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骏涛(化名)

性别：男

年龄：72岁

学历：中专

职业：退休干部

和骏涛(化名)约好见面的这天，晴朗了一个多月的武汉开始下起雨来，但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报社。我一进大厅，就看到一位白发老人，正坐在沙发的一端静静看报纸。听到我朝他走过去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冲着我微微一笑，岁月的痕迹显现在他的脸上，却仍可依稀看出他年少时的英俊。

当我们坐定后开始聊天时，骏涛先拿出身份证、户口本、退休证等证件，然后又拿出两张上世纪50年代的毕业证书，都是竖排字，印有毛主席头像，纸页发黄但保存完好。他指着这两张证书上不同的学校名称告诉我，他要讲的故事就是从这两所学校开始的。

纯真年代的初恋爱人

1950年，我考入了湖北财经干部学院，在那里我认识了云怡(化名)。当时，我担任组长的学习小组只有两名女生，其中一个就是云怡。她比我大两岁，皮肤微黑，身材苗条。好几次小组学习的时候，我发现她总是一语不发，无论我怎么启发或暗示都没用。没办法，我只好私下里找她谈话。

在这次谈话之前，我从来没有和云怡说过话，因此，当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时，简直有些发愣———她的声音圆润悦耳，太好听了。当她应我的要求轻轻唱起歌时，我整个人都沉浸在她动听的歌声中，完全忘了原来的目的。

后来当我们熟悉之后，云怡告诉我，她性格内向，以前从不敢在人前表现，但那次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微笑着要求她唱歌时，她竟然并不紧张，好像我们已经是很熟识的朋友。我想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慢慢地，我每次打完篮球后的脏衣服总是被云怡悄悄地拿走，隔天又会被悄悄地放回来，而我也发现，相貌普通的她却有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而我的目光总是被这双眼睛所牵引。

闲暇的时候，我和云怡常常去东湖玩，在那里散步、划船、游泳。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和云怡一起去游泳，玩得很开心，笑声飘得老远老远的。

骏涛脸上露出温情的笑容，他并没有具体描述那天的场景，只来了句补充：“她那天穿了件泳衣。”

也许，他是想说那件泳衣很漂亮，又或者他想说的是穿着那件泳衣的人很美丽。不管他想说的是哪一种，在他的记忆里，一定会有明媚的阳光、年轻的脸庞、灿烂的笑容……那是一段不可重复而无比美好的年少时光。

毕业后，我被分到沙市，云怡被分到了荆州。有一次，当我去她所在的单位玩时，她的上级找我单独谈话，以耽误她的工作与学习为由，要我中止与云怡的交往。

当时我的心情很低落，没跟云怡告别就直接去码头准备回家。等船时，云怡赶了过来，流着眼泪劝我不要把上级的话放在心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小雪，碎碎的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身上，衬得她的眼泪特别晶莹、冰冷。船开动了，我站在船头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身影，心里酸酸的，开始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云怡又一次来到沙市时，我发现她似乎有心事。在我的追问之下，她才告诉我，她哥哥曾经是国民党的发报员，在清查中被作为特务抓起来了。听了她的话，我心中不禁一惊，那个下雪天的感觉又蔓延开来。当时我在单位里搞治安保卫工作，工作很出色，在政治上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但如果我和云怡在一起，她哥哥这段历史势必会影响我的前途。

经过一番考虑与挣扎，在初恋与前程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或许这是大多数男人的选择。我开始慢慢疏远云怡，她可能也意识到了什么，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风雨同舟的结发妻子

1952年，单位选派我到中南总工会干部学校学习。因为要兼顾工作和学习，我经常坐船在武汉与沙市之间往返。就在行船的途中，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佩君(化名)。那时，我常常在船上遇到她，她长得眉目清秀，个性活泼开朗，浑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在船上很引人注目。我找了个机会和她攀谈起来。

后来，我们经常相约一起回沙市。佩君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只是一名普通的纱厂女工，但在政治上总是积极追求进步。那时候，政治表现是社会普遍认定的一条择偶标准，所以我对她还是比较满意的，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1954年10月，我们结婚了。婚后，我和佩君在性格上的不合开始显露出来，以前我所欣赏的直率开朗，在婚姻生活中变成了过于刚烈，缺少柔情、体贴与善解人意。母亲常在我面前念叨云怡的温柔随和，认为我和佩君在一起不合适。

现在当我回首过去时，有时就会想，或许正是1958年的那场灾难，才成就了我和佩君婚姻的长久与完满。

1958年，我随口说了一句反对个人崇拜的话，就被定性为漏网右派，继而被开除团籍，取消预备党员资格，撤销科长职务，下放到车间劳动。而且，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我都被拉出来批斗、上学习班、写检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20年。在这20年中，佩君一直跟着我担惊受怕，却始终对我不离不弃。佩君告诉我，孩子们需要父亲，她需要丈夫。她一次次地握紧我的手，说她坚信我是个好人，总有一天我的问题会弄清楚的。

当时，许多与我们情况相同的夫妻都以离婚收场，很多人都劝佩君趁着年轻跟我离婚，组织上也派人来劝她与我划清界限，坚定自己的革命立场，甚至有一个科长看上了她，要与她重组婚姻，但都被她一一拒绝。

我因为下放车间干最苦最累的活，又经常要参加批斗会，家里的事都是佩君一手操持，她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顾三个孩子，还要注意我的情绪，佩君的辛苦是可想而知的。

要妻子还是要初恋情人

1979年，我终于平反了，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当孩子们都各自成家立业后，我和佩君也都退休了，安享晚年。

但平静的生活在去年因云怡的突然来访而被打破了。当云怡出现在我面前时，她已从当年那个年轻羞怯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位两鬓染白的老人，但记忆中温柔的眼睛仍让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当年我和她分开后，她心灰意冷，轻率地选择了一个结婚对象。婚后感情不和，经常吵架，她曾试图离婚，但丈夫每每以孩子相威胁，她只好继续忍受，直到前年丈夫因病去世。经多方打听，她终于得知我的下落，听说我和妻子的个性并不合，她希望我重新选择一次，和她共度晚年。

云怡的来访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过去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说句心里话，我对云怡一直都是有愧疚的，我很希望做点什么能够弥补。

接下来的每个星期，我总会找个理由出门，和云怡一起重温我们当年一起去过的地方，时光仿佛倒流了50年，我好像又变得年轻起来。今年上半年，我还和云怡一起去了重庆，她儿子在那边开了家公司。我们在那里玩了一个多星期。

骏涛还拿出照片给我看，照片上，云怡挽着他的胳膊，头稍稍偏向他的肩膀，冲着镜头微微地笑着，自然大方，而骏涛两手交握，站得笔直，虽然也在笑着，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拘谨。

把照片递回之后，我问骏涛：“难道那段时间佩君真的没有发觉吗？”他想了想说：“我想她应该有所觉察，女人都是很敏感的，但她是个刚烈好强的女人，我不说，她是不会轻易开口问我的，也许是在等我自己做选择吧。”

送我回武汉时，云怡塞给我一封信，在信中，她说她已经和儿子儿媳们提了我们的事情，但孩子们不是很赞成。但她已决意将余生的幸福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回武汉后好好考虑一下。这封信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啊，我必须做一个选择，不能再这样糊里糊涂地沉迷下去。

经过一两个月的反复衡量，我最终还是决定和佩君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共有的东西太多了，不仅是孩子、财产，更是这么多年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以前我偶尔会在心里埋怨佩君不如云怡温柔体贴，但是真正选择的机会到了面前时，我却发现，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在实际生活中，我都割舍不了她。也许她不是我最爱的人，却是我最亲的人。

9月，云怡来了武汉，我把她以前送我的手机还给了她，她懂了我的意思。从那次见面至今，她再也没跟我联系。

现在，生活又恢复从前的平静，但我已懂得珍惜眼前人。既然我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那就不要再辜负另一个。

编辑手记

情之惑与情之祸

社会对中年人的婚外恋关注较多，老年人的婚外恋似乎没多少人注意，我也是看了同事张庆采写的这个故事才开始注意到：哦，老年人也有婚外恋的困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情，就会有情之惑，不论多大年纪。如果活得太明白，人生似乎又缺少了一点滋味。

情之惑会给平凡的生活带来人生五味，但如何让情之惑不要演变成情之祸，却是很难把握的。骏涛老人也许是位内心世界很丰富的老人，因此72岁仍情之惑，但他终于以自己丰富的人生历练，从容地驾驭着自己的情感，关键时刻及时刹车，最终避免了一场情之祸。

最舍不得的不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也并非一定要拥有。骏涛老人一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老伴跟随他几十年，不仅仅是拥有共同的子女、财产，更重要的是几十年共同的生活让两人拥有无数共同的回忆，甚至形成了无数细微到只有他们自己能感觉的共同生活习惯。这些，足以让他无法舍弃老伴，即使她在性格方面有诸多让他不满意的地方。而过去的美好回忆，即使再美好，如今也变成了雾里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