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的叫声使周围的学生们都吃了一惊,一齐转头来看。我突地拉开门,不由分说就冲了出去。
冲到门口,我竟然还想得起还有一只书包放在地上,于是又飞身返回,一把捡起,冲出门去。
我冲出门,却不知道眼前就是楼梯,结果一脚踩空,骨碌碌就沿着木梯子滚了下去。等我站稳,我感到楼上有人在我。我感觉到是那女孩。她其实没走。
我不敢跟她说话,摸索着朝院门外走。
走出院门,我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猜测这是那个凸牙男孩的房子,可能我的父母住在公房里,而只有我一个人守在我们的这所老房子里,因此,这里就成了我们聚集起来“做事”的地方。
我在小巷乱走,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肚子开始叫了。幸好前面巷子口就有一家饮食店,于是进去,胡乱吃了碗面条。
可是等吃完以后,一揩嘴巴,才想起了什么,登时大惊失色:“糟了,一分钱也没带!”只好恳求店老板:“能不能下次给钱?”
黑黑胖胖的老板娘一听,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一看就知道是个癞皮、瘪三!没钱你吃什么呀你你不怕烂嘴巴烂肚肠呀你!”
我面红耳赤。这个时候我根本就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我是我!
旁边有人建议说:“拿件东西抵嘛。”拿东西?当然不能把书包抵掉,那可真完了。想也没想,我取出我那只不值钱的电子表,又脱下牛仔衣做抵押,低三下四地出了店门。
这是晚春,晚风吹着,让穿着单衣的我感到有些冷。不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这七弯八绕的小巷。
不知不觉走了大半天,我荒凉的眼睛猛地看到了倒映在旁边窗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子,感觉一时异样,喉咙口“咯”地一声:到底该怎么走呢?看看周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已经拐了几个弯,抹了几个角。走到路口,看路牌,相信只要找到任何一条大街,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打定注意以后,我决定转到大街上。我离开脚下的这条小街,不分方向地向前走,又折进了一条小巷。
我想走到尽头肯定能走出小巷,小巷的尽头该是大街了。就走啊走啊走。可是,结果还是一样,走完了一条小巷却又走进了另一条小巷,从另一条小巷出来,却又已在第三条小巷。我想找个人问问大街在哪,随便哪条大街都行。可是碰到的人个个都阴着脸,目光阴森,令人恐怖。
我拼命地走,并且开始跑了起来。我不敢看迎面过来的人,也不敢看被我追上和超过的人。就这样,走啊、跑啊,一直搞到精疲力尽,单薄的衣衫被汗水湿透,结果却还是在一条条面目相同的小巷之中。
我看看天空,早已暗下来了。小巷的行人也越来越少,差不多没了。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奇怪的是不见灯光亮起。
“这是什么地方?我是到哪儿了?”这么想着,突然毛骨悚然,怎么办?这一带好象停了电,什么光亮都消失了,四周差不多已是一片漆黑……
我拼命地走着、跑着,在恐惧之中足足奔波了半夜。终于,啊,我看见了灯光!在前头,在路的前头隐隐地闪烁着,只是一亮一暗,像是谁在眨眼。我顾不得什么了,拼命地向前跑去。
这是一盏路灯,但不知道为什么,忽明忽暗。到了到了,我并且发现了大街!那路灯就是在大街上。大街上一片沉寂、冷清,空无一人,但有远远近近的不少路灯。
我开始找路边的汽车停靠处。沿着路边的人行道走。路灯一盏盏全都忽明忽暗的。附近的楼房则一片漆黑地和黑夜融为一体。又找了半天,猛然地看见了一个人,在我前面走着。
我一阵惊喜,但随即是刺骨的寒冷和惊恐,因为,我发现了自己进入了一个噩梦。我发现在我前面走着的这个人穿着一身的白:白衣、白裤、白鞋,甚至,我汗毛倒竖地注意到,那人的头上还戴着一顶白帽子!
在路灯的一明一暗中,这个白衣人象是一块忽白忽黑的墓碑。
我不敢再在我后面走,慌忙在一盏路灯的灯柱下停了下来。可是,我随即发现,那人也在前面静止不动了。登时,我张口结舌,掉转头就跑。低着头,咬着牙,用尽全身气力,跑到实在跑不动了,才不得已让脚和腿慢下来。
我想是不是摆脱我了,回头看去,不禁又张口结舌了。我就紧紧跟在身后,在我慢下步子的时候,我也已经慢下来了。我想今晚是摆脱不了我了,索性心一横,猛地转身,迎着那个白色的人走了过去,心里喊着:“不怕不怕,豁出去了豁出去了豁出去了!”
那个白色的人停下了步子,我为什么不动?近了近了,走近一看,这下忍不住了,发出了一记窒闷的大喊:“啊──”
我感到整个夜晚、这一黑一白的夜晚都被这叫声充满了。
那个人没有脸。脑袋上平平一块白!
我捏紧拳头,做好拼命的准备,不料我一直是一动不动。双方僵持了一会,那个没有脸的人忽然一个转身,开步走了。而实际上,我的后脑跟前面的脸根本没有区别。
我猛地感到一阵轻松,身体像是悬浮了起来。我谁在后面颤声问:“你,你到底是谁?”
那个没脸的人猛地一个转身纵了过来,抓住我的双臂,没有一个洞的白色的脸上溢出一句话,声音嘶哑、空洞、遥远──“我就是你啊!”
“我就是你啊!”的低沉声音竟好象在整个城市激起了回声,久久不息……在这句话的回声中,我疯了似地“啊啊啊”尖叫,一声接一声。
等叫到第一百零一声,抬眼一看那个人已经没了。
我看看自己,没有损失,只是身上的衬衫和牛仔裤全是湿淋淋的,被冷汗浸透了。“吁──”我长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轻飘。我这时感到身体里面有一股火焰在冲撞,就要冲撞出来了。
我定了定神,撒开步子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注意站牌,终于找到了一块,但看不清楚,就爬到柱了上去,查到这里竟然就是可以送我回家的151路公交车的停靠点。
在寒风中等在这儿,等到天亮?我不知道此刻是几点钟,但显然已是深夜。在往常,大街上肯定也是人来人往,公交车也可能还在运行,可今晚不一样。我决定沿着站牌指的方向走。于是再爬上柱子看,这一看吃了一惊,这儿是终站!路灯一明一暗,看不清车站全貌。依旧开始辩认东西南北。可是还没等我辩认清楚,不远处突然出现一辆巨大的卡车,正迎面驶过来。
在行驶中这辆巨型卡车居然无声无息。我看着它越来越近,发现它的颜色由原来的白色开始变化,越变越深,驶到眼前的时候,变成了彻底的黑色。我闪到灯柱后面,它无声无息地从我身边一逝而过。当它驶到我身后,我猛地感到有一只手拉住我的腰,使劲一带,我整个地摔了出去,一下被重重摔在一幢楼房面前。
我费劲地站起来,借着远处时有时无的路灯光,看清这竟然就是自己家所在的居民楼。一喜,忙去找到楼梯,跑了上去,摸黑走到三楼,右边一个门就是自己家的了。从门的窗口看,里面亮着淡蓝色的壁灯。
我于是开始敲门,一下、两下、三下,在寂静的夜里,敲门声显得空旷、响亮。但没有人出来开门。我贴着门听里的动静,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我再次敲门,终于有人应声了,听得出是老妈的声音。
“谁呀?”她问。“我是……。”我突然发现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但我只“啊”了一声,我老妈立即就听出了我的声音:“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同学们聚会嘛。再说,明天是休息的日子。”我说。这时老爸也出了来,他扳着脸:“如果你够自觉的话,休息的日子也应该学习!”我说:“好的好的。”
这时我很想听摇滚歌曲,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都在要求我播放e托邦乐队的MP3来听。于是我说我要休息了,就走近房间,关上房门,拿出了我的e托邦乐队的歌。小小的MP3机里立刻传来炸弹一般的歌声──
一个来自内心的炸弹
把我炸得血肉横飞。快死了
我抓紧时间的衣领,狠狠地说:这下好了,这是我
最快乐的时光
我热爱死亡、热爱爆炸,我每时每刻
都在渴望着它们
现在
终于
爆
炸
了
!
我兴奋得差点
再一次爆炸,但是、但是
我猛然发觉自己
并没有死
一刹那绝望像一把尖刀
狠命地搅动我的心脏──这是持久的爆炸!
我挂在树上的眼睛看着我的心脏在地上滚动
我的一条小河中的断肢残臂唱着歌远去
我一颗摩天大楼顶上弹跳着的脑袋
紧张地思考着怎么样把自己
把自己啊彻底毁灭
就这样,我支离破碎地活着
我支离破碎地活着……
这是e托邦乐队最为激烈的一首歌,题目就叫《我支离破碎地活着》。听着这样的歌,我有一种爆炸般的快感。我感到,我好象也是支离破碎地活着的。“我怕什么鬼啊!”我突然叫起来。
这时候,我想起了那奇怪的女孩,想起了白面人。我想,女孩和白面人一定都是幻觉,一定是我的一个噩梦!
“幸好是一场梦!”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喊。我想我真是快死了,我是在快死的时候才醒了过来。现在,我醒过来了。我恢复了理智,我的确应该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重点大学。无论如何,不应该再有什么异思邪想了。
这么想着,我就一骨碌坐了起来。我决定再画一张作息时间表,以后再也不撕掉了。我要好好地按着这张作息时间表去做。我摊开纸,扳着指头,又画好了一张作息时间表:
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6点钟起床,6点半上学,7点钟上课。中午不回家,做作业。下午四节课,傍晚6点半回家。晚饭后7点半开始做作业、复习预习功课到11点半,然后睡觉。
星期天:上午7点半到晚上7点半在家做作业。
星期六:上午7点半到晚上7点半在家做作业。
跟以前的作息时间不同的是星期六:我决定这一天也不休息了,在家学习。
这张作息时间表画好后,我又画了一张,然后,我把一张贴在的床头,另一张准备拿到学校去贴在课桌上。
对着这张时间表,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就背起了课文:“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我的胯下逃走了。”
这天我背熟了鲁迅的《少年闺土》,又做了20道数学题、20道化学题和20道物理题。再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又一遍接着一遍地读起书来,我把一本政治参考书读得滚瓜烂熟。我读啊读,脑袋里有一种无休无止地流淌着人间的知识的感觉:
“世界三大宗教又称现代三大宗教,即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正教、新教)、伊斯兰教和佛教。三大宗教都是在阶级社会形成后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基督教产生于公元1世纪中叶古罗马奴隶制帝国统治下的亚洲西部,在欧洲中世纪得到广泛传播,对欧洲国家的历史传统有重要影响。近代,随着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基督教势力蔓延到世界各地。基督教在发展中形成了三大派系。该教的经典是《圣经》。伊斯兰教,中国旧称回教、清真教。产生于7世纪初的阿拉伯半岛,流行于亚、非地区,在一些国家被定为国教。经典是《古兰经》。信仰安拉(真主)是独一无二的神。生活上有严格的禁食制度。主要节日有开斋节、宰牲节和圣纪节,麦加、麦地那和耶路撒冷是这一宗教的三大圣地。佛教相传由古印度的一个王子悉达多,即释迦牟尼于公元前530年左右创立。公元前2世纪以后,向印度境外流传,并形成大乘和小乘两大教派。主要经典是《大藏经》,所括经(佛的说教)、律(佛教的清规戒律)、论(对经文的解释),故称为‘三藏’。目前佛教主要流传于亚洲国家。”
搁下没完没了的政治参考书,我又做了20道数学题、20道化学题和20道物理题。到晚上11点钟,当我已做完了一切,准备再看一会英语的时候,事情却起了变化──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了那红裙子女孩,想起了女孩带给我的惊心动魄的感受。
为了抑制由她带来的巨大的惊恐与不安,我命令自己看书、大声地背英语:“Hello,is Mary there? This is Mary, who is it? This is Jane.How is it going, Mary?Hello,is Mary there? This is Mary, who is it? This is Jane.How is it going, Mary?Hello,is Mary there? This is Mary, who is it? This is Jane.How is it going, Mary?”
可是,这样做根本没有效果。最后,我只好又放e托邦乐队的歌给自己听。《我像一个黑色网站》又炸响了。
我像一个黑色网站
我把自己
不顾死活地
狠狠砸了出去
我像一个黑色网站
我把自己
不顾死活地
狠狠砸了出去
我就是一个黑色网站
以前,只要我情绪不对头,我就放《我支离破碎地活着》这首歌,可是这次,竟然不由思索地放起了这首!
在歌声中,我想起聊天室和QQ里的红色小妖女。我想起红色小妖女是一个网中人,我想起自己也是一个网中人。我想着和红色小妖女在网上的交往。我想起自己的名字就叫我。
我突然轻轻地笑了。
我笑了一会,就早早上床。
我在被窝里感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知道,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我,将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是的,从此以后,自己,就长大了。
这个晚上,世界像个妖魔鬼怪似地旋转、舞蹈,发出各种刺耳的尖叫。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是星期一,我心神不宁地听了一天课,到傍晚放学的时候,我早早地等在校门口。我想她一定还会从我的身边经过的。
我等了好久好久,她就真的出现了。这会,还是一件红裙子。我看到她,就向她走过去。我想向她打招呼,可她好象根本不认识我。她理也不理我,就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
“喂!”我喊了一声,可她没有回头,倒是有别的几个女生以为是喊她们而回过头来。
我不好意思再喊,只好跟在她的后面。走到熙熙攘攘的街上,她终于回过头来,她说:“你跟着我干吗?”“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流氓!”她骂了一句,又转身走了。
我感到奇怪,我想怎么回事?她真的忘了星期五的事情了吗?不会吧?
“喂!”我对她说。我原先不知道自己该向她说些什么,这时候却突然想说:“那网吧是你家的吗?”但我没有说出口。
红裙子女孩看了看我,像那次一样,指指我胸前的校徽说:“我们还是校友呢!你想对我耍流氓?”我说:“今天晚上再带我去好吗?。”
女孩停下步子,看了看我,说:“你,你是怎么回事?”我一愣,没说话。她又开步走了。我不甘心。我又跟上了她。她又停下步子,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怕我喊人?”
我说:“你?”她说:“你这个胆小鬼,别惹我!”“可是……”我说。
这个时候我真的很好奇,真的很想知道,这个漂亮而纯净的女孩,为什么会带我去一个地下网吧,会叫她去上色情网站。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了这个,我甚至想再跟她去。
我想要是她今天肯带我去,我一定好好地玩一玩。上次,反应不过来,胆子太小,竟然刚进去就逃了。
“你不要再跟着我!”可是她这样说,而且口气很是严厉,像是我们的校长大人。她说:“你要再跟着我,我就喊你耍流氓!”
我见她这样,真的不敢再跟了。我停住步子,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间。然后,我又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裹挟着她的人群。我看着我们,久久地看着,眼神空洞而茫然。
“她一定就是红色小妖女!”猛然间,我再次被这个念头击中。我决绝地认为,不可能不是她,因为只有一个小红色小妖女,而且是红色的,才会有这样的一个故事扔给我,才会给我一个心灵和人生的大震荡;不可能不是她,因为她只能是网上的,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不可能不是她,因为我深深地感觉到,这个时候的我们根本不是在现实中,一切根本就是虚幻的。
“红色小妖女!”于是我就冲着人群喊起来。“红色小妖女!”“红色小妖女!”我的回声在大街上回荡,在岁月中回荡,一直响彻了我全部的少年时光,穿透了我的生命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