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分不清是大雪飘在我的窗外,还是我的世界原本就在大雪里。
站在窗前,望着雪花钻进路人的脖子,我居然会产生一丝恶毒的暖意。
是不是人总能借助别人来蒙蔽自己?
这是今年冬天这个城市的第一场雪。
也是我从小到大亲眼见到过的一场雪。
但为了不做在这第一场雪里饿死的第一个人,傍晚的时候我不得不出去买点什么,让我的冰箱充实一些。
走在外面,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对不起刚才穿了又脱下的那件毛衣,它现在一定在衣橱里被冻得要命。
与其衣服和人同样挨冷,还不如把衣服穿在身上。
可这道理总在出了门之后才被想通。
就象人总在做错了之后才去后悔,而在后悔之后却又不痛改前非。
刚才站在窗前,只是觉得雪花飞得好看,可现在却觉得不仅好看而且有水准,因为不论我伞的方向如何,它总能轻易地在我的脸上和脖子里着陆。
难怪古龙笔下的西门吹雪武功那么好也只会吹血而不吹雪。
在我打算熄掉那把伞的时候,超市终于出现在眼前。
同时出现在眼前的还有许多同我一样不想被饿死的人。
我走到一堆提篮边,抓住最上面的提篮。
却不曾想到,我抓住提篮的手会被另一只手抓住。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那只手是个女孩的手,居然在这样的天气还会如此温暖。
随着一声“对不起”,那只手放开。
我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孩。
但她的鼻子和耳朵却是红的,想来当时的我也是这个样子。
我连忙放下手里的提篮,说:“你先吧。”
那女孩对我微微一欠身,笑了一下:“是你先拿的,还是你先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大大的眼睛上面有两道很秀气的弯月眉。
根据那对眉毛的形状,我估计那是画的,因为我还没见过如此曲线的眉毛。
“女士优先,还是你先来吧。”我也让快要冻僵的面部皮肤稍稍活动了一下。
“那就谢谢了。”她再次微笑点头。
我挑了好些罐头和饼干,因为我实在很难判断这雪会下多久,也实在不愿再
冒着风雪出来采购。
当我觉得该买的都买全了的时候,我走过去结帐。
又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排在我前面的竟然就是刚才的白衣女孩。
我低着头和她默默地随着前面的人缓缓前移。
我有点不大自然,是因为前面的白衣女孩?
那又为什么希望她能回头看看呢?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等了十几分钟,但我却觉得好象排了十几年。
她在付钱的时候终于侧身看到是我,又冲我微微地一笑。
她的笑倒没有让我惊讶,惊讶的是在我看到她笑容的时候为什么居然会让手
里东西滑落在地上。
雪似乎比来时更大了,站在街边居然却只能看到路中间的车灯,而根本看不
清车。
我竖起衣领,撑开那尽管用处不大的伞,准备离去。
却又再次看到了她,她捧着刚买的东西,站在超市门前。
白色的长风衣被风吹得一扬一扬的,那弯月眉也似乎要拧到一起去抵御这寒
风。
透过扬起的衣角,隐约可以看到她那条还不过膝的短裙,短裙下的两条腿更
让我觉得这天气分外的冷。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走?”我忍不住上前问。
她似乎一惊,看到是我,又微笑,但这微笑并没有舒缓她眉头拧成的结。
“我,我没有伞。”她好象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
“那你怎么来的?”我本能地脱口而出。
“我打车来的。”她脸上的微笑在寒风中更加让人怜惜。
“那再打车走哇。”说完我才觉得这是句废话,这么简单的事,别人怎么会
不懂,肯定是有她的原因。
果然她又解释:“我下午从外地来的时候没下雪,到了车站我打车过来,其
实我住的地方就在这儿不远,现在这么大的雪,打车一定不容易,我正在犹豫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没停止过眺望路中间那些模糊的车灯。
“那你家有人吗?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我,我,”她楞了一会儿:“我一个人住。”
我觉得好象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女主人公没带伞,天公又这么作美,男主角
偏偏有伞。
关键的是又有时间。
我本来想好好考虑出不出演这个剧本的,但这寒风实在让人无心思绪,于是
我对她说:“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她仍在犹豫,该不是在犹豫我的长相吧。
“如果你信不过也没关系,反正现在这社会我也能理解,我不会介意的。”
我说完转身。
“不是,我相信你!”她盯着我:“但这么大的雪,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她那句“我相信你”着实让我感动,于是我说:“如果你一直站在这儿,夜
里要我给你送被子来的话,那才叫不好意思。”
终于微笑又出现在她脸上,而眉头的结却并未解开,是不是因为这寒风?
一路上,那把几乎没用的伞似乎为她挡住了些风雪,因为到她家楼下的时候
至少她的衣服还是原来的颜色,而我的黑衣服却几乎成了白色。
我们一同走进楼洞,她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不停地道谢。
“你到家了,那我就走了,你还是赶快上去多穿点衣服吧,你穿得实在太少
了。”我又走出楼洞,心里却徘徊着要不要留个姓名电话。
“你等等。”她在背后呼唤。
我连忙转身,手却在身上摸有没有带笔。
“雪又大了,”她顿了一下:“你等会儿再走吧。”
“我也没多远,这雪反正一时也不会停。”我嘴上这么讲,但脚却又迈回了
楼洞里。
“要不,你上去坐会儿,等雪小点再走。”楼洞里黑得看不清她的表情。
轮到我犹豫了:“这不大好吧,你不怕?”
“我相信你!怕的话刚才就不要你送了。”说完她先走上楼梯。
这是我那天第二次听到她说“我相信你”。
一进客厅,鼻子里就被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气,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温柔
乡”这三个字。
“怎么样?”她脱去那件长长的白色风衣问道。
我眼里望着她裹在白色紧身毛衣里的身段,心里想着她是不是在问我她的身
材。
庆幸的是嘴还算清醒:“挺幽雅的。”
“这房子是朋友借的,但布置都是我自己搞的。”
我不停地点头不知是在赞赏,还是在表示难以想象一个象她这样柔弱的女孩
是怎样完成眼前这么一所温馨居室的布置。
趁她低头在冰箱前整理刚买来的东西的时候,我在卧室门前向里望了一眼。
“那是我睡的房间,你可以进去看看,灯的开关在门左边。”
我连忙回头,想证实一下她的背后是不是也长着眼睛。
“不用不好意思,既然来了就随便一些。”
但我还是不曾进去,尽管屋子里不在下雪,但我的鞋和衣服上都还有雪。
“在鞋柜里有拖鞋,还有一双我的,可能你嫌小,就将就点吧,你把衣服脱了,挂在衣架上吧。”
虽然我身上穿着衣服,但我却有一种赤裸裸的感觉。
为什么我想什么她都知道?
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祷,但愿刚才她脱掉外衣时我在想什么她没能知道。
脱掉衣服换了鞋,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和她认识还不到半小时,连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终于把买来的东西整理好,走到我面前:“我叫洛雪,洛阳的洛,雪花的雪,你呢?”
我一下子楞在那里,今天是什么日子?在一个落雪的天气,认识了一个叫洛雪的女孩,居然现在还在她家里,这缘也太悬了吧。
“雪花的花,感谢的谢。”
“花谢?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对于她这种惊异我已经习以为常:“雪能落,花就不能谢?”
“你不觉得这名字太伤意了吗?”
我望了望窗外说:“下雪天都会让人感到冷。”
显然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其实我很热情的。”
但她的眉头却又打出个结。为雪在落,还是为花会谢?
但她的确很热情,竟然又让我留下和她共进晚餐。
我嘴上当然客套几句,但心里却在想吃完饭她该不会又让我留宿吧。
“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她一边淘米一边对我说。
“不用,我也是一个人。”
“那你愿不愿意帮我切菜?”
“你每天都这样自己做饭?”我开始洗手。
“对呀,不做吃什么?你难道不做?”
“我没心情,一般都是胡乱对付一下。”
就这样,在饭菜全部做好的时候,我和她基本上都了解了对方的情况。
她家住在郊县,平时一个人住在这里,刚才就是从家里过来。她和我一样大,
也属猪。
我和她都坐下,看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再看看窗外还飘着大雪,我产生
在过年的错觉。
“你要不要来点酒?这样才更象过年。”
她居然连我的错觉都能知道!
“酒可乱性,还是不要了吧。”
“若是真会乱性,没酒一样会乱,我相信你!”
第三次了!我自己都没有在一个多小时内相信自己这么多次。
“我倒不是担心我自己。”
说完我看到两排象珍珠一样的牙齿咬在一起,还有两道弯月一样的眉毛舒展
开来。
她拿来一瓶红葡萄酒,显然这不是她刚买来的。
那她哪来的酒?
难道她家里常备着酒?
为谁?
为男朋友?
男朋友爱喝这种红葡萄酒?
还是为她自己?
她常喝酒?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脑海。
她的结是打在眉头,而我的结是打在心里。
暂且不管这女孩怎么样,但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她很漂亮,第二,她做
的菜很好吃。
“其实,我平时一个人也常喝酒。”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就象这酒的颜色一样
深沉。
我嘴里在吃,心却在静静地听。
“这种酒酸酸的,有时感觉带点甜,又好象带点苦。”她端起酒杯呆呆地望
着。
我却感觉她的话酸酸的,但不知她心里是甜还是苦。
她好象猛地意识到我只是个刚认识的人,于是露出微笑问我:“刚才在超市,
我摸到你的手冰冰凉,你为什么不多穿点衣服?”
这让我想到她穿得实在也不多。
“据我妈告诉我,我在九个月时得了败血症,因为挂了很多盐水,后来病好
了之后就留下现在这手足冰凉的现象。这跟我穿多少衣服关系不大。”
“那夏天的时候拉你的手一定很舒服。”
“其实,你倒是要多穿些衣服。”我对她说。
她却只是微微地一笑,但笑容里带着很多无奈与凄然。
不知不觉中,我们互相问了很多问题,但桌上的菜却很难见少,而酒瓶里空
出的空间却越来越多。
随着她体内酒精含量的上升,她的脸颊也变得红润,而眼神却更加的迷人。
我当时却一直想不透,象她这样一个女孩,为何会象她所说的那样还未曾有
男朋友。
直到第二天我在镜子前洗脸的时候才似乎明白,因为象我这样“杰出”的人
不也一样没女朋友。
那晚在酒瓶里的酒全变成了她满脸的红霞之后,晚餐才算结束。
尽管她还能很熟练地收拾碗筷,但我依然能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朦胧。
使她朦胧的是那刚喝下的红色葡萄酒,还是她眼里原本就一直迷漫着的雾?
洗碗的时候,她变得出奇的沉默。
我静静地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她腮边的一缕头发兀自随着她的动作轻柔
地摇摆着。
那一瞬,我觉得那是一幅很美的画。
当她将一切收拾妥当,转身要走出厨房的时候,我的眼睛遇到了她微微潮湿
的目光。
本来想问她一句:“你怎么了?”
但我没有,我总怕在那一刻我随意的开口会破坏那凝重的气氛。
宁静了很久,直到我觉得她眼里的潮湿似乎滴下来的时候,她仿佛才意识到
了。
她急忙转头,望了一下窗外,说:“雪好象小了,你回去吧。”
虽然我穿好了衣服换好了鞋准备离开,但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停留在她那里。
我知道那当然不是我刚买的东西,我甚至故意想将那包东西忘在那里,以便
我可以借着它再回来。
哪怕只为了看一看她刚才站过的位置前,地板上那一颗晶莹的水滴。
我仍记得我回头跟她说再见的时候,她的门已关到只剩下一点很小的缝隙。
在我还没来得及听到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已被那道门隔绝在她的世界里。
我撑开伞,走进纷飞的落雪。
雪倒还和来的时候一样,很大。
不同的是,风,象在呜咽;雪,象在抽泣。
那天夜里,风雪好象一直都不曾停止过悲鸣,就如同我在床上一直都不曾停
止过翻来覆去。
直到第二天早晨,风雪好象不再有声音,是不是已经将力气耗费怠尽。
也是在一切安静之后,我才朦胧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