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班车
从一元路到广埠的这条线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班直通车。列枫站在车上还在暗自庆幸:这么晚了,居然还是让他等到了,不然,叫起的士来,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车窗外的夜街默默地向后流着。车内很空,只后座上挨得紧紧地坐了三个人,前面的座儿都是空的。
城市的夜色总是很美,象韶华已过的陈年美女在夜的长发遮掩下,遮住了一只已盲的眼,却露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眸子。这余下的一只却说不出的璀璨与灵动。
列枫之所以这么联想,是因为他老记得那一个独眼的歌手,那是今晚他看到的电影里的女主角儿。片名有些古怪,叫《她比女鬼更美丽》,一听就知道内容是关于灵异的。
列枫其实不喜欢看灵异题材的片子,但今晚,鬼使神差的,他不知为什么看了海报,就迈入了那个影城。一个人独过周末无聊到天昏地暗时,幽暗的电影院里,一迈进去,多多少少会希翼着一场幽丽。
列枫不后悔今晚看了那个片子,虽然那个让他心动的女主角儿从头到尾只露了一下脸。灵异片里总象是充满了暗喻,比如那个歌手的眼,就总象是在说:这个世界与这场人生,其实、总有一只眼睛——它是瞎的。
“你又踩了我的鞋!”
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那个老头儿又冲列枫大叫起来。
他说着一口土话,听着生硬而又无礼。
这已是第三次了,列枫明明动也没动,却老被他嚷着不是碰着这儿就是踩着那儿了。车内这么空,所有的座位都空着。列枫上车时还摸了摸车座,塑钢的椅子不知怎么在初秋就这么的凉,所以他才没坐,因为他有一坐冷地方就闹肚子的毛病。那老头儿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坐,一开始就凑到列枫身边,不一会儿就大嚷大叫列枫碰疼了他。
声音在空落落的车内响起,有一种打破宁静的尴尬。列枫没吭声,只是向前走了两步。
可明明让开了,那老头儿偏凑也凑到他跟前来,不一会儿又大叫碰着他了——算上这回,已是第三次了。列枫心里暗骂了一声,挺好的一个晚上,这么干净的车,这么好的兴致,就这么被这老头儿给毁了。
他唇角微挑了挑:“老伯,你到底要我怎样,是不是要我坐到驾驶座上才碍不着你?”
那老头儿却忽然大怒起来。已经秋凉的天儿,他只穿了件白褂褂儿,敞着襟,里面露出的背心空空的,大大的跨栏儿下露着瘦瘦的几排肋骨。他跳着脚就开始骂了起来。
他骂的是土话,列枫在本城住久了,也大致听得懂。哪怕在研究所里当助理也有两年了,涵养是有一些的,可在这样的恣意辱骂下,列枫还是忍不住快要出离愤怒了。他只觉得太阳穴的青筋都跳跳的。可这老头儿少说也有六十了,光秃秃的头顶四周长了圈儿稀疏的黄发,那圈头发不只圈禁了中央的不毛之地,还圈禁住了列枫心头所有的怒火。他憋着气又朝后退了两步,背过脸不去看他的满口黄牙。可那老头儿却一扳他的肩膀,生生要他扳过来,口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蛮子,小野种,狗日的……”
车眼看要到下一站了,列枫向后门疾闪了两步,一掀停车铃——他是再也受不了了,哪怕坐出租车,哪怕要走回广埠,他也不想再和这老头儿同乘一班车了。
老头儿的怒骂却并不就此而止,象极了喧闹的菜场交响曲。
列枫忽然觉得后背猛地一凉,全身寒毛没来由地一竖。这种感觉是如此怪异,可他没来得及细想,只听那老头儿跟在身后跳脚骂道:“不讲理的小杂种,得罪了你家老头子,是看老头儿好欺负?我老头子胳膊上是没了疙瘩肉,但我就是变成一只癞蛤蟆,跳也要跳到你脚上,打不死你我恶心死你!”
车门一开,列枫一跳脚就下了车。下车前他回头扫了眼,这一眼却是为了背后那莫名的寒意与全身的寒毛直竖。
后排座上正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头低着,弯垂着一个细细的颈,好象一个大大的问号;另一个把衣后的帽兜在这还不算冷的天就拉起了,遮住了大半边脸,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最后一个倒是脸向着他,可那脸上的神色被站台的灯映得惨白白的,木无表情,象是挂着一个诡异的笑。
列枫摇摇脑袋:怎么今天碰到的人个个都这么死样活气的?他站住脚,然后才看到身边的站牌。
接着他用力揉了下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重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字明明大大地写着“卓刀”。
他愣了愣:这车怎么开得这么快?只吵嚷的一会儿工夫就已到了卓刀?没想这司机车开得虽还平稳,但确实也够疯的了。
列枫苦笑着想:这儿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这三四站路可有得走了。
身后这时却响起了一声:“年轻人。”
那声音倒还善意。列枫一回头,只觉得头都大了起来——那个老头,那个阴魂不散的老头居然也跟下了车来。难为他年纪这么大,动作倒快,列枫明明记得自己一下车就听到身后车门关闭的声音。
他暗自叹了口气。那老头儿脸上的神色却是笑眯眯的,全无了刚才的凶意。
他笑起来的样子虽说滑稽古怪,倒也还算温和。列枫等着看他还要找自己什么麻烦:是要钱还是胡扯,是要打官司还是继续漫骂。
却听那老头笑吟吟地道:“年轻人,你怎么谢我?”
列枫心里叹息了一声。
那老头儿的笑容却有些诡秘:“原来你还没明白,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你故意找茬儿,以为我老头儿真的老得都失心疯了是不是?”
列枫没说话,却见老头儿指了指那个站牌:“你看看站牌,停这站的车到底有没有0715路?”
列枫一抬眼,站牌上果然没有什么0715路。甚至根本没有四位数的线路。
列枫接着一拍头,这时心里才猛一激灵地想起刚坐过的车的号码。上车时他本来也在疑惑:公交车怎么会是0字打头?但随着硬币在投币箱里叮地一响,这念头也就岔开了。
那老头儿却有趣地看着他,“你原来还真懵懂着,枉我救了你。难道你就没有注意到后排坐的那三个人?”
列枫茫然地看向他。
老头顿了下才道:“难道你就没发现,他们三个都是死人吗?”
这站台很偏远,四周也静,路边还有城市为没来得及因为扩张而砍伐尽的白杨树。老头儿的话一出,只听得那四周白杨树上挂着的风似静了静,然后它猛一松动,那些大傻叶子千片万片地动了起来,象坟场里一千个幽灵在一起拍手。
列枫只觉得心头一寒:死人?
——开、什、么、玩、笑!
老头儿的态度却不象在开玩笑,他指了指列枫的胳膊:“不信?那卷起袖子来看。”
列枫卷起了衬衣的袖子,只见自己瘦长的胳臂上,根根寒毛居然都是直竖的。
“所有的生命都对死亡有着最直觉的本能反应。所以,你的眼睛虽没看到,但你的身体已感觉到了——还要什么证明吗?”
那老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列枫只觉那老头儿一只眼仁是黄的,另一只却说不出是什么色彩,象把什么颜色都搅混了,混浊成一团钝钝的黑了。
这算什么!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今夜、他、列枫,遇到了一辆“0”字打头的公交车,那车时近半夜时以神速从一元路开到了卓刀,而且那车上不只有这么个怪老头儿,后座上还有三个死人?
列枫忽然记起他上车时无意中向投币箱看的一眼。那投币箱的玻璃难得的擦得那么干净,他当时还感叹新开的线路车风就是好,却看到,投币箱里面,除了自己刚投的硬币面上印着国徽,另外三个都是‘一元’的字样。车子一开,那三个硬币在投币箱里跳了跳,翻了个面——然后,他吃惊地发现那三枚硬币背后的一面居然是无字的!
当时他还以为是恶作剧。现在一回想,只觉得一粒粒冷汗在脑门顶慢慢慢慢地炸了开来。却听那老头儿悠悠道:“现在你相信了吧?我只奇怪他们为什么会拉你?你又怎么会碰上这班车?这班车,本该是只给无主的亡灵来坐的。”
“你现在还不过二十三、四岁吧?”
说着,他捏起手指,象模象样地掐算起来:“今天是公历九月二号,也就是七月初三,奇怪,七月半还没到。这车怎么就开出了呢?”
然后他一低头,突然大叫了一声:“影子!”
“你的影子呢?难道你没有影子吗?”
这一声一炸,列枫几乎被震得一哆嗦。
他低头看了地上一眼,然后也觉得眼一花——石青青的路面上,只斜了一条影子,那是那佝偻老头儿的影子。可是自己的呢?
自己的影子确实不见了。
这算什么!列枫怎么也算是名牌大学出身,拿的可是医学和生物学的双学历,在职读研,科学信念还是健全的。可在这个地球上,他居然有一天没了影子!
他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碰上这老头儿绝对是个最大的错误。他该不是个骗子吧?或许他会催眠术或幻术一类的东西,居然让自己相信这些不可能的事情。
却听那老头儿忽亢奋地道:“我孟行夫过了一辈子,这一生只见过两个没有影子的人,一个是我师父,一个就是你。据说,没有影子的生人在这世上是极难得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列枫有偏头疼的毛病,这时只觉得头都瘟瘟地疼了起来。这时他什么都不想想了,也没了那么多的好奇心——除了对专业上的那些毒株他还保留近乎偏执的好奇外,这个世上,他可能是最没好奇心的人了。他现在只想回到他的单身公寓里,好好泡一个热水澡,吃一片阿斯匹林,然后钻进他刚洗好的那床大大的松软的蓝色印花被罩底,做一个他周末该做的梦去。
他觉得不能再跟这老头儿纠缠下去了,天晓得后面他还会玩出什么新花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起码自己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他笑笑地对那老头儿说:“好了,你老伯慢慢研究吧,我要先回家了。白被你赶下了车,我现在只有靠两条腿走路了。”
说完,他迈开两条长腿,就向广埠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