倒的窘苦。

公司里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应过梅嘉,暂不否认他们“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气,却使他没法子喘息。

真正使他没法子喘息的,究竟还是约露。

当他的心口像供了一锅子滚腾腾的热油之际,她却成了一尊大理石像,冰冻而苍白,端坐在一方办公桌后,维持一定的姿势,任凭他使出再激烈的眼光看她,也烧化不了她。

他上前去与她说话,她也是机械式的应答,音量固定在一定的频率,视线只抬到他的下巴──谦逊、空洞,让人发疯。

她把自己藏进最深奥的那个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来,叫她活过来,让她像以前那样的向他挑衅,和他作战。他宁可面对顽强而有生气的她,因为那样她才是活的─她却好似对他失去了兴趣般的没有了斗志。

惟则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还没说?惟刚巴望着约露了解整个来龙去脉,在他苦等不了的时候,便想把她拘来,对照个仔细,说个明白。就怕太猛的手段,真会像惟则所说的,伤害到约露,他绝对不愿意伤害约露,但是拖延时间,她受伤会更深……然而眼见惟则积极从事的,却是公司。他与见飞隔阂太久,如今便像个入门者,一样一样重新来过。

他是变了,参巡各个部门时,格外有种浪子回头的恭谨郑重,再不似过去生涯里那种事事都是走马看花。

那日惟则来到编辑部,大理石像似的约露居然与他相视而笑,他满眼的笑花,直开到嘴角两侧,牵出笑纹,穿成了酒窝。而大理石像冰凉的面颊,也醺醺然泛出微晕的气色。惟刚看着两人对望的眸色,背上一阵子发麻;他堂兄肯定还把事情蒙在鼓里,没有对约露明说,否则就更恐怖──真正的噩梦,却是在星期五那天降临的;黑色的,不是来吓人的,是来打击人的。

那天中午,施小姐打电话把惟刚从工厂紧急召回。“世代”的主编霭明,面色凝重地在他桌面摊上两本杂志──一本是刚出炉,即将隆重发行的“世代”月刊,崭新的画页还散发着香喷喷的油墨味儿,惟刚闻之心旷神怡。这本刊物是他近来唯一可堪开怀之物了。

霭明不待他开口,握拳捶着另一本杂志,愤怒道:“这是本期的‘新时风’,今天才上市。”

文津社的“新时风”杂志近年才掘起,偏重于时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刚评来,只属中品罢了。

“他们这一期的专辑和‘世代’创刊号的主要内容几乎一样!”霭明一张黑里俏的面孔几乎泛灰了。

“怎么可能?”惟刚惊道,抄起那杂志飞快翻阅起来──一列探讨两岸政经风云的文稿,洋洋洒洒占了十八页的篇幅,其图文内容,几乎完全脱胎于“世代”精心制作的创刊号主打专辑。

“他们剽窃了我们的图稿,社长。”霭明咬牙道。

惟刚把“新时风”撂下,转过身去,望着窗户。前一刻,窗外还是九月辣辣的天光,一转眼已经昏暗下来。肥大的雨点打在雾色的玻璃上,和着灰尘往下爬,爬成一只大蜘蛛网,张牙舞爪吞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长久,觉得事事也像这张大蜘蛛网,层层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许无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却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毙的懦夫。

他把牙关一咬,回过身来。

“霭明,下午召开编辑会议,”他吩咐,随即拿起电话。

“施小姐,帮我联络章律师。”



三天后,惟刚拖着惫重的步子,回到编辑部。

事后当天,他和同仁当下决定展开补救工作,抽掉遭盗用的部分,代以适当的储备图稿,重做专辑。编辑和美术组加足马力赶工,更协调了打字和印刷厂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时间内赶出全新一本“世代”。社长的决心燃成大伙的士气。

至于图稿之所以流人对方手中,三天调查所得结果,对惟刚又是另一个震惊和打击。

出事后的编辑部,气象严肃,惟刚在通过走道时,整个办公室像座考场,人员个个埋首几案,没一句声张。他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搜寻,多日不与他打照面的约露自己把头抬了起来,和他对个正着──那两颗黑眸,彷佛有一年他在九龙夜市古玩摊子见到的乌银,熏着诡丽的暗色调子,暗香幽幽,像有一个秘密藏在那里头。

也许她真的藏有一个秘密。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嘱施小姐唤来约露。他不给自己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劈口便说:

“我不知道你和‘新时风’有那么一点关系,约露。”

约露愣了片刻才回道:“我……我在‘新时风’做过一阵子编辑,后来母亲住院,就辞了工作。”

“但是他们挺看重你的,还继续和你联络。”

约露挪挪身,藕色上衣的荷叶边,在胸口波浪起伏。“‘新时风’的刘总编是打过几回电话给我,不过就是聊聊,没有特别的话题。”

“但是你上个月还回了文津社一趟。”惟刚徐徐踱到约露面前,她不安地蠕动了一步。

“那是一位当时颇照顾我的同事要庆生,他们很热诚,一定要我回去热闹热闹。”约露咬住了下唇。“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白惟刚为什么对她有这番问话。

他像在怀疑什么,他的口吻还称和气,眼神却那么逼人。

他又踏前一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额头切成四十五度,他的目光却划出直线,箭一般穿入她的瞳心。

“‘新时风’盗用‘世代’的图稿,公司初步的调查发现,疑似咱们内部的员工偷了图稿提供给对方,此人应该在文津社任职过。”

约露的面色一下变得青苍。

“咱们编辑部的人员,据我所知,就只有你在文津社待过,约露。”他的嗓音低得像电声。

“社长,你这是指我就是偷走图稿那个人?”她哑声问。

“你知道图稿收在保险箱,你知道保险箱的密码。”

惟刚的意思是很明显了,约露不由得大叫,“我根本不记得那些号码!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开保险箱!我为什么要把图稿偷给对方?我有什么动机?”

“你说呢?”惟刚的神色阴沉。“也许是你对我心怀怨恨,你对我愤愤不平,你使一点小伎俩,把我三年来最得意、最重要的一件工作破坏棹,就算没办法全毁──但在它跨出第一步的时候扯它后腿,也够痛快的了。”

约露的下唇开始抖索,无法抑制的抖索,颤成那样,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一张青苍的脸刷成了雪白。

这当儿,社长室的门像被一头狮子猛地扑开来,惟则大步跨入,望了两人一眼,目光停在约露惨白的脸上。他打起眉结,转向堂弟。

“我听过章律师和周主任的说法了,疑点还是很多,现在情况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头指向特定的对象──”他看约露一眼。“恐怕是太武断了。”

“在我看来,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惟刚回答。惟则不知道,惟刚的箭头载满了愤怒和挫折,惟刚的箭头需要找个标的。

“外头的人怎么无的放矢,我管不着,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许这种情形存在。”最后那两个句子,惟则特别的强调。他转向约露,把她的肩头揽住,放柔了声调,“走吧,把你的东西收一收,我送你回家。”

“距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惟刚冷冷地说。他恨惟则对约露的温存,他恨惟则每每总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来她没有精神再工作了吗?”惟则怒道:“我要她回家休息。”

惟则或许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势。

“杂志社总还是我当家。”惟刚宁可端出无谓的架子,也不让他堂兄就这样把约露带走。

“而见飞最后是我当家。”惟则说得致命。

约露从麻木中醒来,像炉上的水开了似的转为沸腾,一股倔气冒上来;她不想夹在这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中,她不想仰仗惟则的势力占什么方便,更不想让惟刚再冤屈她。她挣开惟则的手臂,凝白着脸转向惟刚。

“社长,我请假两个小时。”她颤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两座烽火台,烟腾腾地对峙。

“你这样伤害她!”惟则咬牙道。

“我必须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你找错人了。”惟则明显的袒露,而他愈是袒护,惟刚的态度也愈变得强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弹劾的不是约露,而是他堂兄了。

“谁要有一点嫌疑,我都不会放过,”惟刚严声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击。”

“如果‘世代’这么不堪一击,那么不要也罢,见飞不在乎多这一本杂志!”

任何重话对惟刚说来,莫此为甚了。惟则重重摔上门走后,惟刚凝立在那儿,办公室寂静得彷佛不存这个世界上,但他却听得一阵阵的声音,也许来白天花板,也许在墙的另一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处的角落──阴鸷地,坚锐地,壁虎的叫声。

五岁的储藏室,那只壁虎。

他站得僵直,握住双拳。压下呼吸,让自己一吋一吋的凝固起来。像顽石也好,像木头也罢,总之只要封闭呼吸,封闭脉跳,封闭感情,他就能忍住那声音─就像他从小到大忍住许多许多事一样。但今天,这件他训练了二三十年的工作,却突然变得困难起来,好像他终于明白他到底只是血肉之躯──他也会哭,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愤怒,他也有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的那极恨。

他抓过车钥匙,猛地往外走,离开编辑部,离开见飞,离开台北。他的黑色吉普车冲过圆山,冲过竹围,过了淡水,在北海公路上飞奔,像一只没有牵系的风筝,不问去向,也不着目的。

他是孤独的一人,始终就是孤独的一人。见飞不在乎多那一本杂志,方家也不在乎少他这号人物。婶婶拿二十年的排斥来指出他的多余,叔叔更用了三十年的冷落来证明他的无足轻重。而惟则,哦惟则,一向是情同手足,却每每一句话就教惟刚如梦初醒的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外人。

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长在方家,从小心眼里只有把方家当做是家,叔叔是父亲,婶婶是娘亲。

他对于方家一碗饭一杯水的情感都是阔达深厚的,深厚得是连回报也不敢讲了,默默为它流血流汗与流泪。他是从来不敢自外于方家,却总方家自外于他。

北海的天空,一片焖烧似的炭红。他心底的一盆火,再狂的海风也吹不灭的怒火,却让他一阵阵地起寒噤。他渴望的东西,每每还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释都没有办法帮助他豁达,这彷佛成了一种命定──命定他只要起意,只要动心,就会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凶,双手簌簌透出凉意。他驾着吉普车冲进白沙湾一家私人俱乐部,停在车道上喘气战栗。

二十分钟后,他办妥了登记,拿着门钥匙,寻往防风林边的小木屋。

门开之际,有人在他身后喊了声“惟刚”。他惊诧地回头,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竟是梅嘉。

“你怎么在这里?”

梅嘉在酒会隔日便搬回家了,好一阵子没有露面。

“我在见飞看见你冲出大厅,跳上车就走,我一路开车追着你,”她略带喘促地说,然后抚住惟刚的手臂。“我听说‘世代’出了意外,我……我很担心你。”

梅嘉感觉的发型被风吹乱了,葡萄红的裤装起了绉巴,惟刚没见过她这么凌乱过,但她仰着脸看他,那副专注和关切──他没见过她这么妩媚过。

这一夜,惟刚留下了梅嘉。



要是他自以为能舍,那他就是傻子。

他或许能狠心个三天,放旷个三天──日间,在浪里踩着白沙走,试着那从未有过的平坦舒适;黄昏,梅嘉蜷伏在他脚边,也有那从未有过的婉柔。

他要她回去,不欲担误她的时间,她却蜿蜒到他胸前,把脸理入他胸怀,耳语道:“我爱你,惟刚,我一直是爱你的──让我跟着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惟刚不禁拥着她叹息亲她面颊。他不是草木,怎能不感于她的心意?她并不了解他,也未必有能力爱他,但她总是那么坚决的,无畏的,认定她所要的,追求她所要的──至少这份意志是令他感动了。

然而,要是他自以为已经忘我,那他就错了。三天后,惟刚停车在华灯初上的十字街口,抬头仰望──薄紫的暮色下,见飞大楼那舞扬的中国式檐角,又在他的胸口画出热血,瞬间驱走在他周身流荡了三天的寒意。
 0   2005-06-13 23:30:0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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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她出来,向惟则道谢,并且告辞。

“让我送你回去。”

“不,谢谢,我自己回去。”她婉拒。

“可是你──宿醉刚醒,还是让人陪你回去比较好。”惟则说得诚恳,约露踌躇了一下,忽然疲倦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我不能再麻烦您了。”她扶着疼痛的鬓,喃哺说。

她是宿醉刚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刚,想起自己的纵酒,甚至有这荒唐走失的一夜,她生命里有些东西遗留在惟刚那里,从此再也收不回─往后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凄恻地垂下泪来。

“嘿。”惟则走过来,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约露却霍然起身。

“谢谢你昨天晚上的帮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后一次郑重道谢,旋即离去。

惟则觉得她走得像一片云,挽留不住。



两天后,他去寻云。他总有一种把握,没有他挽留不住的东西,即使是一片云。

他在外头无往不利,在见飞自己的地盘那更不在话下,三两下功夫即把约露的种种打听清楚,甚至仔细到知道这天中午的一点钟,她会在哪块站牌下出现。

他把车开到那个站牌去。

约露见到那辆黑色吉普,虎虎地、腾腾地驶到她面前,车身一股热气漫向她,是她熟悉的,爱恋着的惟刚的气息。她的面庞在阳光下绯红起来,立在那股热气中,探望车上的人。

车上一个体态修长的男子,穿一件宽松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镜,笑吟吟望着她。

呀,不是他。约露一悟,心情由紧张而松弛,然后沉淀下去。一抹微微的失意涌上心头。

但是车上的方惟则先生照旧吸引着她,他斜倚在方向盘上,眉目舒展,在熙来攘往的社会,有股几乎令人惊讶的优闲,就像他吊在抬头上的墨镜,荡呀荡地无所谓。

如果她也能,也能有这么一分半毫的无所谓,约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无声的召唤中,上了他的车,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口清凉的井。

车内的空气爽凉,而方惟则的笑脸更是怡人。

“很高兴你身上没有酒味了,”惟则调侃道,在头上方的车镜,瞥见约露脸上染了一抹飘忽的红晕。他又笑道:“那天回家没有麻烦吧?”

“还算顺利。”约露轻叹一下,回道。好在妈信了她和同事欢庆过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节。唯有身上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儿来的,她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

惟则却已经在眺望逶处的天空,不理会那天的事了。他是个不喜欢回头的人。

“阳光真好,温度适中──”他欢声道,话头一改。“你知道吗?大屯山常有老鹰俯冲下来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气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他把方向盘一旋。“也许我们该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点赶到士林采访一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变。

“这位教授有比你的自由重要吗?”工作有比快乐重要吗?屋子里没有阳光,我们应该到户外;大街太拥挤,我们应该到山上。”

约露知道他说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可是这些话在身受牵绊的人听来,却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过仍然一径摇头。

“我不能,方先生──”“叫我惟则。”

“方先生,我不能对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你为什么老是说不能?”他质问。

人生条件不同的人,说的是不同的话。约露却没有答辩,只是微笑。

“叫我惟则,拜托──不要让我求你。”他不看路,看着约露,老练之色全不见了,小孩似的,软化人心的神情,很纯,很真,没有人抵御得了。

“好吧,”约露轻吁一口气。“不过只以私下为限,而且──我现在真的必须赶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许不比快乐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连快乐也没有了。”

“对于意志坚决的人,我们是必须尊重的。”惟则洋腔洋调的笑道,加快了那么一些车速。

惟则把约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条街巷,车停在街口一树凤凰花丰茂的红荫下。

两个小时后,约露谢别访问对象出来,见到人车竟还在荫下,车身都被红簌簌的花蕾覆满了。

黑色吉普车在绿殷殷的阳明山道上驰骋,像一匹不愿辜负草原的野马。他们果然来到黄昏的大屯主峰,四方的山头都成了两面人,一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纱。

约露没看到老鹰,只瞥见遥远的淡水河。惟则却喊了起来。

“看,老鹰飞来了!”

“在哪儿?”

“来,我指给你看,”惟则站在约露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脸靠在她腮下,一手指向天,像发誓的情人。“在那儿,”“哪儿?我没看见,”约露把颈子引得长长的。

“没看见吗?就在那儿呀。”惟则的声音压得极低,脸孔挨得极近,他说话的口气呵在约露的耳根子上,温热而潮湿。约露站直了不动,他用发誓的那只手把她的下巴扳过来,两人的嘴唇只有一发之隔;是会触电的那种距离,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种距离。

约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后,她挣脱了惟则,跳到一边大笑。

“好哇,你骗我!根本没有老鹰。”

一股山风,吹乱了惟则服贴整齐的头发,他徒劳地把头发拨回去,咧开一口白净的牙齿对她笑。他的脸一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纱。

惟则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鹰而已,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东西──天母喝小酒,美术馆赏现代画,云采餐厅看万家灯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儿挑古董耳环!

他不像阔别这地方五年的人,他像是从来没离开过。他对这地方瞭如指掌,他对女人也瞭如指掌,他对人生所有幸福快乐的事都瞭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给了约露,解了她的谜。她认识他五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优雅的节目。她倒有点像朵养在香精里的玫瑰,除了浓厚馥郁,没有其他的味觉了。



惟刚坐在东京往台北的班机上,咒骂航空科学的落后。科学家的进度追不上影片制作人,谁不知道“企业号”上的光波输送室是多么有效率!还有呢,中国古代道长的那把拂尘,不也是往上一扬,就可以一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还在这里坐飞机!

在日本的五天,惟刚比一具被封在棺木里的百年吸血鬼还要急躁、还要阴郁、还要愤怒。他要回台北,他要回台北,终日他的脑子就这么嗡嗡响个不停,养了一窝蜜蜂。他开了会,他签了约,他参观了工厂,他周旋了众人,最后地上了飞机。但是飞机飞机,可恨可恼如此不济。

不是飞机不济,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经迟了。

迟了,迟了,他知道迟了;他的直觉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约露面前,去确定,去挽救。

所以当飞机好不容易从异邦飞抵国门,而他好不容易赶回了台北,头一个冲动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约露。要不是时间晚了,要不是顾虑着会打扰了梁母,吓着约露,他一定去了。

惟刚充满挫折地吐一口气,重重掉了头。

回到策轩,是夜里十时了,偌大的窗户透过歇息了的黯黄灯色。他疲倦地迈上台阶,却听见廊侧那一头,传来喁喁哝哝的人语。

他把皮箱搁在门边,好奇地踅过去。草坪上两个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两个人的对话,更听得清楚。

“喏,北极星在上头呢。”

“真的?”

“来,我指给你看。”男的靠了过去。

“不要!你又要骗人,你顶爱骗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别开,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无限深沉地一叹。

“或许吧;不过以前骗人,是为了自己,现在骗人,却全是为了你。”

女孩没作声,抱膝坐在那儿,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搂过去,渐向她的脸庞靠近。惟刚本来握住了的拳头,猛地一使劲,指节发出喀喀的声响,把草坪上两个人惊动了。惟则回过头,在月光下瞇眼看着。

“惟刚?你回来了,”惟则认出廊下的堂弟,便从草坪一跃而起,把约露也拉起来,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路辛苦了,不亏是见飞的台柱──全靠你了。”

惟刚每每不惯听他堂兄讲起应酬话,感觉是一款雪白无尘的法国艺术家具,糊了福禄寿喜几个字的不搭调,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没答腔,却把两道视线指向约露。约露张着两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没法子呼吸──她是没法子呼吸,一见到他,那股不讲道理的狂喜,便从她的脚底,她的指尖,她的心头,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肌理冒出来,涌出来。她在这样不可理喻的快乐中抽搐,筋骨疲软得就像要往他的怀里倒去。

老天,原来她是这样的想念他!

“这么晚了,你不该还在外头远留,你该回家了,约露。”

惟刚说。

约露一僵。他那口气,孙叔叔的口气,却没有孙叔叔的慈祥。实际上,约露感觉得出他在生气,月白色的廊灯下,他的面色泛着铁青,唇线抿成一道,像石头刻出来的那么峻厉。

她的快乐被他的怒气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则,他将她挽住。

“是的,时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家。”惟则即搀着她往花径走。

两人愈行愈远,幽黑中只见到约露银亮的小皮包在微闪,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减去。

惟刚听着那远去的车声,嘴里的两排牙成了一齿一齿的青梅,溢出几乎令他呜咽的酸涩滋味。

九年前,他也曾经面临过相同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带以霏回策轩。他希冀叔叔在家,见见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则在。

惟则已经提了泳裤要去游泳,却留了下来。罗庸替三个年轻人备了蒜茸鸡排,餐后还有银耳樱桃汤。惟则光凭几枚樱桃做材料,便编了几个笑话,逗得以霏发出成串成串铃儿似的笑声。

和惟则一比,惟刚总恨自己的严肃过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么也学不来。

适巧学校社团的学弟来电,商量新闻摄影展的细节。二十分钟后,他放下电话,厅堂上却不见以霏和惟则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看,两条人影已下了花径,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月白花花的阳光里,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个小时有余,惟则才把他美丽的客人从林径那头带回来。

以霏是回来了,但也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紧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红色老爷钟,沉稳地响动起来──午夜十二点,是马车变回南瓜,玻璃鞋坠地,灰姑娘回家,一切现出原形的时刻。在客厅已坐了两个小时的惟刚,缓慢抬起抱在手心的头。

他看到一双上好的咖啡色懒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刚,惟刚,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休息?你不该这么消耗本钱的。”他堂兄拿温和的语调训斥他。

十二点整。送约露回家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在等你。”惟刚直截了当说。

“我知道。”惟则叹口气,很是认命地坐了下来。

“她今天晚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天是咱们的生日。”彷佛这一句就可以解释一切。

兄弟俩心照不宣的对答。

“你从来不在家过生日。”而惟刚一向是连生日也不过。

“我或许有些变了吧。”惟则自嘲地一笑。他事先没告诉约露要到策轩,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来。三十一岁的生日,繁华尚未落尽,他却有了一种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静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带回来的女孩共聚这么一餐。他是变了。

“你呢?三年不见,你是不是也变了?”惟则偏着头观测他堂弟──一张石刻的脸,三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刚毅和凝重,然而现在那张脸,却好像一摔就会碎裂似的。惟则的语气一改,单刀直入。

“你是怎么一回事?”他问:“为什么一见到她就这么激动?在饭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惟刚久久没答话,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铜镜,对着惟则,想从他脸上照见什么似的。

“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谁,”到最后惟刚才回说,一字一句像打字机敲出来的那么确凿。“你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回,轮到惟则缄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从没有见过她,但那晚在酒会上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么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和她进进出出,”惟刚把身子向前一倾,咬牙切齿道:“带她回饭店过夜,接她到家里吃饭,这五天你还做了什么?她知道你是谁吗?──不必回答,她一定不知道,否则她绝不会还和你这样有说有笑!”

他闭上眼睛,对空吁了一口气。

“几个月前她刚见到我时,简直像要徒手把我杀了。”

“她认识你?”惟则盯着自己一双交握的手问道。

“她说她是从她姊姊烧剩下来的日记和照片知道我的──她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当时不闻不问,害得她……”

惟刚的嗓子沙掉了,惟则抬起头,兄弟俩对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见到痛苦之色,而惟刚的瞳眸还要来得更沉、更幽,像两个永远没办法填补的无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这样没完没了的痛苦下去吗?惟则不由得恨起他堂弟来了。

有时他几乎觉得这是惟刚的报复,惟刚不肯超脱,还要拖着他一起下油锅。

“约露完全不知道我,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所以你尽可佯做没事,什么都不说,让她像个小白痴似的在你身边跟进跟出,”惟刚每一口呼吸都蕴着怒气。“或许你还要再来个编派,要我合作,索性瞒她到底,是不是?”

过去这样的例子可数不清了,惟则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帮点小忙,撒点小谎,收拾点善后,哪样不是因为彼此是好兄弟的缘故?

惟则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会找机会好好向她说明,我会告诉她一切──不会瞒她,”他深吸一口气,说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那就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说罢,惟则离开客厅,上了楼去。

他太清楚了,惟刚绝不会拼着让约露受到伤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软。

心软多情总把他害了。
 0   2005-06-13 23:29:4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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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惟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么时候被决定的?是什么人替他配了对象,订了日子?

他霎时遭人团团围住,那可怕的恭贺声像一把把铁钉子洒在磨石子地上,刺耳惊心。他想叫停,告诉他们这是个误会,有人搞错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边,笑得千娇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着向客人还礼,更是满面的呵呵然──哦,惟刚有多久没见到老人家这样开过笑口了?

莫非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刚当众高喊没这回事,教老人家台阶往哪里下?

面子往哪里挂?何况还有梅嘉!

就连他那活像显了灵,令晚突然在酒会出现的堂兄,惟则,也靠拢了过来,往他肩上一兜。

“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结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刚却彷佛驮了两块石头坠下海去,一块是梅嘉,一块是叔叔,人情恩义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满头大汗,抬眼在人群中拚命搜索──那道可爱的缎蓝影子在哪里?整晚上,他只想过去把她抱个满怀,亲她,吻她,把整颗心都奉给她。

然而她飘飘忽忽地,一抹蓝影子在人海里载浮载沉,愈荡离他愈远了……约露,他只能在心里喊。



约露只觉得宴会厅喧腾得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她不知道自己一杯连一杯,饮了多少鸡尾酒,也不知道酒会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声,脑中仅有一个念头──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

这样一对璧人呀,约露擎着水晶杯冷笑,瞧瞧他们──惟刚自然不必说了,而梅嘉更是华光照眼,一头云髻盘往顶上,开成了一朵黑色牡丹,穿一身大红镶金葱礼服,摇摇袅袅,美得就像风中一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怀里送。

她可不是在他怀里吗?笑得那么富丽得意!一双手彷佛还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双,像面包店架上的螺丝卷,一圈又一圈把惟刚死死缠住。

约露愈想愈是自惭形秽地生恨,惭就惭在梅嘉能够理直气壮地爱惟刚,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爱得见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样蹁跹,只管恣意绕着惟刚闹情意,不必挣扎,也不必亏心。一个人一生能够拿什么来换得感情的自由开怀?如果能换!

约露是这样自怜,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

还有最爱的那男人。



如果最后要逃出酒会,一开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则一手插在裤袋里,徐徐踱过一座又一座宝气灿烂的专柜,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国,没有通知一个人,打算在外消磨一二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策轩。

居然就在下榻的饭店碰上“风华”的酒会。他按捺不住地过去探探,偏偏罗庸还是那么眼尖,一把就给逮住!总算趁着所有人为惟刚的喜讯闹翻天的当儿,给他逃了出来,窜入紧邻的购物中心避风头。

老天,他最恨交际酬酢,理由之一,他永远没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礼服,用一条僵挺的领带把自己勒死。如果做个富家子弟得受拘一辈子,他宁可不做。

不过名位可以不要,银钱却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笑──否则哪来的手头买下一堆东西,引得售货小姐们眉开眼笑的?远企这一逛来,原本空空的两手已多了一双懒人鞋,一副皮吊带,对笔手帕,拉拉杂杂,甚至还有一只奥西丹的玫瑰香精!他岂好买东西?不过想逗逗站专柜的女郎笑一个罢了。

看着时间不早了,“风华”的酒会也该散了。他放胆地往饭店走,却在大厅的楼梯上瞥见一条影子,倚栏面着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蓝翠蓝的。

他认出那人儿,不觉泛出笑意。好巧,又碰见她了。他走过去,低声向她“嗨”了一声。

她慢慢回过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还夹着一只空酒杯,像走丢了的人。

他看着情形不对,皱起眉头问:“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酒会结束了吧?”

她一句也答不上来,轻喘着,飘了股香槟酒味。惟则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牵着她去找柜台人员,问明“风华”酒会已经落幕,人员也都走尽了。

独留这一个。

没有名姓,也没有住址。惟则叹着气,把她带回十一楼他的房间,他不愿把她交给别人处理,又懒得费事去查明她的住处,送她回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双密匝匝的长睫毛,梳到了醉后嫣红的颊上。

惟则搀扶她上床,犹豫了一下,把她身上的小礼服褪下。

她穿着绸白连身底衣,肩带下一双白腻腻的手臂,缀一二浅浅的小雀斑,可爱,但更撩人。

惟则洗了澡出来,听见小醉美人竟打起呼来了呢。他抿住笑,过去把她的发丝从腮边拂开,端详她半晌,然后熄灯上床。

他在她身边静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灯起身,摸摸索索从购物袋里搜出那只玫瑰香精,拆了头,挨到床后,悄悄撩起她的头发,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几滴。一股花氛从她的娇躯上漫漫荡开来,千百朵玫瑰在剎那绽放。

惟则重新躺下,这回他伸臂把身边的人儿轻轻揽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口香息进肺腑,悠然合上眼睛。

他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隔日上午十时,惟刚把成经理和文具部一名主管留在饭店大厅的皮沙发座上,领着罗庸,径上十一楼。电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轻微的昏眩。

那是他终宵未睡的缘故。酒会散后,他为了婚讯一事,和梅嘉缠斗了一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轩房里,当他的面把衣服脱得净光,只剩一套紫缎子底衣裤,嘴上直嚷累了,要上床睡觉,眼梢底却一味瞄着惟刚的动静。她打好了算盘,要嘛就把惟刚勾引下来,正好生米煮成熟饭,否则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个思考对策的余裕。

她大约没想到惟刚也有这么强硬的片刻,被逼问急了,把手上一柄黑底描金叶子的梳子一丢,恼着回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会上宣布,中秋节完婚,他的兴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罢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摸不出来吗?

他巴望你─什么?为什么没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番心意,都替你张罗好了,免得你公私两头忙,我们这样为你,你还不懂吗?”

惟刚姑且不迫究梅嘉这番说辞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诉她,他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对外人也就算了,对她及绍东,这个误会可不能不解释清楚。

梅嘉嘤嘤哭了一场,居然没有平日泼辣的反应,惟刚也就带了几分歉疚地陪着她。最后,她提出一个要求──暂时不撤消婚讯,也别对他叔叔提到,给她一点时间缓和缓和,她总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的,谈论婚事这般出尔反尔,只给人看笑话!

惟刚叹气,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他本来就不愿伤害梅嘉。

他回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签约合作开发旅游精品的业务,十二点的飞机!

他才跃下床,罗庸就来敲门,说是老太爷一早发现惟则没有回家,很是气急,要惟刚立刻去找人。惟刚匆促收了行李,赶到公司,多亏了施小姐的能干机伶,不到半小时便查出惟则的下落。惟刚遂在赶赴机场之前,先绕到饭店去寻他堂兄,罗庸也跟了来。

他足足花了五分钟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门给敲开。惟则着了棉白背心,杏子红的短裤,眉眼间还爬着惺忪的睡意,他甩着一条茁壮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

惟刚跨入房间,即嗅到一抹旖旎而诡异的香气,不该属于这里,却又在这里。他左右张望,一望见床榻,头颅内轰然一响。

床际上那拥着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吗?

约露!

惟刚觉得整个脑子充塞着核弹爆发的蕈状云,浑沌无法思考,一切是反射动作。他一把揪住惟则怒吼,“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嘿,老弟,你疯啦?”惟则讶然叫道,挣扎不开。

“她怎么在这里?你对她做了什么?可恶,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惟则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幸赖门外的罗庸赶进来,帮着把他发了狂的堂弟给拉开。他避向后去,说道:“冷静,老弟,我没对她做什么,昨晚我在大厅碰见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会又已经散了,找不到人处理她,我只好把她带上来,让她睡一觉再说──情况很单纯,什么事也没发生。”

床上的约露早被这一阵喧嚷惊醒,抓着毯子坐起来,似懂非懂茫然望着眼前三人,骇异程度绝不亚于惟则。

惟刚一箭步跨过去,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往外拉。“走,约露,我送你回家。”

约露像具布娃娃似的被拽到了门口,才霎时清醒过来。一清醒心头便是一绞,想起惟刚与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赌气地用力摔开惟刚的手。

“方社长,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回家。”

“约露─”惟刚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却一闪,躲到惟则身后。惟刚的面色紫涨,忽腾腾望向堂兄,火气再度攻向他。

“惟刚,这位小姐不会有问题的,你还要赶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罗庸一边劝─边拉,硬是把惟刚架出门去,又掉头对房里喊,“老大,我一会儿上来接你,老太爷在家里等着。”

惟则揉着被堂弟拧青了的胳臂,吁一口气,上前把门关上。他回过身,与约露隔了一道段落对望。那张在冷气房初醒的脸蛋粉白粉白的,一双眸子艳炯炯,黑里透着晨霜般的光。

身上只一衫底衣,却没有忸怩的遮掩,只是庄重,严谨地肃立在那儿,像那些个希腊女神像,再是身无寸缕,也是尊贵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

“你刚刚对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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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唇温润地,他的嘴热烈地,他将约露含着、吮着、厮摩着,她是无法动弹。他吻得凶,也吻得柔;吻得武断,也吻得悱恻;吻得跋扈,更吻得极端极端甜蜜。

约露忘了一切,不知有处境,不知有时闲。她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委蛇投入他怀里,似梦似醉的,迎合他的热唇,吻向他的绵绵不绝。

就在这里,就在这男人的忏悔和热吻里,约露的灵魂像一只蛹般的破开来,恍惚一只蝶,带着她包藏了八年的秘密翻飞而去,幡然照见自己──却依然被困,困在这座故障的黑电梯,困在惟刚牢笼一般的怀抱里,是不能即也不能离。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无声而且无望地吶喊,救救我,救救我呀!

这许多年来,她岂是恨他,岂是怕他?──她原来竟是爱他!



梅嘉可以对许多事漠不关心,但是对她想要的男人,却不能不敏感。

惟刚起了变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让梅嘉感到不妙。

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花脑筋的人,她从来不去理会他想些什么,只要他应该在她身边的时候在她身边,那就成了。惟刚是她最炫丽的装饰,和他一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对他兴致勃勃,可他对别的女人总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但是现在她觉察出他的变化,他是即便在她身边,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种想要自由想疯了的女人,也不是见了婚姻就像见了鬼一样,她讨厌孤单,她喜欢有窝──一个金窝银窝──,而惟刚的疏远渺远,让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计画,只怕一转眼她便失了掌握。

这天她刻意提早回到策轩,弄散了头发,斟了杯色泽阴郁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绒沙发上,心事重重做垂泪状。门是半开的,罗庸在外头走来走去,视若无睹似的。但晚饭过后,方绍东便把她喊到书房去了。

梅嘉咬着颊肉暗笑──她就知道!

绍东坐在那张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侧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其上一盅热茶,蒸腾着一股强烈的药草味儿。梅嘉打赌,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内的细菌统统呛死!

“有什么心事吗,梅嘉?闷闷不乐的?”她一坐定,老人即问。

她没作声,酝酿着气氛。

“梅嘉?”

她叹一口气,幽怨道:“是惟刚……我为他担心。”

“惟刚怎么了?”老人瞠着鹰目质问。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讨厌太师椅!

“惟刚这阵子脾气特别躁,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对我说过重话,那天我问他我们的婚事怎么打算,他的嗓门一下大起来,说是伯伯在养身子,伯伯无心作主,他能有什么打算?”

梅嘉抽抽噎噎诉说着。“我晓得惟刚不是没责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应过我,等‘世代’的事一敲定,就要把婚事办了,他说不该让我等他这么久,可是一直拖到现在,‘世代’下个月就要推出了,我们的婚事半点没有着落,我知道他心里过意不去,自己在干着急……”

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觑着绍东,见他压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严肃的脸上还盘桓了一层不悦之色。这副面相自然不怎么可观,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绍东的脾气,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实,遭人物议,他禁不起旁人说他做人做事失度。

她肯定绍东已经在盘算了,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刚,她不就瞧出情况不对吗?他望着那个叫梁约露的女人时,神魂就像出了窍,眼中再没有别人!

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刚不可。

“这种事他光是着急有什么用?总要商量的!”果然,绍东暴躁地嘟嚷了。

“他不敢拿这件事来烦伯伯。”梅嘉轻声分辩。

“你们两口子都讨论过了,商量好了?”绍东沉吟着问。

梅嘉是他好友的遗孤,眼看着她在惟刚身边跟进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刚对她似乎颇体恤,而这小妮子在绍东面前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如果小俩口有意,那么也该是时候了。

“我们就等伯伯拿主意,为我们订个日子,”梅嘉垂着目光说:“惟刚自己是不敢主动提的,他那个人别扭又好面子,您要开口问他,怕他还会推说没这回事呢,伯伯,您得想个好对策──让他没法子搪塞。”

绍东没出声,捧起药汤,锁住一双浓眉,饮着,想着,神色分外严峻。梅嘉不敢去惊动他,但她素知绍东和惟刚一向不亲,这对叔侄宁可在隔阂中相互揣测对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实实面对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正是给她有设计局面的好机会。



梅嘉巴望的喜讯,不久便翩然而生,但是对约露,竟又是一场劫数。

那日的电梯事故,历时三十分钟结束,公司的机工把他们安全带出来,然而约露的人生已像是踩过地雷之后的天翻地覆,彻底变了样。

连慕华都看出异状,悄悄问约露是怎么一回事,约露却能面无神情看着她,答不出一句话。那天惟刚主持“风华”的编辑会议,约露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眼,就要当场嚎啕大哭,追着问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问题!

──我怎么爱上了你?我怎么爱上了你?

她爱了他多久?爱了他多长?这样的错误是什么时候铸下的?她自以为恨他,不料却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为爱他!

是的,是的,一点没错,她爱他!在“风华”创刊十五周年的庆祝酒会上,约露在心底认命地狂喊。

他伫立在远东国际大饭店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穿一身剪裁合度的黑礼服,搭着白如云朵的簇新衬衫,颈上系了黑缎领结,头发还是一贯令人心疼的微乱,却是十足的潇洒,在人群中显得分外英发,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协奏曲在他身后悠扬着,他与各方嘉宾周旋。与人倾谈的时候,目光锋锐,露出一份坚毅的神态,豁然大笑的时候,眉宇飒爽,又是无比的俊朗。

约露遥遥望着他,惊骇欲绝地爱他爱他,爱得心也散了脑也空了,四顾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年后的今天,魂归来兮,必然一如当初无法自拔爱上他。

这是魔障,还是孽缘?是劫数,还是宿命?

约露想得悚然,倒抽着冷气,踉跄后退。

“小心,小姐。”

听得这声警告,已经迟了,她陡地撞上身后的男子,将他手上一杯鸡尾酒给撞翻,酒汁洒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会,却一径拿一双黝黑的眼睛瞅着她,慢吞吞道:“你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吗?”

“哦,对不起,先生,真是对不起!”约露面红耳赤连声道歉。

这人穿着一套质地极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现场以深色服装居多的男士当中,看来相当不同,但是这会儿他的裤裆子染了一片黄色的洒渍,却是特别醒目。

约露还在惊魂中,站在那儿无地自容,怎么也不敢面对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丝质手帕,弹了弹衣上的汁液,和颜悦色对她说:“别担心,你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男人的裤下毕竟是用处最少的一个地方。”

几乎是难堪得要昏厥过去的约露,听了这话,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你终于笑了,博佳人一粲,”他叹道,瞄瞄自己的裤檔子。“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不知怎地,约露连日来焦敝烦苦的情绪,竟在这陌生男子三言两语的逗趣中,释去了大半。她淘气的本性一露,反质他一句,“你不是才说损害不大的吗,先生?”

“男人的话,岂可轻信,小姐?”他嘲弄回道,满眼尽是笑意。

这话可又触动了约露内心的某个伤口,盈盈的一张笑脸蓦然间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瞟,便观出她脸上微妙的变化,他于是转过身去,从一名侍者的银盘上,拿下两杯彩色鸡尾酒,殷勤地递上一杯给她。

“谢谢。”约露喃喃接了下来。

他啜着酒,闪动精亮的眼光打量约露。要不是见到她别在胸前的员工名牌,他还当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细瞧来,她着一袭款式再保守不过的缎蓝小礼服──极可能是妈妈的压箱物──耳下一对白金水晶坠子,妆饰简单,却是引人入胜。她那头芳菲似的秀发,微妙地披肩,脸蛋明蒙,眉目之间蕴着一抹艳色,最是两片丰盈娇巧的嘴唇,漾着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阅人无数的他,也要为之神迷。

大厅人口起了一阵喧动,他回头眺了眺,低声道:“喔,新闻局的官员也到了。”

约露引颈,只见镁光灯闪烁不已,把酒会气氛挑动得益发斑烂热络了。那人环顾大厅,笑道:“立委、政要、媒体,各方名流都到齐了,一场杂志周年酒会,办得真是风光。”

约露抬头望了望高悬在大厅那幅亮丽的横匾,解说道:“今晚的酒会,除了庆祝‘风华’创刊十五周年,也同时要把即将出刊的‘世代’杂志介绍给外界。”为了今晚的酒会,杂志社上下足足忙了半个月。

“哦,是的,‘世代’,惟刚念兹在兹的文化理想。”那人的语气尽管有些嘲弄,但始终是一脸笑意。

约露虽不隶属“世代”的编辑部,但“世代”企画专精,图文并茂,水准之高,亦令约露感到与有荣焉。更何况她还曾参与了一个小小的意见──修改后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刚满意得不得了,约露每每想到这里,内心总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头去寻望惟刚,那高大的形影,一入眼帘,心头又是一阵甜蜜自酸楚的心间汨汨沁出,她强自按压怦怦的心跳,赶紧回过头,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

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不大,但神态有股老练之色,精心修剪过的发型,整理得乌亮服贴。他的个子相当修长,既不打领带,也不系领结,倒用了条红底酢浆草的丝巾,随意扎在领口,流露一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风采。约露注意到,他有双极深邃迷人的眼睛,却显得懒洋洋的,彷佛看遍了人生,再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让他感到兴趣似的。

“请问您是来宾,还是本公司的员工呢?”约露猜不出此人的来历,遂礼貌地询问。

“我是见飞的人。”他笑得似乎无奈。

“哪个部门的呢?”

“最高部门”他露出促狭的眸光。

这人开起玩笑来,也不怕犯了惧高症。她和他玩下去。“什么职位?”

“有我这么一个老板,希望不会让你失望才好。”他向她欠个身,说得拐弯抹角地,却是一本正经。

约露一笑。哦,这人真爱开玩笑!他却望着她的笑靥,望得十分入神。

大厅口忽然来了一阵欢声雷动,镁光灯霎时灿烂得像国庆烟火一般,约露扬头,见一穿着宝蓝黑团花缎抱,身量颀长的白发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可不是方绍东本人到了吗?各方嘉宾,加上记者群,全迎了上去。约露见他竟比在公园遇着那回还更瘦灈了,但当他往台上那么一站,一副威严之态,没有开腔便把台下压住了。

他致辞感谢各界前来共襄盛举,人人肃穆地倾听,约露却发现有人轻轻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凑到她耳边道:“这里不是有个琉璃工房吗?咱们溜过去参观他们的杰作如何?”

她一怔,尚未回答,却听他呻吟起来,“糟了──”她抬头一看,一个着黑西装的老汉,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们挤过来,不一会儿即来到跟前,板脸打量那陌生人。约露认出他正是策轩的管家,他向约露点个头。

“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大?怎么一声通知也没有?”

“中午刚下飞机,”陌生人挑挑肩。“来到这儿,正好碰上见飞的盛事。”

“走!”老汉把陌生人的手膀一抓,不由分说便给往前拉,留下约露好奇地在那儿探望。

台前有场小小的骚动,绍东的讲演中断了片刻,随即继续下去,不久便欣慰万状说到,“如今犬子惟则也已束装回国,即将投入公司行列,与大家携手合作,并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携……”

约露见那名陌生人被拥上台,与绍东并立,她不禁倒吸一口气。

──老天,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人果然是“最高部门”的,他是方绍东的独子,方惟则!

约露吃惊地想。

“他终于回来了。”慕华不知何时挨到约露身边,低声道:“有子克绍箕裘,总是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则多久了。”

绍东续侃侃而谈,褒扬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劳,从上到下,但是约露却没有听到他提到惟刚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惟刚在哪里呢?约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他的影子。约露挤向前去,终于瞥见他。他站在台侧一撮人的后边,离了几步的距离,独自一人,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偏着头聆听叔叔的讲话,大部分时候却是低首凝视自己的鞋尖,约露不知道,但她觉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来好孤单,好落寞。

就算约露在见飞的历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刚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华说过,施小姐也说过,惟刚身兼数职,不惮劳苦,往往一天工作十几个钟头,而绍东对他竟无一字一句的嘉勉和慰劳!

约露对绍东不禁感到愤怒起来。她在策轩目睹绍东以冷峻且不公的态度,还报惟刚的关切,今天又见惟刚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气,她想走到他身边,和他在一起,她想──“今天更有一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绍东的音调陡然昂扬起来。“这是方家三十年来头一遭,”他一顿,露出难得的笑容。“各位,小侄惟刚和已故企业家贾元南先生的千金,贾梅嘉小姐,订在今年中秋节完成终身大事……”

大厅响起狂涛一般的喝采和掌声,轰然淹没了约露所有的意识。
 0   2005-06-13 23:29:0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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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6-13 23:23:3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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