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悲哀之二
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部队里官兵一律平等。除一个小零碎包内的一点东西是私人财物外,可说全是部队的。上级给什么穿什么,给什么吃什么,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就连谈情说爱都有限制,更不用说婚姻的事体了。军事行动总是暂时的,制定部队生活的法规纪律是应该的,也是能接受的。但将那一套搬到地方上来,却是行不通的。当中央宣布适应广大人民群众的婚姻法时,部分思想僵化的部队转业干部,却转不过弯来,再加上阶级斗争宁左勿右的极左思潮,使婚姻法难以执行。就在一年前,也是在这三都区里,发生了一件男女干部谈恋爱,遭迫害致死的惨案。
三都区人民政府文教助理员左文,也是1949年参加革命的知识青年。他来自北京,经过颠沛流离,最后才在贵阳参加革命,找到了归宿。在那不平凡的转折日子里,人们为了谋生多半沾了些旧社会的黑锅星。左文曾在江西南昌国民党黄浦军校南昌分校待过几天,于是就背上了洗不清的罪名。左文教,年已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红里套黑的面容上老挂着微笑,待人和气为人厚道。1952年初,他与金石小学女教师龙秀珠相好。那时学校教师出除赶场天外,白天教学,晚上还要下组作群众工作,区里干部也是整天工作,没有星期天`没有休假日。只有赶场天,这对比翼鸟才得暂时相会,谈谈爱情的私事。在部队里青年男女谈恋爱算违纪,地方上本来没有规定不准谈恋爱,然而`那个年代是“权大于法”老革命说了算。
三都区副区长邢广厚也是军大转业学员,年已四十有余,在部队时找老婆还不够格。青黄的脸皮阴郁的表情,一副色欲狂象。公安助理员潘上斗,矮矬子,丝瓜脸,脸颊上有一道红疤。人们常说:“矬子是被心眼儿坠矮的,聪明。”大概不错 。可是这个潘矬子却是被坏心眼坠的,在大塘西关乡时他是西关武工队的一员,经常来西关乡乡政府闲逛,和孔乡长胡拉八撤。他一味的覥着脸,花言巧语地吹捧老孔。看来是打算在乡里谋一差事,逃避出操放岗。他对曹金在乡政府工作嫉妒得要命,羡慕得要死,不时风言风语地刺激曹金,说什么地主老财的儿子才上得起大学呢!国民党的狗官都是有文化的。更可气的是自吹自擂,说自己是老革命,打仗如何勇敢。可巧,曹金却知道他的底细“当二野部队跃进大别山时,他掉队被俘。不知是跑不动掉了队的还是趁机开小差被俘的,不过凭此人的德性,十有八九是怕死怕苦开小差的。
邢潘二人是一路货色,对左龙二人的恋爱早就耿耿于怀。一来是这对青年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不好,个人历史上有污点,凭什么谈恋爱,我们这些老革命四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二来是嫉妒得要命,你左文长得也不算俊,不过有点文化。我们长得人模人样的那一点不如他!桃花运偏偏落在这小子头上。非要整整他们,让他们放老实点。二人商量好,先从龙秀珠头上开刀。女人胆子小怕吓唬,只要她承认发生过肉体关系,跑不了姓左的这小子。
也是一个三都场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秀珠到学校后,校长告诉她邢区长找她有事,叫她快去别耽误了!秀珠是个温柔可爱的姑娘,高高的苗条身段,白皙的皮肤,杏眼柳眉,红红的嘴唇,眉头上皱的一丝细纹显示她的疑问。她抬手撩了一下腮边的鬓发,发上水晶般的雨水如泪珠似的滴下来。她无可奈何,只好朝区政府大院走去,今天是她与左文见面的日子,一时一刻是多么宝贵。
区长办公室里邢广厚潘上斗二人正在嘀咕着,见秀珠进门就不再言语了。秀珠见屋里没有别人只有邢潘二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前放置着一条板凳,那大概是留给被审人的席位。邢副区长还假意的寒暄了几句,礼貌地问了问学校的情况,请她坐在板凳上。潘上斗却开门见山地讲道:“你是人民教师,觉悟高。你与左文的事,要老老实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地问话,使秀珠着实吃了一惊,她瞠目结舌浑身发冷。潘又接着说:“你们乱搞男女关系,给党和政府脸上抹黑,群众反映极坏!”邢广厚假意劝说:“这事准是左文主动搞的,你要放下包袱检举揭发,党和政府一定会对你宽大处理。”
秀珠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万万想不到区里的两个头面人物,竟会无情地攻击青年人最宝贵的爱情和最最相爱的情人。这个仅有十九岁芳龄的少女,尽量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平心静气地向他们述说与左文谈恋爱的前前后后。这两人听了半天,也找不出半点违法的事。这里是地方不是部队,那一套恋爱资格论是拿不出来的。他们希望的是抓住男女之间发生过性行为的事实罪证。但这对青年是正当的恋爱并无越轨行动。这两个老粗`俗人,认为男女之间黏糊长了必然会产生肉欲,他们不相信恋爱阶段神圣论
潘上斗拿出连诈带蒙审土匪的架势,吼叫道:“人家都看见了,你们两个半夜三更还在河边抱着亲嘴!”“人家还揭发你们,大白天在树林里干那事儿!”邢`潘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威逼秀珠。一直折腾到吃午饭,也没有达到他们设想的目的。潘上斗气呼呼的把秀珠推进原先剿匪`土改时关押犯人和地主的地方 。这两个鬼东西和公元是一路货,残暴是他们的本性,特别对年青知识分子似乎有天赋的仇恨。牢房是在屋内用碗口粗杉木建造的围栅栏,在栅栏内的地下遗留有战争年代匪俘的粪便`烂衣杂物,已腐朽变色。在这些腐烂物上生出黄白色的毒蘑菇,还有些蚰虫在其中嗦嗦爬行,臭气熏人。往日的犯人有的已成为战神的祭品,尸骨早已荡然无存。这个地方阴森可怕,平常很少有人入内。现在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关到这种鬼地方,真是造孽。秀珠哭得悲痛欲绝,犹如狂风暴雨摧残下的花儿那般无助无望。过去关得是彪形大汉,今日押的却是毫无罪过的小姑娘。这是什么章程,这是法西斯这是日本鬼子。秀珠爱那个北京来得小伙子,人直爽诚恳懂礼貌又有文化。再说二人都是教育系统的,事事都有共同语言很谈得来,感情亦发展到亲如家人的份儿上。然而两个青年人都是正派人物,感情的表现也仅限于偷偷地接个热吻而已!秀珠明白,这两个恶魔是要她承认与左文发生肉体关系,企图把他们打下十八层地狱。不承认就要挨整,这一关她是无论如何也难逃过。秀珠心里又气又急又羞愧,如此冷酷的现实,小小稚弱的心灵难以承受。为了挽救自己心爱的情人,终于决定牺牲自己,向社会控诉。
炊事员老王端着一碗饭一碗菜一双筷子,放在牢房外的石板上,打开锁着的牢门,一股臭气熏得老王喘不过气来。眼看着牢里的惨境,皱了皱眉头,显然激起了这位慈祥老者对姑娘的同情心,他喃喃地说道:“龙老师出来吃饭呗!外面气味好些!”他也只能这样招呼一下表示他力所能及的优待,别的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还嘱咐了一句:“你吃吧!我一会儿来收碗筷。”说完就走了。秀珠此时极度悲愤,精神已近于崩溃。她拼命地向外奔去,出区政府沿着北去的小道向涟江跑去。在龙尾滩处她停下了脚步,望着冷气袭人的江水,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进去,无情的江水激起一片浪花,然后是生存欲的自然挣扎,再后一切都平静了。江水继续流淌着,美丽的少女却化作一缕悲壮的冤魂西去,愿她在天有灵,向那两个杀人凶手索命。
秀珠老师的不幸,震撼了惠水,贵州,消息迅速传到了北京。正当全国宣传贯彻婚姻法,它恰好成了一篇反面教材。妇联主任邓颖超亲自过问,并签发文件,要求严惩这两个凶手。虽然还不能与以后的世风日下相比,可官官相护的歪风已经兴起,这两个披着老革命外衣的杀人犯,自然被县里,地区,省里的“老战友”“老首长”们庇护,只判了个开除党籍`公职,留用查看。左文敢说什么呢!秀珠的家庭是富农,也是专政的对象,亲人们谁敢吭一声!老左只有暗暗垂泪的份儿和清明时节到秀珠坟前祭奠一番。据说中央不同意地方上的轻判,而被迫改判为两年徒刑。但这两个“犯人”是在县公安局优待室里服刑的,闷得慌了,还可以外出转悠转悠散散心。后来,因中央妇联要来检查,不得已才把这两个罪犯打入大牢。过去的年代,在部队在地方不知有多少男女青年知识分子,因恋爱而死在这些法西斯分子的手中。几多哀怨的冤案永沉大海,就是这些法西斯苗子经过十多年后,在“文革”时代骤然膨胀,从中央到地方暴发了惨绝人寰的厮杀斗殴,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