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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城兄的女人
网友【dreamer】 2005-07-18 18:46:38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7    1
人家当年是黛玉葬花,他是雷公葬蛹,

冲着除了外婆以外年年记得她生日的只有他,

她一颗芳心从小就悬在他身上,

为了安慰突遭家变的他,

她年方十七却误中“优良精子奖”,

天啊!她可是旁人眼中的乖宝宝兼模范生,

逼不得已只布高唱“放乎伊去”,

然都过了N年了,他仍坚持“朋友妹不可欺”,

她索性戴起面具开始勾引他,

可他还真是奇怪,扮成妖娆美女他不要,

扮成“前黑后白”的“美背企鹅”他也嫌,

生米都已煮成稀饭了,

他竟还说她这“二手女子”不懂自重,

拜托你嘛帮帮忙,她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哪来他想像中的一串“芋仔蕃薯”?

这堆烂摊子都还没解决,

她却发现他竟然得了胃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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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信蝉终于忍不住推敲他的动机了,“为什么进这里?”

“找鞋。”他快答一句,对笑脸迎上前唤他大哥的男店员说:“小范,我朋友想找一双合脚的舞鞋,她第一次学舞,千万不要太时髦,要不会跳到骨折的那种。”说完又对一脸怔忡的佟信蝉道:“你穿几号鞋?”

她凝视他好几秒,才缓缓的说:“三十六。”

“我猜也是。”他一脸笑意,回身报给小范,外加一句,“顺便拿一双黑丝袜。”

小范领他们走进办公室后便去找鞋。雷干城则是一屁股往沙发椅上坐下去,两手交握在膝间。

佟信蝉心里可是起了鬼。心里直唠叨,你猜也是!也是什么?露出马脚吗?我又没说要跟你学舞,你倒自己先霸道起来。

小范抱着五箱鞋盒回来,丢下她和雷干城就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平生头一遭,她觉得自己跟雷干城在一起时感到危险重重。

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找鞋这事上。要找不时髦的很难,因为只只都流行得不得了,想来他都是推荐自己的舞小姐上这家店挑鞋,也或许他根本就是进口商。

佟信蝉满腹疑窦地坐下,脱去平底鞋后,不想十只涂了蔻丹的脚指头便赤裸裸地现形了,她紧张地瞄了雷干城一眼,见他撑拉着一双弹性黑丝袜试韧度,总觉得有点诡异,让她联想到古代女人用裹脚布上梁自杀的那一幕,赶忙将鞋一套,反射性地往旁一跳,连镜子也懒得照,便说:“好了,就这一双。”

“你不试试别双吗?”雷干城话是问得客气,却强制地将她拉回来按坐在沙发上,自己半跪在她前面,将她的鞋一拔,不请自来地替她套上丝袜,他动作缓慢地为她套上袜,尼龙料拉到右脚踝,接着换左脚踝,上到右膝头处,再回来料理左膝,总算他放过她快软掉的大腿折回来套新鞋,亲密的动作温柔不唐突,倒是令她难为情,这一难为情起来,心上所有的疑团都化开了。

他一副就事论事的说:“我倒觉得这双比较合脚,大概是你穿上丝袜的关系吧。我建议你将袜子穿好后照一下镜子瞧瞧。”说完径自背转过身去,让她善后。

佟信蝉透过一层裙子迅速地将丝袜拉到腰际,整平衣着后,红着一张脸蛋儿看着镜子里颀长的背影问:“你怎么猜到的?”

他转身走到她身后,两眼定睛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将她的长发一圈一圈地卷上,顺手盘在她脑后,几撮不听话的发丝掉落在她颈边,他倾身低语一句,“我在你吴兴街的公寓里碰到住在三楼的郑先生。”

她的心卜通卜通的跳,紧张得不敢去搔痒脖子,“噢。”

可是他彷佛对她的脖子起了兴致,抬指沿着她颈间的纹路上下摩挲着,继续解释,“隔日我委托朋友请正牌的张李如玉到我的餐厅吃饭亮相,我得承认她这个正牌张李如玉的冒牌身材倒是比你这个冒牌却又货真价实的身材有看头得多。眼睛蒙上一块布,我倒也不介意和她上床,只是……”

割鸡脖子也没他这么磨人!佟信蝉倏地转身喘着气说:“你和她……”

上床两个字就是讲不出来,卡得喉头溢着酸楚。

“瞧你话才听到一半就跳起来了,你听我把话讲完好吗?”雷干城拋给她责难的一眼,继续说:“只是我刚好没法欣赏她巫婆似的笑声和两道艺术纹眉,待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人了。”

佟信蝉盯着他,心上的乌云是开了,双手却紧掐着他的袖子,头一低心头话也溜了出来,“你明知道我嫉妒心重,会在乎,你我之间欠公平。”

“你这么说才有欠公平。我也会嫉妒,也会在乎,但我却没办法表现出来,几年前成全姓董的就已经很勉强了,这回又得成全郑呈恭。”

佟信蝉愣头愣脑地说:“郑呈恭?”她茫然地看着他。

原来玉树没帮他传话!他想了一会儿,笑了出来,“算了,没什么。”

她怎么可能就此算了,“你在嫉妒姓郑的!那晚在国家戏剧院里,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推着我隔天就嫁给人家哩!原来你是昧着良心装出来的。”

他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一手支着她的后颈项,打算用嘴堵去她的气焰。

她气得猛槌他,“你说得倒是挺容易。”

雷干城将她箝制在自己的怀里,急促地解释,“不容易。为了你的幸福,我逼着自己去强扮笑脸。”

“那么请你别再这么虚伪,我的幸福禁不起你的大方。”

“既然如此,咱们结婚吧。”

佟信蝉噤了声,抬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别扭地说:“我宁愿做你终身的舞伴就好。”

“我的妻子就是我终身的舞伴。”

她还是摇着头,“不行,上回妈去行天宫时求过签……”

“我以为那是你拿来打发隔壁赵太太的藉口。”

“你坐那么远,怎么听得到?”她一脸尴尬,满脸愁容地解释道:“我本来是压根儿也不信的,但就怕有个万一……”

他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就是因为怕你担忧一辈子,我才不要你跟着我。尤其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可能我还没进手术房你就垮了,这不是我高兴见到的情况。”

“好,我们结婚,明天就结。”

雷干城终于满意地笑出来了,“说定的事谁也不能赖。现在,知道我最想和你做的事是什么吗?”

佟信蝉脸红了,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走到小范的办公桌上,抓起几卷带子,将放音机转起,转头毫不同情地导正她放逸的思想,“还没那么快,我想先跟你跳只舞,至于教你脸红的压轴戏则是摆在后头。”

“在这里?你不嫌空间太小吗?”

“做压轴戏倒是不会,若要跳得尽兴还是得到大一点的场地。”

“譬如说?”

“譬如中正纪念堂前的广场,够你这个姱女跳个过瘾。”

于是,他们跳了一整晚的舞。先在定期聚会的土风舞团里插花,没想到曲终,人竟依依不散,两人被众人拱到中间示范起交际舞,从华尔滋到狐步,从吉鲁巴到恰恰,只要有人点名,无一不跳;唯独探戈一被提起,两人是同心同意将手一撤,大嚷不会跳,等快到子夜时,他们才偷偷拎着录音机跑到别处,拥着彼此,以心去舞出一段生命的探戈。

午夜时,他们像孩子似地在街上东奔西撞地跑着,跑一阵子停下来喘气,双手一牵又继续跑,十分钟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她摘掉鞋子,喘气喊累。

正巧一家豪华大饭店就在几尺之隔,两人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

雷干城吞进一口唾沫,问:“饿不饿?”

“饿昏了。”

两人像一对疯癫的难民走到饭店柜台处,女服务员不知所措地瞄着他眉上的疤及汗涔涔的皱衬衫,看着他掏出身分证填单,并且正经八百地要了一间头等房,接着马上充阔地点了香槟酒、法国大餐和水果,佟信蝉则在一旁吃吃笑着。

最后是值班经理出来应付他们,接过单确定投宿者的大名和证件符合后,马上换了一张紧张的笑脸,领着他们搭电梯去找房间,并解释着,“雷先生,很不巧,本饭店的法式餐饮过了十点后便打烊了,可不可以让我问看看其他厨房是不是肯接单?”

雷干城往他肩上重拍了一下,要他别担心,“我刚才在楼下是跟值班小姐开玩笑的。我和老婆两人现在饿得发荒,三明治、小笼包都行……”她拉着他的袖子,要他倾下头听她说话,不到十秒他听完她的悄悄话后,臭脸是拉得跟马一样长,猛瞪她好几眼后,才回头对经理说:“更正一下,事实上是三个人,我老婆刚刚才让我知道她怀孕了,很饿。所以,你们有什么就先送什么,但省了香槟,改送果汁吧。”

经理领他们进入房间后,第一件事是拨电话给厨房下达指令,并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鲜乳倒进杯子里,递给佟信蝉,接着才专业地解说房间的摆设与用具,等到侍者将餐点送到后,才阖上僵掉的嘴巴,镇定地退出房。

雷干城问坐在床边检查食物的佟信蝉,“我看来真有那么吓人吗?”

“你现在才知道,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又衣衫不整的,连我也怕你。”

话虽如此说,但她的眸子却闪得比天上的星还灿烂。

他开始卷着袖子,一脸狠相地坐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腰威胁着,“怕我正好,你说你怀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快据实招来,可从轻发落。”

“光说话能饱肚子吗?专心吃饭吧。”佟信蝉将一个小笼包堵上他的嘴,一样菜一样菜地伺候着。

大概是吃了不少盐巴味精,他精神补足,整个人也甜油油起来,眼底心里都是笑,话不吭一句却是一个劲儿地审视着她。

她睨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要什么,但她放不下十多年来的矜持,直嚷肚子饿,非吃到饱不可,拘谨地转过身去嚼着鸡腿。

有道是烈女也怕缠,雷干城既然已知她不是当烈女的料,更应该死缠活赖了。他夺去她手上那根连鸡肋都被啃到光的骨头,吮着她甜滋滋的手指,凑近她说话,“女人,铁树难得开花,打铁是要趁热,你再这么囫囵吞枣下去,上了年纪的男人不能等,怕要昙花一现,等会儿急了我找张李如玉去,人家可是把我当唐明皇看,不像你这么不解人意,倒把我看成塞万提斯笔下那个老癫骑士唐吉诃德。”

佟信蝉忘了小江要她温柔体贴的叮咛,申辩着,“就算是好了,人家是名副其实的梦幻骑士,不像你,流氓太保一个。”

“好,流氓太保我找张李如玉去了。”雷干城说着拔腿起身,拉拉裤脚整理衣襟。

她一听也恼了,“要去就去。”

只怕她的脾气已被他摸透,他一转身就抱着她跳上床,佯装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哎呀,不就正在眼前吗?”

看着她的脸已红得像两块涂了番茄酱的烙饼,他仍不放过她,“不过,我的女人怎能冠着别的男人的姓!所以从现在起不叫张李如玉了,该改叫雷李如玉,以示区别。当然,雷佟信蝉会更教人兴奋起来。”说完将她颈背后的拉炼慢慢往下拉,他意犹未尽地挲着她柔软美好的背。

“我不知道原来你竟是这样癫的人。”佟信蝉嗔了他一句,任他退去自己的外衣,两手一张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也好,像你这样癫的梦幻骑士配我这样的女人是绰绰有余,我不能太挑剔。”

“我准你挑剔,有挑剔才会有进步。”

※※※

一番缱绻过后,两人已累得瘫在床上,佟信蝉就算有力气说话,他也没那个精力去追问孩子的事,只能任她倚着自己的胸膛,感受彼此的心跳。

“信蝉?”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他一声。

“等你睡饱,咱们就去看婚纱礼服。”

“为……什么?”她眼皮凝重,昏昏沉沉地不愿去想他的话。

“我说过要娶你,今生若没娶到,来世就得欠着。”

“好……”她暗暗地拖着尾音,“给你欠。”

有了她这句话,雷干城觉得这辈子与她之间,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亲近了,他满足地搂着她,渐渐沉睡过去。

尾声雷干城没能在隔日带她去看婚纱。

土风舞社插花奇遇的翌晨,他们投宿的大饭店门前停了一辆救护车,昏迷不醒的他被专业护理人员抬上车,佟信蝉随伴他身侧,失去凭依的心情被抑扬刺耳的警笛拐得七上八下,唯有牵着他的手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心底踏实些。

回到晴光医院后,她完全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

在佟玉树冷着喉咙发号指令的情况下,雷干城被推进手术房,门一阖上,那种感觉彷佛没得挽回,之后便是一连串的放射治疗。佟信蝉因为有孕在身,被佟玉树的驱逐令挡在危险范围外,直到雷干城从昏迷状态苏醒过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等到她能进他房里探病的禁令解除后又是两个礼拜过去了。

这半个月的分离,对他和佟信蝉来说实像是隔了一世纪,却又比十二年来的相思更踏实。

他清瘦了一圈,眼睛大了,双颊凹了,脸色之苍白连疤痕都能忽略,以往乌油得发亮的头发已开始掉落,稀疏得有点像教人疼的黑猩猩宝宝,但怕他会介意,她连笑都不敢笑,只好在他头顶轻印下一吻,强颜欢笑,“趁着你现在光头,我多吻几下。”

除了佟信蝉以外,第二批被叫来探病的是佟青云和丁香,体贴的丁香为他带来一顶时髦的假发,含泪轻唤他一声叔叔。

她不知来龙去脉,见他对丁香有着一份莫名的眷顾,情绪几度失控,便打算退出去让他们聊聊,怎知他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也没特别解释什么,最后是她耳闻一番对谈后,才知道个中底细。

原来,丁香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侄女。

同一天,与他有拜把情谊的龙世宽带着妻小和苗倩玲前来探病,佟信蝉并不认识这名女子,见着他满眼感激与愧疚地凝视对方,知道他欠了人家,也许比欠她还多。她没有心生嫉妒,也没有同情,平心接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位,能伴他走完余生的事实。

接下来的日子,全被道上的兄弟给占据了。几个包括秦丽、邢谷风、阿松等护法级的人物带着凝重的脸进进出出,没多久,他的律师与旗下的经理人一个接一个地来报到,算是隐隐透着一种交代后事的讯息。

又过没多久,黑、白两道的大人物得知消息,从此大大小小的礼便没有停过,里面还有克癌的偏方。最后,诡异如棺茹,平价如白凤豆,只要市面上传过什么妙药偏方,这里就绝对不会少。

他卧病的这段时间,有不少人主动来陪他,霍也然就是其中一位,所以佟信蝉并不是随时都陪在他身边,除了定期送餐给他用食以外,她接受大哥的建议抽空参加一些防癌预后的研订会,对癌这无形杀手多了一分了解,终于能与他一起坦然地面对病症,首先她从他的饮食上着手,排掉高脂肪酸及一切临床上策动癌反应的食物,并从于敏容家搬到他位于乌来的住所,希望了解他过去的生活起居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因为乌来的院子大,可以耕种有机作物。

大概是心灵上寻求寄托,她开始茹素诵经回向,没照算命师的建议回向给他,而是包含他在内的四方大众,只要听到哪里有不幸,就往哪儿遥寄祝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是小时候看外婆常常发愿,而且都是为陌生人发愿。她当时不懂,再大一点则是认为迷信不想懂,现在缘分到了,做了才懂。

开完刀后,刚过完第三个月的第一个礼拜天,雷干城又昏迷过去,直接被推进急诊室。佟信蝉接到消息时,心不能算平静,但也没有慌张起来,她对他与这个世界还是抱着一份信心。

事后经过检查,发现原来是一场虚惊,而铸造这场虚惊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他调理的食物都是一些自耕不加农药化学肥料的青菜淡食,五大类虽并列兼顾,但要喂饱他这个急速复原中的大个子,热量却犹嫌不足,最重要的一点--她忘了加盐。盐这种东西吃多了有害,体内缺乏也是照样要完蛋的。而又因为菜是她煮的,他一句话也不愿嫌,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段乌龙事件,最后她还被佟玉树找去重声地教训了一顿。

她有时回头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是一种转折的效果,就像悲剧里要掺点笑料,喜剧里要添加几分愁意,人生才不至于刻板。

缺盐事件过后,雷干城的体力恢复不少,便坚持出院回家静养,江湖中的事也不多问,除非有人上门来请教,他几乎不想知道,渐渐地连上门请教的人也挡在门外。

一年半后,他体内的癌细胞数量已降低到正常人的标准,霍也然大师却病逝了,死前将一幢位在马德里的大洋房留给他,里面装的都是大师毕生的收藏。

他没有马上去取,反而带着她到南部乡下隐居,重拾文房四宝练画写意铭金石,她则投入翻译工作,做一个悉心守护他的园丁,两人闲暇时一起翻土、撒种、除草、浇肥,过着类似耕读的恬淡生活。

约莫又过了两载,确定帮内人事大抵上轨道后,雷干城才放心地动身前往欧洲。他们在马德里和塞尔维亚住了一阵子,和缓妮塔一家人碰面,但那里的天气实在是热得令人吃不消,他住不惯,反倒向往瑞士和苏格兰,但两处天候冷得让她这只不该知雪的“蝉”直发僵,两人只好像吉普赛人一处又一处地流浪,另寻桃花源。后来,他们在西班牙西北部与葡萄牙交界的一省找到了,该省有绿色西班牙的雅称,冬季多雨而不寒,夏季不炎热,春、秋宜人,山林蓊郁,让他们想起新店乌来。

就这样,淡出江湖的雷干城把自己名下绝大部分的财产全部留给奋力想把一干大小公司转成企业化的弟兄们,那些弟兄们合力挪出资金购买土地,盖了一幢中途之家,这个中途之家本来没有名字的,只因屋外的石碑上刻镂了“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八个大字,日久天长后,人们穿凿附会地把这个屋子唤作“干城之家”,愿那些一时失足、流离失所的少年,重新面对社会时,也能像诗经上所说的,做一道保国卫民的城墙,不仅允武,还要允文,为不断求民主求进步的社会,奉献一份智的力量。

而佟信蝉最后没能生下孩子,她怀孕照超音波时听不到心音,被诊断出是葡萄胎,拿掉了,她难过却没有伤心欲绝,现在,她知道很多事不该勉强,两人过生活也是挺好的,不需要一代传一代,生命仍是可以无限延长,直到她三度怀孕生下一个健壮的男宝宝后,他们找证件时才突然发现他还没娶她。

她推托着不肯嫁,因为她要他欠着,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总之,永远就对了。

--全书完--
 0   2005-07-18 18:53:0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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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交谊厅里,雷干城侧坐在一位罹患慢性皮肤癌的老者身旁,陪对方下象棋。老者将棋子收到自己的领地,以自己的“士”取代新地盘,得意洋洋地说:“吃你的车。”

雷干城镇定如神,按住自己的“炮”后,砰砰两发就轻索“士”的性命,卖乖一句,“蒙霍老承让。”

霍老抬起缠着纱布的手,气急败坏地嚷,“等一等,小伙子,俺刚才皮痛得闪岔了眼,无心留意退路,反倒被你吃了,不行,不行,你得让俺重新下过。”

“霍老,起手无回大丈夫。”雷干城笑笑地提醒他。

“俺媳妇儿子背地叫俺死老头子,大丈夫这条规矩不适用在俺身上。”

霍老也不管这是今天第几回赖皮了,坚持要雷干城把棋子撤回去,重新走过。

雷干城这回不依,“如果霍老肯把对付我的这种意志拿来对付病魔,并且按时服药的话,绝对能长命百岁。”

“俺呸你这小伙子胡说八道。你生来俊,仗着一张能说善道的油嘴就把一个个密斯和老老少少的病人哄得心花怒放,俺可不吃你这套。”霍老豁达地说:“俺今年八十一,该享的福享了、该造的孽也造了,好女人、坏女人统统抱过,就剩这把老骨头等着喂自己的细胞。俺这个人很认分,早早跟老天爷买好火车票,时候到了,列车进站,就该知趣跳上车对号入座,不然下班车找不着空位,可要折煞俺了。呜呜!才说着,俺这皮又痛起来了。”

“是吗?既然看得这么开,下棋时为什么还跟我斤斤计较?”雷干城撤去棋盘,起身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推往病房,“你该吃药了。”

“不吃,两个小时前才吞过药。”霍老固执地反抗,仍是堵不住嘴边的痛楚:“俺答应带你去看俺收藏的画作,咱们现在就出院去取,以免日后没机会。”

原来霍老是台湾当今水墨画坛的知名大师,曾旅居巴黎、西班牙、塞尔维亚、马德里及大陆桂林,年前病发后,才被子嗣说服回台湾静养,短短一个月间,和常跑慢性病房及安宁病房陪患者聊天的雷干城结下不解之缘。

“我跟你保证,会有时间的。”雷干城不顾霍老反对,和守在一旁的特别看护交换眼神后,让她接手喂药的事宜。

他颀长的身躯刚拐过护理站,便看到佟玉树神色凝重地跟一位背着自己的长发女郎说话,那熟悉纤细的身影即使蒙着一块纱也教他心悸。

他等自己稳下心后,走近这对兄妹眼前打招呼,“玉树,你巡完房了?”

他侧头看了佟信蝉一眼,诧异地说:“信蝉,你把马尾辫放下来,我没定睛看还真认不出来。”

她仰头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一如往常,不以为忤地掉转过头,对佟玉树说:“我有事,现在已迟了,得用赶的。”然后对她笑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佟玉树见妹妹无助的样子,帮腔了,“等等,阿城,信蝉有事跟你说。”

雷干城看了眼表,嘴边堆着歉意,委婉地说:“是吗?真不巧,我跟一位画商有约,现在赶时间。这样好了,我另外找个时间打电话给信蝉,届时电话上聊。”

他双目转挪到那对快要淌出泪来的眸子,礼貌地征询,“你说好不好?”

在佟信蝉能回话之前,佟玉树及时插话进来,“何不让信蝉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伴?”

雷干城撤去了笑,冷冷眄了眼跟他唱反调的佟玉树,“信蝉也许会觉得逛画廊无趣极了。”

“不会。”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后,说:“除非你不要人陪。”

雷干城没答腔。倒是佟玉树反应强烈,鼓励地拍了他的臂,“他怕无聊,最喜欢人陪了,一定欢迎你的。”

雷干城也不跟他翻脸,挺绅士地往佟信蝉靠过来,要她勾着自己的臂,机械似地领她走入空旷无人的电梯。电梯下滑到一楼的这段时间,门是开了又关,人是进了又出,两人的臂像飘在失重真空中的连环套般悬在角落,又像被人强搭在一起的蜡像人,无语地瞪着天花板,除非人挪,恐怕得僵在那里麻上一辈子。

幸而楼就区区这么高,到达一楼时,他们被一群急于涌入电梯的人给冲撞开来,此后他没有再做护花使者的意思,她也不便露出弱不禁风的模样。

走上大街,他不睬计程车,两手插着裤袋慢踱到公车站前排队候车,佟信蝉怅然若失地跟在他屁股后,想着他刚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赶着赴约分明是推拖之辞。

不及一秒,公车来了,他遵循女士优先法则让她先上车,人虽多,但还是有两处零散的位子可坐,只是两人中间恰好隔了一条走道,以现在的情况来说,除了没有剑拔弩张外,将那条走道说成楚河汉界并不为过。

佟信蝉见状不免沮丧,真切感觉到他是故意疏通自己,不想公车走了一段路,当她身边的乘客下车后,他又一刻不等地起身来到她眼前,要她往窗边挪一挪,接着一屁股地紧挨着她落坐,默默无语良久后,他才轻喟一声,谨慎地握住她的手随意往他的心口搭。

她随之颤了一下,五指处的余震连带触动他的心。对于这个情况,她没有启齿问,他也没有开口解释动机,反正两人之间的了解与关怀总是默默进行,十多年来各行其道,不求回报,除了你好、我更好挂在嘴边敷衍别人,和她假装张李如玉的那几次外,两人还是头一回坐得这么近,现下若捡一个人多的地方进行沟通,那真是要白白演一场荒腔走板、词不达意的话剧给人看。

后来,是佟信蝉的肚子饿得拉警报,咕噜咕噜地打破沉默,也破坏了默契,以至于接下来的对话十句里有七句是勉强轧上的。

“我今天回XX中学去了。”她说。

“哦!”雷干城将问号卡在喉咙里,狐疑则是挂在睫毛下的眼底晾着。

“去找当年你埋掉的那枚蛹。”

雷干城沉默好久,睨了身旁的她一眼,“什么蛹?”

“蝉的蛹。”

他有埋过蛹吗?雷干城想了一下,浮光掠影的记忆像是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梦,虚渺得很。但既然她说有,大概是有吧。“结果你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倒是有一只雌蝉掉下来,摔死了,树上的雄蝉嗤嗤地叫,听来好不幸灾乐祸。”

“那只雌蝉就算不掉到地上,雄蝉还是要照叫不误的,这是天性。”

“说起天性,你知道蛹的英文专属名吗?”

“我一来不是外国人,二来不是昆虫学家,区区小民我怎会知道?”他低头扳开佟信蝉的指头,注意到她龟裂的小指甲上尚有一小斑未清去的蔻丹,忍不住顺手替她抠了抠,“来吧!就告诉我,我洗耳恭听着。”

“这丑陋的玩意儿叫Nymph,时机成熟时会先探出脚来,拖着蛹壳爬出地面,然后顺着树根树干一路爬到枝头,蜕变成虫。很不凑巧地,希腊神话里半神半人的少女也叫Nymph,实在不恰当。”

“半神半人的少女!”雷干城重复她的话,笑眼打量她,“那不就是精灵了吗,精灵不都该是美丽难捉摸,阴阳怪气又爱恶作剧的吗?怎么会不恰当呢?”如果有旁人以为他在讲昆虫唯美学的话,不用拉铃就可以直接跳车了。

但佟信蝉太专注于如何跟他坦白自己欺骗他,以至于听不出他是在挖苦她这只“蝉”的童年,努力想把话题导回预先想好的轨道上。

“也不见得,有些精灵不仅长得丑,心也邪恶得很,专门扮成人样来骗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得跟你解释清楚……”

“那你还是别现在告诉我,”雷干城轻声打断她的话,随即拉着她站起来,“因为我们坐过站了。”

十分钟后,两人在师大附近跟着购物人潮缓缓前进,佟信蝉没吃午饭就跑出来,晃到现在太阳正要落下山,肚子早饿得慌,以至于经过一摊传香的烧烤店时,频回头顾看。

雷干城停下脚步,走回那个烧烤摊,略过一些黑压压的头对老板叫了一声揬0“小江!你这摊大排长龙,生意好得可从师大买到台大去了。”他也没夸张,不以距离取胜,只是省了“学生”这个单位词罢了。

小江嘴角叼着一根烟,瞥到雷干城,本是蹙眉煽风的脸马上绽出喜色,回喊了,“大哥,大哥!今天你抽空来这里,可见我这里生意好,今是托你的福。”

雷干城掏出一张纸钞,偷偷塞给小江的儿子,回头对小江说:“两份烧烤,一份原味,另一份超辣,我不赶时间。另外,这位小姐寄放在你这里一下,我马上回来。”说完低声跟佟信蝉解释他去买冷饮,留下她呆站在一旁看着小江干活,见他把好几串涂了又涂的超辣烧烤塞进袋子里后,嘴也不禁麻起来。

十分钟后雷干城现身了,手上多了饮料和水果。

小江要把食物递给他,佟信蝉忙接了下来,解释说:“他东西多,我来拿就好。”

小江见了乐翻天,烟一拔,扯着嗓门吆喝,“小姐,对啦,就是要这样温柔体贴,我们大哥是盖高尚的,英雄配美女,是侠骨柔情,天造地设!”

被人当街取笑,她脸红得不得了。

雷干城要小江少拿他来练习造句,专心烤东西去,免得焦了,然后领着佟信蝉继续往前走,并递给她饮料打算换回烧烤。

她将原味的那袋串烧塞给他,自己反倒吃起辣的那份。

他讶异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不得辣吗?”

佟信蝉舌滚着一口火焰的食物,辣进五脏六腑后又往上反攻到头顶,眼泪鼻水都流出来,却依旧好强地说:“我能吃的,也……爱吃得不得了。”

说完不顾破坏形象,当街以手搧着嘴。

只要跟辣扯上边,她是一点也装不来,这串烧跟当年的辣泡菜比起来还算小巫见大巫。

雷干城明白她这招“以身试法”的用意,将吸管凑到她面前灭火,调侃她:“你这不是虐待自己吗?你哥到底说了多少我的事给你知道?”

其实以雷干城的个性来说,即使说了也不会怎样,但佟信蝉在他面前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成熟不起来,他平常对别人的刻薄与无情,一转换到她眼前顿时厚软下来。

“他根本没时间说。只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吃太辛辣的东西,容易伤……”她说完,刻意闪避他的注视,急急往前走,不是因为害羞,实在是被情以堪逼到无奈。

他倒是很坦然,将她扳回来,抓过那袋辣串烧走到人行道旁,顺手往垃圾筒里一丢,“我口味重是经年累月下来的习惯,但要我少吃辣也算不上难,你只要开口就好,犯不着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还有,”她顾不了又被他嫌得寸进尺了,反正初犯时,是记在张李如玉的帐上。“油腻、焦的东西也该禁的,尤其是红油燃面和抄手。”

“红油不行,白油燃出来的总该可以吧?”他逗着她。

佟信蝉一本正经,“当然不可以。”

“既然这样,这袋原味串烧都是你的了。”佟玉树对他耳提面命嚷了两年无成效,她只唠叨几句话就办到,实是赢了一场仗。他顺手将一枝串烧递到她嘴边,算是喂她吃了。

佟信蝉饿到不解风情,一口就把他的体贴咬下来嚼到碎,以至于事后独自回想起这一幕时,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亲密的个中味。

她把整袋串烧填到肚子里压胃后,他们也刚好抵达画廊,两人在精明干练的画廊经纪人陪同下绕过一圈后,重新面对一幅似墙一般宽广的当代景物油画,标价一百万,显然该是画得好,但也许是她没有艺术修养,左瞧右看就是看不出好在哪里。

经纪人问了,“雷先生,还喜欢吗?”

雷干城没说不喜欢,反倒是对画框有意见,“这框质材好,成本一定不低吧!”

经纪人料定他是不识货的大富豪,油水多,喜欢收藏艺术拿来充派头,忙跟着附和吹擂,“雷先生真是识货,我们这个框的材质是由大兴安岭长白山上的寒柏制成的,因为生于寒带,阳光少,树长得慢,木质也要一般的材质密得多,另外加上纯手工去雕凿,局部漆上真金粉,正好烘托出画的名。”

佟信蝉可不同意,直言说了,“我倒觉得有点喧宾夺主了。”

经纪人只能陪着笑脸,冀望雷干城会是那种爱名画、不爱美人的买主,但跟他接触几次后,知道这位雷先生对眼前的画没什么感觉,说实在的,繁多客户中,就属眼前的人最摸不透。

有名的画他不见得会买,却专门搜集一位无名氏的假古董字画,这些字画在国外市面上流转了好些年,因为临摹的手法高明,行家光以肉眼鉴别亦难视出破绽,所以刚开始时是以实价被外国人入了私人收藏库,有一两张竟然还入主知名的博物馆被当宝看,直到近几年有昵名人放出消息,将遭受质疑的画以电脑分析做了年代鉴定及颜料的质料分析后,才证实的确是膺品。

可是,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欢与众不同,专门搜集那种高知名度的膺品,使得本该是不值一文的东西成了黑市里有市无价的抢手货。眼前的雷先生是一个,那个被唤为霍老的泼墨大师霍也然又是一个,尤其后者见到画时,兴叹雪亮的眼神是绝对奇怪到病态。

经纪人下完结论后,问了,“如果雷先生准备好的话,我们就到我的办公室里办理一些手续吧,雷先生要不要再检查一下画呢?”

雷干城这才转身对画商说明了来意,“不需要,我这趟来是让你知道我不打算跟对方竞价了,你就让那位霍先生买去吧!另外,不知我上回看过的一幅焦秉贞‘仿唐伯虎画意’的仕女阅卷图还在不在?”

“在,在。”

“多少钱?”

“八千。”经纪人赶忙补上一句,“请不要误会,焦秉贞是康熙皇帝的工笔画工,跟朗世宁学过一手,但他的画不抢手,没人要伪造,所以保证真迹,我卖得便宜是因为画有几处折损……有时就是这样的,愈便宜的东西反而没人要。”

“我了解,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这就付帐,你帮我把画放进保护夹里,再送到我平常指定的裱褙店。”

二十分钟后,雷干城与佟信蝉双双步出金山南路的画廊大楼,他说要逛街买礼物,因为秦丽的生日快到了,还有其他人的也得赶着送。

上回乱吃飞醋砸了锅底,这回她没敢有异议,遵照小江的指示提醒自己要温柔、要体贴。于是两人往左一拐便开始在信义路上压马路,进了几家首饰专卖店,老板娘的手由东柜摸到西柜,只要见雷干城笑着点头,就忙将物件挑了出来,他二话不嫌便要老板娘一一包起来,并递出一行人名与地址交代老板娘送到指定地点。像他这样的散财童子几年也碰不上一个,老板娘当然衔命照办了。

连续在商家间三进三出,办完兄弟的礼后,他三不五时就对橱窗上的服饰品头论足一番,然后对着她说:“不知道穿在你身上会是什么样?信蝉,你试穿一下好不好,算是我答谢你陪我一下午的好意。”他的话是客气又有礼貌,但口气里总是带着不容人置喙的权威,却又不会自大得令人起反感。

佟信蝉勉为其难地进去试穿,出来亮相时,他多半是看了两眼就摇头,然后递给她另一件换,这样换穿五次,结果是保守的不登眼、大胆的太露骨、年轻花俏的太浮、小碎花的太老气,最后是一袭合身及膝的黑洋装教他点头了,“这身衣服适合你。”

“是吗?”佟信蝉倒觉得自己一身晦暗,像个黑寡妇,想起“在狱咏蝉”里的那一句“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赶忙就想回更衣室。

他当下请求她,“别换,你这身看起来妩媚多端,亮丽极了。”

恋爱中的女人哪一个不虚荣?她只好呆站在一旁看他付帐,接过一袋旧衣,跟着他走上骑楼,踏不到十来步,他人一拐又消失在一家老字号的鞋店里。
 0   2005-07-18 18:52:4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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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就往门走去。

佟信蝉却因为不满她说雷干城的这番恶言,追在她身后,怒不可遏地说:“被人贴上流氓的标签不表示他没做过好事,他帮过雏妓,坚决不走私毒品,等到他有能力后,连逼奸卖淫、聚赌、高利贷都不肯做。倒是你们赵家,盖了那么大一个佛坛,月月到庙里点灯,却没有那种终极关怀的心……”

“李森害人倾家荡产是一回事,得癌症又是另一回事,你不同情反而说风凉话;我问你,你玩股票,应该知道有一家赢就有千家输的道理,你敢承认自己没放过高利贷、作媒时没多收人家的钱、撒过谎吗?你敢说你们赵家造辈子没造过半点业吗?造业这两个字应该是用来警惕自己的不是吗?你怎么老是将这两个字挂在唇边刻薄人家的窘境。”佟信蝉最后几段话简直就是贴着自家木板门说的,因为赵太太早已气嘟嘟地跨出门槛,反手将门重重甩回去。

佟太太跟在自己女儿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着,“信蝉,人已经走了,不要再说了。”

佟信蝉是停了嘴,但她回身往屋里冲,跑进自己房里,从皮包里取出三封她原本一辈子都不愿拆的信,读了起来。

第一封,是一个月前发的--

玉,人在晴光医院,有急事相谈,请速来。

阿城留

第二封,邮戳与前封只隔三天--

玉,若见到留言,请尽速联络,有要事相求。

阿城留

第三封,是搬家当日收到的--

张李如玉女士:

雷先生有桩一千万元的交易想跟你谈谈,若有兴趣,请尽速联络

※※※律师。

佟信蝉两眸氤氲地阅信完毕后,皮包一拎走出了卧室,跟母亲说:“我要替他生孩子,所以你们可以不必帮他找人借腹生子了。”

“信蝉……”佟太太一脸惊恐,想追问女儿到底是怎么想的,随即恍然大悟,这话她似乎问了三十年,老母亲活着时还可为她解疑团,自老母亲撒手人寰后,她与女儿之间更是横了一层隔膜,没有沟通余地。

佟太太急抓住女儿,将她扳过身来劝,“等等,不要冲动,先听妈解释,阿城已事先交代过你大哥,他不考虑找熟识的女人。”

“他撒谎,他找过熟识的女人,他只是不要我这个熟识的女人介入罢了,尤其在接受你的暗示后。”佟信蝉不理母亲心虚惊恐的表情,慢声说:“妈,我十七岁时怀过一次孕,孩子被我偷偷拿掉了。现在,我又怀孕了,这次我打算生下他的孩子……”

“你有了阿城的孩子?”佟太太见她一脸笃定,面容憔悴地说:“但他答应过我,不来招惹你的,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过的。你跟他之间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佟信蝉面不改色地回道:“背地里发生的;就像你背着我去跟阿城谈,要他别招惹我一样,只可惜,你该防的是自己的女儿,不是他。妈,你对阿城的态度彷佛是自家人,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对他心有防备?就因为他是流氓吗?”

“不是,而是你是我的女儿,我爱护你,不忍见你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既然爱护我,为什么你从不表现出来,不试着站在我的角度探究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说你不忍见我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是爱我多,还是爱面子多?”

佟太太一听,二话不说,提手赏了女儿一记耳光,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她懊悔地搂住女儿揉着红印,喃喃抱歉着,“信蝉,对不起,妈太冲动了……”

佟信蝉双目凝视哑口饮泣的母亲,撇开脸疲倦地说:“妈,我曾埋怨过自己不讨喜,但打从我认识阿城后,他是除了外婆以外,唯一年年记得我生日的人。外婆死后,就只剩他一个,而我还挑剔他不懂得礼轻情意重的道理。

这回不管你要阻止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了。”话毕,她就往前门走去。

佟太太急急跟上,“你要去哪?若要上医院,妈陪你去,你现在心情乱,不好一个人在外面走。”

“妈,就让我静一下,好不好。”佟信蝉不容佟太太置喙,踏出门槛后,急急往大马路走去。

她没有马上赶到大哥服务的医院,反而心平气和地来到自己就读的中学,走过幽静灌着凉风的川堂,来到当年举行巧固球友谊赛的地方。由于暑假期间,少了学子的嘈杂声,知了便无法无天地在树头大鸣大放着,为飘寻落脚处的蒲公英添了一则远行的乐章。

佟信蝉想着被埋入地底下的那一枚蝉蛹,下意识地寻觅当年那裸榕树,无奈昔日壮实的老榕树竟在三年前得病,为了不让周围的树感染到,又因家长强力反对喷农药,只好任工友砍伐去,余留一截雕锉成天然椅的树根,成了学生观察年轮及生长速度的教材。

佟信蝉膝盖落地,绕着树根挖土,贮满泪水的眼迷蒙地看着蚂蚁、蜘蛛及一大堆潜伏在地底下的幽灵户口被自己的愚行逼曝在阳光下,仍是不见蝉蛹的影子。

不甘心地,她告诉自己挖错了,又往旁边的那棵树挪过去,继续折磨自己龟裂的指甲,十分钟后,终于压抑不住惶恐,独坐在树根上哭泣,哭着哭着竟茫无头绪地呆坐着,直到一粒弹丸大的东西弹中她的鼻,落到胸前后,她的意识才幽然转醒,怎料落入眼底的竟是一只蝉,丑丑的,就算笨笨的,拿着放大镜往苍蝇一照也不比牠吓人,蜷缩的脚被她触到时,只奄奄一息地抖了一下。

想来盛夏还没结束,这只过早把卵产在枝头上的雌蝉,已了结传宗接代的使命,六脚一松,扭身便释放了自己。这样轻盈淡薄的生命观与重力加速度的死法也算一绝,但佟信蝉却哭不出来,黛玉尚能绞着心去葬花,她却丝毫不为之动容,是她天生冷僻,对事物的感应力迟缓吗?还是她已哭过太多回,泪腺临时供不应求?

她没有葬蝉,也不愿意,因为曝尸荒野的观念是人为作祟。

出了校园后,她在街上漫游,逛到一家相命馆前,面对招牌踌躇来又踌躇去,好半天才硬着头皮跨进去。相命的是个退伍老兵,墙上贴了一张斗大的战士授田证和知名长官的贺仪,看起来似乎颇有品质保证。

“小姐是要看相、算命,还是想知道前世因果?”

“算命。帮我先生,”她快速报上雷干城的生辰,“我想知道他能活多久?”

相命师先从头到尾将佟信蝉打量一遍后,马上转口,“这位太太结婚多久了?”

“多久你别管,反正不是七年就是。”佟信蝉满脸阴霾,其撩蜂剔蝎的不善态度摆明就是要上门踢馆、找碴。

相命师忍下恼怒,拉长脸讲了雷干城的运,他说:“从命格看来,此人的个性磊落厚重,行事如云中白鹤,矫矫出尘。早年聪慧擅诗书、少年失怙、青年后开始‘跑路’,刀光剑影之事层出不穷,但愈跑财愈多,愈跑情愈乱,为各界相让的一方豪霸,可惜命、身相背,常常掉进违己的陷境,牛角尖钻不出来。来,你跟我讲你的生辰八字,让我算算你的。”

“为什么?”她心存戒心。

“若成夫妻,有时夫运可补妻运,妻运可补夫运。”

“不,我不想补运,只想知道他活不活得过今年。”佟信蝉一脸无情,坚决不给。

“你那么急着等他死吗?”相命师顾不了得罪客人,板着脸说:“既然这样,我只有一句老话,他若能过今年这个关卡就会否极泰来。你若心不安就帮他多颂功德经,转转运吧。”

不等她做出反应,他起身就送客,连费用都懒得收,直接转身捻香拜神去了。

佟信蝉很生气,但更绝望,她甚至不介意在一天内把整个世界的人得罪光,冲口说:“功德经!如果他真是十恶不赦的人,我念再多经都没用。”

顺手将钱往桌面一丢,她昏头转向地逃出相命馆,告诉自己做了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由人瞎说。

瞎说归瞎说,她心底还是发着毛,心事重重地走上火车站附近的天桥,二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因为红灯禁行,她被一位好心的路人拦下后,意识才恍然清转过来。

“这里是哪?”她仰头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妇人。

“延平北路、大稻埕。你迷路了吗?”

佟信蝉喉头忽地一哽,泪便随之而下,“是的,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里可以求个心安理得?”

妇人一脸同情,什么话也不问,搀着佟信蝉的手臂往回走,“前面有间天后宫,只需十步路左转就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求?”

“只要你心诚,一灶香比满满的贡果和大把银钱都要灵。走,我陪你去。”

妇人陪着她进了庙,买了套贡香及烛,慎重其事地从妈祖娘娘一一拜过十来位神,每每都见她跪上好几分钟的时间在心中念念有辞,为雷干城卜卦。

“神啊,你听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什么呢?佟信蝉不谙法路,也忘记报名,土法炼钢地以简易版的“天保九如”为雷干城祈福绵寿,“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川之才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小女子不敢贪求你保他万寿无疆,只冀望他能渡过此关,让我有时间陪他走过最后一段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五年也好。”

念毕,佟信蝉将卦器往地上一掷、二掷、三掷,偏偏掷卜出来的卦象毫无定数可言,她愈是急,心就愈躁,年数从五、四降转到一,一路不敢贪奢地递减了七个月,还是无答案,勉强掷到她脑筋僵化,最后连念头也罢工了。

她像具行尸走肉,跟在扫人身后拜过十位神,最后来到庙左翼的一间祭坛,她头才往上仰,面对法眼微睁的菩萨时,眼中的泪水便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此时的她早已无所求,膝头一弯,静静地跪在那里,将以往的事--好的与不好的、羞愧与荣耀的、虚伪与诚挚的,全都拋诸脑后,只有风声与蝉声交绕在耳际,一阵嗡嗡耳鸣后,听觉已然关闭,连念头都空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礼佛的吟唱从远处缈缈传来,拨动了佟信蝉的耳根,才转个眼,她就发现自己跪在菩萨前,手上的一截“香魂”早就不知在何时燃烬了。她浑然不知,回身看了妇人一眼,问:“请问我跪在这里多久了?”

妇人上前扶她起来,“有半个钟头了。我看你平静下来,不敢吵你。”接过她手上的香,为她插进香炉里,轻声问了一句,“求到了吗?”

佟信蝉愣住,反问:“求到什么?”

“你说要求心安理得,我看你好像是求到了。”妇人又是笑笑,带着她顺着回廊,一路跨过门槛走出宫外,什么也不问,轻拍她的手两下后,转身离去。

佟信蝉望着妇人的背影,思索她的话,懵懵懂懂看过表才知已过午两点,顺手揽了一辆计程车,于三十分钟内,来到佟玉树服务的晴光医院。

她忐忑走到柜台询问处,打听雷干城的病房。

护士小姐查过后,说:“雷先生住在九一五头等病房,你到对面搭三号电梯可以上九楼,届时再问护理站人员。”

佟信蝉连连称谢,照着对方的指示寻至九楼,来到护理站时,刚好柜台后的护理人员正在接电话,她不愿等,只好循着号码牌找人。不出十分钟,她人站在九一五房前,略敲两下便直接开门,迎面不见雷干城的身影,倒差点撞上一位小护士。

“对不起,我是来探病的,请问雷先生是住这一间吗?”她问。

“是啊,”小护士笑脸迎人,亲切可爱,“但雷先生人现在到安宁病房了。”

佟信蝉毫无血色的灰脸顿时刷成白,骇然不信地瞪着对方,不解这个小护士何以笑得如此粲然又冷血。她揪着心将“安宁病房”四个字重复一遍,了解这组字串意谓着什么后,意志犹如遭受第二波的青天霹雳,两眼发黑,一时腿软支不住身子,登时就要往脚底塌。

小护士眼明手快,当下搀扶着她来到床眼前,急促道:“我去帮你找医生。”

“我没事,只是一时头晕,请你快点告诉我安宁病房在哪里?”

小护士将路径报出来,关心地问:“你确定你没事?”

佟信蝉点头,不等小护士反应就出了病房,往上走一层楼,经过肿瘤科病房,她无法相信才一个月,雷干城竟住进安宁病房了!她这才怪罪自己求愿不得其法,懊悔没去谄媚、贿赂神,“福”这个字,古人造字时差不多已悟通,不就是要你拿一口田去求神才有用吗?她却连巴结都不肯,神当然是先从客气的人帮起。从来不愿低头的她这才真正低下了脖子,但似乎太迟了……佟玉树正在巡房,突然看见妹妹的身影,叫了,“信蝉!你跑去哪里了?

妈担心你,四处打电话找你。”

佟信蝉没有回答大哥的问题,落寞地反问:“大哥,怎么办,他要死了,我与他的这笔债要怎么了?了不掉,是否真会拖到下辈子来偿?若有得偿也倒好,就怕他欠别人的更多,轮不到我。”

妹妹的这段话,佟玉树已懂的部分不必装不懂,不懂的部分也没必要装懂,他蹙眉问:

“是谁跟你说他要死了?”

“一位实习护士说他人在安宁病房。”

“他只是去作客串门子罢了。”

“但他的那个胃……”她不敢提癌这个字眼。

“没有你想的悲观,这次发现得早,治疗过后,若他肯下定决心改善饮食及生活方式的话,不至于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真的吗?”佟信蝉期期艾艾地问:“那……他为什么急着找人传宗接代?”

“他想了好些年了,只是一直挑剔人选,再加上我催他做化疗,一桩桩事就全塞在一起了。你赶快把泪擦干,想跟着他,光靠哭是行不通的,一定得比他更坚强。”佟玉树见妹妹浮现血色后,搀着她往护理站走去,“妈已来电路我解释过了。现在,我要你到阿城面前把话说清楚。”说着递上一张纸巾。

佟信蝉接下纸巾,可怜兮兮地瞅了他一眼,“我装模作样用张李如玉的身分骗了他,他知道后一定会很失望的。再说,他属意的人并不是我,是那个张李如玉。”

驴的拗劲一发,有时鞭了还不会跑,得拿个稻杆或麦糖在前面引着才肯动。事到如今,佟玉树也只有用骗的了,“那你得自求多福,因为他已经物色好一位人选,正等着对方的排卵周期。”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人了?”她呆了。

“会吗?找了四年才相中一个顺眼的,天皇老爷钦点娘娘生太子都没他的规矩多。”
 0   2005-07-18 18:52:1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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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佟信蝉独坐咖啡屋一隅,在表与报纸之间流连,断断续续读完林姓立委和老国代闹得满城风雨的报导,才见于敏容端着法式咖啡和牛角酥,坐上她正对面的高脚椅,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撕了一小块牛角尖往嘴里送去,两眼盯向窗外。

佟信蝉等待恰当的时刻想要沟通,但于敏容嚼完牛角酥,使开始啜着咖啡,杯不离唇,摆明不想跟她说话。

最后是佟信蝉开口了,“我打算退掉公寓,不再扮演别人的角色。”

于敏容冷着一张脸,杯子挪开了唇,嘟哝一句,“对他死心了?”

“被他看不起,犹如心已死。”她无时不刻不这么提醒自己。

于敏容冷睨着她,见她双目红肿无神,颊边的泪渍犹新,知道这些天来她大概都把心思花在止泪上,心顿时塌软下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搬?”

“今天下午一点。”

“搬回你爸妈那里做个乖乖女吗?”

“不是,我已经决定搬出家门,不依赖他们了,而且青云也同意让我去他那里暂住几日,直到我找到合适的住所。”

“你爸妈挺传统的,没反对吗?”

“当然不赞成,尤其是我妈,她觉得一个未婚女子在外晃荡很没规矩,但我哥和青云早早就开了先例,再加上我的年纪也一大把了,他们找不到理由可搪塞我,只好由我作主。”

“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没有,我已把东西部打包妥当,小发财货车走一趟绰绰有余。”

于敏容考虑三秒,软下口气,“我今天刚好有假,闲也是闲着,就去帮你撑个场面;搬家公司常常都是边搬边抬价的。另外,这个月底一到,我住的地方会空出一间房,你就来分租吧。”

佟信蝉小声地说:“谢谢你。”

“我是二房东,你来住,省得我到处张贴广告。”

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五秒后异口同声地启唇。

“我的……”

“我……”

随即同时煞住嘴,互望一眼。

“你先说。”

“不,你先。”

最后是佟信蝉开口了,“我的‘好朋友’晚了三个礼拜。”

于敏容静默不语,忽地噗哧一笑,爽快地承认,“我的也晚了,只不过多你一个礼拜。”

“敏容,我怀孕了,验过两次孕,错不了。”

于敏容这回不仅噗哧笑而已,变本加厉地拍案叫绝起来,“无巧不成双,我也怀孕了!

只不过比你多验过一次孕,现在科技发达,铁定错不了。”

佟信蝉怔然望着朋友,忘记自己的麻烦,久久才启齿问:“谁的孩子?”

于敏容两手一摊,耸了一下肩,“这得问孩子的爹,因为我来不及问。”

换言之,她跟陌生人上床了。佟信蝉知道于敏容虽然支持两性平权,却绝不是性解放者,更加关切地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上一次我们在舞厅不欢而散后。”

她拧眉担忧的问:“你没被人强迫或下药吧?”

“当然没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守了六年寡,喝了几杯黄汤就坏了事,看来要领个自由心证的贞节牌坊,又得重新算起,当然,这还不能算胡思乱想的晚上。”

“敏容,你怀孕了,要做妈妈了,你有想过要怎么处理呢?”

“没空想,这阵子我脑子里总是黄韵玲的那首‘蓝色啤酒海’。他的出现算帮我一个忙,省得我跑精子银行。”接着她马上哼出歌来,“蓝色啤酒海,我想要一个小孩……”

佟信蝉截断她荒腔走板的弦音,紧迫盯人地问:“可是--你是不是该查一查男方的名字,等孩子长大后,可以留给孩子决定是否要认祖归宗。”

于敏容将肩一耸,坚决道:“不想,也没必要,反正对方是个江湖小混混,外表虽称头,但看起来就是一副勇猛好斗、赶着超生的模样,恐怕活不到孩子上小学。好了,到此为止,别净是谈我。倒是你,家庭成员比我多上一倍,才刚闹过‘地方独立’,你敢马上闹革命、生下孩子吗?”

“当然,”她这回早已拿定主意,唯一的牵挂是没办法完全斩断对雷干城的情愫。也许,她该考虑找个冤大头嫁了,强迫自己安定下来。不成,她都要做妈妈了,不能老想缺德事,免得坏了胎教,于是她一脸严肃地宣布,“我期待学习做个独立自主的女人。”

于敏容勾着咖啡杯往她的茉莉花茶杯微碰了一下,满意地说:“既然如此,咱们努力增产报国吧!至于男人,要他们统统闪边凉快去。”

佟信蝉只顾着喝茶,没应声,心里绕想着包包里那三封署名给张李如玉的信,提醒自己搬家过后一定得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他。

※※※

周日一大早,佟信蝉返回家门,陪母亲去市场买菜。

十点时,佟青云和丁香首先进门,佟太太因为女儿坚持搬出家门心头郁结了好些天,一看到佟青云和丁香现身时,嘴角才浮现笑意,坐没多久,两人又说要去医院看朋友,会在午餐前赶回来吃饭,于是,全家又只剩佟信蝉和佟太太两人。

十一点时,佟信蝉将八仙桌张撑成椭圆形,盖上桌巾后便开始排出碗筷,当她将一副碗筷搁放在雷干城拜访佟家常坐的位子时,一手莫名地摩挲上自己的肚子,梦想有一日,她能这样就近为他添饭、斟茶……做一个得他疼的媳妇,那该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吧!

“铃……铃……”

一阵门铃响,把佟信蝉从短暂的幸福拉到现实中,她放下手上的器皿,转头问正在厨房里忙的母亲,“应该是大哥和雷干城吧,我去开门。”

佟太太以布巾拭干手上的水渍,解下围裙递给她,往桌上瞄了一眼后,面无表情地解释,“你哥和阿城今天不会到家里来吃饭,碗筷你就不必摆那么多了。妈有一件事得拜托赵妈妈,你帮我把虾子挑完肠后,剥一下碗豆荚,还有甘蓝菜虫多,注意一下。”说完快步走向大门。

佟信蝉听到赵太太的声音后,松了一口气,照着母亲的指示进厨房挑菜,于三十分钟之内备妥一切,她本来是要直接转回房间的,怎知走经母亲的房门时,赵太太的一句话从门缝里传泄出来,遂教她转了意,做起隔墙之耳。

“佟太,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办,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帮阿城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过不是我要说,人真的是不能做坏啊,一做坏,就要造业,就要得到报应、遭天谴的。像那个天不盖地不载活该受剐的英国洋鬼子李森,在新加坡就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霸陵银行给搞垮了,到头来还不是在监狱里得了脑癌,这不是报应不爽是什么?”

佟太太一脸尴尬,想反驳赵太太却不知怎么启口,因为这条巷子的人都知道赵先生当年也是听了小道消息,进东南亚外汇市场把日圆当电梯似地上下操纵,却不小心碰上这么一关蚀了不少本,所以一直九弯十八拐地迁怒于别人。

但是佟信蝉可不是听听就算了,她不请自来地开门走进母亲的房间,不客气地往赵太太对面的椅子一坐,劈头就问:“造业?谁造业了?我妈请你物色什么人选?”

佟太太双手揪在一起,静默不语。

赵太太见佟信蝉一脸严肃的模样,认为她应该会同意自己的观点,马上就回答,“我跟你妈在谈你大哥的朋友。”

“我大哥的朋友?”

赵太太眨了眨眼睛,提示她,“就是你大哥那个生死交的兄弟,阿城啊。”

“他造了什么业?”佟信蝉脸色很难看,冲动的口气挟着一道浓厚的护卫。

但赵太太不知道,还以为佟信蝉也跟她一样,巴不得社会上的黑道人物跟恐龙一样在地球上消失掉,“哎呀,不怪你妈都没跟你提……”

佟信蝉打断赵太太唱戏吹嘘的前奏,不客气地追问:“你说他造了什么业?”

“赵妈是指那个叫李森的外国人造业。”佟太太不乐地觑了赵太大一眼后,勉强开口打圆场。

尽管自己和女儿不贴心,但女儿想要什么,做妈的人再怎么迟钝,几十多年来,还会不懂吗?以前她之所以装不懂,还不是害怕哪天女儿真的看不开,跑来跟她和老伴说,要一辈子跟着阿城。老实说,孩子的爸喜欢阿城这个孩子极了,他固执归固执,但没有她门当户对的观念来得深。

在佟太太的心底下,她就是没办法眼睁睁地让女儿跟着阿城在江湖是非之地讨生活。如今怕阿城真的就要给病拖垮了,她才愿意把事情说给女儿听,“阿城两年前胃部长了小瘤,你哥曾帮他割除过,本以为痊愈了,哪知最近似乎开始恶化,有复发的趋势。”

佟信蝉惨白着一张脸凝听,但她的脑子好像当机的电脑,无法处理、分析母亲的话,只能问:“什么小瘤?为什么要割?”她每问一句,语气就愈加急促,“你说转移、恶化又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是在说阿城吗?你们不是才幸灾乐祸的谈那个叫李森的外国人得到脑癌的事吗?这跟阿城有什么关系?”到最后,她的眼眶里已溢满了泪。

赵太太见到她这副激动的模样,嘴巴紧得像蛤蜊。

佟太太力持镇定地说:“阿城有胃癌,两年前做过一次治疗,以为好了,谁知……”话到此,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佟信蝉没有动,心在瞬间被冻结,人却彷佛在短短数秒内苍老了好几岁,两行泪一涌,顿时滴在膝头下。她不顾赵太太也在场,拔掉眼镜开始扯袖抹泪,但泪偏就是愈抹愈多,片刻后她才控制着自己,前摇后晃地问母亲,“两年……为什么从没听你们提起过?”

“是妈不好,你那时和董建民正交往着,妈怕你知道后想不开,要家人别在你面前提。”

佟信蝉听了是哭笑不得,“我和董建民早在三年前就结束了。你不是一直都在问为什么他没头没绪地就退婚吗?我现在就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当时认为他是个好男人,应该知道事实真相,因此首言无讳地跟他坦承我不是处女,结果他恼羞成怒地强扣我回他父母亲家作客,当他们全家大小在客厅聊天时,他隔着一扇门把我的嘴捂起来就要强暴我,最后是他母亲以为我骚缠着他不放,故意来敲门,才误打误撞替我解了围,事后他威胁我不得声张,并要我加倍偿还聘金,否则……”

佟太太听到这里,突然站起来,“赵太太,刚才那件事我明天再去你家谈吧!”

赵太太不敢说不是,赶忙起身,但被吃信蝉阻止了,“等一等,赵妈妈,我妈请你物色什么人选?”

“信蝉!”佟太太厉声地斥了声女儿,“这不关你的事。”

佟信蝉不理会母亲,继续问:“赵妈妈,跟我说吧,要不然我会让全邻的人都知道赵伯伯不仅有外遇,还喜欢借春宫片。你儿子三番两次掉护照,是因为到大陆买春有了淫虫的纪录。”

赵太太脸色变得很难看,尖着嗓音说:“你妈要我帮雷干城找一个肯接受人工受精的女人以便传宗接代,等孩子生下后便可领一千万,但孩子得归他养,假若他在孩子未出世之前便翘辫子的话,则由你哥代为领养。但我看,像他那种无恶不做的流氓造了那么多孽,今生就该绝种!”接着她埋怨地看了佟太太一眼,“那百分之五的佣金我不赚了,你找别人吧。”
 0   2005-07-18 18:52:0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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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了头,“更严重的。”

雷干城得讯笑容顿时萎缩,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处,足足一分钟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笑出来,将两手一摊,“该我的,躲不掉,这次要多少,随你割。”

“情况没你想的严重,只是这回你血液里癌细胞指数高出正常指标,再加上那晚你空腹透支体力,一下子跳舞,一下子跳墙,才会昏厥过去。”

“玉树,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你别再迂回曲折一串,直截了当告诉我治愈率是多少?”

“还是三年前那些老话,一般正常人的体内也是带有癌细胞,只是数量多寡的问题。胃癌细胞形成到出现症状约要一年半,从你上回复检到现在只隔七个月,我趁你熟睡时摸过你的胃部,没发现异状,救治的机率绝对很高,情况若轻,也许用雷射手术配上抗癌药物便成,但改善作息及饮食习惯是绝对必要的。”

佟玉树刻意乐观,掩去最糟的假设,轻描淡写地继续解释,“我希望这只是一场虚惊,但得先帮你照过胃镜,确定不是真的旧疾复发,看看淋巴腺有无转移,不过一切行动,都得等到彻底检查过后,才能对症下药。若无大碍,隔几日你就可出院,省得占床位。”

“这真是个好消息。”雷干城能做的只有消遣自己。

“好消息不只这一桩。”佟玉树将放在床尾的资料袋往他鼻前一送,“能为你爸洗冤的证据在此。”

雷干城接下资料袋,问:“怎么会落在你手上?”

“秦丽要我帮你保管,并说是一个叫小穆的男孩送来的。你赶快看,结果会让你大吃一惊。”

“难道不是那个退休的老国代?”雷干城气息平稳,从袋中取出一叠厚资料,一张一张地翻过。

“他是有一份,但也算是被人架上梁山的刀俎肉。”

“还有人能在幕后将那只狡滑的狐狸当傀儡操纵吗?”雷干城瞄到夹在其中的一份遗嘱时,眼睛顿睁,逸出一句疑问,“这遗嘱影本有我外公的大名,怎么会落在那个老贼的手里?”

他足足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将外公林儒振的遗瞩读过两遍后,不可置信地望着佟玉树,“我外公把他能指定的一半遗产全留给老哥和我,其余一半则是要大家均分!那个老贼还做了见证人。”

“阿城,这解释一切。”

“一切个头!我根本理不出头绪来。我记得日子过得最艰难时,妈怨过外公死前没写下遗嘱,怨他不肯原谅她和爸的婚事,怨他重男轻女,宁愿把财产留给专门帮人钻法律漏洞的养子,竟连一毛钱都不愿救助和他有血脉之亲的骨血,现在,他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反倒成了雪中送炭的耶诞老公公了。”

“阿城,有时候我不禁要怀疑,以你淳厚的个性,怎么能在黑道界生存下去?甚至坐上大哥的位置!但是反过头来想,也许就是因为你凡事先为别人想,不摆架子,又能和兄弟肝胆相照、同甘共苦,才会把失足边缘人兄弟的善心激出来,甘心为你卖命。”

“这叫臭味相投、坐地分赃,还有,我和兄弟捅人、作奸犯科时丑陋乖张的摸样你没见识过,所以别把我们这批过街人人喊打的鼠辈粉饰成侠客。

黑的东西抹上一层白漆,本质依旧是黑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拒绝接受真相!就因为你小时候叫他一声舅吗?

别忘了你爸出事之后,最快跟你们划清界线的不是别人,是你舅!身为律师,他不但不相助,反而勾结检察官弄死你爸,又是那个包庇毒品、暗中进口虎鞭、象牙、犀牛角的老贼国代的秘书,两人为了彼此的利益狼狈为奸,最后又以手上的资料反去威胁那个老国代。”

“当年他为了得到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财产,便巧立名目、栽赃嫁祸除去你爸,解决你哥,知道你哥有后嗣,又想赶尽杀绝,接下来就剩你了。你真要等到对方拿着枪顶着你的太阳穴时,才肯接受毁掉你雷家的原凶不是那个老贼,而是你那个忘恩负义、今年二度蝉联立委、并当选最佳青年楷模的舅舅吗?”

雷干城盯着好友半晌,不悦地说:“看来医师博士的EQ确实比流氓高,逻辑转得也快。”

佟玉树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不得不道歉,“你昏迷一整天,没有你的许可,我无法探查你的病情,焦急之下,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份资料袋了。”

“是哪,这回可完全不顾及我是否同意便自动拆封,当起福尔摩斯干探了。”

“阿城……”佟玉树的喉头紧了起来,“我是一番好意。”

“这我知道,我只是料想不到主谋者竟会是我舅!反而派倩玲去侦测老家伙,害她死得无辜……”

“如果你派她去探你舅的话,她可能更早送命,连结果都查不出来。”

雷干城仍是摆脱不掉自责,“倩玲因为我的疏忽而死,我该怎么偿还?”

“鲁迅说过一句话,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家看,”佟玉树直接将他自己的看法道出来,“但我认为这是因人而异,像你爸、你哥、倩玲的际遇算是值得人唏嘘同情,但把你舅和老贼引以自傲的诸多罪状公诸于世,可不能照这种公式套,这叫执行正义。”

“正义?正义这两个字要在白道人的嘴里说出来才算数,我说则算狗屁不通,老百姓听了当放屁。”

“不见得。这年头,声音管道多得是,你交游面广,人情债到处施,若肯运用优势媒体,一个小暗示也能拖垮他们。”佟玉树走上前,把埋在资料夹里的一张照片抽出来,递给他,“你找不到更快炸毁你舅升官梦的致命武器了。”

雷干城接过照片,诧异于被新闻界捧成政治明星的林姓立委竟赤身裸体地抱着曼妙的苗倩玲在床上翻滚的欢爱镜头,眼神不觉黯了下来,“玉树,你知道我没法在她死后又公开羞辱她一次。”

“随你意。只是我若开个药方便能剪除病症的话,绝不滥用医疗资源教病人多挨一刀。”

他看着佟玉树,摸着自己做了亚全切除的胃,“我突然觉得你这个拿刀割人肉的大夫比我更适合走这行。”

“然后活活给你这个‘雷公’当材劈!免,你自己入地狱就好,别拖我下去参观你的死状。”

雷干城被佟玉树难得夸张的口吻逗笑,悒郁顿除,往后仰躺在堆高的枕上,长喟一声,“离开学校后,久久找不到人唱‘上邪’,跳蟑螂舞了。”

上邪,是汉朝军队鼓吹铙歌第十五曲。他们念国中时,钻研中原古韵学的国文老师总是喜欢抓雷干城、佟玉树和另一名龙姓同学以闽、客语上台模拟诗境。由于他们三张嘴吹着喇叭管、六只脚边跳的样子,实在拙得有点像逃命蟑螂,从此这首变调的“上邪蟑螂曲”像魔咒似地将三人的友谊紧紧地绑在一起,人虽不同道,但情笃难灭。

雷干城禁不住吟叹出声,“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佟玉树脚底打起拍子,和着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雷干城意犹未尽地跳下床,丢一个枕头给佟玉树,自己抄了另一个当战鼓似地拍着,两只长脚凌空拐跳起来,说不像热锅上的蟑螂,还真令人想一脚踩扁,省得他们发癫,扰人安宁。

两个大男人像起乩顽童似地跳着,直到一个穿着便衣的男子跨进病房来时,才嘎然停下动作。

新来乍到的男人双臂环抱,靠在身后的闩板上,调侃着,“这年头医院也跟监狱一样,作兴闹房吗?或者,我走到精神枓病房了?”

雷干城气喘吁吁,连招呼也省去,劈头就是一句,“龙警官,说过这辈子照面时,不是视同陌路人,就是仇人的,你来探病,我的病准要给你这个三毛二的干探给探楣了。”

“少臭美,我不是来探病,而是来办案的。”

雷干城手捧着心,里子没伤到,面子却掉一块,“啊,好没良心,亏我们也曾共舞一曲,分吃一包兰花亭凉面过。”

“喊什么冤?面又不是你出钱买的。”龙世宽不睬雷干城,侧头望着出钱买面的佟玉树,见他手上也捧着枕头,不禁大摇其头,“玉树,我以为以你的德行该能感化他的,没想到十多年来,他还是死不转性,一样三八。”

佟玉树将枕头抖回原形,往床脚一搁,为老友解谜,“你没听说狗改不了吃屎吗?”

“玉树,你见风转舵得也太快了吧!”雷干城提出抗议。

“没办法,你们一个是官兵,一个是盗跖,我这个蒙古大夫只好脚底抹油,由你们厮杀个够,再回来收尸。”

龙世宽马上接口打趣,“届时记得抬两口棺材来啊!”等到佟玉树边笑边摇头地走出病房、顺手将门带上后,他赶忙回头抓过一张椅子入座,剑眉一蹙,伸指戳了戳雷干城腹上的六块肌,关心地问:“情况还好吧!”

雷干城不要他操心,“命硬得很,短期间内死不了。不会那么凑巧,偏由你办苗倩玲的案子吧。”

龙世宽绽出一个就是那么凑巧的得意表情,“你前天去过苗倩玲的寓所对不对?别跟我说人是你杀的,那样我是会很难过的。”

“苗倩玲不是我杀的,却因我的鲁莽而死。”雷干城眼里蒙上一层灰影,将手边的资料递出去。

龙世宽没接过资料袋,只说了一句,“你留着这份副本做纪念吧,正本在我手上。”说着顺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份晚报二版的发文底稿递给他。

雷干城狐疑地瞄了内文,知道林姓立委与老国代已被检调人员约见,并暗示两人与刚被闯空门的歹徒杀害的苗倩玲之间的关系,读毕,他慢转过头,双目冷酷地瞅住龙世宽。

“眼睛别瞪那么大,我会解释一切。”龙世宽双腿一交叠,开始解释,“当年苗倩玲离开你和收容所后就直接来找我,要我帮她重新建立人生方向。

我问她对抓贼有没有兴趣,她头猛地一点,受了两年的线民训练,就入了这行。”

“所以她根本没去日本当人家的情妇?”

“不,她是真的去过,为了帮国际刑警队调查日本、两岸三地、欧美卖春集团去的。”

雷干城眼不贬,破口骂道:“你这个冷血动物,竟眼睁睁任人家糟蹋、利用她!”他气不过,还咒出一个脏字。

龙世宽伸指搔了一下耳朵,跟他做无言的抗议,“你不也一样?”

是了,他也是眼睁睁任人家糟蹋她,原来他和龙世宽半斤八两都有罪,“她是怎么死的?”

“她好好的,没死。”

“没死?那具脸被打到烂的女尸是谁?”

龙世宽把话一次说清楚,“那是道具,特别请洋师父为苗倩玲量身订做的蜡像人,如果你笨一点,用力伸指去压的话,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的指纹竟能盖在那具假女尸的皮上。”

“你什么时候进来漟浑水的?”

“我已盯了你舅好些年,特别是我在缉毒组办案,调旧资料时不小心翻到你爸那份未结案的檔案夹后,愈看愈觉得事有蹊跷,早想组一个专案小组查他的底细,只不过他有人罩着,查不下去,刚好你那时在找人查那个老国代,苗倩玲得讯马上跟我告假要去帮你,我便顺水推舟要她同时注意你舅。”

“于是你便怂恿她去钓我舅?”

“钓?你是指……”

“上床。”

“不。这是苗倩玲暗留给你的底牌,我也是看见照片后才知道的,她这么做无非是预防你舅耍出金蝉脱壳之计。”

雷干城闻言静坐不动,良久,才找回思绪,“你若要逮人,没有苗倩玲做人证,还能将他绳之以法吗?”

“若非罪证确凿,的确是不能。但这年头好的卧底人员如凤毛麟角,我们若让她出庭亮相,往后铁定没案可破,既然不能让苗倩玲这员大将曝光,只好让她的真实身分消失。但凭空消失又不行,又只好故弄玄虚做成一副被歹徒闯空门、逼奸的狗血画面。”

“所以她完好无恙?”

龙世宽给他一个保证的微笑,“没错,但刚动过易容手术的疤还没消。”

“易容手术!可以帮我安排见她吗?”

龙世宽抱歉地说:“她觉得不见比较好,她宁愿你当苗倩玲死了,不过可以让你知道,改明儿你若在街上碰到一个卖玉兰花的女人或推着爱玉冰车的欧巴桑对你会心一笑的话,有可能就是咱们从火窟里救出的浴火凤凰。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好女人都对你那么死心塌地,前有秦丽关心着,后有苗倩玲爱慕者,你又不是长得特别正点,艳福却总是排山倒海的来。”

雷干城莫可奈何地苦笑,“大宽,别挖苦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错放一个这么好的女人?”

龙世宽将肩一耸,“这不叫傻,是天生没福气享受。听说你最近交上桃花,有可以藏娇的女人了?”

“是有这么回事。”

“那还等什么?赶快娶回家温被啊!”

雷干城淡淡地回朋友一笑,“我不信任她,而且我和她的关系也已终止了。”

龙世宽一副了然的模样,“但你忘不了她。”

雷干城不否认,“没错,但多一个忘不了的女人整不死我。”

“就像秦丽、苗倩玲和佟家那只蝉宝宝?”

“她跟她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显然不愿多谈。

“是吗?”龙世宽接下来的话,像是一粒卤蛋卡在喉咙里,不清不楚地滚着:“对眼界小的滤过性病毒来说,一公尺也可以是十万八千里。”他本想插手管闲事,但随即作罢,只能看着朋友,思忖着--这是什么样的矛盾?雷干城精神上没头绪地牵挂一个邻家女孩,却因寄生于恶浪汹涌的江湖,始终无法突破那层柏拉图式的情障,平白放掉娇艳的秦丽,刻意与温柔似水的苗倩玲失之交臂,其他连眼也没停驻五秒以上的阿花、阿珠之闲杂人等更是族繁不及详载,如今好不容易蒙上一个能够牵动他男性本能的女子,老兄却说他无法信任她!

看来,成功的大哥不好当,大哥的女人更难为。如果精子也长脑,那么世上不幸中奖的未婚妈妈绝对能减少,又因为精子不长脑,他才会说不出带上床的女人竟是自己盲恋了十多年的女孩。

龙世宽庆幸自己只是一介拿合法执照逮杀罪人的条子,有一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妻及一对活泼可人的双生女,让他体会到险象环生的人间炼狱与天堂净土近得往往只有门里门外之隔;他在门外了,而跟他出生入死过的老友却仍在里面挣扎着。

于心不忍,龙世宽忍不住这样告诉他,“我知道自己多事,但有时候你是该接受自已的‘性’向。”

“即使对方水性杨花?”

龙世宽无可无不可地说:“喜欢就好。”

雷干城板起脸,“我甚至没见过她的真面目过。”

“那是你自己的错,明明一条虫,又爱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面孔,下次把她拐出来剥个精光,你就知道自己有多逊了。”龙世宽直话直说。

经过两人这番对谈,雷干城心已有了底,“老实跟我说,你自作主张调查她多久了?”

龙世宽干涩地嘿嘿两声,“打‘城哥有女人’这句话从大郭的手下传开起。”

雷干城懊恼地摩挲着眉疤,不耐烦地道:“你可不可以饶了我的私生活,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过滤我认识的人?”

“可以,但你若被仇家算计成功,另外一个好兄弟饶不了我。”

“别把玉树扯进来。你查了半天,告诉我像她那样的女人到底能不能信?”

龙世宽双臂环胸,擒着眉头,努嘴良久才卖起关子,“依我的浅见,像她那样的女人,别的男人是万万不能信,但换作是你,绝对可以把命交给她保管。”

“凭什么歪理?”

“这个歪理你可以去问秦丽或苗倩玲,但我知道你不会,所以你自己慢慢伤脑筋吧。另外报给你一条线索,你回去翻国中的毕业纪念册,三年辛班有一个叫李如玉的女生,不妨从这里开始查起。”

“我没有毕业纪念册。”雷干城提醒好友他休学过。

“跟玉树调阅不就成了。”龙世宽瞄了一下表,旋即起身,“对不起,当差时间早过,我得回家和老婆、女儿约会去了,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话毕,人便消失在门后。

雷干城哑在原处,长久不动,直到护士进来替他量血压,才顺口询问她,“小姐,你有没有纸和笔可借我用一会儿?”

“有。”护士小姐当下撕了一张病理单,连同笔一齐递给他。

雷干城快笔写下短文。

玉,人在晴光医院,有急事相谈,速来。阿城留

※※※

三天后,没得到回音,雷干城又发了一封信,空等一个礼拜,他不禁怀疑龙世宽把张李如玉看走眼了,于是委托律师联络她,认定这回她就算不在乎他的人,应该也要对他动心吧。

可是这回她似乎是吃了秤坨铁了心,对他一概不予理会,莫非他真是伤到她了?也或许,她早看上别的男人了。

抱着莫大的好奇,他跟佟玉树借来毕业纪念册,翻到三年辛班那一页,在众多西瓜皮大头照里找出标了李如玉大名的那一粒,以研究的目光打量眼下的女孩。

这个李如玉生得标致可人,微微往上吊的凤眼、薄唇与瓜子脸也的确出众,却不是他印象中的张李如玉,他无法将这粒头和记忆中的轮廓及胴体并连在一起。人吃五谷杂粮,会老、会病、会萎缩,就算她割双眼皮、拉皮、抽脂、重新打造下巴好了,不可能连嘴也修正吧。

也许……他认识的这个女人就会,也或许……两人八竿子打不着。

雷干城将纪念册往旁一掷,随即拨电话联络邢谷风,“谷风,帮我一个忙。你听过金鼎纺织的老板张金鼎这个人吧?好,请你帮我查一下他三姨太的底细,如果有办法,用你的名义约她出来,有消息通知我一声。”

不到二十四个小时,雷干城便得到正面的答覆,傅话人却是小刚,“城哥,她刚来电,同意邢哥七点在爵士牛排馆用餐,邢哥已动身去接她了。”

雷干城不得不对邢谷风的办事效率啧啧称奇,“有办法,你们是怎么约到她的?”

小刚犹豫一秒,才照实说:“我昨晚陪邢哥走一趟蓝天使夜总会,她以为邢哥是新到的舞男。”

她可真是来者不拒啊!雷干城对邢谷风不需刻意放电即能招蜂引蝶的魅力已早有腹案,但自尊心仍不免受到重挫,慎重其事地问:“你确定她叫张李如玉?”

“看过她的身分证,错不了。还有,邢哥昨晚探出一件事,这个张李如玉住天母,但她名下起码有十间大大小小的套房和公寓分布大台北,其中两间正好位在吴兴街口。”

“是吗?”雷干城沉默一秒,慢条斯理地道:“我这就赶过去。”

二十分钟后,雷干城跨下计程车,来到登记在自己名下的爵土牛排馆,不解自己何以为一个女人大费周章,他其实不必走这一趟的,只是,他非得确定不可,抱持宁可信其“坏”的心理准备,他跨进自己的店门,想看看这个张李如玉到底坏到什么程度。

三十分钟后,谜底揭晓。

首先,张金鼎的三姨太的确是纪念册上的女子,这是第一坏;她跟邢谷风出来吃饭,被介绍给雷干城这个餐厅主人后,却一径对他拋媚眼,这是第二坏;点了一客用啤酒喂出效果的神户牛排却千交万代地要肉熟到Welldone,这是第三坏;她的两粒银绿猫熊眼配上一张凄红壮烈的血盆大口,污辱那些名牌胭脂是第四坏。这一连四坏让雷干城闷极了,只除她百分之百不是他上周的女人这点事实尚能令他感天谢地,尽管如此,他还是怒意横飞地招车,直往吴兴街口杀去。

在影影错错的街灯下,雷干城面对公寓大红门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操旧业--学偷儿开门锁。不及三秒,大门被他弄开了,拾阶而上来到三楼转角处,白热化的菲利普灯泡把一个男人头照得比月亮还亮,雷干城马上将对方的面目看得仔仔细细。

对方也把厚镜框往上挪了几厘,狐疑地问:“你也住这幢公寓吗?”

雷干城镇定如常地将瑞士小刀锁环收进裤袋里,礼貌地回答,“不,我是来找人的,四楼的张李如玉。”

“啊,我记得你,”他眼一亮,比了一下眉尾,表示他记得雷干城眉上的疤,“你是那个邀请西班牙舞团来台表演的主办人,我们不久前才在国家戏剧院前碰过面,但来不及交换名片。我叫郑呈恭,就住三楼。”

雷干城经他一点,模糊的印象也逐渐聚焦,简短有力地说:“敝姓雷,雷干城。”

信蝉的朋友会是张李如玉的邻居!这世界小得有点诡异,巧得令人匪夷所思。

“最近都没听到楼上有任何动静,上去敲了几次门,总是没人应,她不会一声不响就搬走了吧?”

“我也不清楚,所以来看看。”雷干城简约地回答。

“那我陪你上去吧!”郑先生热心助人不遗余力,把钥匙从自家门孔抽出来,领头走在前。

雷干城毫无异议地跟上四楼,面无表情地任他按了十几次徒劳无功的铃。

而后郑先生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二楼,央求地道:“如果你有机会碰上她,可不可以请她联络我一下?”

也不知是哪一根筋不对,雷干城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老实的男人,迟迟不愿开口,尤其知道这个郑先生似乎很在乎住在楼上的“双面娇娃”,但终究,他还是开口应允了,“好,如果我碰上她的话。”

一分钟后,雷干城双足立地,带上身后的红门,心事重重地往巷口踱去,思维一直绕在一件事上--信蝉绝对不是那个穿金戴银、装模作样的张李如玉,她们一个阴,一个亮;一个拘谨,一个招摇,有太多相异处;更何况,印象中的信蝉正直僻邪,从不敷香弄粉,讨厌华丽的衣服与高跟鞋,更不会为了讨好、迁就任何人而违反自己的原则,其清教徒的形象正好和以上皆非的张李如玉颠倒过来,他甚至不敢把信蝉的容貌和那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女体连在一起。

然而真相似乎就在他排斥的当口儿被潜意识抽丝剥茧出来,等到他回到医院躺上一张白床后,他接受了事实,就像他接受自己得癌症一般,浮躁的心也归于平静,见佟玉树走进来,更是安静的倾听自己的病情。

“阿城,我最多只能再让你耗两个礼拜,届时不管你相中你孩子的妈与否,我都要推你进放射房。手伸出来,让我再抽一次血。”

“你是专家,随你便。”雷干城得令照办,“对了,有一位郑呈恭先生在找信蝉,请她务必跟人家联络一下,另外,请别跟她提起是我转的话。”

佟玉树抽着血,抬眼扫了一脸疲倦的好友,不再多问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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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雷干城在阿松及秦丽的陪同下,由台北车站的停车场步行至西门町附近的一幢十三层高的旧大楼。一行三人跨进大门,略过颓废、专门卡人用的电梯,直接步上逃生梯。

这盖在屋内的逃生梯阴暗污秽,愈往上走愈发诡异,上了五楼后伸手几乎难见十指,偶尔踩上梯阶,一阵哔啵乍响,教人心惊,若是踩上地雷,炸死也认栽,就怨不是地雷,而是脚下逃生的蟑螂往裤管里钻,让人的神经从脚指头一路麻上头顶。

“什么鬼东西!”阿松厌恶地咒了几句,双脚不时猛踩几下,才摆脱掉裤管里的不明物。

“十一楼就快到了。”秦丽对身后的人解释,不想才往上多踏一步,一声惨叫伴着三字经在这幽暗的楼梯间遽响。走在中间的她一脸直贴上雷干城背后的西装料,她还来不及搞清状况,身后阿松那副如铜墙铁璧的身子就撞了上来,差点把她夹成扁肉干。

原本殿后的阿松闻有异状,一语不发地挪身往上跨了三级,来到楼梯转折处后,抽出迷你液晶手电筒往前一照,当下就叫妖怪现形。

原来是一对情窦初开的高校生抱躺在一张深蓝色的睡袋上,初尝禁果。

走前头的雷干城在黑暗中一脚踩中男孩的脚指头,坏了人家的美事。

男孩也算得上一位捍卫勇士,两臂一撑,拿自己的身躯挡在女朋友身前,桀骜不驯地冲着雷干城和阿松道:“你们偷偷摸摸爬上楼来做什么。”

阿松以大掌轻拨对方的脑袋,用手电筒照着对方的脸,“小子,嘴巴放斯文点,我们再怎么偷偷摸摸,也没你们见不得人,还不赶快滚!”

“等一等!”好久不答腔的雷干城侧头看了一下躲在男朋友身后的女孩子,问她,“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女孩久久不答腔,尤其瞄到雷干城眉下的疤时,倏地紧搂着男孩的臂膀躲避他的目光。

雷干城不以为忤,掏出一枝笔,将男孩的学号和名字记在自己的手掌心后,便教训他起来,“女朋友肯以身相许于你,你就该表现得贴心一点,这样就地解决,不仅鲁莽、更是不智;身体是要到了,心可拴不住,日后她肯跟你算你走狗运,不过哪日翻脸吵起架来,这笔旧帐是没完没了的。”

说话时,他从裤袋里抽出一叠钞票往男孩那头一递,以命令的口吻说:“你们若不挑剔套房等级的话,开房后的余款,够你请她看电影、吃一盘蜜豆冰,但保护措施不能省,若两个月后给我撞上,发现你没按规矩来,教她肚子大起来的话,你最好祈祷自己有九条命。”

男孩不愿接下钱,以一只胳臂挡去强光,理直气壮地解释,“省省你的钱,我们就是瞧不起去宾馆开房的下流大人,才宁愿在这里约会的。”

“我这个人天生迷信,撞坏人家的好事,若不散点财就要倒楣。”雷干城猛地弯身,将钱塞进男孩的上衣口袋里,语带恫吓地说:“衣不蔽体的当头,还敢大放厥词,跟我拗清纯!

你拿了钱把裤裆拉上,马上带女朋友走,若我待会儿下来,发现你们还在这里,别怪我把你踢到屁滚尿流。”

男孩看着他好半晌,突然问:“你是不是要找十三楼的苗倩玲?”

雷干城没应声,反倒是秦丽开口了,“你认识她?”

“她是这幢丑大楼里最美丽的女人,要不认识她都难。”男孩看了一下雷干城和阿松,不怀好意地问:“你们两个也是她的恩客吗?”

“不是,只是朋友。”

“少来了,你们一个眉带疤,一个脸带凶相看起来就是会强奸女人的坏蛋。”他接着马上转身对秦丽说:“小姐,你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说不安全,倒也是挺安全的,尤其大块头那一只,简直就是鬼见愁。”

“想挑拨离间,你还早呢!”阿松当下就抡起拳头要揍这个小子,冷不防被秦丽抱住,阿松的反应像是被电劈到似地,大手一挥,急急将她弹回雷干城身上,对她咆哮一句,“秦小姐,你以为我会真的对孩子下手吗?”

雷干城扶稳一脸委屈的秦丽后,快瞟阿松一眼,只见他避开秦丽的目光,反过身来跟自己道歉,“城哥,对不起,一时失手。”

偏偏男孩在一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一时失手?杀人犯也是这么说的。”这回不用等到阿松发癫,雷干城一把抓起跪坐在地上的小子,将他板过身反架在墙上,揪着头发请他的颊贴壁吃灰,冷声警告,“小伙子,耍嘴皮子也得看场地时候。”然后指着他的女朋友,威胁说:“如你所说,我眉带疤,他则面带凶相,看来就像是会强奸女人的坏蛋,但你没料中的是,我们不止强奸女人,还特别喜欢从后面鸡奸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

这下总算镇住了男孩,他先丢给惊惶失措的女朋友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忍不住反抗讥笑,“‘鬼见愁’叫你城哥,我知道你是谁,跟我妈打过牌的野鸡提过你的‘那话儿’不行。”

雷干城不以为忤,好风度地回头对他的小女朋友笑了笑,解释,“对女人也许是不怎么行,但见到你这个惨绿少年可硬是要得。”

“你……你流氓,变态!”

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这时才吭出了第一句话,“小穆,你不要再刺激人家了啦,我们……现在就走。”

男孩猛吞一口唾液,真正紧张起来,“好,我们这就走。”就着就要挣扎开束缚。

雷干城顺势松手,任凭这个叫小穆的男孩卷着包袱,拉着女友横冲直撞,摸黑窜逃下楼。

雷干城不发一语地转身朝十三楼前进。阿松及秦丽两人则是默然地跟在他身后。三分钟后,来到一扇贴着门神的铁门,按了二十来声响铃,未见预期中的主人前来应门。

秦丽一脸凝重,掏出钥匙打开苗倩玲的寓所,先踏进凌乱的屋内,来到躺在沙发椅旁的女人眼前,见她原本吹弹可破、柔弱无骨似的芭比娃娃身材已青一块紫一块,显示死前肉体曾被人凌虐过。

“城哥,咱们慢了一步,你暂时别碰任何东西。”秦丽发出警告后,掏出一条手帕,回身抹掉门把上的指纹,才让雷干城和阿松进入客厅。

雷干城看着秦丽往苗倩玲的卧房走去后,蹲下身,一语不发地审视这个静躺在地上的美丽女人。

初出道时那几年,雷干城为了证明自己对帮派的向心力,连三七仔皮条客也咬着牙当,做不到半年,便主动和乔装成皮条客的警探合作,暗助他破获好几桩雏妓青春案,苗倩玲就是最后一批被救出火窟的女孩。

有时,一个清寒美丽的女人是幸,也是不幸,十六岁不到便被养母卖进私娼寮的苗倩玲,便是如此美丽却又不幸的代表人物。在她来说,肉身是她唯一能讨个温饱的工具,处身火窟不及半年,她的奴性与卑微已然塑成,即使脱离火海,仍是无法甩开恶梦。

她视雷干城为苍天派来拯救自己的执行者,除了以身相许外,无以为报,不料遭到他的拒绝后,竟然羞愤得想自我了断,即使他苦口婆心地跟她忏悔,说明自己若能早点和警方合作的话,她也不至于被卖进火窟。

但她听不进去,气极之下逃离收容之家,躲开雷干城和社工的保护,一走就是七年。这段时间她跟着一个日本富商远走东京,直到对方拋弃她另寻新欢后,才回到台湾来。

雷干城当时已掌握构陷父亲和大哥的主事者的线索,知道对方涉及政坛又性好渔色,便私下放出消息,打算效法范蠡去物色一位像西施那样无怨无悔的职业情妇来搜集线索。但他本事没范蠡高,处身的环境父比古代先进文明得多,因此信得过又不会被拆穿的人选几乎没有,眼看计划就要胎死腹中,直到秦丽领着苗倩玲来见他时,他才见到一线曙光。

经过一番设计后,苗倩玲不负众望地成了对方的地下情妇,暗中帮雷干城搜证,三年了,总算有一点眉目,她却成了牺牲品,活活地被一个她信赖的人祭给了魔鬼。

他辜负了她,为了一个红杏出墙的女人辜负了她。如果他这几天没贪恋张李如玉,临时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赴约时间的话,甘愿为他冒性命危险的苗倩玲不会死得这么惨,他是那个间接谋杀她的帮儿。雷干城的心沉重得如千堆雪。秦丽从她的卧室出来,“城哥,找不到倩玲提及的资料袋,八成是给那个老狐狸夺回去了。要报警吗?”

阿松由厨房阳台跨步进来,接口,“犯不着多此一举,刑警车已开进巷口,不用一分钟便会包围前后出口。城哥,我们赶快上到顶楼,看能不能跳到隔壁矮两层的大楼。”

“好,试试看。”雷干城面无表情地点头同意。

“这是什么蠢主意……”秦丽不可置信地看了一脸沉稳的雷干城,大力反对,但微弱的警笛已传入耳。

阿松不容她迟疑,扣上她的腕,疾步跟在雷干城后面踏出苗倩玲的寓所。

感谢市政府消除危楼的措施,没让他们卡在顶楼逃生门处。三人跨上顶楼后,秦丽一直摇着头说行不通。

阿松没搭理她,忙着观察周遭环境,打量窄到纳不进防火车的防火巷宽度,心知就算自己背着秦丽跳过去,有轻度惧高症的雷干城也绝对跳不过,于是阿松快速跑到另一侧,见紧挨彼此的楼后,却大喜过望;没想到一向为人垢病的旧大楼建规终于也有被人赏识的一天。

阿松振奋地问:“城哥,隔壁楼是贴着这幢楼盖的,只有两层楼高的差距,你办得到吗?”

雷干城不慌不忙地点头,接收回发号权,“你先跳,以便接秦丽,我则殿后。”

“不……让城哥居中,我最后跳。”秦丽提出抗议。

但两个大男人没理她,阿松拔了她的高跟鞋。

秦丽警告着,“你敢敲坏我的鞋,我跟你没完没了。”

阿松充耳不闻,掐着凉鞋的大手一划,直接丢往隔壁大楼,不到十秒,他的人影也跟着跳过去,矫健的身手可直追武打明星,可惜这云重月暗的避嫌关头,没人有闲情逸致去拍手要“安可”。

雷干城将秦丽架上围墙,但她迟迟不肯跳。

阿松手臂大张,在临褛催着,“秦丽,快跳,你不跳,会拖累城哥。”

“就算我跳,城哥也不见得会跳……”秦丽回头看了额头已开始沁出泠汗的雷干城一眼。

雷干城保证着,“秦丽,区区两层楼,我应付得来。”说完双手按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才眨把眼,她人已掉进阿松宽阔的胸襟里。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豪情游侠如阿松却专门来个造反定律,他将惊瑰未甫的秦丽当米袋似地随地一搁,急步上前又要救驾去了。因为雷干城虽然已硬着头皮爬上围墙,但有惧高症的他早已失去方向感。

正当阿松以为他要往回仰倒时,不料他的身子一弯,像折翼金乌似地坠下来。阿松大惊,猛往前大跨两步,臂一拱,人是接到了,孔武有力的躯干却被雷干城加速而落的体重一震,顿时跌坐在地上。

秦丽猛地扑上前,想察看雷干城和阿松的情况,不想又被另一个飞落下来的人影吓得出声尖叫。

“嘘!”

“女人,闭嘴!”

两句斥喝让秦丽猛地掩住嘴,目光落在刚到的小飞侠身上,认出他是那个叫小穆的男孩后,才喘了口气。

斜背书包的小穆瞄了阿松怀里失去知觉的雷干城一眼,摇头说:“没想到大名顶顶的雷公毛病还这么多;不举、断袖之癖、外加弱不禁风的软鱼虾,嘿,我说,他这个大哥大当真是唬人的。”

阿松瞠目望着小穆,不客气地龇牙说:“你快滚,省得讨打。”

小穆不理他,比了一下昏迷过去的雷干城,转身对秦丽解释,“这里我混得很熟,可以带你们躲开楼下的警察。”

“不必,我们自己找得到路出去。”阿松拒绝了。

小穆也不生气,好像存心跟阿松卯上,力气虽比不过,但一张厉嘴可以当无影剪来搔阿松的痒。

“我会帮你们,全是看在雷公的面子上;他刚才没倚老卖老地教训我,还塞钱给我把马子,这招我喜欢,可惜我那个正事不干、专门聚赌的老爸和我未来酒鬼丈人的观念没他开通,要不然,我和我马子也不必躲在楼梯间练习第一次接触。”

“你有完没完?”阿松真是讨厌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但现下情况紧急,只好忍住脾气不发作,“若说完了,赶快带路。”

“这幢楼和隔幢楼因为矮隔璧楼两层,用户为了防贼,将安全门反锁起来,我们得爬到另一幢大楼才找得到出路。”

秦丽笑逐颜开,“这么说另一幢大楼的门没反锁!”

“不,也是反锁的。但我有钥匙,因为顶楼上的违章建筑是我爸盖的。

快点!我有预感警察要往这层楼来了。”小穆说着抓起雷干城的上半身,让阿松站起来。

三人快速地把雷干城当猪公似地扛向小穆所说的希望大楼。

十五分钟后,小穆大方地将老爸闲在地下停车场的宾士轿车借给阿松,直接开出尚未封锁的巷弄,朝火车站的停车场飞奔而去。

当阿松和秦丽忙着将雷干城抬进专用座车时,小穆乘机打量车子,忍不住吹了口哨。

“哇!这车的防弹玻璃和钢板可媲美电影007里的道具了。我爸曾联络过代理商订做,不料用钱利诱还是吃了闭门羹。你们是怎么弄到的?透露一下吧?”阿松和秦丽没应,直接就要坐上车。

“等一等,你们不能甩下我啊。”

秦丽探头说:“小兄弟,等城哥醒来后,我们会跟他解释你及时伸出援手。但现在,你是真的不该再涉及这件事了。”

“可是我已经涉及了啊!苗姊今天下午来找我,要我帮她保管一份预留给城哥的资料袋,直到今晚八点;但我八点整上楼去按她的门铃,她却迟不现身,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丽和阿松迅速交换眼神后,得到他的首肯,转头对一脸莫名的小穆说:“你上车吧,到医院的路上,我们再把事情解释给你听。”

※※※

雷干城能苏醒过来,全拜那阵浓烈的消毒药水味,他疑惑地看着四周的环境,撑起上半身,直到和坐在探病椅上的佟玉树正对眼时,才大松一口气,一秒后蹙起眉问:“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前晚跳墙时昏倒,阿松和秦丽送你来的。”

“前晚?”雷干城回想之后,笑着挖苦自己,“我真没用,才两层楼不到,惧高的老毛病一犯,就躺了两夜。”

佟玉树没笑,一脸肃穆地将双手搁在白大挂的口袋里,这是他宣布坏消息的前兆动作,“不是你以为的老毛病,是旧疾复发。”

“胃溃疡?”
 0   2005-07-18 18:51:2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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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是夜七点过一刻,台北国家戏剧院里。

“对不起,借过,对不起,借过……”

郑先生窘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直到掐着一张票要找座位时,瞄中坐在前端的佟信蝉时才松了口气,挪了两步坐进她旁边的空位,看了一下几乎座无虚席的全场后,又是从头抱歉到尾,“啊,对不起,临时被要求加班,希望没让你等太久。还有,不好意思,我明明跟售票小姐提醒过,要划给我好一点的位子……”他忽地想起自己早上对她说过这两张票是招待券,现在露出马脚,脸马上红起来。

她被他憨厚的态度逗笑了,仰头说:“没有关系,还是看得到的。这是节目表,你要不要翻一下?”

郑先生接下表,忙地要站起来掏钱给她。

佟信蝉笑着拒绝,“你提供票,我理当提供节目表。”

“你看了没?”

“我也是刚到不久,来不及翻。”

“那我们一起看……”忽地觉得一起看太过亲密,郑先生马上转口说:“这样吧,灯光太暗,伤了你的眼不好,我念给你听。”于是他便翻开节目表,照本宣科地念出简介,要前后左右的人无条件地跟着旁听。

“血的婚礼BLOODWEDDING”,这出西班牙舞码是经由西班牙诗人腓德烈·嘉西亚·罗卡所写的诗歌改编而成,将拉丁民族溢于言表的火爆热情与荣耀呈现在一场西国乡村的婚礼上。披上嫁纱的新娘正等待新郎的迎娶,无奈地依然心系另娶他人的老情人里奥纳多。里奥纳多的族亲曾在多年前的一场家族仇冤中,杀害了新郎的父亲与长兄们。”

“当婚礼如期举行时,里奥纳多现身了,并且挟持新娘,策马离去。在争夺新娘的过程中,新郎与里奥纳多皆丢了性命,徒留新郎的母亲悼念唯一硕果仅存的儿子,也随着冤冤相报的往事随风逝去。”

郑先生正想翻看新娘的下场,怎知灯光全数暗了下来,往前望去,舞台上的帘幕尽数往四方退开,露出意识形态的苍白布幕。

灯光一亮,两位提着吉他的吉他手与四位歌者坐在右侧高脚椅上,浑厚沙哑的歌喉引出悲切的序曲时,郑先生忙着跟随其他观众热切鼓掌。

于是,第一幕婚礼,便在姿势就序的舞者和一段激昂的乐音交流下,于焉展开。

聚光灯随着节奏明快、踢踏有序的舞者挪移晃动,将他们泛着汗光、瘦劲有力的舞影投射在布幕上,做更悲切的黑暗诠释。

第二幕,白色的布幕已染上了腥红的皿光,营造出潜伏在整出舞剧中的浴血气氛。

尤其在里奥纳多与新郎激烈拚斗的双人舞化为战栗冤魂后,新郎的母亲以令人心碎的歌喉嘶唱出一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痛,结束了这场为时不到一个钟头,却教人惊心动魄的血的婚礼。

全场陷入一片沉寂,所有声光彷佛被纳入一个巨形黑洞,待幕一落,鼓掌声及口哨声由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往舞台正中间集中过去,一阵又一阵要求“安可舞”的喧声此起彼落。

佟信蝉乘机对郑先生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出去,要不然等会儿会人挤人。”

被现场气氛感染得乐陶陶的郑先生没听出她的暗示,一面大力击掌,一面回头在她耳边嘶喊,“不行,我非拍到他们出来跳支可舞不可。”说完,如旱地拔葱似地站起来,学别人吹口哨,三次徒劳无功后,更加热切地拍手,还差点儿将佟信蝉的眼镜挥出去。

她闪了一个身,自订没趣地将眼镜挪正,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珠看着红幕起起落落了三回,谢过三次幕的表演人员这才在观众热情的三催四请下,现身舞了一段双人战斗舞,之后还意犹未尽地加演了一场斗牛舞和舞娘卡门。

等到佟信蝉人站在剧院楼下时,半个钟头又过去了。

从剧场到大厅的这段路,郑先生没有歇过嘴,他的兴致是那么地高昂,口若悬河滔滔地评论,似开了闸门的水库,颇有沛然莫之能御之雄势,更加突显出佟信蝉的无动于衷,直到有人从身后叫了她的名字,她不理会一个劲儿往前走的郑先生,回身探个究竟。

原来是一身便装的佟玉树。

“哥,你也来看啊。”佟信蝉嘴里有讶异,眼神却不为所动。

“阿城帮我留的票,我不知你也约朋友来看,不然就帮你跟他多要两张。”

她不解地看着他,“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张票?”

佟玉树没去多想她问话的动机,“他是大力促成这个舞团来台湾巡回表演的幕后功臣。

咦,你朋友怎么愈走愈远了?若不赶时间的话,你把他叫回来,等会儿上阿城的店吃宵夜,顺便聊一聊。对了,阿城知道你西班牙语也挺溜的,要我问你,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可不可以权充一下西语口译,他会照两倍行情付你酬劳。”

佟信蝉眉头都纠在一起了,“你跟他说,我没空。”她想乘机开溜,不想,蓦然回首的郑先生已走回她身边,以捍卫勇士姿态现身,瞪着佟玉树。

他被瞪得冤,睨了妹妹一眼。

她才勉为其难地快速引介,“我大哥,佟玉树。这是我朋友,郑先生。”

郑先生握住佟玉树的手,自动补上一句,“李先生,久仰,久仰,我是令妹的邻居,郑呈恭,郑是郑成功的郑,呈是呈报的呈,恭是恭亲王亦昕的恭,就住在令妹家楼下,目前在公路局服务。”

楼下?他爸妈住平房,哪来的楼下?而且就算他是真的住在地底下,服务于公路局的郑呈恭?而且自己也不姓李啊!佟玉树心有疑惑,但太有教养,不方便指正对方,只斜瞄了妹妹一眼,以眼神问她在搞什么新花招。

佟信蝉给他一个敷衍了事的假笑,说:“哥,晚了,郑先生急着回家孝顺母亲呢。”

郑先生这回附和了,“是的,我妈会等我的门。”

“真可惜,我刚才一路跟在你后面,以为你很欣赏这次的公演,打算带你们去见见表演团和主办人呢!”

“是吗?”郑先生甚至连看都不看佟信蝉一眼,马上说:“那就请大哥带路吧!”

“不!”她大叫出声,把两个男人吓了一跳。

一阵豪迈的声音在她耳边乍然响起,把她吓了两跳,“为什么不?觉得我不值得见吗?”

一只大手还拉扯着她松散的尾辫。

佟信蝉回仰过头,看到雷干城那张亲和愉快的脸,被他近在咫尺的唇给迷住了,回味起一周前他吻上自己的陶然滋味,但是当她瞥见贴着雷干城而立的秦丽时,脸色霎时转青,难看到极点。

雷干城似乎对她的反应习以为常,但仍保护似地将秦丽拉到另一侧,以防被她鄙夷的眼神瞪出内伤,然后背过身去不睬佟信蝉一眼,并主动上前握住郑先生的手,其热切真诚的模样像是怕去得罪对方,彷佛他才是那个有一个不良退婚纪录的妹妹的人。

见了此情此景,佟信蝉是满腹怨尤,急匆匆地对佟玉树说:“哥,我头昏得很,得回去了。”她没跟雷干城和秦丽说声再见,当下紧掐着郑先生的袖子离去。

佟玉树严肃地瞥了神色黯澹的雷干城和一脸尴尬的秦丽,道歉了,“阿城,秦小姐,对不起,这不懂事的倔丫头总有一天会被她的脾气害了。”

雷干城随即挂上微笑,反安慰他,“你不能这么说啊,你有选择朋友的自由,信蝉当然也有。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赶去店里和大伙会合吧。”

佟玉树临时想起,便问:“刚才你急着说要找人,找到没?”

雷干城摇了头,“她没来,就算有来,也是避开我替她安置的位子。”

“她真的这么怕曝光?”

“唉,说来话长,我有机会再解释给你听。”

“阿城,提醒你一件事,明天我正好开放临时门诊,记得来医院照胃镜。”

“玉树,不要现在提这件事,会坏了气氛。”雷干城一手搭上好友的肩,一手挽着秦丽走出人群。

※※※

翌日黄昏,焰红的太阳刚自一幢大厦的背后往下坠,未几,酝酿阴谋的夜便迫不及待地勾结雨箭,拿下台北这个华灯初上的不夜城。

家庭伴唱机挟着追不上音符的走音腔调从远处传来,彷佛不够耸人听闻,还顺便拐了几声急爆嘶吶的犬嗥作衬底音乐。

公寓三十号二楼的阳台上,一个刷洗过头发的中年妇人用毛巾拭去水滴,关怀地看了一下盆栽,揪去几根野草,眼珠子一斜,看见一辆黝黑如子夜般的轿车穿破水道,往搁满车辆的狭长巷弄驶进来,停在对面那扇锈剥了红漆的铁门前。不到十秒,一个戴了面具的女人出现在红门处,冒雨往轿车钻进去,车门一关,人随车扬长而去。

妇人当下不苟同地抿起嘴,连摇几次头,一走回屋内,话筒往耳朵上一凑,便跟隔壁邻居太太嚼起对面四楼那个张李如玉的舌根。

※※※

顶着一头如云鬈发的佟信蝉身着白色纯棉舞衣,外罩一件雪白的尖领衫,下套一件舒适宽松的黑裙,无视街上行人的好奇眸光,以张李如玉的姿态,被阿松护送进八德路的一家小剧场里。

剧场观众席间寥寥无几人,喧哗热闹的台上却站了十多位踏脚、击掌、嘴里“欧啦,欧啦!”不断的西班牙舞者,围绕着一对跳着佛朗明哥,舞入忘我境界的男女。

那女人不是挺美,突兀分明的五官因为过于专注而略显扭曲,身材也过于丰满,却有一头掺着银丝的野浪褐发,耳梢戴着一朵颤颤怒放的红玫瑰,耳垂则挂着银匙般的坠环,两只雪白的膀子像破蛹的夜蛾,从一袭墨黑的舞衣里伸展开来,魅惑着年轻削瘦的男舞者。

身着一整白衬衫与黑裤的男舞者有着教人频频回顾的衣架子身材,衣架子不见得会跳舞,但台上的男子不仅会跳,还跳出九分行家的姿态,把昨天那个在国家戏剧院抢劫新娘的“里奥纳多”角色,诠释出激亢、猛劲、桀骜不驯的韵道,斩去一分天怒、地憎、人怨的傲慢,多了一种欲语还休的柔情;画蛇添足,没忠于原角色,这也是他跳不满十分的原因。

但在佟信蝉眼里,他比昨天的男舞者更有人性,这又是另一个让她动容、无法拒绝这个业余男舞者的原因之一。他们舞罢后,佟信蝉忍不住起身为他们鼓掌,大概是弥补昨天吝啬击掌,亏欠这个舞团吧。

男舞者寻音往她所在的位置瞟来,与她正对的眼底充满暖洋洋的喜悦,不等气息平稳,回身对舞伴欠身后,从舞台跳下来,走到她眼前。他没有做出任何唐突亲密的举动,只是以一双火眼瞅着她面具下的瞳孔和一袭米白色的舞衣,说:“昨晚你没领我的情,我以为阿松会请不动你。”

“你心怀不轨,想打破我们之间的默契。”

雷干城佯装不解,“我不记得自己有跟你做过任何承诺。”

“那么现在记得还不迟。你若再有探测我的小动作出现,我是会找别的男人的。”

雷干城猛地抓住她的手,弯着一抹笑警告她,“小姐,永远别要胁一个流氓,你只会得不偿失。”

佟信蝉义正辞严地提醒他,“我是张太太。”

他眼里浮闪着戏谑,“毋庸你提醒,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自己当过人家小老婆的姘头,阎罗王早就在地狱划出一个位子,等我入座。”

他说得是稀松平常,但私下和魔鬼交换契约的佟信蝉听了却是冷进心骨里去,无法辩驳,只能任他带领自己步上舞台,听他解释。

“刚才陪我跳上一段舞的是缓妮塔·培端兹,她是这个舞团的灵魂人物,四年前她的二儿子和媳妇来我的酒店做长期表演时,我跟他们学过舞,因为那时我们的英文都很破,所以请来一位台北通的西班牙人当口译,可惜今天临时请不到人,而我们的英文还是很破,好在我还懂几句西班牙会话及一些基本舞步的术语,你只好将就一下了。”他说完便把佟信蝉介绍给缓妮塔认识。

热情的缓妮塔两掌一搭,捧着佟信蝉的面颊就给她三个贴面礼,口直心快的缓妮塔打着舌音问雷干城,“你的朋友为什么戴面具?”

他边解释一边用手势在脸上比划,犹像分尸一块葱油饼。

结果缓妮塔一脸疼惜,还冒出一长串西班牙话,大意是她很为佟信蝉的整容手术失败而难过,不过她认为这样子很浪漫,让她联想起安德烈·韦伯的“歌剧魅影”。

佟信蝉懂她的意思,但仍故作疑惑状,面向一脸不恭的雷干城,要他翻译。

不知雷干城是真的有听没有懂,还是他故意歪曲事实,“缓妮塔说,我们不是要跳‘歌剧魅影’,她不介意你的丑模样,希望你摘下面具,她才肯教你跳。”说完,还挤出一个万人迷般的笑容。

她虽然很想一拳打散他无辜的笑,仍是面带风度地对缓妮塔道:“那我可以不学。”

缓妮塔困惑的脸马上转向,求教于雷干城。

怎如他大拇指一竖,脸不红气不喘地,哗啦一串打舌音,告诉缓妮塔说:“她夸你跟她妈一样漂亮。”

结果缓妮塔心花怒放,两手一环就把她抱住,神似一条蟒蛇圈着瘦皮猴。

佟信蝉无法拆穿他,只能在心里咒身旁得意扬扬的的男人:猪!当真是一个颠倒是非的赖皮流氓,擅长唬人外交的那一种。

缓妮塔不容佟信蝉拖延,手往腰开一搁,脚往地板一顿,臀朝侧边一顶,当下摆开一个舞姿,开始传授基本舞步与手势,要她先观察一次后,再跟着跳一次。

两个小时下来,她已是香汗盈盈,学习力强的她也能跟着大伙舞上一小节,但缓妮塔是个很严格的老师,不仅要求步伐、节奏、手势,连表情都不得马虎,还希望佟信蝉能在舞团转往日本表演前,接连抽出三个晚上,到这家小剧院加入他们的练习。

在一行人热切的拥抱下,佟信蝉欣然首肯,随后由撑着五百万高尔夫球伞的雷干城亲自护送上一辆特约计程车。

她透过泛着水气与水滴的玻璃仰望雷干城,满心以为他会收伞坐上车来,不想他却要她摇下车窗,闲荡的手臂随意架在窗口,以沁凉的大拇指在她微启的唇瓣上轻挲流连,直到她面具下缘的双颊逐渐泛起红晕,才轻声解释,“我今晚还有事得办,无法送你到家。”

佟信蝉起初无法会意,三秒后才反应过来,双眼圆睁地问:“你……今晚不用我陪?”

他极其温柔地纠正她的话,“不,是我今晚不能陪你。我保证周二晚上会抽空来看你练舞,练完舞后,看你要上哪,我一定奉陪到底。”说完,不等她反对,旋身往回走。

“小姐要到哪里?”司机先生问。

她顺口报出地点,趁司机打着闪光灯时,机伶地转头,目光紧跟在雷干城的背上,当她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现身的秦丽在雷干城和阿松的簇拥下跨进他的专属座车后,才木然地掉头。

佟信蝉黯然地用念头折磨自己,他有秦丽这个随叫随到的红粉知己伺候,当然不需要她陪了。但继而想想,人家要她走,难道她就得这么认分吗?当然不!

她当机立断,转口就对司机说:“你若跟着前面那辆车牌,我付你三倍车资。”

司机不想冒险,“小姐,可能跟不到一个街口就会被识破。”

“晚上加上雨天,视线不比白日,你要不要跟我赌一赌?”佟信蝉当下从皮包里抽出两张千元大钞,往驾驶座递去,“外加五倍车资。”

“成交!”司机将钱寒进衣袋里,雨刷一打,油门一踩,加足马力住前追去。十分钟不到,他们便被红灯拦在长安东路和林森北路的十字路口,阿松像科学怪人般地在烟雨蒙蒙的挡风玻璃窗前现身,把司机和佟信蝉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后车座的门猛地被拉开,两只湿漉漉的大手从缝间伸进来,当下就把她抓下车,连拖带拉地来到业已打烊的商家骑楼暗处,将她反钉在柱前。

雷干城将她的双腕反剪身后,右手虎口狠狠地扣上她上仰的脖子,面罩寒霜地质问面具下的她,“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佟信蝉咳了两下,对他的恐惧与欲望顿时交织成一张乱了针序的网,她无法思考,只能颤着单薄的身子,让情感赤裸裸地泄出嘴,无法自拔的语气带着呜咽:“因为我要你,更气你要那个叫秦丽的女人却不要我。”

雷干城闻言傻在原地好半晌,发梢的雨水滑过下颚滴上她的锁骨,续沿着美好的乳沟下滑,将她的白棉舞衣濡染成透明,直到她的呼吸因缺氧开始急促,双手不由自主地要挣开他的束缚时,他才陡然清醒放开她,倒退一步。

这一退,他便马上后悔了,因为他眼里全都是她仰靠着楼柱的媚影,像匿身在水火同源的山泉女神,潺潺地在空灵幽谷中传送着“我要你”的音韵,戏弄着前来探幽采水的凡夫俗子。

他黯着眼神低咒一声后,将佟信蝉半拥半簇地护上车,粗声要求阿松开到就近一家卫生干净的宾馆。

这回是他催着动作慢得如蜗牛的老板娘,当他们抵达三楼的一间套房前,他将钥匙一掐上手后便急牵她入房,老实不客气地将老板娘猫头鹰似的睡脸挡在门板外,仅偎着她窈窕的身子,想像她醉人的舞姿。

雷干城以唇亲吻着被自己掐到淤青的颈子,紧拥着她在原地绕着,一面低声抱歉,“请原谅我刚才粗鲁的行为。”

佟信蝉为他判若两人的温柔而神醉,好久才央求着,“带我跳舞,不要有任何距离。”

他体贴地腾出一只手捻掉了灯影,最后连她的面具也不嫌,贴着湿透的舞衣往床上倒去。

天,对这个女人没来由得迷恋让他恐慌到极点,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女人的欲望会强烈到无法压抑的地步,但他还是压了下去,因为他要亲耳听到她欢愉的声音,感受她的颤动。

不到十分钟,两人便共效于飞,到达爆炸的境地。尤其当她告诉他,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尝到欢愉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顿觉她的玉臂就算没有千、百个男人“枕”过,十人倒是一定有的,但这教人生气的谎太甜蜜,他竟舍不得当场揭穿她的演技,只能任她的娇吟重新点燃自己的情欲,任欲火焚着两人连连相合、密密相依的躯体,直到冷气孔的风吹凉了透湿发热的肌肤后,一个钟头已然过去。

这回合,换她沉沉睡去,他却清醒如初进门时,抱着一副软玉温香,任思绪折磨自己。

难道他不想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

第一念头是肯定的,所以他在黑暗中摘了她的面具,依着模糊的幽光,冥想她的轮廓,有那么一秒他的手停在灯钮上,想去扭亮灯,教她现出原形来,但是,内心深处他怕接受事实。

明明知道自己跟她的关系和发情的交媾动物行为没两样,心里却总是拒绝不了她的情惑。他无法信任她,甚至谈不上认识她,更遑论提爱这个神圣字眼,对于一个他确定无法信任的女人,爱不爱、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已完全毫无意义。

于是,雷干城为她盖上了被单,起身穿戴整齐,转身来到门口处,确定门锁功能正常后,从衣袋里掏出房门钥匙搁在明显处,无视床上一脸憨醉于幸福的女子,头也不回地跨开步伐,兀自离去。

※※※

接连两天晚上,雷干城没有现身,他已经事先言明过了,佟信蝉却抑不下失望,练舞的劲儿也不似第一晚那么卖力。

第三天晚上,她失望地练完舞,跟缓妮塔告别后,却喜出望外地见他依约守在剧场外。

一见到他,她几乎是飞奔进他怀里的,她的目光溢满热情,他的却是量度有节、算得刚刚好。

“我以为你不打算来的。”她忍不住对他撒娇起来。

“我人不就在这里了吗?”他的口气回异于三天前,不再温和有礼,反而幡然横出霸气,“我要你今晚陪我。”大手不待征求,便在众目睽睽下紧罩在她的臀上。

佟信蝉听出他口里的藐视,没应声,只是不自在地躲避行人看她的目光,任他搂着自己的腰。

一路上,她这个张李如玉很有规矩,没有试着去挑战他这个旧式男人的毅力,但他这个旧式男人好像在一夕间吃错药似地,竟不顾阿松的在场,命令她坐到自己的怀里。

她推拒了一下,“我这样做,有违交通规则。”

他眉一挑,好玩地盯着她看,似在嘲弄她连“妇道”都不守了,竟会在乎交通规则?!

于是佟信蝉只好勉为其难地斜坐到他大腿上。

他将她的身子拥向自己后,一下以舌尖调戏她的耳垂,一下在她的眉尾吹气,两只闲着也是闲着的大手上下交攻游走,等到他终于将她无厘头式的矜持攻破,害她连连娇吟出第三声时,她猛地像跳针的唱盘吟走了音,清醒车里还有第三人在场,马上挣开他的拥抱滑回原座,抖着双手整理衣襟,撇头望向车窗外,以逃避他揶揄的目光。

也就是在此时,她猛然发现自己不是被载往雷干城的酒店,而是他位于乌来附近的住宅,这让她心上浮起一层疙瘩。

佟信蝉原本就知道他和一些打着光棍的兄弟们住在一起,平时上他的舞厅跳舞是一回事,但真要在众目睽睽下走进他的房间又是另一回事。当他和阿松两人都跨出车子站在碎石子车道后,她像羞于见人的新娘躲在车里,迟迟不肯出来。

雷干城心里笑她装模作样,两只大手抵在车顶,弯下半截身子,探头调侃她,“墙都爬了,人也偷了,色胆包天的张太太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她听出他口中的不以为然,没好气地威胁他,“你若再用这种轻蔑的口气羞辱我,我是真的会去找别的男人。”

雷干城三天前已在小剧院里警告过她一次,说过的话她听不进去就是废话,对于废话,他不习惯听,更懒得说上第二遍,“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好一个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没想到不学无术的流氓也识字,懂得引用古文?”佟信蝉一强起来,毒话是不留人半分余地的。

她以为他会变脸,却没想到他竟还能沉着地说:“我可以把一个娼妇当成贵妇对待,但受不了拿身体跟男人讨价还价的女人。”

“喔,你嫌我这个娼妇拿身体来跟你讨价还价,想必那个有魔鬼身材、天使面孔的秦丽绝对不会这么做?”

雷干城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我忘了提,我不仅嫌讨价还价的女人,更嫌明明只有半瓶醋,却叮当响个不停的女人。”

她一听,简直是对着他的面孔吼,“那你何不去抱秦丽那个贱女人!”

他的眼神猛地露出狠光,太阳穴处的青筋浮绽,抵在车线的手已然拳握起来。

她这才怕了他山雨欲来的暴风面目,仓皇地往另一端逃挪了过去。

雷干城没进车里打人,只邪邪一笑,冷淡却果决地把想法一字字地道出口:“她不是,你才是;心最丑的一个。”

话毕,他稳健地退后一步,反手弹上车门,好言好语地要求阿松,“把张太太送到家,打今晚开始,只要她再上咱们的任何一家店,交代兄弟直接撵她走,连跟我报备都不用。”

那晚,佟信蝉算是醒了,被那句“她不是,你才是;心最丑的一个。”

叱醒了,如果他气急败坏地骂她也还好,偏偏,他自制冷静得吓人,其决绝冷漠的态度教人无法不心碎,原来,她自始至终都是在扮演自己,不经他指点,她不知道自己的坏。
 0   2005-07-18 18:50:5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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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佟信蝉心有余悸,抖着一双苍白得快结成霜的唇,她蜷坐于酒店顶楼套房的古董太师椅上,怔然无视秦丽递到她面前的那杯温开水,直到秦丽坐近身旁,才恍然瑟缩,闪避对方的碰触。

秦丽看出她眼底的戒备,柔声哄着,“别怕,你很安全,喝了这杯温水可以帮你定下心。”

“不要!”佟信蝉抬手拨翻她递上来的杯子。

秦丽跳开一大步,抖掉尚未渗进衣料的水滴。

此时,入口处乍传哔声响起,门旋地滑开,雷干城掐着一只丝质软提包,跨进自己的套房,犀利的目光先落在戴着面具、用披肩将身子裹成肉粽的女人片刻,才掉转到前胸湿透、一脸懊恼的秦丽身上。

他以眼神将抱歉传达给秦丽。

她无奈地摊开双臂,踩着高跟鞋朝他的方向走来,与他擦肩而过,丢给他一个祝他好运的眼神,无声地退出房。

一室吊诡的沉默随着彼此吐纳的气息,一秒续一秒地膨胀蔓延中。约莫一分钟那么久,四目才在空中交会;他坦然直视,她却羞愧得挪开眼,一滴蓦然的泪像蜡油,从她的面具底端滑出来,悬在她勾勒分明的下巴尖上,像一朵噙泪点首的玫瑰。

雷干城考虑数秒,决定按原订画进行,顺手扯开她的皮包,掠过一只唇膏、一叠钞票和一小瓶隐形眼镜药水,捞出那张唯一可说明她身分的电费单,敏锐的目光在她与白底绿字的纸张之间流转,轻声念出用户大名,“张李如玉。”

他瞄到她紧张地弹坐起身,研究她的表情好半晌,才继续道:“像你这样经验老道的玩家光顾‘高风险’的店,怎么会忘记带身分证呢?如果警察突然冲进来临检,你的身分照样要曝光。”

佟信蝉隔着一张面具,远远地看着他,好久,才涩着喉咙,挤出一句话,“我宁愿冒险,碰碰运气。”

他眉一挑,不怀好意地调侃她一句,“想男人想到这种地步了?”

她已失去平时的急智,愣愣地应了一个字,“对。”

他一脸原来如此,随后又装出不解的表情,“不尽然吧,依我这些日子的观察,照你这么受男人欢迎的程度,要挑一个愿意抚慰你寂寞苦心的男士不是难事,但我记得你来我的小店光顾五次,次次皆无功而返……”

看到她一脸惊愕,他笑得更是开怀,“啊,不用太讶异,我的确派人暗中护送你到家,毕竟你算是我的娇客,若发生意外,我这个不正大光明的黑道人物可就要被执法人员揪上砧板上任凭宰割了。”

“你知道我多少?”

“恐怕没你知道我的多。”。

佟信蝉又再问了一次,“你究竟知道我多少?”

雷干城慢慢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的平行后,撩人的大手从她的腰际亲密的滑过臀线,顺着柔软的布料来到她的小腿处,最后搁在她的右脚踝,顺手摘下她的高跟鞋,让鞋底朝天,为她撕掉标着价格的标签后,鞋归原主,哂然地道:“我知道你今年三十四岁,穿三十六号鞋,有个儿子,而且还是个很会睁眼说瞎话的婊子。”说着他伸手便要去扯她的面具。

她突然僵得像一尊黑铜像,唇却像轻度癫痫似地抖颤个不停,这让他不由得蹙眉,停下动作,把丝质软提递还给她,“你这么怕见人?为什么?”

佟信蝉被吓得答不出话,三秒后只能慢点着头,找出一个可笑却又真实的藉口,“我……

我割双眼皮、摘眼袋、拉皮手术没做成功。”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诚实,闻言真是无言以对了,只好干涩地评了一句,“你的身材却好得没话说。”

“到美国抽脂出来的效果。”

“也有隆乳喽?”雷干城不想问这么亲密的问题,但他必须知道,马上,当下,一刻也不愿等!

佟信蝉本想依着张李如玉的“加工一览表”说是的,但考虑一下,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

他一脸狐疑不信。

自信心受创的她将披肩往两旁一摊而开,挺出傲人的双峰给他看,口气是绝无仅有的恶劣,“要不然你摸摸看。”

他看了,但没摸,三秒后,镇定如常地为她重新披上披肩,面不改色的脸好似无动于衷,眼睛却再也承受不住地掉转到一侧,压抑住内心的澎湃,轻问她一句:“找我这样的流氓胡搅一夜,真有那么刺激吗?”

佟信蝉听出他口里的自贬,为他心疼,她想冲口告诉他,她为他力挽狂澜的努力骄傲,他是卖菜的或流氓都改变不了她对他的感情;就像一株水远追随太阳的向日葵,纵使大空出现日蚀,花也不会改变心志。

为什么?还不是基因惹的祸。

无奈这话不能跟他说,她只能苦笑迸出一句,“我喜欢看着你跳舞的样子--”彷佛这世界就是他的舞台。

雷干城笑了出来,大言不惭地说:“这藉口听起来很动听悦耳,教我不心花怒放都难。”

继而他拉她起身,摆出一个邀舞姿态,补上两句话,“然而,我们都知道不是这么单纯的一回事。张太太,愿意再和我跳只探戈吗?”

她迟疑数秒,但他不容她拒绝,伸手将她拉离椅子,带着她翩然起舞。

不需要音乐带动,两人身子一靠拢,默契良好地舞起探戈,这一回,他将她轻盈的身子紧紧地收揽在臂弯里,贴身到让她可以亳无顾忌地闻着他的气息,除了发梢的皂香及薄荷凉外,他全身逸着一种无色无味无任何矫饰的男子魅力。

佟信蝉知道他欣赏她的香水味--EXTRAVAGANCE,爱慕的狂想,因为这是他去年送自己的生日礼物,无奈却只能让冒牌张李如玉专美于前。

“你知道西域有种‘天魔舞’吗?”她倚着他说:“传说是古印度祭祀女巫诱媚天神的舞。”

“听过,但没看过。”

她踮起足尖,看着他一字宽的眉宇,按捺住吻他眉疤的冲动,仰头在他耳际问:“你知道有首‘凤求凰’的舞吗?”

雷干城依然笑笑,欠身退开一小步,“恕我孤陋寡闻,不仅没看过,连听也不曾听过。”

“那么你十之八九也不会知道有首‘凰求凤’的舞喽?”佟信蝉紧欺上他,像细藤缠树,在他耳边吹着暖气,“我跳给你看如何?”

他不答,带她绕过一圈后,技巧地换了一个华尔滋步伐,打算扯开两人的距离,怎知右脚却往她尚不及后退的左脚前进,两个人登时如突兀生根的植物,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他见她的面具下的脸从白霎转嫣红,怕是被自己鲁莽的举动吓到,当下收回腿,吐了一句,“抱歉,唐突你了。”

他这话本该是再自然不过,只因两人当下跳舞的生理与心理状态皆不纯正了。他“唐突”她,照字意去想入非非,简直可以在脑子里想出好几幅飘飞到外太空,亲睹太空梭和母船结合的后现代春宫昼,可笑滑稽之余,竟也能荡漾人心。

他们停止舞动,眼与眼胶着在半空中,直到雷干城忽地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前,以胳膊密密紧紧地包裹住她,喽哑地命令,“摘下你的面具,我不跟戴面具的女人做爱。”

做爱!他用这个字眼,而不是上床。

佟信蝉全身微颤地抖了一下,跳跃的心才要臣服,马上记起他是对张李如玉这个骚婆娘来电,不是对她佟信蝉,好梦方酣之际,当头猛被踹醒,及时将“好”字勒在牙关里,转口跟他讨价还价起来,“不戴可以,但必须熄灯。”

他没那么好商量,“我喜欢看着怀中的女人绽现欢愉的模样。”

看到她的真面目,只怕吓得他夺门而出。佟信蝉在心里这么说。

雷干城没得到回应,却之不恭的手直接钻进她的披肩,那只集火焰与冰泉特质的矛盾交集物,紧攀贴上她的酥胸,不去侵犯白的那个,反倒肆无忌惮地与黑的挂勾,怂恿它去背叛、反抗主人的意志。

佟信蝉嘴里应不出话,只能摇头,强迫自己从他怀中抽离。

他不让她走,叹了口气,才从裤袋里掏出一只迷你遥控器,瞄准天花板数十来粒鱼眼灯、床头照明灯和窗帘上端的感应器,动了三次拇指后,整个卧室遂在瞬间暗了下来,唯一的柔媚月光也在数秒内被娉婷阖上的厚重窗帘给阻隔在外。

躲开月娘的窥伺后,他迅捷地撤去她的面具,单手托掐住她的下巴,激渴地寻吻她的芳唇,打算趁她意乱情迷之际,再找个地方将面具藏上一辈子。

可是她没那么好拐,一只藕臂沿着他右臂的西装料,散步到他的手掌心,以指头勾回自己的面具和他裤袋里的遥控器后,像淘气精灵似地笑出一串清脆的铃响,拉着他的身子往床的方向仰倒下去,似“黑寡妇”蜘蛛女的手与足,如满布陷阱的情网网住了他,教人又爱又怕。

轻佻风流、练达世故的女人本不对雷干城的脾胃,曲线玲珑的女人也不见得就能启发他的“性”趣。但这个自忖奇貌不扬的张李如天既轻佻又厚颜,厚颜过头后又折回来装出一副忸怩害臊模样,身材虽是好得没话说,却真是个不守妇道的婆娘,成熟条件如她的女人,他虽然没机会碰上三个,但是对前两位也还能敬谢不敏,为何今日却独独被她吸引?

当真是情之所钟,虽丑不嫌吗?恐怕没那么单纯。

她的急智及装模作样,总会莫名地令雷干城想起那只他这辈子不可能去碰的蝉。他知道那只生了一对复眼的蝉,自小就带着迷恋与唾弃的双重柔焦镜片望着自己。他一直把她当妹妹看,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闯进心门来,等他醒后,方知是一场旖旎的无边春梦,从此他怕了躲藏在心中的鬼,强去压抑的结果让他腰下那副道德操守过严的生殖器就是没法对那只蝉感热起来,因为没法对她热起来,连带地对其他好女人也沮丧,只除了秦丽。

秦丽这女孩,比寄生在小帮会当跑堂的他还小上五岁,她当时的男友是帮里第三大人物,却被仇家砍到伤重死亡。她那时傻,没识出男友是被帮里眼红的大哥出卖,她为了想促成大哥替爱人报仇,竟对一条歧视女性自尊的帮规点头;那就是她必须嫁进窝里来,和帮里的十五位成员发生性行为关系。

当时排第十五顺位的雷干城看秦丽的身心已被一哄而散的兄弟糟蹋得失去尊严,当下就想拉着她退帮,但他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只好咬牙走进头儿的办公室,但他没有侵犯她,只让她躺在那里,任她静静地疗伤。他的体恤让秦丽一生都无法忘怀,多年之后也结成莫逆,但跟他一样不幸的是,秦丽伤痕斑驳的心也是对真正爱着的男人有障碍。

想到这里,雷干城突然记起自己床上还有个女人,应该要专心,专心不到三秒,马上讶然一惊。他想问眼前的张李如玉是如何办到的?

因为他已快抑不住那股快感了。特别当她忽地咬上他的右肩,跟他肩上的齿痕做印契交换时,他痛得猛然“认识”这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彷佛多年前往梦中的情况,克制不住心头的澎湃,他紧搂着她,把欢乐源源不断地传递出去。

头一次,他不用心挟罪恶、叛好友之谊去冥想那只蝉,就走上高潮的捷径;这个张李如玉绝对有特异功能!既然能,他这位“寡人有疾”大哥大也只有豁出去霸占别人的小老婆了。

几番缱绻,虽然无芙蓉帐可暖,但薄薄的被单裹着相拥怜借的人儿,腻腻黏黏得倒是教人心上烧出油来,烧到旺盛时分,隐隐盼望这盏情灯是从抹香鲸肚里抽出来的长明油,终夜不灭。

※※※

瘫仰在床上小眠不及一个小时的雷干城被忽明乍灭的光线给撩拨醒,他半睁眼,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往旁一瞥,才看到已戴上保护面具的张李如玉拥被坐着,努起那张艳红的唇,像个女蝙蝠侠似地研究他的遥控器,一会儿调戏天花板上的鱼眼灯,一会儿又去捉弄窗帘。彷佛发现新机关,她轻咦了一声,不到一秒,一曲优美、感性的西班牙情歌便从远端的高级音响喇叭管流放出来,扰人清梦。

Besame……Besamemucho……Comesifueratalanochelaultimavez……远端鱼肚白的黎明悬在窗口东边,教他疑惑地瞄了眼自己的手表。

老天,才五点!他甚至睡不到一个小时。回头打量身边这位腮红颈白的女巫婆,瞧她一副吞了成打兴奋丸的模样,想必连眼都没阖上过。

今日雷干城总算恭逢其盛,领教了虎狼之年的女人体力,真是好得令人吃不消,短短一个小时,把他自己都不知道有的精力榨了两次,现在见他动了一下脖子,一只暖烘烘的小脚又从他的脚踝处摩挲了上来。

唉,这第三回合,他恐怕无福消受,于是便佯装熟睡。

可是她眼尖得厉害,把遥控器往旁一丢,揪着被单往他这头偎过来,连问也没问就掀开盖在他胸前的被单,好奇地问:“黑道人物不是都有纹刺青吗?为何独独你没有?”

雷干城懒懒地应了一句,“因为独独我怕痛。”他故意打出一个大哈欠,阖眼继续睡下去,希望她能接受暗示。

不想一分钟后,那只青葱玉手钻进被里,从他前胸散步到上腹的一道疤痕时,他的命根子竟然往上弹了九十度,鞠躬尽瘁地立正起来,好像挑定今夜复活,非得在一夕之间补偿他这个主人多年来所受的禁锢之苦不可,真是令雷干城啼笑皆非。

他睁开右眼睨着这个多了一层皮面的厚颜女人,以眼神警告她别再往下探。

她一点也不怕,反而露出一副无辜娇滴滴的模样,问:“你肚子上有道疤呢,怎么来的?

被仇家捅的吗?”

他懒得对她解释自己的病症,只能随便应了声,“对。”

“我要看!”她突然变得非常关心那道旧伤,说着就要掀被一探究竟。

雷干城闻言,倏地翻身趴贴在床上,避过她的窥伺,伤脑筋地挲着眉疤,恶形恶状地咒出一句,“张太太,我们有亲密行为并不表示你可以得寸进尺,为所欲为地操纵我。”

雷干城心头乱七八糟,没法告诉她心中的窝囊事--自己勾搭上别人包养的女人,能偷一夜是一夜,再加上他对她心存芥蒂,许下任何承诺皆是不智,自然没法要她现在离开那个垂垂老矣的张富翁。不过就算他开了口,算盘打得精的张李如玉也未必会允诺,在她眼里,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使坏的流氓太保,一个供她调情玩乐的对象,刚好对上她这个坏女人的胃口,哪日味蕾一转,可能连句道别也不打便找上别人了。

彷佛能透视他的想法似地,她静了下来,极其委屈地问:“像我这样的女人渴望一个男人也错了吗?你不喜欢我亲近你吗?还是你嫌我坏,是一个功夫不到家的二手货?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自己找上门来,所以不值得体恤安慰?还是男人真的就是自私的懒人,一但满足得逞后就呼呼大睡,不管人是死是活了?”

一串搥人的连环炮出口,教人心不虚都不行,可她那一只软玉般的手却是不安分地搔刮着他的脊背,当弦似地撩拨弹弄着。

“好吧,张太太,算我欠你在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佟信蝉大眼溜转一圈,一手在他肩上的口印书圈圈,支吾半天,才说:“你别一副防我的样子,我又没有要你跟我玩SM变态把戏的打算,只不过想问你‘被杀没(Besame)’是什么意思罢了。”

他迟迟不应声,于是她又对着他的后脑勺,装出一副困惑的模样,问:“‘被杀没木球(besamemucho)’又是什么意思?还有后面那些叽哩瓜啦,瓜地马拉,多明尼加的拉丁美语是什么……”

他不客气地打断她未完的话,冲口说:“吻我!”

“吻你?”佟信蝉忍住笑,大惊小怪地说:“你趴成这样叫我怎么吻你?”

“我没要你真吻我,”雷干城慢慢翻转过身,捺着性子解释,“我是在回答你提出的问题……”怎知一对上她近在眼前的星眸,教他吭不出任何话。

“你真的不要我吻你吗?”她又是柔柔地挑逗,其楚楚可怜的姿态教人难以拒绝。

他盯着她好半晌后,终于叹了口气,投降说:“算我输,请你深深地吻我。”

她举一反三地,佯装认真求知地问:“这是‘被杀没木球’的意思吗?”

眼里却闪过一抹恶作剧的慧黠。

他恍然大悟,了解她从头到尾都在寻他开心,猛然地将她往胸膛上一拉,封住她带着笑意的绛唇,亲自为她示范一个粗犷、饥渴的“被杀没木球”的真实状况。

正当两人又坠入陶陶然之境,她不请自来地掀开他的背单坐了上来,害他哀了一长声。

“我弄痛你了吗?”她紧张地冒了一句,僵在那里不敢动。

雷干城摇头,哑着嗓道:“你这样毫无保护的坐上来,很冒险。”

她说:“我很干净,没有病。”口吻天真得不像她的年岁。

“我也许有病,不干净。”他吓着她。

她却笑了,面具下的眼充满揶揄,一点也不信他的恐吓,媚态动人的身子像一条滑溜的蛇,款款动了起来。

这教他的呼吸急遽,“张太太,我可能会让你怀孕。”

就让它发生!佟信蝉在心里回应他,嘴上却说:“我懂得保护自己。”

“既然如此……”下次请早说!雷干城不再多说一句话,任凭这个销魂蚀骨的姱女摆布了。

※※※

雷干城再度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热情的阳光洒在床上,亲吻她睡过的枕头凹痕,被单余温犹存,让他以为她刚走不久,忙地下床套上裤子和衬衫,冲跳出门外,将专用电梯接上顶楼来。

二十秒后,电梯抵达一褛,光可鉴人的金属门轰隆滑开,他便直往大厅方向疾步而去,正穿过柜台时,和一个女人撞个满怀,他下意识地搀住对方的臂,以防她跌在地上。

两人同时张口说:“对不起。”四眼交会,都被双方吓了一跳。

而于敏容似乎比他多丢一魂,看来像个亏心鬼,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雷……雷先生,好、好久都没见你光顾‘云霓美人’!”

“嗯,对。不过我预约了下个礼拜五给丁香小姐整理。”雷干城快眼瞄了远端的厅门,不见他要找的影子,便打消原念,转回来打量洗净铅华的于敏容及她身上那套少见的发皱裤装,心知她不可能是来酒店开早餐会报,弯身为她拾起房间IC钥匙卡,朝她递过去。她没接过手,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雷干城见状,一句话也没吭,反而轻扶失神的于敏容来到柜台前,将镂了四二五的钥匙卡递出去,吩咐职员,“小林,这位于小姐要结帐,你帮她办一下。”

小林接过于敏容的钥匙,看了号码,侧身跟电脑调资料,不到十秒,仰头对雷干城说,“已经有人帮于小姐结了帐。”

雷干城眉一蹙,顺口问:“谁?”

小林侧头谨慎地揪了站在雷干城身后的女人,身子倾过柜台,在他耳里冒出“邢经理”三个字。

雷干城闻言双眼慢慢地眨了一下,回头往于敏容站的方向瞥去时,才发现她已逃之夭夭,碎着小步远走到大厅门前,匆匆穿切出旋转门。

见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仓皇表现,脸上浮着笑的雷干城不用费神去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手指在柜台上轻弹一下,转身就要往回走。

另一位柜台小姐忙地唤住了他,“城哥,有你的留言哦!”

“谢谢!”他接下留言条,往电梯方向走去,等到进了电梯才将纸条送到眼前,瞄了字迹。

你说过要教我西班牙舞的,我下礼拜五晚上有空。

他闪着笑意的目光随着读过的字转动,落在句点时,嘴不由自主地在光可鉴人的金属墙上大咧开来。

意识到自己的头发乱得像被狂风刮到地面的鸟巢,他忍不住对墙抚顺头发,回忆起她曼妙的丽影,不想肚子竟隐隐地滚抽了一下。

他按住那算不上痛,但却能令人不舒服到想回呕的腰腹,告诉自己,这是早晨饿过头的迹象,没必要大惊小怪。

※※※

星期五早上。

佟信蝉一如往常地走进自己承租的公寓大门,照例开了信箱,从里面拿出一叠广告单和信件后,径自往四楼的寓所走去,转上三楼时,跟刚跨出门的男主人道声早安后,便翻着信件拾级而上。

不料,对方除了“早安”以外,还各加一句,“等等,张太太,嗯,不,李小姐……”

接着就窘迫得吐不出一句话。

她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瞥了对方一眼,“有事吗,郑先生?”

对方腼腆地递出一封信给她,解释,“前天邮差先生误将你的信塞到我家信箱,我妈一忙就忘记转交给你。还是限时专送的,希望没耽搁才好。”

“谢谢你。”佟信蝉接过了信,没有对他报以和蔼的微笑,只顺手将手中的一封信递给他,“我想这该是你的,这回邮差先生没塞错,是寄件人误写楼号。”

郑先生很快地说:“谢谢,嗯……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紧张的口吻丝丝抖着。

佟信蝉有点讶异,抬眼看着老实的郑先生,抿嘴想了一下,不忍一下回绝,才说:“我目前没跟人约。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手上有两张国家戏剧院的免费券,是西班牙舞,我妈年纪大,对舶来剧没兴趣,但我又没人可邀,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看,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安也没关系……

不,或者我把两张券子都给你吧。”

佟信蝉见他已把券子递出来,不好意思回绝,就照他后项的提议收了下来,转身上楼。

进到公寓后,她第一件事是去听答录机,没听到于敏容的留言,马上就拨她的行动电话号码,但始终处于断讯状态,便改拨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结果,跟前几天一样,被挡在柜台小姐那一关,“佟小姐,于小姐还没进来,我先帮你留言好不好。”

佟信蝉知道于敏容在躲自己,叹了口气,说:“不用,我再联络她。”

她将电话一挂,看也不看便将腹间那封署名给张李如玉的限时专送信,连同其他信函往旁边一搁,起身峙,眼角余光瞄到寄件人地址处,是用毛笔书写的“雷缄”两字后,冷不防心悸,连忙拆信,发现封里除了两张今晚在国家戏剧院公演的招待券外,还用回纹针夹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适逢培瑞兹西班牙舞团来此地公演,这是最后一场,好戏不该错过,望你今晚能赏脸到场观摩,至于学舞的约定,明晚八点,我会派人来接你。

佟信蝉想都没想,就揪着信封跳了起来。

他约她去看戏!她就跟小女孩第一次收到暗恋多时的心上人的邀约一样,失控到想尖叫。

狂喜不到十秒,她就冷静下来了。不对,他不是约她去看戏,他是要她找人去看戏。

佟信蝉检查了票号,注意到是前排中间的位子,只思忖一秒,面带愠色地将雷干城的信笺连同寄来的票俱撕成两截,将之一揉顺手往字纸篓砸去。

赏光观摩!真是堂而皇之的藉口。

他根本是打了如意算盘,好在暗处看她现出原形,而她还像个住在深宫二十年的老宫女受到皇恩宠幸一般,乐得不知死活!

气愤之下,她连忙蹲下去翻出郑先生送给她的票,回身往三楼走去……
 0   2005-07-18 18:50:3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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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免谈!说什么也不再去那里丢人现眼。”佟信蝉两臂交抱,一脸阴沉地对被挡在铁栅门外的于敏容道。

一下班,人就从经营的美容院飙过来的于敏容提着一盒比妆箱和一袋衣物,冷静地劝着把自己锁在铁栅门里的女人,“也许他上周五晚上凑巧不在。”

“那摆明他对我没意思,所以我就更不该去打扰人家,让旁人笑说我是肉麻当有趣。”

“那晚穿得比你凉快的女人多得是,你还算普级的。我倒认为害你招怨的是你的舞艺,可别把错全推到你的衣服上。”

佟信蝉冷眼睨着于敏容,“当初我提议上‘ROUGE’时,你这个大女性主义拥护者听了颇不以为然,怎么现在你反倒比我还起劲。”

“这是两码子事,你别混为一谈。我确定雷干城对你有意思,一定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事,才让他改变初衷。”

“你这句话我听厌了,于敏容。”她冲口道。

“那是因为你从没听进去。你要跟我绝交,等过了今夜还不算迟。今晚,就最后一次,若那只笨鱼还是不上钩的话,那你就当自己今生跟他无缘了。”

“无缘”两字像是一把隐形的柔鞭,抽中佟信蝉的痛处,于是,她迟疑好半晌,才说:

“你不会再叫我穿那种三个冰糖红葫芦叠在一起的衣服吧?”

于敏容提起袋子,往里一探,抬头笑着保证,“绝对不会,因为我这回给你带来的衣服是从颈子黑到脚的长袖礼服,”说完她现宝似地将袋子摊给佟信蝉看。

佟信蝉倾身瞄了个仔细,确定有袖有领且是黑的礼服后,才让出一步,拉关铁栅门。

于敏容在阳台前止步,瞄了表催她道:“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我看妆不化也没关系,你姑且把头发盘上,上个口红就好,衣服到了那里再换吧。”

“只要不化妆,一切好商量”结果,一个小时后,信蝉在“ROUGE”的女化妆室里面对自己这身装扮时,险险没去掐于敏容的脖子。尤其当她一背过身,发现自己的背后尚有好大一块“洞天”时,脸都绿歪了。

“这是什么?”

于敏容一脸无辜,“从颈子黑到脚,没有骗你啊。”

佟信蝉这身黑色紧身晚礼服,从前面一望,高领、长袖从颈子包束到脚的保守扮样像极了企鹅修女装,所不同的是企鹅前白后黑,她这件衣服却是前黑后白的效果,正好颠倒过来。

的确,若只望着前面,这件黑色晚礼服是保守得不得了,但背后却大走极端路线,柔软贴身的布料从两肩处直直往下裁过腰下一吋,虽然还不至于穿帮,但低弧线的结果引人遐思,绝对会招蜂引蝶。

佟信蝉当下连连摇头,“不成,我穿不出去。”

于敏容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给了她一针强心剂,“你换衣服时,我出去晃一圈过了,猜猜怎么着?他竟然现身了呢!身边还牵着一个格调不差、姿色又不错的女人。”

“你骗过我一次,难保这回不会又是假的。”

于敏容受够了她那种不信任自己的态度,僵硬着语气道:“小姐,看你是要躲在这里抑或是回家都行,恕我不再当奴婢伺候你。”说着撇下她,寒着一张脸,掉头走出去。

佟信蝉两手撑着化妆台瞪着自己的面具考虑良久,才拎着衣袋往更衣室走去,打算换下这套企鹅装,她才刚拉上门闩,两个嗓门比大的女人便走进来补妆。

她们拔掉了面具,继而弹开浓郁扑面的粉盒揽镜自照一番,接着各家厂牌争奇斗艳的口红一出鞘,往嘟着的嘴唇描过来扫过去,品论小雅酒店兼夜总会老板城哥身边挽着的女人如何艳得凶。

资生堂小姐问了,“你认得城哥身边的女人吗?”

倩碧小姐回答,“怎会不认得。她叫秦丽,是这家酒店的公关经理。”

“两个人手挽得挺紧的,不知道私下有没有关系?”

“我看八成是有。”

“她穿得还真是风韵十足呢!”

“可不是嘛!她那一身名家行头少不了要让她破财,除非他替她付帐。”

资生堂小姐的眼界显然较本土化,“名家行头!我看不会吧?就那么前后几块破布用别针钉一钉也算名家吗?”

于是放过洋的倩碧小姐就给她来一个机会教育,“这你就不知道了。英国装蒜小生休葛兰那个专卖雅诗兰黛化妆品的女朋友也是穿这个设计师的衣服到处招摇亮相的。”

“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好奇嘛,上回随机飞伦敦,下班逛街时带回一份产品目录,翻着翻着就知道了。咱们东方人的尺寸比西洋人小上几号,尤其若是上围不够突出的话,根本没办法把衣服撑起来,塌得是比洗衣板还难看。”资生堂小姐停下描唇的动作,歪着头困惑地问:“你试穿过吗。”

“我……我哪有!”

“那你怎么知道咱们东方人没办法把衣服撑起来?”

倩碧小姐口吃了,“嗯……是我的同事试穿,回来告诉我的!”

“那我得说你同事这回是以偏概全了,那个秦丽细嫩嫩、肉嘟嘟的身材真是好得没话说。”

衣服脱了一半的佟信蝉,在狭小的四方空间里静听好半天,一个转念后,悄然地套回礼服,高跟鞋一蹬,重新拎着衣袋走出更衣间,闷声不响地拖着一袭露了白背的黑礼服往出口走去,留下两个女人继续聊天。

“可不是吗?瞧秦丽把那衣服韵味都穿出来了……”倩碧小姐说到一半,猛地转头往出口望去,忽地又把脖子扭回来,手贴着胸脯,语带惊愕地问同伴,“是不是我眼花了?我好像瞄到一只南极企鹅打我眼角走出去!”

资生堂小姐低倾着下颔,忙碌地将袋子里的化妆品收拾好,眼皮连抬都懒得抬,语带调侃地说:“行了啦,咱们老向学了,在我面前顾左右而言他是不管用的,我知道你试穿过了啦,结果是塌得比洗衣板还难看。”

“哎,不是啊,我刚才是真的有看到一只企鹅啊!”

资生堂小姐将皮包夹在腋下,面对着她,“小姐,我看你醉得差不多了。”话毕,扭身往出口走去。

※※※

于敏容从化妆间横撞出来,冷着一张脸,挑了舞场底端的一张空位坐下去,烦躁地摘下面具,冷冰冰的目光不友善地往四周人物梭巡而去;只见男的衣冠楚楚,一个劲地在比阔;

女的则是练达世故,一个劲地在比风流。

坐不到一分钟,椅垫都还没热,就有一个不知趣的男上前来邀舞了。

对方将手往她这头一递,问:“小姐,我请你跳只舞好吗?”

于敏容脾气正旺着,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凶凶地便回绝掉,“对不起,我不会跳舞,你找别人吧!”

对方像是没预料到这种反应,人僵在原地好几秒,不发一语便离去。

于敏容从他扭转脚根仓卒跨步的唐突举动,知道他极度不悦。不悦是他家的事,她没必要去取悦一个陌生人。

过了一分钟,又有个男子趋近她。这回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一看就知道是来台北出差,下班找乐子纵欲的,她当然不会傻得以为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于是照例用英文挡回去。

洋人自讨没趣地耸了肩,脚才刚转往他处,马上就有人来递补顺位了。

于敏容不胜其扰,没等对方开口,抬头横着眼前的男人,“我是女同性恋者,你找别人去跳好吗?”

这个男子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回头不安地往来处望去,良久才对她说:“小姐,我大哥郭先生刚才跟你邀舞,你不赏他面子让他在朋友面前很下不了台,这样好不好,你什么都不必跟他说,就跟他跳一首舞,跳完之后,他绝对不会缠你。”

于敏容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看到那个理了一个小平头的“大哥”级人物板着脸,点头跟她致意,再回头看着这个忐忑不安的跑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这次对方来邀舞,她二话不说,马上站起来任他牵住她的手,滑进舞池。

大概是明白高他一半个头的于敏容真的不会跳舞,加上她那身缺乏女人味的中性裤装打扮,对方跳完这曲舞,把面子讨回去后,就不再对这个冷若冰霜的美人起兴致。

于敏容表面上冷漠,心里却差点被这个一脸威猛的郭姓大哥吓破胆,一曲舞罢直接往吧台冲去,拍着吧台跟调酒师要杯白兰地压惊。

仰喉灌入温醇的酒后,一个男音便在她耳边响起,“有这个荣幸请小姐喝杯酒吗?”

她回头望了搭讪者一眼,不望还好,一望,魂就被这个气宇轩昂的英俊小生给勾走了。

打她第一次来“ROUGE”夜总会陪佟信蝉玩火时,就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每当她转身想确定,又没发现有人盯着自己,直到上礼拜逮获对方来不及挪开的眼神才确定。

至此,他就变得大胆起来,即使她不悦地回眄回去,也打发不走他紧迫盯人的目光。但他从没尝试邀她跳舞,也没上前搭讪,只是相隔甚远地打量她,让她有种被X光侵犯的感觉,彷佛有穿跟没穿一样。

不是小姑,但独处惯了的于敏容憎恶苍蝇型的男人,偏偏这只管蝇是个“缘投桑”,让她的心境一时无法平衡。

她没应他的话,扬起眉头挑衅问一句,“你该不会又是大哥级人物吧。”

对方莞尔,回笑道:“不是,只是一介听人差遣的小喽啰跑龙套的。”

“我看也是。”于敏容将英俊小生从头到尾晃量一圈后,恶劣的心情可没就此改善,反而像黄脸婆地数落他一顿,“舞场礼有那么多年轻小姐,你为什么偏要请我喝酒?我又不认识你,若要喝酒,自己买不会,还需要你这个小白脸来假仙!”

英俊小生的嘴抿得牢牢地,一脸无动于衷,静听她发牢骚。

“为什么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男孩总以为只要花个小钱献殷勤,请年老色衰的女人喝酒,就能名正言顺地带人家上床,我们有那么廉价吗?”

“当然没有。”他干笑两声,补了一句,“还有,你并不老,事实上,我觉得你美丽极了。”

于敏容没被他的赞美冲昏头,硬是嫌恶地觑了他一眼,“为什么你们有些男人喜欢藉买酒在酒里下蒙汗药来侵占昏迷的女人?这样磨着一具木乃伊,也能HIGH起来,我真服了你们。”

英俊小生为她的话结舌,瞪了柜台后偷笑的酒保一眼,正色地说:“嗯,这招我从没耍过,无法回答你。”

“好!”于敏容爽快地说完,把半垂在面颊的头发往后一甩,对着酒保说:“请给我两杯双份马丁尼,顺便帮这位先生也调一杯,算我请。”

听得津津有味的酒保,一听到于敏容像女暴君似地下命令,端正神色,快眼瞄一下她身旁的英俊小生,得到他的首肯后,才熟稔地调起鸡尾酒。

酒吧台上瞬间多出三张纸杯垫,三杯晶莹剔透的酒随后一一上了台面。

于敏容快速干完自己的那两杯,看也不看身边的男人一眼,径自跟酒保另外点了一杯螺丝起子,依然故我地照先前的速度喝干杯里最后一滴壮胆用的鸡尾酒,转身对这个英俊小生说:“现在轮你们男人尝尝被女人买醉的滋味,记住,是买醉,不是倒贴,支配主控权在出钱的人手里。好了,废话少说,床在哪里?”

对方似乎没料及她会有这种反应,半天不吭一声。

倒是酒保咧着一张见牙的嘴,鸡婆地为他答腔,“小姐,楼上酒店有。

但我们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只供雅客夜宿,不提供开房服务。”说完还刻意避开一脸肃杀的“小白脸”,带着谄媚的笑容,紧盯眼前这位脸颊泛着红光的土种“玛丹娜”身上。

于敏容理直气壮地驳回一句,“我是要夜宿,你当我是情窦初开的小笨瓜,有那么容易被摆平吗?”话毕,她用力将手中的杯子滑还给酒保,没去理会他霍然闪身,径自侧身扯住英俊小生的领带,拉着他往酒店的电梯走去,她喃喃自语着:“于敏容,搭讪、满足一时性冲动不是男人的权利,女人也有。”

确定英俊小生被微醺的玛丹娜“带出场”后,搅局的酒保忽然从酒吧另一头冒出来,唇边吊着一弯满面春风的笑,对着点酒的客人兴奋地说:“抱歉,让您久等,先生、小姐要B-52和新加坡司令是吧?没问题,马上调给您。”话毕,一个回身抓起倒挂在镜墙上的两瓶酒,以目测方式,将精准适量的液体注进杯中,随即拿起小刀,将一颗黄柠檬斩成对半,自言自语地挤出汁来,“女人若是坏啊,比男人更坏;女人一旦堕落,可比男人更无可救药。

抱歉啦,邢哥,不这样顺水推舟,要等你这个木头人去把上这个美丽坏女人,不知要等到民国几年。”

※※※

佟信蝉从化妆室出来,走经两扇缓缓掩上门的电梯,转进舞场,打算向于敏容道歉。

不料,当她一现身后,泰半在舞池下闲晃的男人目光都从秦丽转注到她身上,再加上她众里寻芳的华贵模样,让男人见了心神莫不为之向往,恨不得自己就是她要找的人,能霸揽着她完美的背部,共舞一整晚。

然而想归想,三分钟后仍是没有一人敢上前邀舞,也许是她的穿着打扮引起众多女人的抗议而让他们却步吧。

但话拐回来说,雷干城身边挽着的秦丽也是引起不少女人的抗议,但他们就不会只想单纯地搂着曲线玲珑的秦丽跳舞,因为她是一个美丽得能勾起人意淫的风流女人,而眼前这个戴着化妆面具的新女王,却多了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尊容。

因此,今晚是佟信蝉首次坐冷板凳,被男人当成壁花来欣赏,尤其是了解到于敏容真的放她一人在这里之后,她更觉不自在,躲在面具下的眼只好紧盯住幽暗的舞场,追随着一对对跳着亲密贴面舞的倩影,心下不时冀望那个男舞者能抬眼往她这头看来。

可惜的是,雷干城没有,他也许有掠过眼,但从没将目光逗留在别的女人身上半秒过。

看来他是个非常忠于舞伴的男人,不会见了蔷薇,又想摘芙蓉。

慢舞结束后,他温和有礼地牵着舞伴走下舞场,将她护送到距佟信蝉不远的一张桌前,这时他才似有若无地往她这方向轻瞟过来,身子一背,就近挑一张跟她相背的椅子落坐,与数位朋友闲话家常。

他的那一瞟,虽只短短两秒,却明白地传递了一个讯息--他不欣赏她所耍的劣质伎俩。

这让佟信蝉猛地一震,早化脓的心顿时多出好几道伤口。

她这辈子做了很多损德的事,除了十七岁那年自作孽,误中“优良精子奖”外,还没如此见不得人过,如今就算是戴了一张防护面具也无法纾解那股羞愤。

“作践自己”是他看她时,贴给她的标签,为什么他不用说一句话,便能将她的自尊心砍掏得一片空?莫非他识破她的身分了?

她陡地捧住负荷过度的心脏,有种想要去跳淡水河、畏罪自杀的冲动。

随即她又否定掉这个假设,因为照她对雷干城的了解,如果他真弄清楚她的身分的话,不会让好友的妹妹在这里玩火,因为这就是雷干城。

佟信蝉想到这层,心安下来,回头瞥了眼他的后脑勺,顺势环顾舞场,明白有许多男人紧盯着自己,等待她的垂青。她告诉自己,既然人家不领你的情,你也别去黏人家。反正这里这么多男人,足够补满你的自尊心,你姑且玩个通宵,明日绝不再起妄念。

于是,她霍然起身,对周遭的空气轻声地说了一句,“奇怪,今晚大家好像没有跳舞的兴致。”

不到一秒,一位中年绅士已快步上前伸出手,谦和地握住她,说:“哪里是,我们正等着你来开舞呢!”

佟信蝉笑笑,婀娜多姿地踩着一双细跟鞋,与对方下了舞池,但是一半心思仍是绕在雷干城身上。尤其当她跳不过五分钟,他头也不转地起身领了一行朋友往吧台后面的贵宾包厢走去时,她的心是真的死了一半。

从此,她的邀舞不断,对于各形各色的男人她皆一视同仁,来者不拒,俨然就是舞后,甚至一个比一个下流的男伴轻薄的举动。

※※※

贵宾包厢里,两盘精致的日式料理被台湾小吃碟团团包围。

两个男人分头占据两张真皮椅,皮椅后面各立着三名手下,大有互别苗头、分庭抗礼的意味。

主人雷干城稍微倾过身为大郭点上第三根烟。

大郭连声道谢,猛哈一口烟草后,挥着又夹烟又夹筷子的手,再去夹桌子正中间的那盘河豚生鱼片,三两口咽下喉,搔搔头又抹了把鼻子,盯住鼻前着火的烟屁股,像正要开口,又忽地把话煞在齿间,寻思地抽着烟。

大郭年轻时拚得猛,在外省帮里是打第一炮响的张飞人物,说话既呛又大声,行动剽悍又勇猛,挥的开山刀也许不是最大把,但债务及保护费却收得最积极,可谓人见人畏。孤胆英雄,配上纯正血统,一下子就超越比他多混好几年、有本省籍血统的兄弟们。

不想时过境迁,政权势力的转换,教干坤也能扭转,以前吃得很开的外省帮反倒被本省帮小觑。省籍情结,从公职机构到民营企业,从上层到基层,从民间到黑市,大家表面都笑着说没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关上前门,拿个火炭或冰块往屁股后一贴,是冷是热,白己心里有数。

如今二十年已溜,大郭仍是一条活灵灵的好汉,却已不是天上飞的蛟龙,反被后生小子贬成过气的地头蛇,得回过头来拉拢雷干城,仗着目前势大财厚的他来狐假虎威,苦撑自己的地盘。

好在雷干城识趣、知道分寸,懂得敬老尊贤,要不然,像大郭这样笃信“宁撞钟一响,不打铙钹三千”的悲剧性格人物,脑子一个翻癫想不开时,也许还真会一枪把雷干城和自己毙了,恶名昭彰地死也不做枉死鬼。

“阿城,不是我要说你,咱们是混江湖的,江湖上自有一贯规矩不能不理。你这些年来我行我素也就罢了,但是往条子靠过去的行径,让很多兄弟颇不以为然,直骂你是骑墙派、歪种。我念在自已的这条命是你帮忙捡回来的,每次碰上有人批评你,就自觉该帮你说说话。

但我就这么一张笨嘴,抵不过人家十来双硬拳头。你若不把自己的立场表明清楚,连我都要被你拖下水。”

“那还真难为你了。”雷干城仍是一脸温和地冲着大郭笑,手握一瓶新开的XO,为他斟满酒,还特地将河豚生鱼片挪到大郭眼前,方便他取用,自己则抓了一小把蒜蓉花生米,优闲地弹进嘴里。

大郭把XO当可乐似地灌下喉,烟塞进嘴里,猛抽一口,话同烟雾一齐喷出,烟雾袅袅,“我知道你老头和大哥为了那次‘白粉事件’丢了命,所以你对毒品感冒也是情有可原,知道内情的大多不会强迫你,但是这回你可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雷干城稳坐在椅上,一脸和善,“你们来找我,就是看得起我,我自然不会把财神爷挡在门外,错失一个发财的管退,但是这个吴先生的来历受到我兄弟的质疑……”

大郭还没听完,双目就暴凸了出来,“小吴生来就是一脸颟顸,只想以财滚财揩油,我们绝对治得了他。”

“这么说来,你是把他的身分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当然。我在道上混了那么久,岂是冒冒失失的人,跟你提过,他是企业家第二代,职权没捞中,钱却很多,小脑筋有,却被药消磨得不大灵光。

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准,绝对错不了。”

雷干城放松似地往椅背靠回去,大手往椅臂一搭,舒坦地吐出一句,“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咱们不妨趁这个时候把细节谈清楚吧。”

“好,就麻烦您请吴先生进来。”

大郭抬起一手对身后的保镖下命令,“你把小吴叫进来吧。”

大郭的保镖得令倏地来到门边,手刚搭上门把,还来不及扭开,雷干城的手下小刚便冲进来,无视大伙的注目,疾步来到雷干城身边,弯腰附嘴,通报消息。

雷干城眉头遽皱,抵在颊边的大手当下拳握起来,板起一张结霜似的脸,慢慢转头瞄了大郭一眼。

大郭被他幡然一变的态度弄迷糊了,不悦地问:“出了什么事?”

雷干城凛然一声冷笑,解释,“看在你的面子上,要我把自己的女人让出去伺候吴先生玩一夜都不成问题,但他不看僧面,好歹也该看你这张佛面,先打过一声招呼,再解拉炼掏家伙吧!”

大郭闻言,生硬地挪开叼在嘴角的烟,恶狠狠地问:“他干了什么好事?”

雷干城嘿嘿两声,不客气地迸出话,“我的女人。”说着顺手接下阿松递上来的遥控器,朝墙上七十二吋的萤幕板轻按一个鉴钮。

萤幕瞬间闪白,一对男女赫然跳上萤幕;只见吴姓商人抵在一扇门前,打算将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女子胁持进男用盥洗室逞能的一景。

大郭见状,脸顿时发青,僵硬着脖子看着雷干城,承诺说:“好,既然她是你的女人,我绝对会还你一个公道。”话毕,将抽不到四分之一的烟重重往烟灰缸山按,拔起身子,恶霸地领着跟班兄弟,连往包厢出口撞出去。

待隔音门自动阖上后,小刚兴奋地嚷了出来,“成功了。还顺便送那个姓吴的一粒小精灵,试试货灵不灵,结果灵得不得了。”

立在雷干城身后的阿松转头狠瞪小刚一眼,警告他小心说话,但阿松就一个人,管不了另外三张鸟嘴。

“可不是,只可惜那个痞子找的不是秦丽,反去看上那个倒楣的女客人。”

“是那个女的活该。”

“就是嘛,穿成那样,又没护花使者在旁,难怪会被盯上。”

雷干城食指抚触眉尾的疤痕,心情恶劣地横了属下一眼,“你们怎么不赶快出去探视情况,捅出楼子我唯你们是问。”

小刚马上应道:“城哥,你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中。咱们拖欠一点,好让那个女客人吃点小苦头,下回包准她不敢穿得那么肉麻来跳舞。”话虽如此说,小刚还是怕了他冰冷的眼神,脚跟一转,紧跟在其他弟兄身后出去。

雷干城重吐一口气后,仰躺回椅背,目光紧盯在萤光幕上,注意到监视镜头已切换到男盥洗室里。

衣衫不整的她已被姓吴的扛上肩,慌乱中,她误打正着地抓住门上的金属环把,让姓吴的无法往前挪出一步,两人僵持不下,姓吴的恼极,眼看就要伸手摘除她快移位的面具,这让她猛然一惊,套着黑色高跟鞋的脚就瞄准对方的鼠蹊部,像搥木桩似地,一厘也不差地猛踹过去。

姓吴的受创后,马上将她拋到地上,自己则弯着身子往高级地毯一跪,两手紧抱两腿之间,彷佛两只手不够用,最后连头也俯下去纾解自己的命根子了。

“啊呀!”见了这绝地反攻的一幕,雷干城啧啧地摇头,心下忍不住替姓吴的配音起来。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站在姓吴的身后的女人,一道裂痕从她右颈肩处一路劈到左腰际,一粒浑圆丰满的白奶子就这么从黑压压的幽灵软布料里横卧出来,像七月下旬的弦月,更像美艳滴着露水的阴鬼,直勾人魂魄,彷佛在讨情债。

雷干城忍不住睨了阿松一眼,见他轻咳一声,迅速调转目光背过身去后,才闷躁地在位子上挪身,一手掩住呼吸加速的鼻,要自己别被这一幕乱了阵脚,同时告诉自己,张李如玉生过孩子,那对酥胸十之八九是用硅胶“垫”出来的效果,远远看去也许赏心悦目,但真摸上去,恐怕会让人酸水上涌、倒尽胃口。

他正如此想时,一干跑龙套似的手下才冲进现场,占领了萤光幕。秦丽拿着一条大披肩往黑衣女子的肩头套去,其他人则把姓吴的强架起来,朝门的方向拖引而去。

正巧大郭领着一行兄弟接连而入,没让姓吴的有开口解释的机会,大郭两眼如夜叉地瞪着狼狈不堪的男人,拳头俱扬,直往他肚子捣了进去,直到姓吴的连声喷出一口血水才善罢甘休。

大郭示意手下把姓吴的打出去,径自走向黑衣女子,态度谦和地对她说了几句话后,身子一让,摆手做出一个请她先行的姿势,扮起护花使者。

雷干城看到这里,不动声色地切掉监视器,起身对阿松下了好几道命令,“阿松,麻烦你请兄弟把这卷带子毁掉,并且知会一下洪律师看看能不能私下和解,免得姓吴的找大郭麻烦后,抖出那个笨女人的身分来。另外,帮我拦下大郭,解释我现在正在气头上,教训‘我的女人’时,不希望旁人在场,改天我再登门厚谢他的义气。”

“我这就出去办。”

阿松理解老大的顾虑,毕竟一个商业钜富的小老婆摇身变成黑道大哥的女人,若被跑法庭的记者揪到,不搬上纸面大作文章才怪。

拿破仑怕三家报纸甚过一把刺刀,民主社会的政客也是一样,但混黑道的人可就不能用同种逻辑来等量齐观。城哥会下这道命令,无非是为了保护那个叫张李如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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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得讯马上欺上前,将哭得呼天抢地的女人硬拉了出去。

其余六名女子静得像六尊强尸,背贴着墙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邢谷风冷着脸,要她们安静地离开,别再上城哥的店捣蛋后,她们才慌张地往后门挤去。

尽管如此,她们在门外私下碰头时,仍不禁要问。

“莫非城哥的手下个个有天眼通,要不然,怎么来了十次,有九次会败兴而归?”

“还有,他会拿阿琴怎么办?前几天报上登了Hong Kong一名舞小姐欠黑道大哥钱不还,又故作清高强调只卖艺不卖身,结果给人做了不说,还被分尸入锅里煮了,下场惨不忍睹。你们说,邢哥会不会也来这招。”

“不会啦!她又没欠邢哥钱。”

其中一名女子忐忑不安地说:“可是……她好像有跟城哥调过头寸。”

一阵倒抽惊喘,静默了三秒后,有人搧了霉气,“啊,别黑白讲,城哥不会对我们这么无情的。”

“是啊,他没必要找我们这种小角色的麻烦。”

“除非是受不了我们的捣乱,决定杀鸡儆猴。”

“这个可能性很大哩。不要看城哥表面好说话,就以为他狠不起来,在道上要真不狠的话,地盘早就被人接收了。”

有人一听,当下表明心志,“那下次你们自己来,别算我一份。”

“还有我,也别算我。”

“我也是。”

说着高跟鞋一旋,喀啦、喀啦、喀啦地离去,最后竟没剩半只鞋影“踩”阿琴死活。

※※※

“将那票聒噪的娘娘都送走了?”雷干城一身休闲打扮,踞守在有着完善监控装制的办公室里,聆听邢谷风的报告。

邢谷风对着天花板翻了一记白眼,沉着口气解释,“还有一个占着茅坑拉不出屎的。”

正在审核一份帐目表的雷干城忽地侧转过头,一眉高扬,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有趣表情。

邢谷风解释,“她讲话太不礼貌,我跟兄弟商量结果是罚她坐马桶种芋头,她若种不出来,今晚就别想走出这里。她们不仅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还吃我豆腐,这些嚣张的女人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让她们吃点苦头,迟早要骑到咱们头上来。”

雷干城看着手下,笑问:“那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对付她们吗?”

“下回我会用强力胶布把她们口没遮拦的嘴一张张贴起来,省得听她们瞎编一气。”

雷干城眄了向来沉着的邢谷风一眼,嘴角扬起一抹了然的笑。

“会把你气到这样,她们的话想必是不堪入耳极了。这样吧,下次带阿松进台,谁要是敢再多辩驳一句,连嘴也不用掴了,直接押进警分局,要警察伯伯关照她们两天。”

“也只能这么办了。”

正巧,内线电话哔哔两下,一阵警告式的声音赫然响起,“城哥,那两个女人又五度临门了,要不要拦下来?”

雷干城闻言将办公皮椅一旋,轻松按了一个键,监视大门的闭路电视像一面照妖镜,在两秒内叫伫立在大门口的两名蒙面女人现形;一个穿得像是红玫瑰,另一个则像黑色郁金香。

一手拄在颊上的雷干城本能地将双目盯在红衣女子身上,注意到她一改前四周幽娴贞静的良家妇女装扮,摇身变成一位性感女神。两条缀了金线的红细肩带吊着一件同色系的晚礼服,露出一对光滑洁嫩的纤细膀子和美背,金红的衣料宽容地包着她亭亭窈窕的腰身一路直落到脚踝,高雅的裙襬不时随着她四吋高的性感红色凉鞋摇曳生姿。

要命!一枝红艳露凝香也不过如此耳。

这赏心悦目的一幕令雷干城满意地笑出来,直到红衣女郎侧转过身子,露出一路往上斜岔到大腿的礼服时,他的笑容才慢慢地被冲淡,终至无痕。

“城哥,要不要拦?”催促话音再度从扩音器传出。

雷干城这下回神,慢应一句,“没关系,她们想玩火,就让她们进来玩吧。”他说完抬头想对邢谷风传达指令,见手下也是目不转眼地望着闭路电视时,他犀利的眼角快速扫回萤幕上。这下已不见红玫瑰的踪迹,只有黑色郁金香愈走愈窈窕的背影。

雷干城动了一下脑筋,对身后的邢谷风说:“麻烦你下去盯着那只黑乌鸦,看看能套出什么话来?”

邢谷风的脸上依旧不见喜色,态度从容的退出雷干城的办公室。

雷干城对监控室的助手下指令,“帮我紧盯住红衣女郎,可能的话,将每个角落的画面传回来。”

不到十秒,五张“黑面红鹦鹉”画面清晰地跃上萤幕。雷干城看向她戴着面具的侧面轮廓,回想一个月前,穿得一本正经的她初次在店里露面的情景。

平常,舞艺高人一等的雷干城跳舞的兴致一来,都是就近邀请旗下的伴舞小姐切磋舞技,他从没在周五时现身舞场,跟宾客凑热闹。

同今晚一样,那晚他跟佟玉树通完电话后,耗在自己的办公室听取各位兄弟的简报,共同解决营运上遭遇到的难题,尤其有一位专走法律漏洞的吴姓商人和黑道一位郭姓大哥串连上,想扩大蓝色小精灵威而刚的黑市销售点,希望边上兄弟能获盘推销,届时有红大家吃。

“你们说怎么办?”

大伙把意见说了出来——

“当然不卖。城哥拚了十二年,给人杀杀砍砍地,好不容易抢回地盘,和红的、白的毒品划清界线,若对小精灵点头,以后就没藉口跟大魔头推拖了。”

另一人反驳,“药丸又不是毒品,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就是啊,最近大陆深圳的销金窟一家家地开,客人都往那儿寻欢去了,搞得我们业绩难做得很,反正不赚白不赚。”

“我反对。届时客人服药后对小姐没规矩还是小事,若骚扰上门的女客准会捅出楼子;

更何况,那药有副作用,不是人人挺得住。”

“说得也是。城哥,你的意思呢?”

雷干城没马上开口,抬头看了邢谷风一眼,问:“这店是你在经营,你怎么说?”

邢谷风答了,“马上回绝姓吴的,一定会让大郭颜面尽失,不如先跟他们说最近生意不好做,我们也是有点心动,但打这金算盘主意不是只有他们一票,为了不得罪各方人,叫他们先把利润、数量、货源管道报来听听,只要他们出的价钱够诚意,我们自然会考虑。至于姓吴的身分来历值得再调查清楚,不过大郭那边就没那么好商量,不是用钱就可打发的。”

有人提醒,“城哥,以前跑警察时,你不是替他挡过两枪吗?怎么不跟他讨个人情债?”

雷干城淡淡一笑,“大郭若真念着我替他挡的两颗子弹,不会不知道咱们的规矩,不识相地跑来这里替姓吴的撑腰。人情债只能跟记性好的人讨,跟一个健忘鬼要,简直是自找没趣。”

“那么咱们这回可棘手了。”

“也不见得,只要能说得动治大郭的人便成……”

一阵细微的电讯乍然响起,警告他们有不速之客侵入二楼的员工作业区。

其中一位紧临仪器的手下得到指示,扭开二楼长廊间的侦讯电眼。才眨个眼,一个戴着半截猫眼面具的女子陡然跃上由二十五台监控电视铺成的萤光幕--我的乖乖,那么大颗突兀的脑袋,要不吓人也难!

“城哥,是个女的。你说会不会是临检人员偏不信咱们不包娼包赌,又派人来卧底找麻烦的?”

雷干城没有答腔,两眼不经心地扫了身处在长廊处的女子,见她仰头,专心地审视左右两侧墙上的十来幅中、西名画,忽地又将脸凑上暗装了电眼的伪装画框,研究画家的签名及落款时,他的眉头不禁遽扬,转头对保镖说--“不管她是迷了路的客人、便警,抑或雅贼,我这层敏感的楼房都承受不起她的眷顾。阿松,你帮我把这只好奇黑猫请回舞场去,免得她以为这里是国家画廊分馆。”

五分钟后,黑猫女子在阿松的伴同下,红着脖子与耳根,尴尬地离开现场,他们才继续谈论正经事。

一个小时过后,成员陆续离去。雷干城放下一叠报告书,起身往防弹玻璃墙走去。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往下俯瞰一楼舞场,悠扬的华尔滋音乐被挡在墙外,但他却能依着翩翩舞客的节奏,哼出一段音韵来,脚下还打着拍子。

哼不过一轮,他的视线被那位黑猫女客的朴实倩影吸引住。不完全因为她的身材及舞艺好,而是她“带着”男伴跳舞的神气模样像是在跟人比赛社交舞似地,动作很是夸张,但举手投足优雅得不得了,不禁让他想像起屈原九歌里跳舞祭天的姱女,再良善媚丽也不过如此。

奇哉!他从不知道“夸张”竟也能跟“优雅”画上等号!不知道她对西班牙佛朗明哥舞有没有研究?如果有,凑成舞伴倒也不错。雷干城想着时,一曲华尔滋舞罢,她独自要下舞场,走不到一半就被人拦住邀回舞池。

这回是曲舞步活泼的吉鲁巴,她转身晃圈的飞扬模样像是一把任性旋转的美丽蕾丝花伞,雷干城除了盯着她裙下穿了平底黑鞋的美腿瞪眼外,无法理解自己竟会对这个没脸的“良家妇女”起兴致。

大概是她跳舞的样子吧,舞棍对上行家,技痒难捱。

而雷干城最不喜欢的就是委屈自己,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走回桌前,将挂在椅背上的领带往脖子一结,套上工整的西装后,步出自己的办公室,穿过长廊,走下旋阶楼梯,来到银河璇宫的舞场旁边,观候着。

待乐曲结束,他对乐队指挥做了一个手势,马上快步朝黑猫女子走去,趁她还来不及反应,便牵住他的手,侧头对一位准备上来邀舞的男客,抱歉地一笑,并说:“对不起,小姐已答应与我共舞探戈了。”

一首较不为人熟悉的轻快旋律随着指挥棒优美地滑了出来,但却似乎吓着了始料未及的黑猫小姐,因为她以为会是被演艺人员作秀、夸张成滥觞的那首。

“我没跳过这曲了。”黑猫小姐字正腔圆地说完,急急要甩掉他的手。

不料雷干城硬是不放,轻松将她揽入怀,不用一秒,敏捷地牵住她的左手优雅地往旁一撑,另一只大手则是礼貌地贴在她的胳肢窝上,面带鼓励地说:“别担心,就当做是在走路,包你一学就忘不了。”

于是,他技巧地带着她斜转身子跟上节拍,慢--快--快--慢--慢--快,快,慢--往旁弯身滑出一个下沉步。两人一气呵成的平衡动作,伴着异国风情的阿根廷探戈舞曲,既浪漫又戏剧化,看来繁复世故却是简单易舞。

黑猫女子在雷干城轻松率意的舞步带动下,跳脱了那一股职业竞赛舞者的夸张包袱,额微倾,微贴地与他享受跳舞的乐趣。

他首先打破沉默。“小姐为什么要戴这副怪面具。”

“这家店东说可以戴的。”

“哦,你认识店老板。”他不着痕迹地想套话。

她没说是,也没否认,只慧黠地说:“不就近在眼前吗。”

雷干城凝视着她,眼里有激赏,尤其见她面具下的双目闪闪,晶莹剔透得像天上的星辰,心头一阵暖意,不过,他还是开口纠正她了,“据我所知,这家店只有股东,没有老板。不介意摘下面具,让我见你的庐山真面目吧?”

“很不凑巧,我介意得很。”

“哦,这么见不得人吗?莫非你背着老公出来玩?”他的口吻里没有批判,只是纯粹地在探口风。

她耸了一下肩,否认,“当然不是,而是因为我怕现出原形后,可能会让你当下踩扁我的脚。”

他咯咯大笑两声,轻松地改变话题,“我猜猜,既然你的舞艺这么卓越出众,想必是舞蹈班出身的。”

“照你这套论调,那你也该是才对啊!你是不是呢?”

雷干城不答腔,只是掐了一下她的手,算是对她口齿伶俐的一种赞许的惩罚,继续问:

“既然如此,小姐能讲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你在广播界服务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吊他胃口,“为什么问?”

“只是想确定你不是我认识的女人罢了。”

“哦,是吗?因为我跟她都能讲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他想像着戴着一副大眼镜的信蝉用那可爱的台湾腔调唤他的模样,不禁荒谬地笑出来,“不,正好相反。你们除了身高、体态类似外,我找不出一点雷同之处,最明显的一点,你和她的香水品味就截然不同。”

“怎么不同法?”

“她爱用国货,是明星花露水的主顾客,喷香之外还兼治痱子。说到这儿,我忍不住想问,你知道这年头上哪儿买吗?”

你旧家巷尾的西药房!除非先付款,否则老板才懒得下订单呢!黑猫女子心里这么应着。

雷干城见怀里的女人迟迟不应声,似乎不高兴他将她与另一个女人作比较,便重新起了话题,“你哪里学的舞?”

她笑而不答,隐了名称,报了地点,“舞蹈社。”

他调侃一句,“想必该社的舞场一定有中正纪念堂的广场那么大,不然,照你刚才华尔滋的跳法,不把闲杂人等打出舞池才怪。”

黑猫女子不以为忤,反而噗哧出声,“我知道我跳舞很夸张就是了,你不必一直提醒我。”

“我没有挖苦你的意思,而是真心赞美你的舞姿。”他接着又补上一句,“是真的很美。”

她不答腔,嘴角边却挂着一抹甜暖的笑。

“不知小姐对西班牙舞有没有兴趣?”

她摇摇头,坚定地回视他,“若有机会的话,我倒不反对学。”话里摆明她藏着莫大的兴趣,对舞,更是对人。

雷干城很高兴她的坦白,关怀地点头,轻声在她耳际说:“机会有的,只要你定时来光顾。”

之后,他们静默地享受彼此,不再出声说话。探戈过后,他们又共舞调皮轻快的恰恰,最后以华尔滋做终结。在一阵鼓掌声后,他送她回原桌休息,不顾众人的目光,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可爱的陌生人,要学舞,别忘了下周五来这里。”

“再说吧。”黑猫小姐非常懂得良家妇女含蓄的美德,盯晴看着他嘴角漾着一抹揶揄的笑容,转身离开舞场。

当雷干城退进自己的办公室,从酒柜里挑了一瓶威土忌,倒了美酒小饮一番后,便打定主意要查出这个可爱陌生人的名字。

于是,他拨电给下属,“小刚,你刚才有看见和我跳舞的小姐吧,很好。

麻烦你帮我查查她的名字。”他顿了一下,又说:“也是可以,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

隔没几日,小刚带回了几个尚未印证的小道消息,颇让雷干城失望。那个可爱又挺会装蒜的陌生人叫张李如玉,今年三十四岁,有一个宝贝儿子在纽约中学当小留学生,移民美国等待公民权,身分证栏上,她的确是已婚妇女,但跑船的张先生早在她十八岁时就半途失踪了,不到一个月,她便成了老富商兼大慈善家的三房,巧得很那个富商也姓张,还算得上是一位媒体焦点人物。不过,大概是姓张的富商年事已衰,常常让她独守空闺,按捺不住寂寞之下,她便常在晚上跑出去当夜女神……雷干城听到这种就再也听不下去,最后连要求小刚去证实的打算都省了。

原因一,江湖上的观念,女人等于物品,被人“包”跟已婚没差别,反正是别人的东西,他坏事干尽,唯独厌恶不告而取,更遑论偷人。

原因二,他安慰自己,也许她除就一副好身材及舞艺外,没有半点可取之处,搞不好生了一副晚娘脸孔,要不然为何那么怕见光。

原因三,她明明有老公,却可睁眼说瞎话,日后还有什么谎编不出来。

总而言之,他必须避开这个会撒谎骗人的张李如玉。所以,连着一个月,每到周五晚上,雷干城是尽可能地待在二楼办公室,面无表情地俯瞰舞场的动静。

好在看久了,感官也麻木,不再觉得这个张李如玉有独特之处。

直到今晚,他才再度被她妖娆媚丽的新装扮所牵动,这份认知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同时又矛盾地排斥她起来。

“你以为我是那种禁不起色惑的男人吗?”雷干城满脸不悦地问着萤幕上的女人。

结论是,他是,但也不全然是;对于性,他有需要,但他也可以不做。

趁着自己的脑袋清醒,尚存一丝理智,他不假思索地抄起话筒,顺手键入设定码,待线路接驳上后,开口了,“喂,玉树,现在有空吗?太好了,选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晚直接杀上乌来如何?好,我这就去医院接你。”
 0   2005-07-18 18:49:3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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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7-18 18:46: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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