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母亲的负担

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康明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那个下午充满无限的忧伤。

那个下午，我在街边的小店里守着，康明就坐在我对面，他常来店里玩，于是我们就熟了。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一番，好像很快乐，其实我的心却并不快乐。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件事情告诉他？我母亲要我回去相亲的事情。我母亲要我去嫁的那个人，三十多了，离了婚，带着两个小孩，听说脚还不很灵便。

我不愿意，但是母亲在电话里哭了。我最怕母亲的眼泪了。我是母亲的心病，从十岁那年就是，母亲想把我嫁个人，这样，就把负担给了别人。不管哪个人都好，只要他不嫌弃我就行。

我不怪母亲，也理解母亲，她是不忍心看到我活得这么孤单和艰难，想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其实，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不就是双手发抖吗？如果我不告诉别人，开始的时候没人知道，如果我一心想要嫁个人，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我长得还不错，属于男人一看，就会喜欢的那种。但是我不想骗别人，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我看过书，我知道爱情是种神圣的东西，我向往，但是却不愿用卑微的方式去获得。我一直在坚持，坚持的结果就是把悲伤留给自己，那些开始的时候还热心为我张罗的人，都不再理我。我不需要太多人理解，只想母亲能够懂，但是她又来催我了……

为了让家里人都活得不那么压抑，中专毕业后，我经常寄住在舅舅家里。我自己的家在阳逻，舅舅家在武汉，我这手干农活是没指望了，但是总得找个自食其力的办法吧，我原以为大城市比小地方机会多，但是两三年了，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一扇扇的门都对我关上了，每次我抱着希望到了机会面前，机会就对我闭而不见。包括爱情。

如果你的手不抖多好

我不想通过相亲来认识人，更不想随便地把自己嫁了，除了手，我在精神上与人别无二致，而爱情，难道不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吗？

康明是我23年来最谈得来的男人，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颤抖的手。每次他来都有说不完的笑话，笑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康明不高不帅，但是见识很广，我真的想和他这么过一生啊。这么一想，我觉得有必要把母亲让我回去相亲的事告诉他。因为他是我喜欢的男人，第一个真正喜欢的男人，因为喜欢所以在乎。

“也许下次来，你就看不到我了。”“怎么呢？”“因为我要回去了。”“回去了还来吗？”“也许就不来了。”我连用了两个也许，因为我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的未来。“怎么呢？”“我妈让我回去相亲。”康明的眼睛就是在那个时候溢满了忧伤。

长久的沉默，我先是羞红了脸，然后是抬眼看康明的反应，再然后，被他的眼睛盯得受不住了，就把自己的眼睛投向门外，那些过往的人流和车流。

“如果你的手不抖该有多好。”过了好久，康明才发出这样的叹息。我的心里，就像有颗被扔出去的石子终于又落到了地上。这是很多人都对我说过的话，现在只是又多了一次而已，但是我的心却在瞬间被愁怅溢满。我想起了高位截瘫的残疾作家张海迪的一段文字：“如果我能够站起来吻你，这个世界该是多么地美好啊。”这段文字出现在她写自己的初恋那段。第一眼看到这段文字，我就哭过。那些文字实在是写到我心底里去了。

我想，康明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我的手不抖，他就会和我继续发展下去，说不定还会娶我为妻？可是如果我的手不抖，我还是我吗？

我的手是从十岁那年开始抖的，当时大家都不认为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只是觉得我写字的姿势不对，我每次做作业的时候，右边的胳膊就像僵硬了一样，为此挨了不少的打。父母都认为我这是坏习惯。哪里知道，我后来越来越严重，最后笔都握不稳了。他们这才慌了神。带我到同济、协和去看，找最有名的大夫，结果人家也不知道我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只说现在的社会，怪病多得很。想到还有很多的人和我一样活着，我也就不觉得多委屈了。我想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的，考上大学就能改变命运了啊。

然而，因为我的手不住地发抖，我连中考的试卷都没有做完。知道我的人都为我可惜。要知道我平时的成绩在班上可是数一数二的。所有的人都说：如果你的手不抖多好。

曾有个男孩想当我的“手”

上不了高中，又做不了农活，父母商量着把我送进了一所中专，希望我能学有所长，自食其力。经过一个暑假的难过，我已经想清楚了，我的手已经那样了，这是不能改变的，可是我还有脑，还有脚啊，我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刚进中专，就有男孩子向我表示爱慕。无非是写小纸条，帮我打饭之类，我都拒绝了。因为父母告诉我，读书的时候就好好读书，千万不要谈朋友。于是，我把那些爱慕的眼光关在门外。

也许我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那是一个优秀的男生，一个贫困家庭出来的孩子。他很善良，总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学习，一起买饭。我对他也有好感，只是我觉得我们在一起太早了些。

二年级下学期，他给我递过一个纸条：“请允许我做你的手吧。”那个时候，我真的是需要手的，能够握得住笔的手。我的手连握笔都困难了，但是我的肚子里却装着好多好多话，想要写出来。我只好请同学帮我记录，写好之后，我就给报社投稿，上了十几篇呢，每一个豆腐块我都当宝贝一样留着。都是写的父母对我的恩情，我知道我的父母有我这个孩子不容易，我知道他们的难处，希望为他们争气。那些文字果然抚平了他们不少的皱纹，大家都说我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那时的每一天，我都活得特别有盼头。被人欣赏，被人承认，被人暗恋，我的自卑一点点地消失。我对那个男孩子也有好感，但是我还是拒绝了，一味地觉得我还太年轻，也许真的不适合爱情。那个男孩子被我婉拒后，半年内另交了一个女朋友，他对她非常好，好到会帮她系鞋带。那个时候，我是真心祝福他们，我甚至还为此写过一篇小短文。

我以为我已经走到了平地上，却没有料到，更大的风暴向我袭来。毕业了，我也就失业了，到处找不到工作，我拿到了会计证，还是上不了岗，因为我的手。一个连笔都拿不稳的手能够做什么呢？

我屡屡遭遇失败，却还是到处去尝试，有时别人看我长得不错，又有中专文凭就请我试工，不几天人家就发现我的手有毛病，就把我辞掉。几年来，我就是靠着三天两头的打零工的钱维持自己的生活，一两百块钱我可以花两三个月呢。

后来，我找到了一家小店，守门面，我遇到了康明，他却发出一声和别人一样的叹息。至此，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告一段落，我累了。

原来别人也不愿将就

那次相亲我去见了那个人，他对我很满意，我就是下不了跟他的决心，我不能这么将就。

我又回到武汉舅舅家里。舅舅和舅妈白天上班，表妹读初二，白天就我一个人在家里，他们家买了电脑，很多的时候，我就在网上泡着。我学会了打字，可是却再也没有投过稿了。

中专毕业后，我曾做过作家梦，但是我的父母识字不多，有些话即使我说出来了，他们也写不出来。妹妹读高中，功课紧，不敢打扰，渐渐地灵感也就没有了。虽然我在家里帮着舅妈做家务，但是总归是在别人家里，我觉得自己和林黛玉是一样的，甚至根本和她不能比。

舅妈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我就答应了，虽然我已经相亲相得麻木了，但是我想也许我嫁了对大家都有好处。不过，我向她提出条件：“你一定要告诉他我的手。”舅妈说已经说了，人家不嫌弃。那个男人三十岁了，是城市里很普通的一个工人，见面后我发现他很不错，他的眼睛里也没有嫌弃我的意思，我们约会了两三次，他就说：“帮你找了份工作，明天去试试。”舅妈高兴得不得了，她说，那证明他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他未来的老婆了。

我对他的好感并不如对康明的多，但是我还是接受了他的安排，23岁了，我还没有真正尝试过爱情的滋味呢。他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做营业员，我以为只是站柜台，去了之后才知道，是要开发票的，而且还是站着开。只呆了半天，我就呆不下去了。因为我的手不能握笔写字。晚上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谢谢他的好意。他说：“你的手真的不能写字吗？”我说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啊。从此，我们就没了下文。我等过他的电话，却一直没有等到。

我的心疼了一些时，后来就好了，再后来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了。我知道，如果我不去相亲，不去找工作，我可以一直这么平静地过下去。但是，我不能。家里没有人的时候，我也试着对着镜子化妆。我用两只手握着眉笔，就像捉住一只随时可能跑掉的麻雀，我用着全身的力气捉住，可是还是一不小心就画歪了，镜中的自己，在我希望漂亮的愿望中变得像个小丑。我气恼地把脸冲干净，泪水却一起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