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周冰

周冰来的那天天气奇好，阳光把讲述室的每个角落都照亮了。可是，她那么愁苦、伤心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样的光都无法让她温暖。

她伸出左手给我看，手腕上有条肉红色的“蜈蚣”。缝了8针，她说。很疼吧，我问。心太痛了，这点痛完全没感觉，她回答。肉体的痛和心灵的痛应该是两回事吧，我对她的话有些疑惑。

混乱的家庭

进姨妈家的第一天，就是先听到劈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然后是姨父的吼叫，再然后一个戴眼睛的男孩一把推开我，冲出去。要不是妈妈拉住我，我差点摔倒。

早就知道姨妈家很复杂，她嫁的男人是离过婚的，有个男孩，那孩子成天在外面惹事。姨父也不好好做事，整个家就靠姨妈开茶馆撑着，姨父还经常到茶馆偷钱。我来武汉的那年，姨妈生了孩子，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一定要我过来帮忙。我当时在读高中，不过成绩不好，考大学没什么希望，爸爸妈妈并不想我出来打工，也觉得姨妈家里太复杂了。可是，拗不过姨妈再三请求，妈妈把我带到武汉，那年我18岁。

那真是个很混乱的家庭，没有一天是平静的，姨妈和姨父吵，姨父跟他儿子刘赛吵，奶奶(姨父的妈妈)跟姨妈吵，奶奶跟姨父吵……又喜欢砸东西，我真是想不通他们，砸了又要买，干嘛这样浪费钱。

每天早上，姨妈就带着孩子跟我去茶馆，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一些平静。有次，姨妈偷偷交待我，不要让刘赛接近宝宝。我问为什么，她说担心他会害宝宝，我当时觉得很可怕，轻声说，不会吧。他很阴，胆子又大，你自己也要注意，姨妈说。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有意识避开刘赛，不敢跟他说话，他也没把我放在眼里，目中无人地来来往往，反正有奶奶护着他。因为家里是奶奶做饭做菜，只要他没回来，奶奶会留给他一大半的好菜，为了息事宁人，姨妈也不说什么。

挨打时，他救了我

2003年年底，有天姨父又喝多了，他平时只骂人不打人，可是一喝醉就管不住自己，像个疯子一样。那天晚上姨妈出去有点事，姨父坐在客厅，指着挂钟说，要是12点，那个死婆娘还不回来，我就把她关在外面。我吓得躲在一边，请求上天保佑姨妈快点回。

过了12点，姨父把门反锁了，姨妈回来时又是敲门又是打电话，他就是不开，嘴里还骂很难听的话。我怕得要命，想趁他不注意时去开门，被他发现，冲过来，抡起拳头就往我头上打。我抱着头哭，突然发现他没打了，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刘赛过来了，把他爸爸死死抓住，对目瞪口呆的我说，把门打开！

姨妈进来后没说什么，姨父又在客厅里闹了一阵，在沙发上睡了。晚上我却睡不着，想起刘赛刚才的样子，觉得他很帅、很酷，又觉得他救了我，心里很感激。

后来我好几次想向他道谢，可是他对我冷冰冰的，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一点机会都没有给我。

有次，茶馆关门时，刘赛突然进来了。站在柜台前，问我能不能借他点钱。多少？我问。50，他说。我就从口袋里拿了50块钱给他。他说，你为什么不拿抽屉里的。我说那是姨妈的钱啊。他看着我笑了笑，他笑起来很单纯，像个孩子，我梦里的白马王子从没戴过眼镜，看到他，我觉得戴眼镜的男孩其实也蛮好看。

他说他曾经想报复我

刘赛经常找我要钱，我尽可能地给他。茶馆生意不错，姨妈对我很好，老家也不需要我怎么支援，虽然有几次我的钱是想买衣服的，可是还是不忍拒绝。

2004年7月，他又找我帮忙，这回是要我带个女孩去医院。我吓坏了，这种事，在我父母眼里是女孩子的大忌，我自己也没经历过，很不想去。他却说，这次不帮他解决，女孩的父母会杀了他，没办法，我只得接受了。

那女孩很小，听说两人是网上认识的。在手术室门口，她的手冰凉，我去医院附近的肯德基买了杯热橙汁给她，她的眼中含着泪向我点头道谢。虽然心里喜欢刘赛，那一刻我更同情这个女孩，甚至对刘赛有些恨意。

再遇到刘赛，我不理他，他趁着无人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以为她是什么好女孩，她跟我也不是第一次。我的脸红到脖子，呸了他一口。

我告诉你，她现在还在外面混。隔了几天，刘赛又告诉我。我不想听，想绕开他，他很急地抓住我说，不要让她影响我们的感情好不好？我愣在那里，没想到有一天我和他之间也能谈感情，原来他对我也有感情。

我们开始偷偷交往。刘赛说，他开始是想报复我的，因为我的姨妈破坏了他的家庭，害得他的妈妈去外地打工。可是，他发现我是个很善良又单纯的女孩，他不忍心伤害我。

我阻止过他的堕落

用现在的话来说，刘赛是个混混。听姨妈说，他读书时就老旷课，在学校也是惹是生非。还因为“擂肥”被抓起来过。他以前很喜欢看黑帮电影，说他的梦想就是做教父那样的人。有次，有人给钱他和他的几个兄弟，要他们打人，结果被警察发现了，那些平时互相表忠心的兄弟都翻了脸，互相出卖。可能这事对他的打击不小，他出狱后收敛了很多。

有次，他带我出去玩，开始是一帮人打麻将，后来就有人过来发白色的小丸子。我不肯要，刘赛说没什么，这是安眠药，吃几颗没关系的。还说，吃了后，人就会像在做梦一样，很快乐。有些人吃了，笑得很奇怪，我吓坏了，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可能太着急了，肚子绞痛起来，脸色发白，连汗都出来。他怕我出什么事，背着我往医院跑。

一到医院我就好了，他强迫我挂号看病。我不想浪费钱，又看他一脸汗的样子，眼泪流下来，哀求他道，你不要再吃那些东西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以后我们自己开茶馆，我养你好吗？

他没说什么，只是紧紧抱住我。

几重压力让我自杀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和他恋爱的事被奶奶发现了。她要姨妈把我管好点，又说她孙子再娶不到人，也不会娶我。姨妈也很生气，要我答应不跟刘赛来往，否则就赶我回去。

我从不骗人，更不想骗一直信任我关心我的姨妈。我跪着告诉她，我和刘赛已经很亲密了。

从没见过姨妈这么难过，她没骂我，只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父母，又说我太不懂保护自己了。这个家的人都是疯子，你为什么要往火坑里跳，她说。

姨妈和奶奶都要刘赛表态，我坐在旁边。刘赛满不在乎地说，我对她只是玩玩，我怎么会娶一个乡里人。我抬头看他一眼，他避开我的目光。

姨妈问我打算怎么办？还要在武汉，就不要跟刘赛来往。我接受了。

虽然他说了那么残忍的话，我并不恨他。我知道，他的话是气姨妈的，跟他交往那么久，他对我是好是坏，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可是，我很心疼他伤害自己。

那天之后，他几乎不回家，我瞒着姨妈四处找他，没找到。

他一直不接我的电话，有天，突然打通了，我喊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很奇怪，一直嘻嘻哈哈地笑，我心里知道不妥，问他在哪里，他报了个朋友的名字，我丢下生意就往那里赶。

敲了好久门才开。一进去就是呛人的烟味，一间屋里坐着、躺着、站着好多人，刘赛和一个女人背靠着背，坐在沙发上对我笑。

你为什么总缠着我呢？我说了不要你，他说。我们出去谈吧，我说，想拉他。他不肯，只是对我嘻嘻地笑，我站在那里，那种感觉，就像看着他在海里面挣扎，然后水一点一点淹没他的头。

我很伤心地回家，又被姨妈狠狠骂了一顿。我知道她是恨铁不成钢，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无法承受这么多压力，半晚，我在洗手间割脉自杀。

后记：是我害了他

当周冰说，是我害了他时，我有些费解，这个故事里，我只听出她想帮他，努力救他，只是没有成功。他爱我，觉得对不起，才不敢回家的，是我让他无家可归，只能跟那帮人混在一起，周冰这样解释。

虽然我不这样认为，可是也不想残忍地说破。估计脸上的表情可能表达了我的心思，她有点受伤地问，你不相信他爱我吗？

人的感情很难确定的，我说。她从领口翻出一个雕刻着狗的玉佩说，这是他送我的，我住院时，他偷偷来看我，说这是他小的时候妈妈给他求的。

还说了什么，我问。她苦笑了，他说他已经走得太远，不能回头了，要我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