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酒吧”一切都比照上个世纪的装潢情调,连酒类饮料的名称、女侍的装束,都力求复古,因此这里就成了“时光迷羊”们碰头聊天喝两盅的好去处。
“时光迷羊”是新近才流行起来的名词,专指那些由于“时光隧道”机器失灵或工作人员的疏忽而迷航到另一个时间世界的人。这种人为数虽然不多,也足够组织几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俱乐部了。
“二十世纪俱乐部”规模最小,至今只有白青、林生和项凯三个人。这天又逢到他们聚会碰头的日子,照例是黄昏时分在“时光酒吧”,因为这里也仿照旧时候的规矩,下午五点到七点是“快乐时光”,酒类饮料一律半价。不过一般顾客并不因此而特别光顾,实在是因为这种光卖酒的地方对现代人太没有吸引力了。
白青头一个到——他在二十世纪时干的是修理钟表的工作,因此特别守时——在角落一张固定的位子坐下,点了杯淡啤酒,喝了一口照例摇头长叹,肚里暗骂一句“简直是马尿”。等到杯里啤酒泡沫差不多完全消失的时候(现代啤酒的泡好像消失得特别快),林生满头大汗地走进酒吧来,气喘吁吁地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
“怎么了?”白青问,“碰到强盗了吗——哦,现代名词叫‘法律迷羊’的?”
“差不多,哼!”林生忿忿地:“我打城中公园——嗳,就是他们现在叫什么城中娱乐中心的,打那边慢慢逛过来,你猜怎的?碰上了‘星际大战乐捐队’——简直混账,一天到晚宣传什么会有外星人入侵的鬼话——”
“嘘,小声点!”白青连忙紧张地四周看看。
林生压低嗓门:“其实还不是变尽法子从大家口袋里挖钱?算我倒楣给碰上了,什么乐捐,简直就是强盗……”
机器人女侍迈着方步移过来问林生要什么?他点了杯“曼哈坦”,然后向白青苦笑:“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换了别处现在还有谁知道曼哈坦是什么呀?”
白青也苦笑点点头:“全是‘历史知识迷羊’!”
林生默然半晌,才说:“我最近常在想:这种世道,我的孙子、曾孙子也都是这么活着的吧。我在那里半辈子为孩子做牛做马替他们愁,又怎么样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到现在才算真懂得这句话了。”
复古式酒吧的机器人,连办事效率也有古风,过了好一会才将酒端来。林生啜了一口,差点啐出来:
“什么东西?这些电脑调酒器真混账!”
“不能全怪电脑。现在的酒质是大不如前。听说全是化学方子配出来的——也只有这些现代人,居然还喝得津津有味。”
“是啊,想想我们那个时候,那才叫做酒。唉,永别了,那些日子……”林生的忿怒已转为黯然。
白青苦笑道:“我们这种‘未来迷羊’最可怜,活在未来世界简直是废物。掉到过去世界的迷羊们就幸运多啦,可以卜卦算命,做预言家、灵媒,甚至先知、教主……热闹得很哩。”
“认命吧!反正是倒楣了。时光部的保险金负责养咱们一辈子,就乖乖在这里等死吧……”
两人正藉劣酒浇愁,却见年轻俊秀的项凯匆匆走来,一叠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迟到这么久,电子直升机发生故障……”
“什么都是电子,活该毛病多!”白青幸灾乐祸般地:“你看,对面那个电子直升机场,乱成什么样子!在我们那时候,还是好好的中央车站,多么富丽堂皇,又古典,又有气派!”越说越兴奋:“这一块,本来是多好的歌剧院,你们看看现在糟蹋成什么样子:酒吧、减肥中心、防污染面罩店、机器人软件零售店……唉,作孽!”
“过去的建全拆个净光,”林生总是附和白青的意见,“还说要保存古迹呢,算了吧,总共保留没拆的是我家附近那间公共厕所……”
项凯似乎有心事,只浅浅笑了一下,就轻声说:
“你俩靠过来一点,有件要紧事说。”
白、林二人警觉地凑过去,听项凯低低地说:“回去的事有希望了!过去几个月的苦工总算没有白费。今天我从那个时光部的人员那儿搞到了通过关卡的电脑密码。有了密码就进得了时光隧道,到了里面,把守门员摆平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然后,咱们就可以从原来的那个站出去了!”项凯说到后来,兴奋得两眼发光:“怎么样,你们?这个机会太难得了,错过的话,过些时换了新的密码就又得从头来起了!”
白青和林生互看一眼。
“怎么样嘛?”项凯有些不耐烦了,“你们不是成天嚷着这里过不下了,想回去吗?老白,你想念你的新婚妻子和你修表店的工作;你,老林,你想念你的孩子,是不是?那就跟我回去吧,还犹豫什么呢?”
“我——”白青抓抓头,“会不会太危险?值得冒那个险吗?”
林生说:“你也知道的,他们对非法闯进时光隧道的人惩罚是最可怕的:流放到洪荒时代去,丢在恐龙群中任他自生自灭——”说着竟打了个寒噤。
项凯不解地看着他俩:“可是,你们明明是那么渴切盼望着回到自己来自的时代……这点危险算得了什么?难道你们忘了,我们的那个时代不正是个充满了危险的时代吗?”
林生抢着说:“正是没有忘,所以才——唉,其实,说老实话,对于回去,我的内心是充满矛盾的。我是想念我的孩子没错,可是你们看看现在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说,我回去了,面对孩子,能对他们说什么?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回去?不,我其实已经回不去了!我一来到这里我就回不去了!”他仰首喝乾杯中的曼哈坦,喝得太急,酒液从他嘴角漏出来,项凯看到他的眼角也有泪水渗出。
“我——我也老实说了吧,”白青低着头,有些羞愧似地说:“不久以前,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我们很快就好了起来……。她的父亲开了一家古董店,里面有各色各样我们那时候的钟表。她父亲也很喜欢我,说如果我娶了她女儿,将来那间铺子就是我的了———”
项凯凝视他们两人半晌,叹了口气道:“我懂了。那么,我就一个人去了。”
林生问:“你真的不怕危险?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项凯淡淡一笑,摇摇头,有点意味深长地说:“我一定要回去的。那里还有事等着我去做。其实——我要回去的地方,才真是危险……”
最后两句话声音很低,几近自语。两人大概没有听真切,白青只忙着问:“几时走?我们给你送行。”
“就是今晚。”
“今晚?”林白二人同声低呼,“这么快?”
“既然你们不去,我一个人随时都可以走。我真是‘归心似箭’,越早走越好。这杯酒就算你们给我送行的吧!”项凯说着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咱们朋友一场,我临走还有一件小事托你们二位。”
“尽管吩咐。”两人异口同声道。
项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住在这个地址的是一位老太太,七十好几快八十了,孤苦伶仃一个人。你们有空请去看看她,我就感激不尽了。……不必跟她说是谁托你们的,随便找个藉口就是了。”
林生接过纸条,“你请放心,我和老白一定不负你所托。”
白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老项,这样小东西你带着,作个纪念——”说着便把表放入项凯胸前口袋里,还细心地将那条样式别致的金表链垂在外面。项凯感动地道了谢。
三人走出酒吧时,天色已全暗下来,但“白夜之光”立刻闪耀照射到每一处,人们照常像在大白天一样活动,不知夜之已至。
“这才叫‘不夜城’啊!”林生叹口气,“我已经快忘了黑夜是什么样子了。”
“我这就要回到黑夜去了。”项凯看着远处微微笑道。“再会了。”他向他俩伸出手,分别紧紧一握。
“你多保重。”两人对他说。
项凯沉重地点点头,转身向时光部大楼快步走去。
……
白青与古董商的女儿订婚那天,开了个小小的酒会。林生应邀去了,两人谈起项凯,才想起他临去时嘱咐的事,便约了次日一同去探访那位老太太。
在城南比较老旧的住宅区里,他们找到了那个地址,狭小的公寓里果然住着一位清瘦的老妇人。她见到这两位不速之客显得有些意外而疑惑,然而还是很娴雅亲切地延请他俩入内。
林、白二人在陈设简洁的小客室里坐下,林生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我们是,我们是市政府敬老部的,的义务工作人员,我们来,我们来看看您生活起居有什么需要……”
老人那皱纹密布,却十分清秀的脸庞,露出宽慰的笑,那笑容看在两人眼中都觉着有几分眼熟。趁林生还在瞎编话寒暄的当儿,白青浏览着房中一些陈旧的摆设——他现在已经学会用现代的眼光看“古董”了,准岳父教了他不少这个行业的知识。然后他的眼光不经意地移到墙上挂的一张旧得泛黄的照片,忽然心“通”地一震,急忙起身走过去细看——
“那是我的祖父。”老太太的声音在他身后温柔地响起。“很英俊,是不是?他去世得很早,我祖母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直到她也去了。”老太太伸过颤巍巍的手指,轻轻抚过相框,“祖母从我小时候就告诉我许多关于祖父的事。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在他那个时代,参加革命,为他的理想献身了——据说他死得非常惨烈……”老人的声音有些咽哽,“这张照片,是他牺牲的前几天照的……他好像已经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留下这个永久的纪念给我祖母———”
林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站在他旁边了。他们默默看着那帧照片。照片里的项凯,眼光望着不知是什么的远方,微微笑着,胸前口袋露出一条金表链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