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模糊了父亲心灵的窗口,他便不再接受爷爷的疼和爱,可是,爷爷手里的伞却一直为父亲谨小慎微地撑着。当爷爷的身影渐渐消失时,父亲才发现,爷爷为他付出的爱,一直就像一曲悲情的歌,感动着悲凉辉煌的落日……
奶奶院子里有一株月季,每年四五月份,这株月季就绿叶如碧,花朵满枝,婆娑窗前,一直顽强地延续到深秋。拾步窗前,总能感受到落花的声音,噗,噗,噗……
冬天了,花儿都落了吧,因为冬天是会下雪的啊。
这几年,每到逢年过节,爸爸总要带着妈妈和我到奶奶院子里的月季树下,摆上一桌菜,为奶奶斟上两杯酒。我们围在奶奶身边,感受着那份迟来的温情。
可是,在爷爷去世以前,爸爸是从不踏进爷爷的院子的。
那是他们两代人之间的故事了。
爸爸是家中的独苗,他早期的童年是很快乐的,可是,在爸爸十岁那年,奶奶病了,虽然花了很多钱,但最终还是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爸爸的天空从此塌了一半,爷爷每天辛苦劳作挣钱还债,无暇照顾爸爸。两年后,爷爷在旁人的撮合下,又建立了一个新家庭,那个女人便是我现在的奶奶。也许当时的爷爷只是想找个人为爸爸缝补一下划破的衣裳,收拾一下凌乱的屋子。可是,也许,那个决定是让爷爷悔恨终生的,因为不久以后,爸爸便搬到了他外婆家里,而且姓了他外婆的姓,从此爸爸便不再喊爷爷一声“爹”。我真的不明白,十几岁的爸爸怎会作出如此的决定。听说第二个奶奶并没有对爸爸不好,虽然同她一起走进爷爷家的还有她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从此以后,爸爸的童年里便再也没有月季花香了,没有花香的童年是苦涩的。成人后的爸爸由他外婆一手操办了婚事,所有的程序他都没有通知爷爷,因为那时爸爸的心里始终都有一个结。
后来,有了我们。小时侯,看着小伙伴们在爷爷奶奶面前撒娇,我便吵着要找他们,爸爸总是虎着脸说:“他们没了!”于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爷爷奶奶的痕迹。每年过年时,看见伙伴们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总可以得到五颜六色的糖果和哪怕只是几块钱的压岁钱,我都羡慕得不得了。
小学三年级那年,班里有个叫玲玲的女孩,常带我到她村里玩,而且每次都要带我去她爷爷家吃饭。她爷爷家的院子很小,低低的茅草屋前长着一棵高高的月季。她的爷爷奶奶待我很好,每次都要给我倒糖水喝,煎鸡蛋吃。她奶奶一边给我梳小辫一边唠叨:“日子过的真快呀!静都这么大了。”有时,我就天真地想,假如我的爷爷奶奶还活着该有多好啊。有一次,我看到花树底下的兔栏里养着七八只小白兔,很是可爱,她爷爷见我喜欢,竟送给我两只。我高兴地把小白兔抱回家,爸爸不知为何竟发怒了:“不许要他们的东西!”
我委屈地哭了:“为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便是我的爷爷奶奶,玲玲是我第二个奶奶带来的叔叔家的女儿。
终于,我也有爷爷奶奶了,终于,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喊出“爷爷”“奶奶”了,我往他们家跑得更勤了,我喜欢奶奶煎的葱花鸡蛋,喜欢闻他们家的月季花香,喜欢倚着爷爷看他抽旱烟的样子“吧——吧——吧”。喜欢奶奶给我讲爷爷年轻时的陈年旧事,奶奶说:“你爷爷以前可逗了,农闲时,没事就在家作诗,就他那胡诌八扯的两下子,邻居们都笑话,说他是诗人呢。”我就嘿嘿地笑,“我爸也这样呢,他总是作打油诗,我爸还真继承爷爷呢。”“哈哈哈……”我们笑着,我看见爷爷脸上有种我看不懂的表情,“你爸爸小时候学习挺好的,要不也许他也能考大学了。”爷爷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大笑呢?
后来,我把爷爷领回了家。妈妈热情地让了座,我则跑里跑外忙着给他找点心吃,而爸爸却出奇地冷漠。爷爷很拘谨地坐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看着爸爸:“孩子,你还怪俺呢?都是俺不好,让你遭罪了!”爸爸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狠命地抽着旱烟,那神情很像爷爷。
爸爸一直不肯原谅爷爷,他固执地认为爷爷对不起他的母亲。
爷爷并不在乎爸爸的冷漠,他依旧默默地照顾着我们。后来我在镇上读初中,每次逢集时,爷爷都会到学校门口等我,给我买最喜欢吃的棉花糖,再到路对面的小摊上给我买豆腐脑喝,每次牵着爷爷的手过马路时,我都会种很幸福的感觉,他是我爷爷,我的亲爷爷。
记得暑假里,每次爷爷到我家送东西时都是背着那种大的菜筐,然后从一层青草底下拿出给我买的水果之类的,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背那么重的筐子去赶集,后来我才悟过来毕竟赡养他的是第二个奶奶带来的那四个叔叔。他是怕他们看见了又要多说话呀。爷爷从家里出来,到地里割点草,再转到很远的集市上去买东西,送到我家里后还要割一筐草背回去,这一路的辛苦只有他自己的脚知道啊。
那时,爸爸在县城工作,家里的农活都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妈妈起早贪黑抢收抢种。有好几次,当想去锄地时,发现田里的杂草没有了;当给地瓜施肥时,发现地里有翻过的痕迹。爷爷就这样一直默默地赎着“罪”,为了我的爸爸。
后来我读高中离家远了,一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要去看看他,我发现自己慢慢地长大了,我的爷爷也慢慢地老了。他却依然坚持种着门前的半亩地,四个叔叔每个月每人给他们20块钱,我的爷爷奶奶就靠每月的这80块钱生活着。记得有一次我去时,看见爷爷自己一个人坐在门口抽闷烟,奶奶在一旁落泪,我纳闷,“怎么了?”奶奶揽着我,“没事,人老了不中用了啊。”这时,我听到了隔壁二叔家传来争吵声:“老骨头了还能成天花钱?谁有钱伺候他,又不是亲的!谁给我钱花啊?”“你小声点,讲点道理行吧……”
看见爷爷干枯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趴在爷爷的腿上哭起来:“爷爷,等我考上了大学,挣了钱,一定接你们到城里去住,过好日子。”“好——好——爷爷等着那一天。”我回家后爸爸给我一百块钱让我送去,可是爷爷死活不要,爷爷说:“你们家也不好过,你要考大学,我盼着你上大学呢。”
爷爷把我送出老远:“妮,爷爷盼着你们过好啊。”
可是,爷爷却没有等到那一天。高三寒假那年,腊月二十一的早晨,爷爷走了。他用独轮车推着五十多斤玉米到集市上去卖,上坡时,摔倒在路边的荆棘里。那天下着雪,路特别滑,我那驼背的矮小的爷爷就这样被压在五十多斤的玉米下面,再也没有起来。压在他背上的,是茫茫的大雪,是年货钱,是我的压岁钱,是……
当爸爸听到这个消息时,无泪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门前的草垛,烟袋“吧吧吧”地,他却没注意到那烟袋根本就不冒火。我趴在他的腿上,任眼泪肆意流淌。爸爸揽着我,我感觉有水样的东西滴落在头发上,转眼就化成了冰。
那个冬天,风那么冷,雪那么大。我的爷爷就那样走了。他走时都没有再听我叫他一声“爷爷”,他走时始终都没有听到爸爸叫他一声“爹”啊。
爷爷走了,他不知道这几年爸爸的心里早已原谅了他,要不然他不会每次逢年过节都要买很多东西让我送去,只是倔强的爸爸不肯承认罢了。爷爷,为什么您的儿子刚要尽他的义务,您就匆匆地走了呢?您有机会向您的儿子赎“罪”,可您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机会向您赎罪了呢?
奶奶在爷爷枕头底下的包裹里,颤颤悠悠地拿出五十二块钱,那是爷爷为我读大学攒的学费。我的爷爷呀,现在一切都好了,可您怎么就走了呢?
现在,大学毕业的我已经在城里有了自己的生活,可是爷爷却永远地走了。他走之前,我们除了逢年过节买东西去看他,平时没有尽到任何义务。每当想起爷爷是死在那五十多斤玉米下面的,每当想起爷爷躺在灵床上时那干枯的面容,我总会有种揪心的疼,假如当初我能想办法让倔强的爸爸跟爷爷和好,假如我能把自己的零花钱攒起来给爷爷,假如……可是,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假如。如今,他和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奶奶躺在了一起,他们唯一的儿子——我的爸爸,每次过年都会把热腾腾的饺子放在他们的坟前,跪好久好久。我听不清楚喃喃的爸爸在说什么,可是我却看到了爸爸如今也已苍老的脸上那清晰的泪痕。
如今,爸爸也老了,他的面庞越来越像爷爷,我所能做的就是更好地孝敬爸爸,爸爸所能做的就是过年时带着妈妈和我,到奶奶院子里的月季树下摆上一桌菜,为奶奶斟上两杯酒,我们围在奶奶身边,融融温情中,我似乎听到花瓣泪的声音,噗,噗,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