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令人尊敬的教师，即使他举起了屠刀，大家还以为他是见义勇为。一时间，鲜花和掌声簇拥着他，各种赞誉飞向了他，很多人还要求给他以表彰。郑州警方经过细致的调查，拨开迷雾，一个卑微的灵魂浮出了水面……

迷离血案，祸起一夜风流

一

2003年10月31日中午，位于郑州市西郊的马寨镇沐浴在初冬的阳光中，显得安祥平和，谁也没有想到，一场血案就要发生了。

刚过中午，郑州市公安局马寨派出所就接到了报案：该镇水磨小学发生了一起持刀抢劫案。报案人是该校校长，把基本案情叙述得很清楚：水磨村农民张长欣在下午1点40分左右持刀到该校老师石国先办公室进行抢劫，石老师与歹徒进行了英勇的搏斗，在搏斗中，石老师的右手被扎伤，张长欣抢走7000余元现金，负伤逃走。

想起到现场时见到的情景，马寨派出所所长万有至今还心有余悸。现场就在石国先的办公室，地上、桌上到处是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血腥味。石国先老师满身是血，木然地站在一边。

按照办案的规律，首先应该细致地勘察现场，寻找证据，找当事人了解案件的来龙去脉。但围观的教师和闻讯赶来的镇教育办干部却七嘴八舌地说着，石国先老师是个好人。这个好人，一方面表现在生活上。石国先老师生活严谨，55岁的他和务农的老妻相濡以沫，感情深厚，两个孩子也教育得很有“出息”。另一方面就是表现在工作上。石国先老师工作责任心很强，他任学校的后勤科主任一职，虽然管着财务，却从没有出过一点差错，一分一厘都清清白白。他是个体育教师，还兼着少先队辅导员，校长还讲了一个小故事：近日二七区(马寨镇隶属于郑州市二七区)要搞一个全区范围内的中小学生广播操比赛，身为体育教师的石国先老师为了辅导学生，吃住都在学校，对参赛学生的一招一式都耐心细致地纠正。不管是头顶烈日，还是身披冷雨，他都是这么一丝不苟。校长说着还抹起了眼泪。

他是见义勇为。校长说。

要严惩凶手。有人说。

要表彰石老师。有人说。

侦查破案，最忌讳先入为主，应该不带倾向地让证据说话。不过当天的场面确实让万有等人感动。如果按照老师们的说法，这是个恶性又简单的刑事案件，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学校持刀抢劫，实在是胆大包天。学校老师英勇反抗，值得表彰。

但万有细想，却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儿：首先是犯罪嫌疑人选择的时间上，中午1点40，正是校园里人最多的时候；再就是那些血迹，出血量之大，是直奔人命而来的。石国先受伤很轻，这血应该是张长欣留下的。对这个张长欣，万有是知道的，现年36岁，牛高马大，石国先尽管是体育教师，可已经55岁，并且身形瘦小，他怎么可能从持刀行凶者手中把刀夺过来，并致凶手重伤呢？

张长欣并没有走远。据目击者反映，他满身是血地从石国先的办公室出来，正碰上了在该校就读的儿子，他还清醒地对儿子说：去告诉你妈，以后她再也见不到我了。说完就连滚带爬地出了学校。有好事者追踪出去，看到他搭乘了一辆摩托车直奔就近的解放军第153医院。据该院医生介绍，张长欣受伤严重，若再晚来5分钟就没命了。到这时，万有心中已经有谱了。他先安排民警都分头去调查，然后来到了石国先的病房。

石国先的病房里是另一种景象，到处堆满了鲜花，他疲惫地躺着，万有进来他也没有睁开眼。他的老妻坐在床头，眼神里流露出的关爱让人感动。对于自己心中的推想，万有甚至觉得自己太残酷了。但是，他必须问了。

“石老师，你能再复述一下过程吗？”

石国先叙述道：10月30日下午，张长欣来到他的办公室，说要借1000元钱。石要他先写了欠条，找校长签字后方可借给他钱。张长欣就写了个欠条，石国先推说校长不在，让他第二天再来。31日下午1点40分，张长欣如约而至，拿出欠条要钱。石国先推说没有校长签字他不能给钱。张长欣恼羞成怒，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刀子，逼石国先蹲下，然后一手拿刀，一手在石的办公桌内翻钱。当张长欣翻出7000元现金时，石猛然扑上去与张长欣展开了搏斗。在搏斗中石的右手被扎伤，但他忍痛夺下刀子，照张长欣的脖子猛砍了几刀……在叙述的过程中，石国先显得沉稳平和，像背书一样。看得出，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万有又问：“你怎么把他的刀夺过来的？能不能说说细节？”

石国先说：“当时我脑袋也轰地一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夺过来了，夺过来我就没命地砍，砍……”

“张长欣怎么会选择那个时间作案呢？”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孬人，啥事儿干不出来？”

“持刀抢劫，那是重罪，咱们都是明白人，你推想一下，他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石国先欲言又止。看得出，他有难言之隐。但也表明，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二

相比之下，张长欣是个十足的孬人。在马寨这个地方，孬人的标准就是整天游手好闲，骗吃骗喝。张长欣具备这个特点。他曾因盗窃被公安机关处理过，知道法律的厉害，就把握着“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这样一个分寸，仗着身高力大，还有几个狐朋狗友，他在水磨村是没人敢惹的角色。

但在10月31日这天，这个“角色”在医院里昏迷了数个小时，他受伤太严重了，都是在脖子上。他苏醒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民警表达了自己十足的恐惧：“石国先要杀人灭口，你们要保护我，要派警察保护我，寸步不离。”

万有还想再问下去，张长欣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按说，孬人张长欣和好人石国先完全是两条道上的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属于见面还要寒暄几句的那种关系。张长欣为什么会盯上石国先，找他“借”钱呢？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石国先是学校后勤科主任，管着钱。但石国先管钱已经有5年了，5年前张长欣就认识他，为什么会在这天才想起找他“借”钱呢？事实上，马寨镇境内有个经济开发区，有不少运行良好的企业，比石国先富裕的人多的是。如果单是为了钱，张长欣没有必要非找石国先不可。这里边肯定有隐情。

张长欣尚在昏迷，或者装作昏迷(因为医生说他已经恢复了神志)，只有从他的狐朋狗友身上下手。这些狐朋狗友就包括水磨村的农民张八斤和张建学。

不过民警去传唤张八斤的时候，他却爬到了自己家的房顶上，把民警骂了个狗血喷头，声称随时准备和上来抓他的人同归于尽。为了避免意外，民警只好撤退了。

两个当事人，一个孬人在昏迷当中，另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却刻意隐瞒着什么。要解开这个谜似乎很难。但民警自有民警的办法，那就是广泛调查。到晚上8点的时候，一个重要的日子引起了万有的注意：10月25日。

根据一名民警摸到的线索，10月30日这天中午，张长欣和人一起喝酒，耳热酒酣之际，他得意洋洋地说：10月25日，他看了一场好戏。至于什么戏，他没有细说。回到原来的思路上，好人和孬人的交叉点，应该是好人有什么把柄被孬人抓住了，要不怎么好人会杀孬人“灭口”？这个把柄应该与这个日子有关。

于是一个关键人物浮出水面了，他就是水磨小学退休教师张殿卿。张殿卿退休后被返聘到学校做门卫，算是学校对他的照顾，也是对他过去工作表现的肯定。在我们的生活经验里，有很多这样的事例，大半生都顺利地过来了，儿孙满堂，让人尊敬，却往往因为一点小事毁于一旦。对于张殿卿来说，他人性中恶的爆发，缘于10月25日的那场戏。

现在，他懊悔不迭的是，为什么那一天刚好是他和石国先一起值班，又为什么会让他碰上那出戏。

三

对于石国先来说，10月25日这天，是他恶梦的开始。

在此之前，他是个好人，但好人也是人，也有人的基本需求。

这天他回了一趟家，吃了晚饭就来学校值班了。在路上，他碰到了水磨村的女孩张莉(化名)。这女孩19岁，原来也是从水磨小学毕业的，现在郑州市的一个学院读大专。两人本就认识，就搭起讪来。

张莉说：“石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去学校呀？”

石国先说：“我值班。”

张莉染着黄头发，吊儿郎当像个太妹。看得出她是在极力追逐时尚，却由于个人素养等原因打扮得怎么看怎么别扭。但19岁的女孩对于一个55岁的男人来说，无论如何都具有诱惑力。一向不善言谈的石国先似乎有意把这个搭讪的过程延长，他问了张莉功课忙不忙，平时有什么爱好之类。张莉说她喜欢上网，喜欢聊天，喜欢刺激。并说毕业后她要远走高飞，农村她是再也呆不下去了，连个上网的地方都没有。听她这么一说，石国先马上说，跟我走吧，我的办公室有电脑，可以上网。张莉就跟他去了。

有电脑的其实是校长办公室，里面有张床，谁值班了就住在这里。这天和石国先一起值班的是张殿卿，他住在门卫室，校长办公室就只属于石国先和张莉了。

两人上了一会儿网，石国先说他累了，要先睡。张莉说你睡吧，我再聊一会儿。石国先就睡下了。过了一会儿，张莉也睡到了那张床上，然后，灯熄了……

一次搭讪就能和一个年龄比自己父亲还大的小老头上床，张莉算是性观念特别开放的新新人类了。不管怎么说，对于石国先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比中了彩票特等奖还来得刺激。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激动人心的过程，完全在8只眼睛的监视之下。

早在石国先和张莉搭讪的时候，张长欣就盯上了他们。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校门，他就用孬人的逻辑推想，肯定没有好事儿。他心中竟然有一种愤愤感：还老牛吃嫩草呢。他随即叫来了张八斤和张建学。根本用不着商量，三个人一拍即合。学校晚上是锁门的，他们就找到了看门人张殿卿，这个退休教师竟然立即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参与了他们的计划。

这四个人一直盯着那个办公室的窗户，看着他们聊天，上网，又看着石国先先睡下，然后张莉也睡下。等一种暧昧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张殿卿用钥匙打开了门(值班人员都有钥匙)，开了灯，看到了床上赤裸的一对儿和两双惊恐的眼睛。

四

张殿卿说：“石老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咋能干出这种事儿？”

有了这个开场白，那帮孬人就开始推波助澜：“走，拉到派出所去。”“给他挂个破鞋游街去。”“你可真是不要脸呀！”……

这是个令人作呕的过程。好人的标志之一是极要面子。其实，即使没有这些推波助澜的话，石国先已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了。可是，有地缝吗？没有，他只好像木头一样地戳在那里，任由刀子一样的话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自尊心，把它击垮，粉碎。我们可以想象，他怕这件事情曝光，他没有细想曝光后会是什么一种结果，只是觉得那很可怕。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张长欣们自编自导的戏也开演了。张殿卿先是把三个人“劝”出去，问石国先该怎么办。石国先早没了主意，只有任他们宰割了。张殿卿出去和那三个人商议了一番，又回到屋里，说：“破财消灾吧，他们都是孬人，不就是为了几个钱？”石国先答应了。可能是碍于同事的面子，谈钱太俗，把张长欣等三人叫进来，张殿卿的使命算是完成了，回到门卫室等消息。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石国先拿出3500元“封口费”，张长欣等三人也答应以后决不再提起这事儿，算是了结了。这些钱，三个孬人各分得1000元，给张殿卿400元，剩下100元三人好好喝一顿。三个孬人出去吃喝了，张殿卿接过那400元钱，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吃喝的吃喝去了，该睡的睡下了，该走的走了，石国先作难了。他想到了这三个孬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想到了这事儿曝光后的可怕后果(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想到怎么把这事儿躲过去。他想的都是躲，唯独没有想到去直面这件事儿。从法律的角度，我们可以推想一下这事儿曝光后的结果：同事白眼，家庭纠纷，仅此而已，时光这种神奇的东西会抹平一切，生活还会恢复到以前的状况。直面现实是需要勇气的，他没有这个勇气，他那好人的“面子”后面，是一个卑微的灵魂。纵观很多刑事大案，都是为了掩盖很微小的一点错误或者失误，而酿成严重的后果。

水磨小学有两座楼，这个晚上，石国先上上下下一共六趟，他曾经想过以死来逃避。有几次他的脚已经跨上了楼顶的边缘，但又缩回来了。或许他还残存了一点幻想，3500元，在水磨这个地方不算个小数目，他们也许会就此罢休，这件事也随之灰飞烟灭。

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10月27日，张八斤来找他“借”1000块钱，他推说身上没有，等发工资了再给，拿出身上仅有的200块钱打发了他。10月30日，张长欣又来找他借1000块钱，这一次，他杀机顿起。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怪圈，这伙人会把他压扁榨干。不能说他是为了杀人灭口，以他的智力不会不知道杀了张长欣还有另外两个孬人呢，他心里只有恨。他让张长欣写了个欠条，让他明天来取钱。张长欣本来就直奔钱的，只要能拿到，写多少欠条都行，他相信，石国先不敢要他还钱。

写了欠条，张长欣还怕石国先骗他，威胁说，明天要是拿不到钱就告诉校长。并且在石国先的视线里，他故意到校长办公室转了一圈，出来，看到了如惊弓之鸟的石国先，心里很为自己的作派自豪，一点都没有想到明天等待他的是一把刀子。

这天晚上，石国先回了一趟家，翻出一个折叠刀，带到了学校。31日，张长欣如约而至，进门就问，钱准备好了吗？石国先说准备好了，在抽屉里，你自己取吧。张长欣欣喜地拉开桌子，果然看到一叠钞票，虽然都是5元面额，但那也是钱呀。乘他低头数钱的时候，石国先掏出刀子，朝他脖子上没命地刺了起来，边刺边喊：抢劫了，有人抢劫财务室了，抢劫了，杀人了……

这是他大愚蠢中耍的一个小聪明。因为灵魂的卑微，这个小聪明注定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