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荷第一次遇见莫菲，是入学军训就要结束的时候。

学工处处长从操场另一边匆匆赶过来，伫在94级女生连面前，小眼睛骨碌碌转得几下：“你，还有你，出列。”苏荷与莫菲便双双站到了众人艳羡的眼光里，她们将和另两个男生一起，在即将于本校举行的省大学生运动会上绕场一周送国旗。18岁的苏荷两手绞在腹前，有些局促；19岁的莫菲却一派悠然，甚至还对一只飞过的喜鹊轻轻摆了下手，四十出头的学工处处长有些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转回头去。苏荷看见他的耳根有些发红。

那时候莫菲还叫着莫小艳。正因为如此，苏荷才兴兴头头进了宝骥公司，她的拍档不过是个叫莫菲的出挑女子而已，听说做Sales是一绝，曾经一次卖出过1800台机器。这也是苏荷痛快答应猎头公司挖墙角的原因之一，将自己与这样女子联袂，当是对自己数年打拼的一种肯定吧！她万没想到，莫菲就是益发风情四射的莫小艳。

问问学校92-96级男生，谁人不知道莫小艳、苏荷的芳名--须要拎拎清楚的是，是莫小艳、苏荷，而不是反过来。苏荷自然是个美人，但只要与莫小艳站在一起，男生们--或者也包括女生，第一眼投向的一定是后者，与颀长得稍嫌单薄的苏荷相比，曲线周折到有些剑拔弩张的莫小艳无疑更温香暖玉、人间烟火。

从小到大，苏荷没觉得自己这样小气过--每每这时，总有什么生硬地从胃里生腾起来，一直噎进喉咙里去。冷水洗一把脸，她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淑女所为。但仍然无可遏止那层层涌上的饱滞感，她只得逃了--但凡预知莫小艳在的场合，她能免则免；同舍的女生说起又有新牌号的房车日日停在莫小艳楼下时，她立刻戴上耳塞听英语六级。还好大二后莫小艳除了上课已不大在校园里活动，听说她的男友各个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整间校园才成了苏荷的天下。

但苏荷一直都有一种挫败感，自己之所以得到校花美誉，不过是因为莫小艳，不，莫菲懒得接招吧--也不一定，人人都说苏荷的名字好，一对草字头写出来雅致得紧，莫菲不也依样改了么？

2.苏荷进公司的第五天，Office里才飘起莫菲的Lacome奇迹香水味道，据说她去普罗旺斯度假了。

“这样的销售旺季，也只有莫菲才请得下假来。”洗手间里，Jenny一边小心翼翼地补妆一边咕哝。苏荷笑笑，想莫菲还是那样，在男人和女人那里分别得到天壤对待，不过没关系，这个世界大部分是男人的。

“呀！你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漂亮！”莫菲一副惊喜状，抢先向她伸出右手。

苏荷赶紧微笑：“谢谢，你也是啊。”心下却有着隐隐的不快。没有变？怎么可能！这几年说是当心，风里来雨里去的，眉梢眼底也难免添了几分所谓成熟实则沧桑，哪里又比得上莫菲，男友横跨老中青三代，遇事只消电话里放放嗲就搞得定--当然这也是听说。

Jenny在一旁笑：“两位大美女，就别再彼此吹捧给我们添堵啦！有了你们这枝两生花，咱们公司明年的销售额准得更上层楼。”

老板满面春风地走进来：“Jenny说得好！你们的精诚合作一定能扫尽天下。”

苏荷正欲堆出笑脸谦逊几句，莫菲睨一眼他道：“那也得看你的年终红包够不够厚。”

老板哈哈大笑：“薄了谁的也少不掉你的呀！”

Jenny的淡笑飞快地掠过苏荷，苏荷装作低头理办公桌。她的桌子与莫菲对着，中间只隔一块半透明的玻璃，应该说莫菲的办公桌是全公司布置得最漂亮的一个，但好像也并没什么特别的摆设。她的衣着也是那样，单看并不怎么出挑，可穿在她身上只觉光鲜妥帖。据说她自小习画，苏荷在学校的艺术节画展上见过她的作品，她对色彩及布局的把握确非常人可比。

苏荷长长地吐出口气，自己干吗那么眼皮子浅，报酬稍丰厚些就急着把合同签了呢，还一签就是两年。

3.直到沈从伟说出那句“有这么神的女孩儿啊，有机会倒要会一会”，苏荷都无法停止有关莫菲的倾诉。她从校园泾渭分明的初见，到据说--据Jenny说，莫菲的节节胜利，不过由了不费吹灰之力搞掂的种种男人……但突然听见沈从伟的这句话，仿佛急行人忽遇路石反应不来，虽然极力稳着劲儿，仍不禁打了个大踉跄。好容易定了定神，盘中意粉仿佛忽然美味百倍，苏荷埋头苦吃，再不开口。

第二天快下班，苏荷正整理手袋，沈从伟打电话来，说正经过这里，要不要接她去看话剧。苏荷一边与他寒暄一边掏出小镜子--今天的花容总算没忙到失色：“好啊，5分钟后见。”

沈从伟的车是辆蓝色POLO，车子刚启动，一张如花娇颜就贴到了车窗上，苏荷的心一紧，是莫菲。

苏荷就奇怪，从不见莫菲补妆，怎么俏脸一天下来就不变样？莫菲随她的奇迹香水一同轻盈地飘进车子：“太好了，正好顺路。苏荷，你真有眼光，你男朋友好帅啊！”

沈从伟睇住后视镜，笑得什么似的：“谢谢。你也是名不虚传啊。”

莫菲嘟起她丰润的红唇：“我有什么名？苏荷，你在背后嚼我什么舌根啦？”

沈从伟接上去：“能说莫小姐的自然都是好话--以后苏荷还要你多多照顾。”

莫菲低呼：“啊！那是你为苏荷拍的吧？真棒！”她整个身子倾到沈从伟背后，纤纤玉指点着驾驶台上摆放的苏荷小照。

沈从伟笑得眼都眯了：“哪里，瞎拍而已。”

莫菲不乐意了：“怎么是瞎拍呢？看你把苏荷拍的，真是锦上添花啊--苏荷，你肯不肯出借他帮我拍一些？”

苏荷正要开口，沈从伟一个急刹车，苏荷差点给晃到座位下面。前方红灯。

4.接连几天，苏荷的心情一直处在灰败中，那天与沈从伟的争吵历历在耳：

“以前没见你想干什么行动这么快过啊。”

“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了吗，我这是路过。”

“特遗憾人家这么快就下车吧？”

“那是你的Partner啊，你觉得我应该对你的Partner冷冰冰吗？”

“也不至于热情到连红灯都差点闯了吧？”

“那不正一起看你照片嘛！”

“是不是还眼巴巴惦记人家找你拍片呢，对不起，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看清那辆等莫菲的帕萨特没有？那里面坐的，可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摄影师之一！”

“哦，原来是看人家帕萨特眼热了？你也可以去找--”

苏荷的眼泪不由分说忽地涌了半脸。沈从伟愣住了，两年了，他眼中的苏荷从来淡定温文，他手忙脚乱塞过一张纸巾，迟艾开口：“遇到什么大事儿了吗？”

苏荷的泪越发惊涛骇浪。就是因为没什么大事儿，而把自己弄成这副泼妇模样，才令她更加不能释怀：“送我回家好吗，我好累。”

苏荷真的好累。她还没有傻到去怪莫菲，甚至也并不怪沈从伟，她怪的是自己。许多年来，她一直谨遵的是教授父亲的教诲：待人有礼，固守本分，踏实工作，忠于爱情，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莫菲一样也不沾，然而她占尽便宜。

天都快亮了苏荷才迷糊盹去，睁眼一看已是十点多了，天，那个定在九点半召开的重要会议！一边胡乱刷着牙一边打开手机，正在苦思冥想搪塞的理由，有SMS叮地掉出来，是莫菲：我已向老板说你去金铭公司跟那桩大Case了。苏荷舒一口气，有什么热热地漫上眼睛。

5.苏荷还没来得及谢莫菲，莫菲先来找苏荷了：“亲爱的，下周只能你一个人继续追踪金铭的Case了，我有个朋友从普罗旺斯来。”

苏荷怔了怔，一瞬间她不能肯定莫菲给自己发那个SMS时，是否已念到这一层。她听见自己因为迟了半拍，故而分外轻快的笑：“好啊。”

接下来的一周，苏荷早出晚归，小腰越发不盈一握，连自来宽和的沈从伟都不禁替她抱屈：“你们公司凭什么拿你当两个人用，莫菲呢？”

苏荷揉着倦眼笑：“瞧你这份念念不忘，她度假去了。”

沈从伟惊呼：“5个月度两回假！这么好的公司福利怎么没见你享受过？”

听见苏荷的解释，沈从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个莫菲，你还是疏远些好。”

苏荷何尝不想呢？她打算把手上几个案子结束后，就向老板提出改做市场调研，虽然收入少些，起码不必如此常常心怀疑窦。

再见莫菲时，苏荷吃了一惊--近墨者黑，莫菲与那洋鬼子晒了身同样的麦色肌肤！Jenny叫起来：“又到哪个胜地度假去了？”

莫菲十指如飞敲打着键盘：“如果你肯帮我完善这份合同，或许我可以考虑告诉你，这是哪间美容院的红外线照射杰作。”

苏荷正听得且惊且笑--莫菲说谎从来是这般气定神闲吗？到底什么才能令莫菲惶然？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从玻璃隔断下伸过来，伴着莫菲的悄笑：“CD粉底液和唇彩，我一直在用的，保证整天不脱妆！”

6.苏荷比谁都清楚，提前3个月完成全年销售额的佳绩一多半是莫菲的功劳。没错，绝大部分是苏荷跑的，但关系是莫菲铺下的。所以当风传销售部长的位子已内定莫菲时，她显得比Jenny还平静。

沈从伟笑：“什么时候进步到圣人了？”

苏荷浅浅地笑：“何必跟上帝过不去。”比如她的笑，是那种春风中徐徐绽开的百合，纯白、单瓣的那种，人因为看得透彻，闻着沁脾而不禁心生感激，因感激而生爱，生不离不弃之心；莫菲的笑却如春夜浴后耳边的喁喁热汽，一波一波次第上来，人渐渐便酥软了去，因沉醉而生爱，生恨不能夜夜堕入雨后深渊之心--当然是莫菲的更风流倜傥，苏荷不是没有暗地效颦过的，然而只得承认上帝老儿的偏心。好在男人愿意娶回家的多半是苏荷这种--是谁说过，做太太是批发，当情妇是零沽，批发虽然吃亏，难得省心。

苏荷没有告诉沈从伟，那天跟一位大客户吃饭出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灰蓝天幕下，莫菲那对因为迷惘而愈加如丝的桃花眼：“苏荷你说，为什么人一生得到的，多半不是自己最想要的呢？”

夜风很凉，苏荷忽然觉得心下有一种莫名的张皇--如果莫菲可以出错，可以不快乐，她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人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幸福，是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初见的那一刻起，莫菲已经成为她的偶像，她愤懑，怨尤，彻夜难眠，是因为她太钦敬乃至爱戴她，因为她有着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存在方式，她当然不是最好的，或许根本比不上苏荷的好，但人们总是向往自己无法拥有的。她忽然有些哽咽：“莫菲，你已经很棒了，真的。”

莫菲笑起来：“苏荷，你是这些年来惟一对我好的女孩。”

7.再有10分钟，各部门新任部长述职会就要开始了。苏荷点开信箱，那里面有一封莫菲的mail：

……正是薰衣草成熟的季节，整个普罗旺斯就像一只铺满薰衣草的大箱子，人走在里面晕乎乎的，老像在做梦。

很美的图画，对吗？可惜那并不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还记得那辆帕萨特吗？而他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你何必这样聪明美丽？

呵，说得我恨煞自己。我知道不该的，出身平凡的我，如果没有那些，恐怕连如今手头的缺憾美也不会拥有。但谁知道呢，谁知道另外一种缺憾会不会更美一点？

还好，我还没蠢到去热爱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我得给我先生煮饭去了。

“苏部长，开会了。”Jenny在后面叫。苏荷点了关闭键，慢慢走向会议室。过一会儿Jenny就该后悔自己的殷勤了吧，她今天要述职的是调研部部长。那才是她真正适合的事，或许还会由此多一点空余时间--那也是沈从伟一直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