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李华
忙了整整一个学期,总算熬到放寒假了。回到台北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阿凡的电话。我懒洋洋地拿起话筒,那边立刻就传来了他特有的声音:“我就猜你现在该到家了,快半年没见了吧,想不想见面好好聊聊?”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声,阿凡又继续说道:“告诉你我们搬家了,下午你就来我这儿看看吧,其实我还真有点事要告诉你。你先记一下我的新地址:天母,先锋大厦十七号十一楼。直接有车可以到这儿,很好找的。”我想今天的午觉看来得放弃了,全世界也只有阿凡才有这种魔力,总是让人蛮喜欢跟他在一起。于是和他约好下午两点钟过去,这样至少还可以先睡个回笼觉再说。
阿凡是我的高中同学,整整三年我们都在一起。提起他这个人,我还真有点不想多说。
因为每次一讲到他,就总会使我坚强高傲的自尊心受点损伤。平常我一向自认是小聪明,任何事情都喜欢插上一脚;但不论是什么事,只要跟阿凡比起来就都成了半调子。
我一直想不通到底是谁帮他积的德,为什么这小子那么受上帝恩宠?不过说实在话,我倒还真有点服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我也只服过他一个;高中三年里,我的确从他那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这小子的兴趣也真广,不论我用什么旁门左道玄妙高深的问题来考他,他却总是胸有成竹地对答如流。我有时候禁不住会想,有这种好朋友不知道算不算是我的大不幸?
下午我又准时迟到了一个钟头才摸到阿凡的新窝,阿凡立刻很热情地出来招呼我。等到我坐下来,而他也很轻快地坐在我对面时,我才发觉阿凡今天真的有点不一样。平时他总令人感到对任何事情都蛮冷淡,可是今天我却从他眼光里看出了几丝光芒。上次他现出这种眼光好像还是高二的时候,有天早晨他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昨晚他已经把莎士比亚的三十七部原文剧本,从《亨利六世》到《暴风雨》、《亨利八世》全部都读完了,而这总共才花了他半年的时间。
我对阿凡的眼光感到极度地好奇,于是不待他开口,就赶快先问他说:“阿凡,你好像真有什么奇遇了,说来听听吧!”
经过短暂的沉默,阿凡终于开口了,用他那种特有的低沉声音缓缓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想──我在恋爱了,你能体会吗?”
这句话本身简直太稀松平常了,我自己就好像说过几十遍,可是出自于阿凡的口中,却还真令我惊呆了好一阵子──阿凡竟然也会谈恋爱,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以前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过,阿凡这家伙,一辈子都不可能谈恋爱!刚开始时阿凡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久而久之却也就默认了,于是也使我不断受挫的自尊心因而平衡了不少。
从我刚认识阿凡,就感觉到他是个相当孤傲的人;他有自己所创造的世界,这个世界中有他一个人就已经够了。可是虽说阿凡个性孤傲,人缘却还挺不错的,跟大伙在一起也都能嘻嘻哈哈,只不过他的内心世界却没有人能够碰触。我当然最了解这一点,虽然身为他的死党,却也从来不会主动谈起这方面的事。然而当他偶尔心血来潮时,仍然会对我说点自己的心境和理想。从那些我似懂非懂的句子中,我更能够肯定阿凡是个孤独漂泊的灵魂,注定要当单身贵族当一辈子。
即使我这么了解阿凡,可是他的表现却还是常常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好多次我们走在一起,迎面来了几位实在不赖的女孩,等到我的脑袋已经转了三百六十度之后,才发现阿凡根本对那些美丽的小妞们视若无睹。经过好几次类似的情况后,我甚至开始怀疑阿凡的审美眼光是否与地球人不同,还是另外哪一方面有问题?这个疑惑本来一直闷在我心里头,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才向他吼出来。
那是在阿凡二十岁生日那天,老同学们为了庆祝不凡的阿凡成人,特别为他举行了一个盛大隆重的生日舞会,应邀参加的女孩子都是从各大专院校精挑细选出来的。当舞会开始后,我的眼睛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做最有效的扫瞄,因为那些马子个个都可说是美艳绝伦;所谓能让鱼忘了怎么游,鸟忘了怎么飞。可是当我转过头,却看到阿凡早就坐到角落喝鸡尾酒去了。于是也顾不得美女当前,转身就向他跑过去,把多年的疑问一下子抖了出来:“这么多贼正的马子,你都看到了吗?”
阿凡懒洋洋地回答:“都看到了。”
“不相信没有一个你中意的,你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搞的?”
这回阿凡打起了精神,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为我对女孩子的态度感到奇怪,我今天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当然是个正常的人,真遇到我欣赏的女孩子时,我绝对会像你一样立刻行动的。你听过相随心转这句话吗?一个女孩子的脸孔的确可以代表她的一切。如果你认为对面的那些女孩就是真正美丽得令人心动的话,我只能说我们的眼光不同!”
我很不服气地回答他说:“我看你乾脆说我没有眼光算了,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也相信缘份。”
阿凡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慢慢说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看这样对你说吧: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固定的频率,唯有碰到与自己固有频率谐和的频率时,才会产生出resonance。这是一种生物性的共鸣,如果这种共鸣现象发生的话,它一定会使彼此很快就感觉到。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下子就知道,套一句你的话说吧,我和对面那些女孩子们都不‘来电’。”
我又一次被阿凡说得哑口无言,真不知道他这套爱情观应该归入十五还是二十五世纪。
可是想想美女当前,也就顾不得和这个傻子抬杠了。于是我重新开始打量那些令人眼红心跳的马子们,然后疯狂地跳了一整夜,认识了三位校花和四位系花,其中两位到现在还有联络呢!
“别发呆了,再来喝杯茶吧!”我不知道自己浸在回忆里多久了,甚至都没注意到阿凡跑去倒茶。这时被他一句话叫醒,想了半天才总算记起来我刚才为什么联想到那么多。
阿凡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笑咪咪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还是静下心来慢慢听我说吧。”
难得阿凡今天这么爽快,看来如果一个人有了真正得意的事情,不管个性多么孤僻,还是会想找个人来一吐为快的。
于是阿凡开始了他的叙述,我又再度成为他的忠实听众。
我们搬到这里快两个月了。刚搬来的第一天,我是全家最忙的人,因为我坚持自己的书房全部要自己来整理布置。所以到了晚上,我装箱的书才开到了第二十四箱。
当我正要把那箱大美百科全书拿出来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我听出来那首曲子是德布西“贝加马斯克组曲”中的“月光”,并且很快就感觉到弹琴的是个女孩子。真的,我真的可以感觉出来,印象派音乐那种像光影般摇动的纤细曲子,只有在少女的指尖才能得到完全的发挥。我渐渐听得入迷了,直到那首曲子结束,才发现竟然还抱着半套百科全书在那里发愣。于是赶快放下手上的书,希望下一首曲子赶快开始,可是一直等了三个钟头,都不再有任何琴音传来。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脑子里一直萦绕着晚上听到的那首“月光”,结果直到真正的月光消失时才勉强入睡。不久又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在浅浅的月光下散步,彷佛还觉得旁边有一个人,但是太模糊了,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第二天起来以后,我一直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甚至怀疑全部都只是一场梦。但是“月光”却又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我以前听过好多人演奏这首曲子,包括我自己,可是从来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能把它表达得如此亲切真实。让我不但听见月光洒向大地的声音,更感受到了一幅印象派的月光素描。当时我的心情,交杂着崇敬、感动和迷惑,整天都待在屋子里头,几乎什么事也没做。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差不多和昨天相同的时间,钢琴声终于又响起了。这次弹的是德布西“小组曲”中的“小舟上”,我闭着眼睛听完之后,才发觉准备好的录音机却忘了打开。在懊悔之余忽然有了一个冲动,赶快把还没拆箱的小提琴掏出来,努力集中全部的精神,拉了一首我最喜欢的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
当琴声传出来后,心里有一种好满足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也听到我的琴声了。接下来我就开始默默地等待回音,可是却又使我失望了。
但是第三天晚上,传来的琴声却让我激动得发抖,因为这回她弹的不再是德布西的曲子,而是莫札特的钢琴协奏曲。我可以想像,她昨晚的确听见我的琴声,并且感受到了我所想表达的感情,所以今晚她弹的也是”老莫”了。当钢琴停止后,我已经有所准备,马上开始拉起孟德尔颂的小提琴协奏曲,结果不出我所料,次日晚上传来的果然也是孟德尔颂的“春之歌”。从此每天晚上我取消了所有的活动,一心一意用琴声与她互相表达感情,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五十五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