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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之一:阿难
网友【dreamer】 2006-06-13 11:07:36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4    1
1、夜班车

从一元路到广埠的这条线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班直通车。列枫站在车上还在暗自庆幸:这么晚了,居然还是让他等到了,不然,叫起的士来,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车窗外的夜街默默地向后流着。车内很空,只后座上挨得紧紧地坐了三个人,前面的座儿都是空的。

城市的夜色总是很美,象韶华已过的陈年美女在夜的长发遮掩下,遮住了一只已盲的眼,却露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眸子。这余下的一只却说不出的璀璨与灵动。

列枫之所以这么联想,是因为他老记得那一个独眼的歌手,那是今晚他看到的电影里的女主角儿。片名有些古怪,叫《她比女鬼更美丽》,一听就知道内容是关于灵异的。

列枫其实不喜欢看灵异题材的片子,但今晚,鬼使神差的,他不知为什么看了海报,就迈入了那个影城。一个人独过周末无聊到天昏地暗时,幽暗的电影院里,一迈进去,多多少少会希翼着一场幽丽。

列枫不后悔今晚看了那个片子,虽然那个让他心动的女主角儿从头到尾只露了一下脸。灵异片里总象是充满了暗喻,比如那个歌手的眼,就总象是在说:这个世界与这场人生,其实、总有一只眼睛——它是瞎的。

“你又踩了我的鞋!”

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那个老头儿又冲列枫大叫起来。

他说着一口土话,听着生硬而又无礼。

这已是第三次了,列枫明明动也没动,却老被他嚷着不是碰着这儿就是踩着那儿了。车内这么空,所有的座位都空着。列枫上车时还摸了摸车座,塑钢的椅子不知怎么在初秋就这么的凉,所以他才没坐,因为他有一坐冷地方就闹肚子的毛病。那老头儿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坐,一开始就凑到列枫身边,不一会儿就大嚷大叫列枫碰疼了他。

声音在空落落的车内响起,有一种打破宁静的尴尬。列枫没吭声,只是向前走了两步。

可明明让开了,那老头儿偏凑也凑到他跟前来,不一会儿又大叫碰着他了——算上这回,已是第三次了。列枫心里暗骂了一声,挺好的一个晚上,这么干净的车,这么好的兴致,就这么被这老头儿给毁了。

他唇角微挑了挑:“老伯,你到底要我怎样,是不是要我坐到驾驶座上才碍不着你?”

那老头儿却忽然大怒起来。已经秋凉的天儿,他只穿了件白褂褂儿,敞着襟,里面露出的背心空空的,大大的跨栏儿下露着瘦瘦的几排肋骨。他跳着脚就开始骂了起来。

他骂的是土话,列枫在本城住久了,也大致听得懂。哪怕在研究所里当助理也有两年了,涵养是有一些的,可在这样的恣意辱骂下,列枫还是忍不住快要出离愤怒了。他只觉得太阳穴的青筋都跳跳的。可这老头儿少说也有六十了,光秃秃的头顶四周长了圈儿稀疏的黄发,那圈头发不只圈禁了中央的不毛之地,还圈禁住了列枫心头所有的怒火。他憋着气又朝后退了两步,背过脸不去看他的满口黄牙。可那老头儿却一扳他的肩膀,生生要他扳过来,口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蛮子,小野种,狗日的……”

车眼看要到下一站了,列枫向后门疾闪了两步,一掀停车铃——他是再也受不了了,哪怕坐出租车,哪怕要走回广埠,他也不想再和这老头儿同乘一班车了。

老头儿的怒骂却并不就此而止,象极了喧闹的菜场交响曲。

列枫忽然觉得后背猛地一凉,全身寒毛没来由地一竖。这种感觉是如此怪异,可他没来得及细想,只听那老头儿跟在身后跳脚骂道:“不讲理的小杂种,得罪了你家老头子,是看老头儿好欺负?我老头子胳膊上是没了疙瘩肉,但我就是变成一只癞蛤蟆,跳也要跳到你脚上,打不死你我恶心死你!”

车门一开,列枫一跳脚就下了车。下车前他回头扫了眼,这一眼却是为了背后那莫名的寒意与全身的寒毛直竖。

后排座上正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头低着,弯垂着一个细细的颈,好象一个大大的问号;另一个把衣后的帽兜在这还不算冷的天就拉起了,遮住了大半边脸,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最后一个倒是脸向着他,可那脸上的神色被站台的灯映得惨白白的,木无表情,象是挂着一个诡异的笑。

列枫摇摇脑袋:怎么今天碰到的人个个都这么死样活气的?他站住脚,然后才看到身边的站牌。

接着他用力揉了下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重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字明明大大地写着“卓刀”。

他愣了愣:这车怎么开得这么快?只吵嚷的一会儿工夫就已到了卓刀?没想这司机车开得虽还平稳,但确实也够疯的了。

列枫苦笑着想:这儿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这三四站路可有得走了。

身后这时却响起了一声:“年轻人。”

那声音倒还善意。列枫一回头,只觉得头都大了起来——那个老头,那个阴魂不散的老头居然也跟下了车来。难为他年纪这么大,动作倒快,列枫明明记得自己一下车就听到身后车门关闭的声音。

他暗自叹了口气。那老头儿脸上的神色却是笑眯眯的,全无了刚才的凶意。

他笑起来的样子虽说滑稽古怪,倒也还算温和。列枫等着看他还要找自己什么麻烦:是要钱还是胡扯,是要打官司还是继续漫骂。

却听那老头笑吟吟地道:“年轻人,你怎么谢我?”

列枫心里叹息了一声。

那老头儿的笑容却有些诡秘:“原来你还没明白,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你故意找茬儿,以为我老头儿真的老得都失心疯了是不是?”

列枫没说话,却见老头儿指了指那个站牌:“你看看站牌,停这站的车到底有没有0715路?”

列枫一抬眼,站牌上果然没有什么0715路。甚至根本没有四位数的线路。

列枫接着一拍头,这时心里才猛一激灵地想起刚坐过的车的号码。上车时他本来也在疑惑:公交车怎么会是0字打头?但随着硬币在投币箱里叮地一响,这念头也就岔开了。

那老头儿却有趣地看着他,“你原来还真懵懂着,枉我救了你。难道你就没有注意到后排坐的那三个人?”

列枫茫然地看向他。

老头顿了下才道:“难道你就没发现,他们三个都是死人吗?”

这站台很偏远,四周也静,路边还有城市为没来得及因为扩张而砍伐尽的白杨树。老头儿的话一出,只听得那四周白杨树上挂着的风似静了静,然后它猛一松动,那些大傻叶子千片万片地动了起来,象坟场里一千个幽灵在一起拍手。

列枫只觉得心头一寒:死人?

——开、什、么、玩、笑!

老头儿的态度却不象在开玩笑,他指了指列枫的胳膊:“不信?那卷起袖子来看。”

列枫卷起了衬衣的袖子,只见自己瘦长的胳臂上,根根寒毛居然都是直竖的。

“所有的生命都对死亡有着最直觉的本能反应。所以,你的眼睛虽没看到,但你的身体已感觉到了——还要什么证明吗?”

那老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列枫只觉那老头儿一只眼仁是黄的,另一只却说不出是什么色彩,象把什么颜色都搅混了,混浊成一团钝钝的黑了。

这算什么!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今夜、他、列枫,遇到了一辆“0”字打头的公交车,那车时近半夜时以神速从一元路开到了卓刀,而且那车上不只有这么个怪老头儿,后座上还有三个死人?

列枫忽然记起他上车时无意中向投币箱看的一眼。那投币箱的玻璃难得的擦得那么干净,他当时还感叹新开的线路车风就是好,却看到,投币箱里面,除了自己刚投的硬币面上印着国徽,另外三个都是‘一元’的字样。车子一开,那三个硬币在投币箱里跳了跳,翻了个面——然后,他吃惊地发现那三枚硬币背后的一面居然是无字的!

当时他还以为是恶作剧。现在一回想,只觉得一粒粒冷汗在脑门顶慢慢慢慢地炸了开来。却听那老头儿悠悠道:“现在你相信了吧?我只奇怪他们为什么会拉你?你又怎么会碰上这班车?这班车,本该是只给无主的亡灵来坐的。”

“你现在还不过二十三、四岁吧?”

说着,他捏起手指,象模象样地掐算起来:“今天是公历九月二号,也就是七月初三,奇怪,七月半还没到。这车怎么就开出了呢?”

然后他一低头,突然大叫了一声:“影子!”

“你的影子呢?难道你没有影子吗?”

这一声一炸,列枫几乎被震得一哆嗦。

他低头看了地上一眼,然后也觉得眼一花——石青青的路面上,只斜了一条影子,那是那佝偻老头儿的影子。可是自己的呢?

自己的影子确实不见了。

这算什么!列枫怎么也算是名牌大学出身,拿的可是医学和生物学的双学历,在职读研,科学信念还是健全的。可在这个地球上,他居然有一天没了影子!

他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碰上这老头儿绝对是个最大的错误。他该不是个骗子吧?或许他会催眠术或幻术一类的东西,居然让自己相信这些不可能的事情。

却听那老头儿忽亢奋地道:“我孟行夫过了一辈子,这一生只见过两个没有影子的人,一个是我师父,一个就是你。据说,没有影子的生人在这世上是极难得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列枫有偏头疼的毛病,这时只觉得头都瘟瘟地疼了起来。这时他什么都不想想了,也没了那么多的好奇心——除了对专业上的那些毒株他还保留近乎偏执的好奇外,这个世上,他可能是最没好奇心的人了。他现在只想回到他的单身公寓里,好好泡一个热水澡,吃一片阿斯匹林,然后钻进他刚洗好的那床大大的松软的蓝色印花被罩底,做一个他周末该做的梦去。

他觉得不能再跟这老头儿纠缠下去了,天晓得后面他还会玩出什么新花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起码自己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他笑笑地对那老头儿说:“好了,你老伯慢慢研究吧,我要先回家了。白被你赶下了车,我现在只有靠两条腿走路了。”

说完,他迈开两条长腿,就向广埠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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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岔进一条斜街,走四五里地,就会走回他住的大学。那是一条近路,虽然晚上路灯时有时没,但天上的弦月毕竟还一弯银银地挂着。

一迈开步,列枫的感觉就象好了很多,稍嫌松的牛仔裤的两条裤管里,长腿崩起了年轻的线条,让自己都感觉得到肢体的柔韧。

那老头儿却还在后面叫着:“你别走,我还有话跟你说……”

列枫向后甩了甩手,笑着摇了摇头。

他大踏着步眼看就要到那偏街口了,耳中却忽听到老头儿那本还充满好奇、有什么要询问的声音忽变得极度惊恐:“你快停,别动,这里有些不对!”

列枫没有停。

老头儿突然大叫了起来:“这里不是卓刀……”

“这个城,只怕也不是咱们住的那个城!”



2、幽丽



——不是?

列枫心中一动,抬眼看了看路边的钻天杨,怎么会不是?这里的风景从他上大学起就已熟识了七年了。

空空的街上没有一个人,路两边萧瑟的白杨不知怎么给人一种坟场般的感觉,但那不象列枫小时常玩耍的那个坟场——小时的坟场留在记忆里的是一种秋空高旷、四野闲荒、白杨高耸的感觉。那是一种空明的境界。

可今天的白杨,给人的感觉却充满阴秽。

列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借夜街的空气清冷一下烦燥的内心。可街上的空气和往常也象不同,渺茫得仿佛不是人间生气似的。一口吸进去,只觉得,满嘴的……鬼味儿。

他沿着那条路继续往前走,一刻多钟后,前面已隐隐看得到大学里的灯火。他笑了下,低头看向路面,想看看到了这儿自己是不是还没有影子。

眼前的地上是有一个影子。

那影子黯黯的,却不是连在他的脚上,倒象是另一个人挡住了他的路。

列枫抬起头,前面并没有人。

他晃了晃脑袋——今晚的幻觉可真够多了。

他心里微微升起了一丝战粟,耳中也忽若有若无地听到了一阵呼啸。那声音淡淡的,象深更半夜、躺在被窝里,午夜梦回、听到别人房里传来的电视剧的背景音,那种惊骇片的、好玩的、遥遥听到的导演们玩弄的恐怖。

可他的脚下还是不自觉地沉重了下来,脚上那双已穿了三年的阿迪慢跑鞋底似乎也熔化了——那一向值得称道的PV底今天也跟他开上玩笑了?人倒霉时真是喝凉水也会塞牙的。

然后他看到前面该还很远的大学里的灯火猛地一明,好象就近在眼前,再踏一步就可踏入那个明亮世界似的。

他揉了下眼,不敢置信,忽然觉得脚腕象被什么东西握住了。

然后他听到一声低哼。



列枫一低头,却见自己的脚正踩在了一个影子上。

他抬起头,四周并没有人,怎么地上却象有个人影?是夜暗的街上辨不清的一个人形的水渍吗?

他拨步还想往前走,却觉得那种有什么握在自己脚腕上的感觉虽似无力的,却同时又是柔弱而坚定的。他心中惊骇更深,只听一个声音道:“难道,你就没发现已踩到我了吗?”

列枫摇了摇头。却听那声音继续响起,低低的,似怕惊动什么神怪似的:“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盂兰界的劫界。你一进去,就谁都救不了你了,只怕再也走不回的了。”

是谁在跟自己开玩笑?亏得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难道是罗琦?

列枫一拍头:说不定是罗琦见自己这么晚还没回去就出来吓自己。

却听那个声音道:“你已往前走了九步,千万别再走第十步。迈了第十步,我也帮不了你了。今晚真的不该叫你一个人去看那个什么电影,虽然我算准了今晚是个‘无间有隙’之日,黄道黑道俱被摈弃。但没料到,今晚,居然也是生人这数百年来唯一可以踏入盂兰劫界的一日。你难道不知道,每逢你阳历生日的时候,都是最有风险的吗?”

那声音听着怪耳熟,难道确实是罗琦?想到这儿列枫不由笑了,“罗琦,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从来不怕吓的。我就是再走一步又怎样?”

说着,他侧目去看路边那黑黑的树影,抬起脚似又要向前跨一步。

这一步还没落下,他却觉得四周猛地一空,身子似站在了一个无所凭依的悬崖边,这一步一落就象要整个地掉下去似的。

足上被握住的感觉却更加分明了,他听到那声音尖叫道:“不要!”

好在列枫是一个极冷静的人,要不然魂儿都可能被她这一下给叫掉。可就这样他还是不由心胆一寒——难道真的是那个影子在说话?他停住脚,不肯置信地把脚悬在半空地问道:“现在,你该承认你是罗琦了吧?”

他不爱玩这些玄乎乎的勾当,他要一个确认。

罗琦是学配音的,一向最爱变化着声音跟列枫开玩笑。

那声音忽然变了,迟疑了下,真象变回了罗琦的声音:“好,我承认,我是罗琦。你不想看看我躲在哪儿吗?那么就往左后面走十三步,再右拐两步,再前进一步,再倒退三步。闭着眼走,否则,你不听我的话我真的是要生气的。”



列枫松了口气,心里这才终于轻松下来——真的是罗琦。

罗琦算是他的女友。他和罗琦相识已两年多了,不是没见识过女孩儿家们的小性儿,不依她说的她可说不定真的要恼的。

哄人的活儿列枫一向不擅长,最好的办法无过于能不惹就不惹吧。他依言地闭上了眼,向左后走了十三步,又右拐两步,再前进一步,再后退了三步,觉得自己活象个木偶似的,说不出的傻。然后才笑吟吟地开了口:“我都依你说的做了,现在可以睁眼了吧?”

那声音忽叹了口气:“睁吧。”

还没睁眼,那叹息声已叹得列枫心里一阵冷幽幽的,象行过空谷时不小心踩住了片百合的叶儿,一低头就能意会到的那种无声的痛楚。

列枫睁开眼时,先没看到别的,却猛地看到了那声音。

没错,他是“看”到了声音。

他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他真的是“看”到了那声音!

——象一匹皎洁的缎子在空中铺就;象一个女子用十生十世的思愿织就了一匹绸;象匹练月华泄地,再在上面用颤抖的手写下字……

那声音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罗琦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怎么以前就没注意到过?也是,两人虽拍拖很久了,还真很少在这样幽静的夜晚相处过。列枫是个慢热的人,罗琦也一向有太多的工作学业要忙。也许,以后会习惯听她这样好听的声音的吧?

列枫抬起眼,却见自己就站在那路边的白杨边上。一点光线唏唏簌簌地从大杨树叶子间漏了下来,那光在空中因为树叶的遮挡,被什么折射了,转了方向,洒在那个女子背立着的肩头长发上,一根根都是飘斜的。

列枫的心头象猛地被什么击中了下。

那是那样的……一场幽丽。



认识罗琦已有两年了,虽说已到了她开始跟自己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他对她还从没有这样心动过。

月夜下的她,虽只见背影,原来也会这样的……美丽。

列枫只觉得嘴唇有些干,伸舌舔了一下。女子的头发象根根被雨丝润过。原来美的触动,就是这样一种让人平添口渴的冲动。

罗琦却只是背他而立——从来只见到她盘髻,什么时候头发竟有这么长了?列枫苦笑着要扭头向大学方向望去,他和罗琦就是在这所学校里认识的。他忽然开始很感激这样一个夜晚,是这个夜晚给了他对罗琦这样奇妙的感受。

耳中却忽听到一声惊叫:“不要!”

可来不及了,列枫一回头,一团黑云就翻滚到自己的眼前。列枫吃惊地一抬头,天!——头顶上的天可不再是天!他象处在了一个阴暗的地室里,头顶、他的头顶居然是土地!

他只觉头顶的地厚沉沉的,不过就压于顶门上三四丈高处,似乎整个大地突然翻转,都倒过来扣在了他头上似的。

这是个什么世界?地怎么会突然翻到了他的头上?他怎么会感觉自己象是在地底!

然后,他看到头顶的地凸凸凹凹的,一大片大片的树根纠缠缭绕,一汩汩黄色的泉水就在他的头上流着。让人惊奇的是:那泉水并不向下滴落,而是向上冒去。

“泉下”!列枫第一个能想到的词就是“泉下”。

所谓九泉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吧,那黄黄的泉水难道就是黄泉?

然后他才注意到那些白杨。他的心里更惊恐了:原来那所谓白杨,竟已不是白杨。那是什么……列枫是学生物的,细眼望了下,分明认得那是一根根骨头,有动物的,也有人的,混杂在一起。只见种种各说叫不出名目的动物的粗大的胫骨、臂骨与人身上种种支离破碎、稀奇古怪的骨头一根根支离着粘搭在一起,枝桠披拂,恍若一树,颤微微倒过头来地向上插就。那些巨大的骨头象是洪荒之前的说不出名目的动物的遗骨,朽朽的,咯吱咯吱的,宛若承受不住头上那大地的份量,又似乎想拚力把那头顶上的土地里捅破,好就此破土而出!

——天翻地覆、化骨为杨,列枫那一眼见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



列枫心底轰然一声,他这时才想起那自称“孟行夫”的老头儿刚才的话:“这个城,只怕也不是我们住的那个城!”

列枫只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他一低头,脚下路已不见,只见脚底下是满世界的黑云。巨大的突然坍陷出来的无底的黑洞渊就横在自己的脚下。一天一地颠倒的墨色中,十方十界的厚土都翻过来扣在他头上了,那些白杨样的白骨朽朽地朝上面支离着。而足下,就是那翻腾的、奔涌的、咆哮的、墨黑的、沸腾了似的污浊之海。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种黑,不纯净的、比他见过的所有最脏的东西都更脏的一种黑。象实验室里他曾分析过的体液所有一齐流出,汗水、精液,鼻涕,月经,以及癞蛤蟆的粘液……所有所有这样的东西都混杂在一起了。

天与地在这里都已倒转。满世界的黑云潮奔浪涌着、云垂海立着、沸腾呼啸着、崖崩岸毁着,黑乎乎地在那里倾轧翻覆着!

——地狱!

列枫此时能想到的只有这两个字了。

怎么会这样?

他惊疑得身子都前倾了下,似想再看细一眼,再踏前一步,好看个明白,好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

身后的声音却忽转凄厉:“别再看了……”

一双手一扳就扳住了列枫的肩,攸地一转,把列枫生生地转了过来。可那诡异狂暴的景象已迷住了列枫的眼。他身子虽转了,可头并没转。只见脚下的黑云忽然一爆,里面忽露出了张石窟壁画一样的脸,那脸是如此的恐怖,然后那脸破裂开了,一化二,二化三,三生无计数;十魅十煞,千劫万变,似乎地底所有的阴毒都聚集在这上面了。紫白青红,无所不有;哭啼惨笑,声色毕现。
 0   2006-06-13 11:08:2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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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只见那黑云里凶光闪闪,似一下睁开了好多只眼。

那些眼先都闭着,这时似约齐了似的一齐睁开了。黑云里一时只觉凶光暴起,无数道闪电霹雳一时发起:擂鼓样的,打锣样的,碎碑样的,粉天裂地地闪起。

而每张脸上的眼,数目各有不同,有一只的,有两只的,也有成百上千难以数计的。它们就都聚集在一张破碎的脸上。而那每一只眼,却、居然都是左眼!

列枫还不及看清,只见那些眼突然爆开,变成了更多个,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无数的眼球纷纷滴落,落下如雨,仿佛一场地狱的风暴。地底的火光为那坠眼纷集而燃起了,一张张靛青的、蓝紫的、青红的、就是死人也不及的骇色的脸,就在这样的火光中映了出来,在这样一场无声的骇笑中暴发开来。

列枫的身体都吓得忘记战抖了。

这是什么?不要跟他说这人间真有鬼域!他不信,他久经科学历练的头脑只相信一个真实的可以实证的世界。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感到害怕,他伸手无意识地向前面摸去——也许只要摸一摸就可触破这场幻象了。

可才伸出手,那黑云中一张张惊骇的脸忽然齐齐哈哈大笑了起来。

就是集中世界上所有的瓷勺一起来刮世界上所有的破碗,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烂铁罐在同一时间同时敲响,就是集中世界上所有巫波神汉齐声用他们最复杂的咒语伴随着蛤蟆声唱起,也不会有这样的一种刺耳与恐怖!

那声音在列枫心头轰然响起,一瞬间就瓦解掉了他心头可以做为壁垒的科学信念。一双手猛地在身后扳住了他的脖子,一扳把他的头扳了回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叫道“不要再看了!”

列枫一回头,只见到一头长发的遮掩下露出了一只璀璨的宝石样的眼——那目光如此明丽,以至让你看到它后就再注意不到别的了。

列枫脑子里嗡的一声:天!她不是罗琦!



可发丝一闪,攸忽间就已掩住了那只眼。

那女子不只背后是一团长发,她的当面也是一头长发披垂。这头长发同时遮住了她头的前后两面。可这种披垂让人却只觉神秘,并非恐怖。

却听那女子疾道:“不要问,也不要想,快跑!记住,明天、明天以后你什么都会忘记的。现在、这只是个梦,记着、这只是个梦!”

可身后的黑云却一片炸响起来——那团黑云终于发动了,它在哈哈大笑,象所有海浪一起汹涌的声音,象十方十界的魔王在一起纵声大笑:“哈哈,哈哈!今夜收获不小。盂兰界上,地狱变外,果然还有着不少魑魅魍魉趁着今天出来现世!除了个女的魅影,还有那个挡着我们路的小子。是他,就是他了。我们等了几世几劫,终于还是等到他了。”

那个女子忽戚然一笑,低叹道:“是我害了你。”

“我只是想让你最后看一眼我,其实,我是想让你从此不再记得我。同时也只是想再看你一眼,好让你从此忘了我。七生七世后,何必再做寻觅等待?谁想,却把你带入了这个无间道的地底。”

她忽然一甩头:“可盂兰界,盂兰界真的就一进难出吗?我就是、死……也要把你送出去。”

地下的黑云翻滚的越来越烈,列枫与那女子脚下唯一可立足的地方已开始晃悠,火烟腾上,黑云浪涌,转瞬间象就要卷裹得这里崖岸崩颓了。

攸然的,那黑云裂开了个口,下面露出了一个更真实的也更可怖的深洞。

那难测其深的洞底却露出了一团火,那火焰极黯,却又象极亮,燃在一个炉中,那炉口的火光就炽烈得如此惊人。铜炉上似乎纠缠冒出的都是冤鬼之气,火边却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面目看不清楚的人,他穿了一身黑衣。那人坐在火边上,可再熊熊的烈火也照不亮他那本来没有面目的脸。他猛一抬头,列枫就看到他对自己笑了一下。

没有五官的面目居然也可以笑!他是谁,是这盂兰界里的最高的魔王吗?

然后,那张脸上破出了一个洞,那象是他的嘴了,无齿无舌的嘴。这样的嘴居然也会说话,那嘴里发出了一个空洞的声音:“我们等你好久了。”

他的脸上突然冒出了一只眼,眼冒出时,嘴就没有了,用一种极深的不象是目光而更象一种洞察力的感官望向列枫,似要把他从根骨里看透。

然后他忽哈哈大笑起来:“胎器!你果然是我们最需要的绝品胎器。今天的幡车就是专门为你而开出,也终于接到了你。下来吧,这将是你这一生所能遭遇的最瑰丽的一场奇遇,你也将在其中获得真正的永生。下来吧,一场真正的窑变就在等着你呢!”



说着,他就向上一招手。

他招手的同时,一道阴风就向列枫的身子卷裹而至。

列枫身边的女子似乎已急到了顶点,她的手一下就向自己的头发上理去,手指象五只莹莹的梳齿,顺着发丝一掠而过,那头长发就被理顺了。象织机上的梭子划过了千丝百线的细腻,最后灿成一匹的华彩的绸。

然后她的头颈就优柔地一摆,那一头长发一摆就飘了起来。

那发丝攸然飘起,袅然飞舞的姿式如此飘逸,散开时是千丝万缕,聚在一起却是一匹集苏杭全部巧手匠人之力也织不出来的绸。

那飘逸甚至都让列枫浑忘了趁机去看清楚她的脸,只是把目光顺那长发送了出去。

然后只见,那长发,十丈青丝、十丈柔绮地向混沌的狱顶送去。

那长发才搭及头顶那不可触摸的混沌,它就突然化做了一条路,象一匹黑得发白的绸子——黑到极处原来也是会发光的——搭就的路。

“快走!”

那女子一推列枫的肩膀,就把他推上了她那袭轻飘飘的长发上。

列枫脚下的发丝象缎子一般的滑,他只觉得自己在丝路上滑行一般。他来不及从惊诧中回神,那女子已叫道:“跑,能多快就多快地跑!”

“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如果,你还不想就这么让我为你而消散的话……”

“如果,你还想等到下一次证果的话……”

“——那么,快跑吧!”



她的声音里已满是凄厉。

列枫还想回头,可那女子长发抖动,长发幻化出的路也在抖动,他不由得不滑泄而下。

可他,在这极危极险的一刻,在那女子终于撩开了她的长发时,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如一击重拳打在了他的心底,又如一缕轻忽划过眼角,象歌声中起头的一个字触抚上记忆最柔软处,以至下面的歌词全都物我两忘,但朦朦胧胧地似直要勾起什么记忆。

前生、前生……无数的碎片在耳边飘过,可列枫来不及细想,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只能极速奔跑。

“发”路很短,“发”路的尽头,已是真的白杨。

列枫不敢回头,他要听那女子的话。

眼前忽然现出了一条岔路,那象是真正回大学的斜街。



列枫白色镶蓝的跑鞋就那么在那突生而出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好在他一向自觉值得骄傲的就是:他还是个短跑好手。

他只觉得风在耳边呼呼的吹着。可那风本该向耳后吹去的,这时,耳边的风却象跟他比赛一样,在跟他同一个方向向前飞驰而去。

与风竞跑。这世上,还有奔跑时被你掠动着跟你一齐向前飞驰的风吗?

列枫无暇细想,只看着路的尽头。开始还认出这是那条通往大学的斜街,可渐渐渐渐,随着他越跑越快,发现自己居然是奔跑在街灯的间隙里:所有的街灯原来都被他横踩在了脚下,而那石青的路面却竖立在本该是街灯位置的两侧,夹立而起,象一条甬道延伸在这异度空间里。

列枫象奔跑在一个甬道里,路耸为墙、灯横于地。

这是一个异度空间。

而只有奔跑,才象是这空间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3、神仙侣



狭小的一室一卫一厨的空间里,闹钟已响过快一个半小时了,列枫才从床上坐起。

他把双手插进蓬乱的发里揉搓着,似乎想要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床边烟灰缸里长长的烟灰似乎还印证着他昨晚唯一清醒的记忆:他回来后在楼下买了一包烟。

好久他都没象今天这样,觉得这么需要抽上一支烟了。

他烦燥地抓过烟盒,打开一看,里面只剩下三颗了。

——昨夜的消耗量看来很大。



一按打火机,火苗一闪,熟悉的味道沾上味蕾。列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缕烟丝青蛇一样的爬满了整个肺,麻辣辣的有一丝苦醉般的滋润。

然后他才睁眼看向那个小熊闹钟。

那个闹钟还是罗琦送的,一到早上,它就会憨憨地叫:“懒虫,起床了;懒虫,起床了”。

指针上说着现在已经九点。

——啊,今天是周日、罗琦要来!

可列枫还是坐着不想动。

烟灰在手指间一点一点地褪着时间,象一圈火细细地脱着岁月的华裳,诉说着世间万物就是这么的衰朽老去,终究要这么衰朽老去。

列枫摇了摇头: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闷闷地想,好久才终于决定不再去管昨晚的遭遇。

且愁今日吧。今天罗琦要来。可她为什么要来?

列枫忽烦燥地抓了下他本已够乱的头发——只为了自己与她已拍拖了两年吗?他不爱她,他忽然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不爱她!

可他眼角了扫到了玻璃镜上自己的影子。赤裸的肩头上,锁骨凹进两个深深的坑。二十三岁的身体,虽算矫健,虽说也负着个‘帅哥’的名声,但除了那个挺直的鼻子,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有哪一点帅,又哪一点会吸引罗琦?

他忽然想起了网上见到的那句笑话:“我到底有哪点好?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可罗琦是不容拒绝的。罗琦的家世很好,是清华子弟;身材很好,相貌绢秀;专业很好,高等智商;修养也好,很少生气。

她不只有个当高官的父亲,家里还有兄弟经商,做着很成功的生意。

而她,偏偏看中了自己。

象我这样的男人……列枫弹了弹烟灰,苦笑地想,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有罗琦这样的一个女孩看上自己,怎么来说也该不怨什么了吧?



门上的敲击声有节奏地响起。

是罗琦——列枫胡乱披了件衬衣就跳起来开门。小房间的陈设在门口就可以一目了然,罗琦看到了室内的景象,不由都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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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很修长的女子,修长漂亮得足可以放到哪个顶级女子成衣店的橱窗里,再在领口铭牌上写些法国或意大利的文字,另外还要在配饰上注明米兰那样的出产地。

可这小小一室的凌乱和她的漂亮修长极不相衬。

列枫一向是个很有收捡的小伙儿,罗琦印象中他的房间还从来没象今天这么乱过,可今天他怎么了?

——罗琦喜欢上列枫其实大半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清洁感。现在很少会有这么让人看上去就觉干净精神的男人了。

可今天,已经九点半了,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床单蓐在一起、皱着脸禁着鼻地发着忧郁。烟灰碟就在床头,还有烟灰弹落在床单上,肆无忌惮地弟欧根尼一样的用一种犬儒主义的目光来面对自己。衣服四处乱甩着,地板上的一只拖鞋还踏在了内衣上面。而列枫下巴上的唇髭也生涩得青青欲滴。

看到罗琦进屋找不到地方坐,列枫才清醒过来,“啊,居然会这么乱!”

他歉意地看了罗琦一眼:“看不顺眼了吧?”

罗琦只微微笑了下:“没事儿,挺有男人味儿的。”

她从来不会让人觉得尴尬,这是她的本事。

然后她转眼望向列枫,她还从来没见过他今天这种样子:眼神里面郁郁的,象昨天梦里燃烧过什么。披着的衬衣下露出点松泄的态度,好在虽说疲沓、身子还是平时的那副运动型身材,一点松泄反而更加衬透出些男儿气。接着她眼角扫过他四角裤松紧带上面裸露着的腹肌。六块腹肌均匀地象田块一样的分布着,肚脐那儿小小一洼地凹着,下面贴着的松紧带伴随着列枫的呼吸、一下一下地亲吻着他的肚脐。

罗琦脸上一红,接着就觉得脖子都微微一热。

……是很有,男人味儿。



列枫已经开始在套裤子,系皮带的时候说:“给我三分钟。”

结果——却用了一刻钟,因为三分钟后罗琦端详了他一眼,“你这样子,要去看那位正暗恋着你的师妹、业余女毕加索的现代派画展还可以。但今天,我们是去见我舅父的。”

列枫叹了口气,他穿衣服的事从来都得罗琦说的算。他只有剥了裤子在衣柜里找出那套深蓝色四粒扣的西装来。

那衣服是罗琦买的,也是她品题过的,评语就两个字:“有品”。

系好衬衣所有的扣子后,不用罗琦多说,列枫自觉地去水龙头下冲了个头,出来喷了几下发胶——这一头碎发还是不多不少三天前剪的,因为罗琦总结说那个发廊剪的头发总是在三四天后看起来最出色。她早就打定好主意今天要带列枫去看她的那个亲戚了。

套上外套,两个人神仙眷侣的出了门,风景俨然。

出门前,在列枫腿蹬在床上套袜子时,注意到了罗琦盯着他的“短跑脚”,这还是罗琦某次兴动时送给他的夸赞,脸色微微起的一点变化,他的心里也就隐隐有了那么丝期待,但随即就明白:只要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和罗琦是什么事都不能做的,哪怕只是轻吻——任何一个稍剧烈的动作都会破坏罗琦早上估计用一个小时才备好的妆。

列枫是个知趣的人,但心里还是浅浅地掠过一丝失望。这失望挂在了脸上,就成了一点漠然的神色。跟罗琦并肩走在楼下的校园时,罗琦脸上就露出了点儿满意的神情。在罗琦自觉里:她这样的一个颀长美女,是需要这样的一个冷隽帅哥儿才衬得住的。

——以前在读书时,晚上散步后列枫送她回宿舍,在宿舍门口给她的那半经意不经意的轻轻一吻,只是匆匆一掠而过,不是在全宿舍的女生口里都传成经典,几近传奇?



4、古玩



“卜其宅”三个大字就挂在那个紫檀色基调的古玩店里。

虽然大家都明白,那“紫檀”色其实不过就是用颜料涂过的高密度板,但这座古玩店的装修也算精细的了。

罗琦的舅父姓修,是个商人。他有很多买卖。罗琦今天选择要列枫跟她舅父见面的地方却不是他舅舅开的星级酒店或什么高档俱乐部,而是这间古玩店。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只淡淡地说了句:“我舅舅他喜欢古玩,就开了这间店来玩儿。常说自己买的多卖的少,开店竟不是为了做生意了。”

也是,有钱到了他们这种地步的人往往需要夸耀的已不是自己的财富,而是自己的品位了——身后总一片金光灿灿的背景,当真只有古董这种超有历史感、超有文化品味的东西才能压得住那开了瓶的啤酒式的、忍不住就要往外冒的富贵气了。



罗琦分明为她舅舅开的这个古玩店很感到有些骄傲。她盯着二楼栏杆间新挂上的那三个字,轻轻一捅列枫:“卜其宅?那是什么意思?”

列枫脑中还在想着她们一家官商两途富贵荣华的架式,口里随口答道:“估计是从陶诗中引用出来的,‘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但这么用,好象是故意反其意而用了。”

他也算从小家学渊源,罗琦知道自己这样一问列枫多半是答得出的。

果然她那个舅舅修一平对列枫马上明显地热情了起来。

列枫一向也奇怪:自己明明非常内向的,不太会跟人交接,怎么只要和罗琦在一起,别人就总能很快对自己感兴趣?

他那件西装的腰身很低,但他的腰长,穿在身上,尤显合体。古玩店里的小姐来斟茶时就忍不住若有意若无意地瞟了他两眼,罗琦的眼里就全是笑。舅父正问起列枫是做什么的,罗琦笑道:“他呀,本来是学医的,后来对生物学有了兴趣,又兼修生物。就这么半夹生地拿了两个学位,现在在系里研究所的毒株室做活,一天打交道的都是些毒物。”

修一平忽然就感起兴趣来:“噢,那正好!我这里请来的一个文物经理这两天我看着总是脸色不大好,阴绿绿的。叫他去医院,他又不肯,最是讳病忌医了。要不,叫小列上去给他看看?”

列枫正想推托,罗琦却已一推他,笑道:“好了,你个毒人,就上去看看吧。不执业的医生,看看是不是也能看出个什么病候来。”



这家古玩店的营业层布置得还算大方,可那个经理室却藏在三楼楼梯拐脚处的一个背阴小房间里,屋里充满了潮气。

在这样地方工作,时间久了,不用看也猜得出脸色一定象喜阴植物似的。

那个陶经理正坐在里面,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脸色果然有些发绿。修一平给两人做了介绍后,陶经理寒喧了几句,修一平就要列枫给陶经理看看。

列枫在大学时主修的专业虽是医学,但毕竟不是临床,而是药理。可外人是不分这么多的,现在没办法,磨不开面子,只有问问症候,象模象样地给那个陶经理诊断起。

他伸手去号那陶经理的脉,自己也心里也在暗笑:怎么装起中医来了?可没办法,怎么着也得搭点架式。

他口里还在向陶经理问着:“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的?”手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起来。

“就是上个星期。那天回来晚了,做了一辆见鬼的公交车,不知怎么是什么0715路,下了车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浑身酸痛,象被阴风吹过了似的。”

列枫的脸色不由就有点变——0715路?

罗琦的叔父在旁边插口道:“可不是?这线路名很怪吧!我虽从来没见过。可从陶经理那天回来后,不知怎么,这店里的几个职员都说他们前些日子从江那边赶回来,晚了,都坐过这个0715路。回来后个个觉得有点怪怪的。我还在跟他们开玩笑说,不是坐上了‘鬼公交’了吧?”

列枫只觉得一股阴气袭身。他脑子里回想起刚才在楼下见过的职员,一个个是有点死样活气的。

他接着拿眼望望陶经理的气色,只觉得说不出的阴绿。那不象是普通的疾病,而象是中了什么毒似的。他的指按在陶经理的脉上,接着手指忽然颤抖了起来。他已号了半天那陶经理的脉,可居然没有摸到脉博。陶经理的整个手腕都冰凉凉,死僵僵的。虽说列枫没学过中医,可总不至于连脉博都找不对了吧?

接着,终于被他听到了声音,可列枫的脸色却不由变了。砰砰、砰砰——怎么他听到的象是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那声音后来已大得象一声声“咚咚”的了。整个小屋里似乎充满的都是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回应,象在一个什么楼梯上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什么都没有,连扶手都没,只是楼梯,而自己上也上不完地上着,一声声脚步,咚咚,咚咚,咚咚……

那心跳要爆棚似地压着列枫的耳膜,列枫的思虑全沉浸在那循环往复的声音里。他背后寒毛一竖,那种昨天有过的异样感觉又侵袭过来了。

列枫望向自己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腕,只见腕背上的一根根汗毛虽沾了冷汗,还是直翘翘地一根根竖起。

——那个什么孟行夫说过,这样的感觉只可能是一个反应!

就在这时,列枫眼角忽晃进修叔叔的脸,“怎么样,不碍事吧?”修一平这么问着。

列枫只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渗着汗,那冷汗控制不住地要往外流。他极力凝住神,去寻找陶经理的脉搏,然后嘴里冒出了一句他想也没想到的话:“你难道没发现……”

列枫回头望向修一平那张白胖的脸。

“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吗?”



这句话一出,列枫自己都尴尬住。

修叔叔的脸上先是一愣,然后象是被这笑话逗得要一笑,却又为了礼貌笑不出,不知怎么反应般。

可修一平接着看向陶经理的脸上,那笑马上就象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烂在了嘴角上,跟摔烂的西红柿似的,糊在上面不得下来。

列枫也尴尬已极望向陶经理,正想出言道歉,心里还在骂着自己的出言冒失。可心里却猛地惊吓得一炸:不错,这张脸正是他在解剖室里见过的千百次的脸!只有死人才会有这样的脸色。

——他真的是个死人了?

可他的脸上却怎么还会浮起微笑?

那一个诡异已极的笑容在陶经理脸上慢慢地泛了开来。

他在笑什么呢?笑自己堂堂一个双学历学士居然在给他一个死人号脉吗?

修叔叔的手正伸向陶经理的脸。陶经理的眼忽一翻——活人的眼是不会这么翻的。然后、一颗眼珠忽从眼框里凸了出来,颤微微地就往下掉下来。修一平已惊得一声大叫。

接着,陶经理的面部五官就在开裂。先是额角,后是颧骨,直到下巴。他额角破损处的地方露出里面灰白的大脑,那脑子僵僵的、灰白的,象陈了好多天的霉豆腐,又象积了几十年灰的墙皮,上面都长出了恶心的葺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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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脑子里面,忽蠕蠕地爬出了一条灰白的蛆。



那蛆往下爬着,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些暗褐色的血迹,分明是好多天前已经干了的。只见陶经理的的嘴唇忽然裂开了,除了几颗镶过的金属牙齿,其余的好象都在腐烂。

列枫看着他满口腐败的牙,接着猛地闻到一种恶臭,只听那陶经理说:“不错,我是死了。”

他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是凄惨还是得意。

接下来他忽高声叫道:“死是多么恐怖的一件经历!”

“阿修罗,阿修罗的地狱炼火不只炙熟了我,它们还在等着你。你、只有你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吧!”

然后,他僵直着身体就转向修一平:“你们修、罗两姓欠了我们多少债呀。本来,还没到发作的时间,但……”

他一指列枫:“你即发现,所以,我们也只有提早发动了。”

他的身子向修一平逼去:“我们来找你来了。那个为了向你们收债才夺去我们生命的人役使着我们来找你们来了!你们的手洗干净了吗?你们修、罗两家上上下下,老老幼幼,现在都活得好富贵吧?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都忘记了几百年前那场血色的记忆了吧?”

他望向修一平那双干净的手:“你祖上的这双手上,别忘了曾经沾满了血腥的!”

修一平的脸色已经吓得发白。陶经理却一步步地向他紧逼着。

修一平忽大叫了起来:“难道,那些故事都是真的,那些预言竟都是真的!”



5、回旋梯



——跑!

列枫第一个反应就是拖起修一平就跑。

经过了昨晚的事,他再不敢幻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了。

跑以前他还推倒了茶几,挡住了陶经理追上来的路。

陶经理的举动分明不象活人那么的灵便。他在后面缓缓地追着。只听他阴着声音道:“你们、逃不出的。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也同样……”

列枫已飞快地带着修一平冲出了经理室。他顺梯而下,三楼、二楼、一楼,几乎一闪而过。来到一楼大堂时,却发现罗琦与她婶母都已不在。她是不是已经出去了?列枫来不及管那么多了,大叫了一声“罗琦”。

门外传来一声应声。列枫顾不得看古玩店里其他人的脸色,带着修一平就冲了出去。

外面的太阳阳光一晃,列枫才觉得身上软了下来,手臂上的重量忽然加重,他一回头,才发现,修一平已整个地软瘫在自己肩上,软得象一滩脏脏的鼻涕。

街上的人流如织,列枫抬袖擦了下汗,大叫了声:“罗绮!”

可四周人声太杂,那声音连他自己都象听不到。

远远的是有一个女子的影子,看着象是罗琦。可无论列枫怎么叫喊,她都在街对面背身站着,不做答理。



身后古玩店的空调帘忽无风自动。列枫只觉得自己的心里都惊骇得要尖叫起来。他伸手去拦出租车,可经过的车一辆辆都载得有客。列枫又挥手擦汗,不停地去拦车。

身边的修一平已全失了主意。列枫忽然急智道:“报警!快打电话,119,报警!”

说着他就伸手去掏电话。

刚摸到电话时,他的手机铃忽然响了。

列枫还从没这么渴望地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他掏出手机,翻开盖就应道:“喂——”

可他的脸色突然变了,电话里传来的居然是陶经理的声音,只听他在那面格格地乐着:“你们真的以为,这么样就能顺顺利利地逃了出去?这个古玩楼,我们已布置了十来年,是我们的一大根据地。这是一个迷诧大阵。以你们那点小小的道行,居然想说溜出去就溜出去?”

列枫一抬眼,忽觉得身边穿行的人们虽依旧匆匆,但脸上个个挂着一个木呆呆的笑。一辆公车驶过,线路牌上明晃晃地印着“0715”路……

而最诡异的是,大太阳底下,居然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影子。

列枫的冷汗冒了出来。难道,他们并没有真的逃出?可他们明明穿出了大门的!

电话里忽然传出一声隐隐的低叫,那是罗琦的声音:“列枫,救我……”

列枫急切地大叫道:“你在哪里?你现在哪里?”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嘎然而止,只剩忙音。

列枫呆呆地合上盖——这确实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城市,哪怕它跟它是如此之象,但它已不是。

阳光下有灰尘飞舞,列枫忽然觉得自己是陷在一片死海里,不知该游向哪里。虽然眼前街道纵横,有满世界满世界的路,可他不知该往哪里去。



合上盖的手机居然还传出了话语,还是那个陶经理的声音,只听他忍不住的、没事儿偷着乐般的道:“你还是回头看看吧……”

列枫肩上还挂着修一平,他推了推修叔叔那沉重的头,艰难地回过身来。

然后,他猛地在身后看到了一面镜子。可定睛一看,其实那不是镜子,而是古玩店的大门玻璃,他们刚冲出来的古玩店的大门玻璃。

玻璃后的景象却让列枫吃惊不已:他只看到军车,一辆一辆的军车,接着是没完没了的钢盔,没完没了的枪;可钢盔下面,居然不是人脸,而是一张张没有面孔的脸。然后,血溅出,不知是谁的血,喷溅而出的血;然后,无望的脸,苦痛的脸,绝望的真实,掩埋在一片啸叫下……

然后,他看到了筵席,没完没了的筵席,一大群人一脸木呆一脸热诚地在那里吃着,细辨了一下,列枫才惊绝地发现,他们吃的是……人!

那些盘子里,有的人整个头的被剁下,痛苦地伸着舌,被旁边坐着的人淋了姜醋一块块撕下放在细火上慢慢地慢烤着,放在火锅里细细地涮着……

然后列枫才注意到那个坐在很重要的位置上一个客人的脸。那脸孔列枫看着很有点眼熟。他一侧脸,只见修一平的整张脸孔都在自己身边颤动着。列枫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那客人脸熟了,那是一个跟修一平同一血统的一张脸。

只见修一平颤抖着嘴唇说:“啊,祖太爷爷,是太祖爷爷!……《六约》第四章里记述的话,果然是不错,果然一丝不差的。”

他说完,古玩店门玻璃里的景象突然变了。那不再是反射,而是透视。门玻璃里的景象很平常,但正因为平常才给列枫带来了更大的惊吓——只见透过玻璃,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真正的街景,那才是古玩店大门外该有的街景。

可他们不是已经逃出了古玩店了吗?怎么古玩店大门玻璃后面又会露出了真正的街景?难道、真正的街道并不在这里,而是还在对面?仅仅隔着一面玻璃的对面?



列枫惊得浑身冷汗浸浸的。眼前的景物突又转换,空气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陶经理那控也控制不住的得意的大笑。列枫一回头,这时才惊绝地发现,自己还站在古玩店店三楼楼梯的转角里,而那玻璃也不再是大门玻璃,而是三楼拐角处挂着的一副镜画。

那镜子里镶的是一副立体感很强的所谓“不可能的画”,四角回旋的楼梯形成个闭合的四边形,一级一级地上下延伸,却走也走不完,永远也走不完的。

而身后楼梯上,陶经理那僵僵的身体正在拾级而下。

列枫忽一扬手里的手机,向那块玻璃狠狠地砸去。

清脆的一响,那玻璃破了。列枫突想狂笑——自己以为自己拉着修一平已狂奔了半天,原来,他们居然还是好好站在古玩店的三楼拐角里。

镜子被手机砸出了无数道裂纹,那裂纹四向的散着,仿佛一副狰狞已极的嘲笑,嘲弄着列枫与修一平的命运。

而镜子下,手机就在木地板边上尸横于地。

——原来,他们根本就没走出这该死的楼梯!



列枫一拉修一平,全不顾他的瘫软,沿着楼梯又狂奔而下。

今天的他真的要疯了,这种恐惧不是人所能承受的。

可身边已有了一个吓傻了的修一平,这个现实让他甚至都失去了疯掉的勇气。

他还在担心着罗琦。可那楼梯却下也下不完,下也下不完,一层一层的,无止境地延伸下去……

列枫忽怒叫了一声,带着修一平更快地向楼下奔跑。修一平却忽止住了步:“让他们杀了我吧,让他们杀了我吧,我是再也跑不动了的。”

列枫已累得筋浮气喘,正要回头怒叱他。一抬头,这么一停,他又看到了三楼转角处的那个镜画。那镜画狞笑似地看着他,似在嘲笑他徒劳的无益。

列枫这一次才认真地看清了那副画,也第一次看明白,原来那真是一副“不可能的画”,画上那架四角密合的楼梯,头接着尾,尾接着头,永远密合地一阶一阶连在一起。

——难道,他们刚才其实本人并没有动?而只是在意识里狂奔在这副图画里?

列枫闭上了眼,一点绝望在心中慢慢升腾而起。他想要闭着眼再走走试试。也许脱了那副画的幻觉,他就可以带着修一平走出去。

手机铃突然响起,列枫吃惊地一睁眼,突然发现,手机还在他的手里!

他的脑子几乎要崩溃了:这东西不是刚刚他砸了出去了吗?怎么依旧还好端端地握在手里!

他大拇指一按,就要按那个接听键。

可手机还没被按响,列枫的手指忽然有了一种被按住的感觉,轻轻柔柔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

一丝幽幽凉凉的气息就浮在自己身边,象一个什么东西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指。

——昨晚上脚腕被握的感觉又一次升起,只听耳边一个低微的声音说:“别接,那是陷井,千万不能接起。”

列枫才要开口,却觉得耳边有一丝发丝抚动过的感觉。他心里猛地想起昨晚遇到的那一个女子。难道是她?

她又来了?

是她来了!

却听那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说:“不要说话,你只听我说。他们还不知道我的存在。他们是鬼,鬼是这世界上最无聊的存在,它们是想玩弄够了你才下手的。而我还没被他们发现。他们都不过是小喽逻,道行不高,但数目太多了。所以,你现在千万别开口说话。如果相信我,请按我说的做……”

列枫缓缓地点头。

他只觉那声音似乎关联到他生命的深处,让他不由感到一种由衷的信任。只听那声音说:“现在,我要舔一舔你的眼。”

列枫的睫毛颤动了下,猛地觉得眼底湿湿地一凉。然后听到那个声音说:“好了,现在,你就可以看到我的行迹了。”

列枫低下眼,只见一点银白色的足迹在楼梯上浮起,隔一级或者两级才有一个的。列枫拖着修一平马上跟着向下面走,沿着那银白色的足迹。每一步,都感觉到有一片清凉在自己足下生出,贯穿脚背,穿透般地生长进自己的生命里。
 0   2006-06-13 11:10: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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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两步,三步……他就这么一层层地拾级而下。好久,终于眼前一亮,他已来到一楼的大堂里。

却见罗琦正一身碎花旗装地好端端地正坐在那里。

她一抬眼,冲列枫笑道:“怎么,你看好了?会这么快?”



还——“这么快”!

列枫没来得及答话,只听耳边那声音疾道:“你先别说话,快去左边第三个柜台边,就是那个卖一些他们不在意的小东西的柜台。”

列枫不理罗琦,直接快步向那个柜台边走去。

身边的修一平似乎也快醒了过来,咂着嘴要说话。那声音忽道:“快跟他说‘啊,你醒了?’别叫这古玩店里的人惊觉你们在楼上已发生了事。”

列枫依言马上对修一平说了。修一平一脸迷茫,脑子登时被搅混了,似真的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只是做了个噩梦。

那声音又贴在列枫耳边道:“看到柜台里那串腕珠了吗?一共七颗的那个?个个都是由一块小指骨串成的,细润如冰的那个。”

列枫已经看见了。

“快叫他们拿给你。”

列枫忙冲修一平道:“修叔叔,这个手串真好看,可以叫他们给我看一下吗?”

修一平还在一片惘然中,招手叫一个柜员来拿。

那个小伙计走过来时,脸上还一脸茫然。列枫看着他的脸,不知怎么就联想起陶经理的脸,接着马上意识到——又是一个!

那小伙计才才伸手拿出那串腕珠,正要递给列枫,楼梯转角处陶经理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且慢!”

耳边的声音也疾道:“快!”

列枫知道不能再等了,伸手一把就把那串腕珠夺过。

那珠子才入他手,他就感觉到一种熟稔的亲切。

然后,他怔怔地忽有了感觉,象已觉查到了那个隐于暗处的那个女子的存在。列枫迷朦着眼向身边看去,只见她的身影十分迷离,依旧看不见脸,只侧面一头长发飘拂着,那飘拂感给了列枫心头难得的一片温软之意。

没错,正是昨晚搭救过他的那个女子。

列枫怔怔地向她望着。在这一片虚伪已极的紫檀色布就的尊贵典雅里,她身影迷离得象几世几劫前的一支旧曲,口边哼唱过了,但也就此遗忘掉了,只有一丝惘然,一点迷离,还萦绕在心底。

她,一定是个优雅已极的女子。每当看到她一出现,就仿佛看到一朵空谷百合慢慢地开了,开放在自己的记忆里。

这时,只见她轻轻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串腕珠,轻轻地把那串腕珠儿套在了自己的左腕上面,又听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唉,这么多年了。终于、还是我为你把它重新戴上了。”

列枫的眼中忽被她说得也有点湿意。

他望向身边,只见一张脸极虚极虚地浮现在空气里。

他只听见自己耳边轻轻的一声叹息道:“戴着你的舍利,快带修一平出去吧……”

“当然、还有……你的罗琦。”



怎么——照她说,自己有了这串腕珠儿,就不必害怕那陶经理的加害了?

可为什么那声音的最后两字说到“罗琦”时,却忽变得宛如一声低低的叹息?

长发一飘,列枫只见到长发一飘。

然后是头颈低低地一垂。

列枫只觉在空中看到了一支百合的茎轻轻的一折,就那么优柔地弯垂在这无所名之的空间里……



6、谎花



“无庸讳言,我们修、罗两家就是凭着镇压和杀戳起家的。”

修一平两眼木呆呆地说。

然后,他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今天,他们是来找我们复仇来了!”

他象已承受不住那由巨大的恐惧所引发的痛苦。

确实也是,刚刚才发生不久的恐怖经历很难从记忆中抹去。列枫只要一闭上眼,就会不由回想起那恐怖的走也走不完的楼梯、出也出不了的大门、与陶经理那张蛆虫钻出的脸。



——从古玩店出来后,修一平一度总算定下了神来了,他约了列枫和罗琦一齐到他家中小坐坐。

罗琦什么都还不知道,依旧兴致很高的样子。一进了屋,刚凉快下来,就随着她舅母去看她才从日本带回来的新首饰了。

她们俩人走开后,厅里就只剩下了两个男人。看着佣人端上来的两杯茶,列枫与修一平半天都很沉默。

碧螺春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慢慢舒展开叶子,看着那螺旋状的叶,列枫又一次联想到了古玩店那该死的楼梯,他只觉得头都隐隐地痛了起来。

这时,修一平就这么控也控制不住地开始发作了。



好半天,修一平才重新疲惫地平定下来。

他重又开口说话了,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只听他用嘶哑着嗓子干笑了下:“从前,我一直都不相信《六约》所说的竟都是真的。”

看见列枫疑惑的眼神,他苦笑地补充道:“《六约》是我们的一部家史。据《六约》第四章上说:从几百年前的农民起义,到百十年前的学生运动,好多次凶残与血腥的镇压,我们修罗两家都曾有份的。”

“我忘不了他们记述的曾怎样欣赏皮鞭落在学们们的皮肉上那细致而真切的声音……我们两家在这几百年间虽有过短暂的倒运,但大多时候,都顺风顺水,无论何朝何代,一直都是时局中不错的食利者。”

“我们的祖上都是些‘英雄’。‘富贵险中求’,这是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他们不怕报应,虽说佛经上描绘了一个善恶果报的地狱,但我们祖上说,在中州这块土地上,死亡是由地藏王统治的。而地藏王的世界,是一片沉默的世界。所有的怨毒、死亡、仇恨,一旦进入了死亡,也即沉默,永无回声。”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以为可以永远逃脱掉了那噩梦般的记忆——只要有足够的定力,它就算在梦中也不会出现。因为,历史不过这样,我们都是中国人,集体无意识的集体性失忆会让我们免去很多报应之虞。家成业就之后,我们的祖上就送所有的孩子都去读书。其后,这几百年下来,娶入我们修家和罗家的都是读书人,修、罗两家女儿们嫁的也都是学生。这是一种轮回,这样的轮回往往可以淡化血腥的记忆。”

“但从有一年开始,一切就不再是这样了。那年,有人给我们家送来了一本书。”

修一平的声音忽然又开始颤抖起来,象跌进了小时长辈们给他描述过的恐怖记忆。

“那是一本无字的书,送书来的是一个黑衣人。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到来。他蒙着一个黑色的头兜……”

“他敲开了门,什么也没说,一伸手,就递给了我太叔祖这样一本书。书的封面是黑色的。我小时偷看过那本书,那本书中……”修一平皱起了眉,象不得不面对他最不想面对起的过去:“……都是我们祖上亲手记录下的他们一手制造的血腥与恐怖。而更恐怖的是,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生前会写下这样一本书。但太叔祖研究了好长时间后,终于确定,那都是……他们死后才写出来的。”

“我太叔祖当时还一切都不明白,看到那黑衣人觉得很奇怪,还想问他为什么来,还送这样一本书。可那个黑衣人却只一摆手,说:”什么都不要问了,一切,都记载在书中‘。“

“然后,他忽然嘎嘎地笑了,据太叔祖说,那是他这一生听过的最恐怖的笑。叔祖他是从一个军阀混起家业的,经历过的血腥杀戳不知有多少,可他当时居然还是觉得怕了。那黑衣人佝偻着身子,可就算佝偻着也要比一般人高出一尺。只听他接着道:”你们以为,所做过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因为集体性无意识而集体失忆,所有的帐目都只有加法没有减法‘?“

“‘就象我这样一张脸’。说着,他猛地揭开了头兜。恐怖的是,他的头兜下居然没有脸。那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的脸,叔祖说他当时几乎吓得晕厥过去了。却听那人忽然大笑着:”但是,地藏王的冥界已被推翻了,我阿修罗重回人间。以前的约定将不复存在。一切都将不再是永久性的集体无意识的失忆,沉默也将不再是生与死之间的契约。一切都将改变。‘“

“‘你们等着报应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这么些年下来,一直悬压在我们头上,压得我们不能喘息的,就是这本《六约》了。阿修罗重新与我们签定了约定。据说他是一个恐怖的但拥有绝对力量的人。他给我们荣华富贵,但也要求我们为他做事。这个约定将一直有效,直到他单方面厌烦。和那本书一齐送来的,他还交托给我们一盆……”

修一平突然卡住,顿了下才接着道:“到了我们这一代,这个故事虽从小听说过百十遍,但都早以为那些不过是一场玩笑或一个祖先们做过的噩梦。所以,好久以来,我们都违约了。几十年下来了,不再有人想起那个约定。没想,一旦背约,报应终于还是不期而至了。”

修一平忽然顿了下来,上前一把握住了列枫的手。列枫被他突然暴发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听修一平道:“小列,我要谢谢你。是你今天救出了我。”

他望向列枫的手腕:“是靠这串腕珠吗?就是凭它吗?”

然后,他的双手猛地按住了列枫的肩膀,“快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快!”



列枫怔怔地望着他:生辰八字,都什么年代了?还提什么生辰八字!这他哪里会知道。

他只能怔怔地说:“1981年8月14日早上一点。”

修一平喃喃地在嘴里默诵了两遍,然后双手大拇指按着太阳穴就在原地徘徊起来,口里不停地“甲子、乙丑”地念着。推算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停下了步来,喃喃道:“啊!辛酉、丙申、甲子、乙丑!”

他忽然一转身又按住了列枫的肩膀,十指直要插到列枫的肉里面去,兴奋地叫道:“是你了,看来、真就是你了!”

列枫还被他闹得满头雾水,却听他又接着叫道:“看来,孟行夫孟老神仙所说的能救我们家的人就是你了,也只有你了!”

列枫更觉摸不着头脑了。

但“孟行夫”三个字还是猛地跳进了他的耳中,他一惊,截住道:“你说,孟……行夫?”

“不错,就是孟行夫。他可不是一个常人呀,他是一个神仙。我们祖上当时接到了那本书后,几乎找遍了世上所有的卜算子与道士,和尚与巫神,最后,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他的。依了他好多要求,他才同意给我们推算。而他推算的结果就是,到那个灾祸到来时,唯一能有一线机会救我们两家的只有生辰八字是‘辛酉、丙申、甲子、乙丑’的人,还有‘御寇凭风,依木而栖’八个判词。我当初听到你的名字不由就想起了这段往事,你叫列枫,不正是‘列子御风,依木而栖’吗?没想你的八字也同样和得上,不是你,还有谁!”
 0   2006-06-13 11:11:3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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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你还找到了这串腕珠。”



然后,只见他兴奋得来回踱步,似终于解决了一个重要的难题般。双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接下来他重又恢复了精明的神态,眼神里分明地在盘算着什么。

接着、他重又坐了下来,重新恢复了一个他这样身份的人应有的稳重姿态。只见他含笑地问列枫道:“先别提这些烦心事了。那个古玩店,顶多我不再去就是。好在家中还有几道当年请来的灵符,应该一时还无多大问题。先说说你们的事儿吧……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家罗琦?”

这话他问得异常郑重。

为了加重语气,顿了下,他又补充道:“看我外甥女的神态,她是真的很喜欢你。她前次还在电话里跟我说,你们毒株试验室有一个大项目的经费不够,那项目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小姑娘要我一定要赞助。”

接着他呵呵笑道:“当然,我是商人了,商人重利。但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家罗琦,你的事业当然也就是我们家的事业了,我又怎么能不帮忙。”

说这话时,他重又恢复了一个长者的姿态。

可列枫心里却隐隐掠过一丝不快。他不是那么喜欢罗琦的吧?这件事直到昨天他才意识到。但即使如此,他也同样不愿把这件感情上的事扯上什么“事业”呀“赞助”呀什么的。

但出于惯性的,几乎没经过思考,列枫几近机械地点了下头:“是的,罗琦……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儿。”

——已经到了跟人家家长见面的地步,哪怕仅仅出于对罗琦的尊重,哪怕仅只为了对自己行为的交待,他也必须得这么说吧?

修一平的脸色开朗起来:“那好。这次见面,本来也是罗琦父母委托我见的。他们离得远,一时还见不着你。我也就可以代表他们说话。就一句:你们的事我同意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我还要送给你一样东西,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

他询问地看着列枫,表情很是郑重,郑重得甚至都有些紧张起来。

列枫有些愣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心情怎么转化得这么快——古玩店里的事难道他真的不再担心了吗?但这即是人家的事,别人不担心一定有他的理由的。

又是出于礼貌,列枫几近惯性地点了一下头。

修一平的神色便有了一丝释然,同时却又有一些抱歉。不知怎么,列枫看着他的神情,就觉得……自己好象在上当受骗。

却见修一平舔了舔他干涩的唇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那只是一盆花,只不过是一盆花了。你如果要娶罗琦,这盆花终归要交托到你手里的。”

“它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

说着,他突然转身进屋。

他走进的就是客厅旁边的那个书房。列枫只听到书房里隐隐有什么转动的声音,透过半开的门,列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却见修一平在书房里,伸手在四壁的书架上按了按,居然真有一架书橱象电影里一样,转动开来,变成了一扇门。

列枫没好再看,偷窥别人隐私的事他一向不好意思干。只是奇怪:倒底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这么费力收藏的?

不上一会儿,却见修一平已捧着一盆花走了出来。

可那盆花能够看到的仅只是一个花盆。那花盆是黑泥的,烧得很精致,泥胎润泽,都象是紫砂了,只是看起来颜色近于黑色。

那花盆里的花儿上面却罩着一块黑布。

列枫站起身,见修一平捧着花递向自己,便不由也伸出双手去接。

可就在这时,他的手才触及到那花盆时,只觉手腕上轻轻一振。可惜列枫只顾跟修一平客套,根本没注意到衬衣袖口内的腕珠就是隔着一层薄薄衣袖,还是发出一晕朦朦的光来。

修一平捧着花盆的手居然是颤的。直到列枫把那盆花接过了,才见到他舒了一口气。只见他白胖的面颊上满是汗,连脖子上都是。那汗水流过他胖得打了摺儿的脖颈,有一点肥污感。只听他终于轻松下来地喃喃道:“谢谢!”

送人东西居然还要说谢谢——列枫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只见修一平的脸上浮起了丝让列枫猜不透的笑意:“那么,你就是新一代的护花使者了。这是你自己答应的,请不要忘记。”



那盆花原来是一盆罂栗。

列枫把它捧回来后,就把它放在了自己试验室的窗台上。

列枫的试验室紧挨着毒株标本间。这里的管理极其严格,环境也异常的清洁。而且、静,连偶尔经过的脚步声都是悄悄的。

列枫的整间试验室里都排满了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与不锈钢工作台,列枫是个喜欢清洁的人。洒精灯擦得清明剔透,锃亮的试管在架子上一排排匀整地陈列着。

列枫把那盆花放在窗台上后,吸了口气,静了静神儿,才把罩布揭开。

花盆上的黑布套子揭开时,那花苞上的一点红就耀亮了试验室里所有的玻璃试管。

那象是、一抹妖红。第一眼看到时,列枫就不自由地这样想。

罂栗——原来是罂栗,列枫确认了下后不由唇角微微一咧地笑了开来。在没有旁人在边上时,他也有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意会的幽默感:把一盆这样的毒花放在这个陈满毒株的试验室,不确实算一种别样的相配?

那株花似乎也读懂了他的思绪,花苞轻轻一颤,似乎笑了开来。

窗外的光线很特别,列枫回头整理工作台时,就见到所有玻璃器皿的反光处不知怎么,都照出了那花的影子,映上了一点红,却全不见枝叶。那朵花,照在镜象里,好象是脱离了盆土枝干的一种虚浮的存在。

每一支盛着毒株的试管上都映射着那支罂栗娇俏的身影。那极度爱娇的花儿似正在那里搔首弄姿着、以无数的试管做着镜子摆弄起它的美艳。

莞尔的,列枫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从昨晚直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噩梦般的恐惧与惊吓中度过。可这一刻,看到了这样一朵花,不知怎么就给他平白地添上了一点欢喜感。



他之所以从修一平家一出来,跟罗琦分开后,就直接来了这个试验室,是因为他觉得,只有这个冰冷的、闪现着金属一样色泽的具有科学的极端规范性的实验室才能给他一点秩序感与安全感。

列枫接下来,凝视了自己左手上的腕珠有一刻,才终于决定把那一切烦心的事先都抛开。

他还要继续做他的药理试验。今天,他要把他的报告写完。

空气里有一种异样的气氛似乎足够让他很快安静下来——发生的事即然已经发生了,就不用去想它。明天的事还没有发生,那么且不去想它。最多不过如何呢?大不了也就是:死亡。

而所谓“死”,照哪个哲人的话,那不该是死之后才考虑的问题吗?因为,只要你生的一刻,它就不存在。“死”不是“生”还存在时需要考虑的问题。

而只要还活着,他就必须要把这份复杂的试验报告先整理完。

列枫是个很容易投入工作的人。他只觉得过了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可重新抬头看表时,发现,三个小时就那么过去了。

几千字的报告终于整理完了。他惬意地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用脚撑着地连人带椅在地板上快乐地转了个圈。然后晃了晃头,那些阴影只在脑中一晃而过,就重新开始校稿。

校对时,他看着底稿,先忍不住摇了摇头,接着失笑了下,过了一会儿却不由皱起眉来。

他抬起头看着窗台上的那盆花,怎么、今天他怎么了?——怎么会把报告里所有毒株的“株”字都错写成了“姝”呢?

毒株变成了“毒姝”。

——“静女其姝”,他想起小时读过的《诗经》里的句子。眼角似划过了一个百合样的影子,那是那个女子。

接着他看向那朵花的娇艳,就因为他捧回了一支“毒姝”吗?

他忍不住低笑了下,冲着那花默默地想:“它倒真的可以算是一颗‘毒姝’呢。”

那朵花微微颤动了下,看起来更红了,似乎正在那里张红颤艳地笑着。

接着列枫的眼一花,似乎看到那朵花的颜色在褪。

它褪的却不是自己的颜色,而是窗外。

窗外的天光本暗了,这时,光阴却似乎在逆转,倒着退的,从已快擦黑的薄薄的浅灰、又在慢慢褪变回初秋那种最浅明金灿的黄昏。

那朵花的颜色也开始淡了点儿下来,似乎在与那黄昏同步似的。列枫怔怔地看着:难道这世上真有一种花跟小说里说的一样“娇容三变”?可为什么天光也会随着它来变?怪不得修一平那么郑重地把它向自己托付呢。

眼看窗外的黄昏黯黯的掺着那一点灰,变成了一层接近泥金的厚纱样的底色,那朵花却更加浅红微炫地娇艳起来。那样泥金厚重的窗外背景仿佛是它自己搭就的舞台,只衬得它格外的美丽绝艳。

列枫忍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台旁边,伸指拈住那花瓣,几乎不敢相信它是真实的似的,微笑道:“这难道是真的吗?”

——难道这一变,只是为了给我看?

他还在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在那花盆的土里,微微露出了黑色的一角。

他伸手一抚,只觉一股透骨的阴凉就这么浸进了自己的血脉里。他轻轻一挖,就已挖出了一本书,黑色的书。那书原来只有火机大小,象一款黑金的zipo,虽不发光,却在这泥金的黄昏里显出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

书的封页上写着两个字:《六约》。

列枫本已松驰的神经猛地崩紧了起来:修一平!

修一平送他这盆花时,原来把他说过的那本书也一齐送了过来。

难怪他的神色一刻间会变得那么轻松。这本书据他所说,似乎象征着厄运。这么说,他已把他们家所有的厄运已连同这本书一起送了过来!



直到那晚列枫下班后,躺进床上那松软的床罩,沉入梦中,脑中还不由回梦起那本书。

他没法把它留在试验室,试验室那儿毕竟还有别的同事。他只有把它带回家。家里却并没有什么地方可放,唯一能放的,只有那台几乎从不用的冰箱了。

他就把那本书放在了冰箱里。想了想,又把冰箱的温度调到了最低,潜意识的似乎想把它的一切都给冷冻住。

他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可这一觉,还是睡得极端的不踏实……他梦见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学生,站在一个空阔无边的广场上,可耳边不时的划过军车的呼啸声,枪械的鸣响声,鞭打、呻吟、饥饿,执鞭者那狰狞的笑,他们仔细欣赏着那鞭子抽在心灵极为娇嫩对痛楚最最敏感的学生们身上那最细致而微的表情……他又梦到了这两天来的恐怖的经历,他只看到血腥、粘液、污浊与尸体,那些标志着死亡的一切。而自己正在这样的泥淖中挣扎着,直至不能喘息……
 0   2006-06-13 11:12:2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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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时,一阵隐隐的花香来,先是一株茎脉在自己身边的腐尸泥水里生长出来,然后越长越高,越长越细,直至高不可见,细如一丝。然后,香气越来越浓,浓得虽然是从死尸中生长起来的,最后还是盖住了死尸的气味。

那是一种縻烂的香味,那香气里充满了堕落的诱惑。

然后,那茎突然断了,迅速枯萎。

可是,整个天空却开始下起花来,五彩缤纷,炫人眼目。列枫潜意识地说了句:“这不是我喜欢的颜色的花儿。”

——奥斯维辛后没有诗,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儿似乎都带有一种没心没肺的腐败。

那些花儿就开始调整色泽了,列枫的眼一直盯着它们,直至它们最后都变成列枫喜欢的黄色的花。

鹅黄的、浅黄的、杏黄的、明黄的……

那是,黄瓜花、窝瓜花……自己小时在翠绿的枝蔓上看到过的那一朵朵娇灿的花儿,就那么在天上下下来。

列枫是更喜欢黄色,那是更协调的更有生命韧劲的一种色彩。

可今天,他在那花色中还是读出了谎言——记得小时,他也在园子田野中看到过无数这样的花儿,可它们中的大多总是被邻居伯伯那一只老茧丛生的手从花茎上生掐下来。

他曾很为之心痛,可邻居伯伯告诉他,那都是些“谎花”儿。这样的花儿颜色格外娇艳,但是,它们几乎是、永远不结果的。就算你不掐,不到一两天,它们也凋谢得比谁都快。而如果它们在,就一颗秧子都别指望它有收获了。

……但是那些“谎花儿”如此密集地落下来,直到覆满列枫身边的整个人间。

一切腐烂都不见了,腐烂中生长出花来。花儿落下来,遮盖尽了它下面的腐臭,遮得只见一片花的海。



7、重叠城



“列枫,我要你今天早点下班。”

第二天的下午,列枫刚刚从繁琐的实验中解脱出来,罗琦就来了电话。

她电话中的声音很欢快。

列枫怔了怔:“干什么?”

罗琦在那边欢快地说:“昨天我舅舅已代表家里答应我们的事了。他叫我们尽快订婚。正好,我在‘爱琴海之恋’那家婚纱店里看到一套好漂亮的婚纱,我要你跟我一起去看看。我们现在可能还没有时间结婚,但我想先拍一套婚纱照,我想这个已想了多少年了。”

列枫拿着话筒在这边“嗯啊”应付着,心里却一片茫然升起:自己真的跟罗琦求过婚吗?到底、到底自己向罗琦求过婚吗?

他其实明白罗琦这样的女孩儿,她所设想的“爱情”就是找个绝对说得过去的男友,自己画了淡淡的妆,穿上白色的婚纱,和他照一张最最经典的,让整个城的人都不及的,最好整个中国人都不及的婚纱照,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把那份“幸福”拿给人看。

女人是不是总要在别人的眼中读到对她们自己“幸福”的嫉妒时才会感受到爱情呢?列枫不知道。他只知道罗琦是个很现代的女孩儿,她急急忙忙地要打扮出一身光彩从这场人生里穿行而过,让长廊两侧的长镜里永远展现她最炫目与幸福的一面,她的爱就是要裹挟着自己这样的从这场人生走过。永远的喝彩与永远的掌声,那样的生命才不会让她感到虚空。

列枫怔怔地想着。他想起以前跟罗琦经过一家婚纱店时,罗琦曾经微笑着道:“什么时候我们来照时,咱们的照片最后他们肯定要请求咱们让他们挂在橱窗里吧?”



电话放下有半个小时,罗琦就来了。

走廊的门开着,走廊里正有两三个人站着。罗琦的眼神分明示意着列枫对自己热情一点。列枫的手就只有虚虚的揽上了罗琦的腰。罗琦今天穿的是件真丝长裙,腰凹进得好象烧瓶细颈处那样可以用数学公式来表述的完美曲线,她在列枫颈侧轻印了一吻。

和罗琦在一起,这样的完美的经典情侣镜头简直可以随手拈来。列枫感受不到罗琦那隔了一层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唇膏下嘴唇真正的温度,但他感受得到走廊里那两三个同事们眼角的余光,和这样的余光中罗琦那炫然自得的姿态。

“工作认真的人,咱们今天早一点溜行吧?”

列枫已收回了手,罗琦的手却轻环上了他的腰。今天这屋里有一种别样的香气,让她觉得把手放在列枫腰后时,那瘦韧的肌肉给她一种一向在公众场合都少感受到的刺激感。

列枫向后退了两步,以避开门外走廊里同事们眼角的余光。他退到窗台前。他现在根本没有兴趣出门,但又不得不去,低头说:“好吧。”

罗琦的眼却微微有点迷醉,她轻仰着头,微抬向列枫,口里低低地说:“亲一下,好吗?”

她耳后的发丝里点缀着很矜持很精细的香水气。列枫缓缓低头,就在这时,列枫眼角只见到绿影一晃,“啪”地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抽上了罗琦的脸。

罗琦的眼本闭着,这时不由猛地一下睁开,她只来得及看到那才缩回去的绿色的枝叶颤在窗台上的花盆里。她不由有些恼怒道:“这是什么?”

列枫都有些惊呆了。他是睁着眼的,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那盆罂栗的叶子突然生长,长长地伸出,就那么一下子几乎是完全主动地抽到了罗琦的脸上。

罗琦这时才注意到了那花。那花的红色像不是生长在、而是浮在那片绿叶上。罗琦疑惑道:“咦,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花了?”

——昨天列枫抱着一个纸箱从修一平家出来时,罗琦并不知道纸箱的内容是什么。只听她笑道:“吹的什么鬼风,吹得叶子都乱摆的,好象那花也嫉妒你似的,来抽我的脸。”

这时那花儿却与罗琦明明相视着。罗琦的脸色便有些古怪。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花儿,那丝红色,不知怎么,让她这从不自惭的人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丝自惭之念。

列枫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只随口道:“只是一盆罂栗罢了。”接着玩笑道:“看来你真是避月羞花,惹得花儿都恼了。”

那花朵上的红色却象忽张嘴一笑,笑着这对情侣的虚情假意。两个人都受不了那花似的,又不愿提及心中那古怪的感受,罗琦笑拉了列枫一把:“还没订婚呢、就已开始拈花惹草的帅哥儿,咱们还中走吧。”

可出了门后,罗琦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对,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说不出的难过。本还一直矜持着——她一般都很有自信,从不在街上照镜子的,最后还是忍不住还是在包里掏出面小镜子照照看。

一打开镜子,她就轻“呀”了一声,只见自己脸上,已肿起一道说不出难看的红痕,那痕迹象印章,象指痕,更象偷情的二奶被正房太太打上的标记。罗琦一时不由真的恼了,冲列枫跺脚发作道:“你养的什么鬼花!还是毒花!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

列枫早就发现了,只有在一边低声劝道:“没事儿,只当打网球时被球擦伤了不就行了?你上次这么受伤时不是还笑说正好显出你的运动阳光型的青春本色吗?”

罗琦却看出那肿痕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消除的,忍不住的懊恼发作道:“可这,象是网球擦的吗?明明象是给谁抽的。你明明不安好心,要我见不得人,在人前给我难看!”

列枫只能低声哄着,又怕给人看见。

可又走了十几步,罗琦就再不肯往前走了。她怒气冲冲地拦了一辆的士,抛下列枫就要先回去。临上车前,还用一块纸巾捂着脸冲列枫怒道:“回去就赶快把那该死的花儿给我扔掉。不跟我打声招呼,谁叫你就把我带到那有毒的花旁边?你明明不怀好意。快扔了它!”

列枫也被她烦得有些受不了了,无奈地一声叹道:“可是,那花,是你舅舅昨天送给我的。”

罗琦的眼中流出了一丝疑惑,又突然显出一点紧张,象想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那出租车就已启动,开走了。



黄昏的街上,一地车流中,列枫就在马路牙子上坐着。

他喜欢坐在马路牙子上的感觉,尤其是在黄昏。身边,无数的车流人流就那么匆匆而过。自己眼睛空茫茫的,象两个长时间曝光的摄象头,没有对焦的,车与人流在脑子里已叠加成一道道流动的线了,它记录的不再是瞬间,而是轨迹。

所有的一切都在动中,细细的飘动的灰尘味里,只有自己是静的。静得与一切都不相关。

这种感觉不知怎么会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安。列枫喜欢这样的体会。象哪首歌里唱的:“天晓得,天晓,心安理得……”

没错,就是心安理得。



“年轻人。”

身后忽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列枫的肩膀上。

列枫惊得一颤。在经历过这两三天的事后,他已不知道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会是怎样的一只手。

那只手的指甲虽黑黑的,但好在,起码还是人手。

列枫回过脸,就见到一个长相和善萎琐的老头儿正疲倦地站在自己背后。

——孟行夫,是他!

碰到他,不由让列枫感到一阵兴奋与高兴。他还没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兴奋,却见孟行夫先疾快地说道:“我终于找到你了。知不知道,我为你担了好两天的心呢。你怎么这么难找呢?”

他蜷起十指,做着推算的样子,一脸奇怪道:“你到底是谁?凭我的铁甲神算,居然都算不出你的位置,怎么会这样呢?那天,你没有遇到什么事吧?”

列枫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口拙,这些天的经历又太复杂了,复杂到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却见孟行夫忽然一拉他,伸手在路边就开始拦车,口里说道:“我对你真的很好奇。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有很多事都想问你。”

这老头儿的口快,根本不容列枫说话。直到上了那辆沾满灰尘的红色的的士,列枫还是没想好一肚子的疑问该怎么才能条分缕析地问出来。



孟行夫带列枫去的地方居然是撂加山。

撂加山就在城边缘。站在山上,还是看得到整个城市的。那个庞大的灰尘扑扑的城市就在山脚下、湖边上蔓延开它那疲惫的身躯。山不高,但空气不错,多少算脱离开了那最底一层的城市的尘埃。

孟行夫指着山下,说道:“你好好看看这个城。”

列枫盯着眼看去,却觉得这个城市和自己平时所见的没有什么不同。

孟行夫的双手忽然叠成了一个决。他左手的拇指与食指与右手的搭在一起,四个指搭成了一个框子,然后伸到了列枫的眼前。

然后他一晃收了回来。

“你现在再看看,发现有什么不同了吧?”

列枫透过那灰灰的尘烟暮霭向下望去。眼睛一花,只见每一个建筑物,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十字街心主耸的柱灯旁边,似乎都叠现出一个虚虚的影子。
 0   2006-06-13 11:13:1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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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了一下眼,没错,所有一切是都有一个虚虚的影子。象两张图错了一点位的印制在了一起,象整个城市自己晃动了下,走出了一步。而仔细盯去,竟分不出到底那实景更实还是虚景更实了。

“这是两个城。”

孟行夫一脸郑重地道。

“你的眼睛没有看错,这就是两个城。”

列枫心里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他又想起那日在公交车站他走出数十步后这老头儿的那一声大叫:“这——竟真的是一个重叠城!”



8、空欢



“你倒底是谁?”

“孟行夫,我告诉过你了。”

孟行夫一脸滑稽地道:“问题倒是,你倒底是谁呢?只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吧?”

列枫愣了,这一生,还是头一次有人问自己:“你倒底是谁呢?”他将怎么回答——“列枫”?但列枫又是谁。

“那孟行夫又是谁?”

孟行夫忽然笑了,象一只搞笑的蜈蚣在他脸上滑稽地张开他的百足,延伸出几百条皱纹的痕迹。只听他笑道:“没想你还会说机锋。好,那我告诉你,孟行夫就是孟婆的丈夫。这样说总清楚了吧?”

“孟婆?”

只听孟行夫笑道:“不错,黄泉路上,奈何桥边,那个卖孟婆汤的孟婆。我就是她的丈夫。我叫孟行夫。你看,我可以用这样一种关联性的身份来说明我是谁。你行吗?你能告诉我你是谁的儿子,谁的朋友,谁的丈夫,或谁的情人吗?”

列枫一瞬之间愣住了——他不能、他确实是不能。他是个孤儿,对父母的记忆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掐断了。在这个世上,他好象没有什么足以说出的情感依赖。说谁呢?他是谁的朋友,又是谁的恋人?他忽然觉得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其实都不足以跟自己发生什么确定的关系似的,无法让他有足够自信的说出他和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的关系。所以,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包括,在这种真心置问与应答中,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无法说出口:“我是罗琦的恋人。”

这象是一个平常的拷问,可这平常的拷问不知怎么却问得列枫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孟行夫的脸上有一点揶揄的笑:“所以,你说不出吧?所以,那天在那个误入重叠城盂兰界的日子,你会没有自己的影子。”

列枫还是头一次被人说得心底这样的一阵空茫。但回首过往,他才发觉,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来,这种空茫原来一直是无所不在的。他没有仇恨,没有依恋,也没有所谓“爱”,就这么地走了过来,两手空空。如果说这真的是一个无涯的生,生在一个无涯的本无所谓中心原点或者方位的空间里,他即找不到与任何自己心中可以确定的某一种东西之间的距离,他也就找不到自己。

他害怕这种空,他想在这弱水般的沉溺自失中找到一点确定的所在。可脑子中象什么也抓不住,“我有,我可以找到一个什么来说明自己的位置,比如……”

他也不知自己该“比如”什么,二十三年的经历原来仔细推敲下都无可“比如”,可他口里几乎下意识的抓住一根最后稻草般地说道:“比如……我其实还认识一个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我感受到过她的存在。长发,那样一头可以铺成丝缎一样的长发,披垂的、飘斜的;还有,我看见了她的声音……”

孟行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直注意着他几近无意识地吐出的每一个字,十指却在不停地动着,象要从这蛛丝蚂迹中探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的皱纹越陷越深,神情也越来越渺茫。两眼茫然地道:“你说的是谁,我怎么象算不出来。啊,不对,是有这么的一个……不对,象很难说清是什么……”

他越说越茫然,脸上的迷惑深到极处反而显得神情无限悠远。脸上的蜈蚣行迹爬得多了,那只百足之虫累了,已躲出边界之外,剩得他一脸茫然。只听他喃喃道:“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原来、你所遭遇,所结识,所一直能与之联系的,竟是一个魍然!”



“魍然……?”

这个词好空好飘,飘忽得都象抓不住似的。可列枫的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因为那个词给他的感觉是如此贴切——你只要贴切的明白了你所遭遇的,你也往往能就此安心下来。

“没错,它是一个魍然。”

“魍然是什么?”

列枫问道。

孟行夫抓了抓头:“嗯,这个问题问得古怪。好,那魍然是什么呢?它不是鬼,因为它比鬼更没有形质;也不是魅,因为她不象魅那么充满欲望……它当然也不是生命,它跟生命不相干。它什么都不是。对了,它就是什么都不是!你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它可能是一片水光投到空中的潋滟,或者一片翅膀划过的影子中的痕迹,象想象中遗落的一根无形的羽……”

孟行夫叹了口气:“我怎么给才能你解释清楚呢?”

接着他一拍头:“对了,我们先不讲它是什么。我们讲不清它的存在,但我们可以比喻出它的‘起’、‘灭’。它就是‘露生影死’的那种。‘露里生、影里死’,对、它就是没来得及生发的一场耗散。”

孟行夫费力地说着,好容易讲到这儿,然后猛一拍头,怒向列枫道:“你问这么个问题干什么!其实,你早已知道了,因为你感觉到了。我的语文课从来有问题,你是在考我解词吗?”

列枫不由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那一笑先是为了孟行夫的滑稽,接着却是为了一种“会心”,猛然感受到的会心。

他笑向空茫处。孟行夫看着那笑影在他唇角掠过的痕迹,不由心里呻吟了一声:“天!这世上,真的还有人会还结缘于一场魍然!”

然后他定了定神,正容道:“我不跟你岔话了。我想知道的是,阿修罗他费尽千辛万苦地在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修罗?”

列枫迷惑了:“那阿修罗又是谁?”

孟行夫拍了拍身边的石头:“这事说来话长。你先坐下来吧,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就是关于阿修罗的故事。”

“你好象是学科学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知道多少事——关于死亡?”

列枫一时沉默下来,费力思忖了好一刻,才艰难地摇摇头。

孟行夫笑了:“没错,你不知道。你是学医的吧?那你见过的死亡标本应该很多了。你知道什么是死亡,但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就象大多数人知道什么是爱情,但说不出爱情是什么一样。你知道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的内容——那你告诉我,死亡对于你意味着什么吧?”

“一了百了。”

列枫叹息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孟行夫眯着眼地笑:“没错,好多年来,确实是这样。我下面说的话放在从前你可能就不会相信了。其实,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很多很多年以来,死亡归于冥界,是由地藏王统制的。在地藏王那里,死亡就是沉默。它具有如此严肃的尊严,以至于质量如此之大,所有走入其中的生命,所有关于他们的信息,将从此坍陷闭锁,无人与闻。象你们天体物理学中所说的黑洞——它的质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光都逃逸不出,所有的物质信息都坍陷于内。地藏王的统制已有好多好多年了。让我先跟你描述一下生命走向死亡的过程吧。其实,当灵魂离开本体,飘飘摇摇地走向奈何桥的那一刻,是最无依无助也最惶惑的时候。那时,会有一个老婆婆给它喝下一碗‘孟婆汤’。没错,我说的那个老婆婆就是我的老婆子孟婆了。她乐此不疲,这是她唯一能帮助那些才才死去的人们的一件事了。让他们忘了过去所有的一切,好开启那扇旷野里的窄门,从此走向沉默,走向地藏。”

“几千年以来,所有人经历的死亡,几乎都是这样的了。但,千百年以前,一切忽然都不一样了。”

“具体的情形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在地藏的核心,还有两个种子。那两颗种子可以说是地藏的孩子。它们由何而生发出来我讲不清,可能是地藏自我平衡不了的一个余数。但自从人类走出蒙昧,所再生发出来的死亡就再与以前不一样了。因为,他们拥有了太多的意识。他们把太多的意识残片带进了地藏。那是仇恨、绝望、怨毒、意念、与种种不甘就此沉默的力量。那两颗种子吸取这些信息的养份就这么成长着,终于有一天,它们长成了。一个就是阿修罗,代表着所有的怨恨之力,不甘放弃的积忿与苦痛;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妹妹阿芙蓉。”

“阿修罗是一种仇恨,而阿芙蓉是一种縻烂。他们长大了,不甘就此沉默,他们不甘地藏王的统制,在地藏的内部反出来了。”

“其实这场斗争已持续了几千年。在亘古之初,死亡只是一种循环,它惯性的办量是如此之大,无言的沉默具有绝对的力量。阿修罗与阿芙蓉一开始的反抗总是以不断的失利收场。但人世,这个人世在不断地给他们提供力量——不能了结的怨恨、不平与不公;不能终止的奢欲、爱好与愿力,不断地在给他们滋养。直到有一天,那该是冥界纪年第七十九劫的最末期吧,他们反出了地藏。阿修罗创建了盂兰界,招收亡魂,不再让他们步入地藏;阿芙蓉是个女子,她四处游荡,以整个人间世为她的道场。那以后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的老婆子孟婆,就是因为忘情汤的无偿施舍得罪了阿修罗,已被他关押折磨了几百年了。他不要曾经活着的生人们可以忘情。而我,只是一个逃出来的游魂。地藏不再沉默,我四处游荡,失却故乡。”

“所以我一直奇怪阿修罗如此执意地找你做什么,你看……”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一张黄色的纸幡,上面写着列枫的名字,“……他已传出盂兰贴,令天下怨鬼一起四处寻找你,他倒底是为了什么呢?”

“偏偏你又是一个没影子的人。我都掐算不出你的行迹,如果不是碰巧因为修、罗两家的事,修一平焚烧了我当年留给他太叔祖的灵符,我都找不到你的行迹。连阿修罗也找不到,所以,他才不惜大费周章,在本市建立了这个‘重叠大阵’起来,就是为了搜寻你的行踪。你能告诉我,他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也许他不是在找我,而只是在找修、罗两家呢?”

孟行夫猛一摇头:“不,修一平他们修、罗两家和阿修罗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他们只是阿修罗在人间的两姓奴仆,几百年前,因为跟阿修罗订约,才改了这两个姓。阿修罗告诉他们冥界已经易主,死亡将不再沉默,威胁到了他们生的利益,他们才不得不卖身投靠的。阿修罗交给了他们一本《六约》,六约四章,简称六四,还托给了他们他自己的妹子。”

“他的妹子阿芙蓉极难供养,她一向需要最奢侈的环境才能成长。为了养好她,修、罗两家这数百年来不知花了多少钱,所有对弱者的盘剥几乎都用在那上面去了。直到几十年前,他们的后人不再信《六约》,因为发现那盆花实在太难养了,几乎要倾尽他们所有的家财,他们才把那花用黑布密封,封于密室。他们现在受到的恐怖追杀只怕不是阿修罗发出的,而是为了背约,在阿芙蓉重新苏醒后才发出的。”
 0   2006-06-13 11:13:4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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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找他们的是阿芙蓉,而不是阿修罗。阿修罗在找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列枫已经听呆了,听到“花儿”两字时,更是神情耸动,疑声道:“花儿?”

可孟行夫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听他喃喃道:“我知道,阿修罗这些年来,一直在修炼自己的利器。因为,他虽然反出地藏,但这一直是在地藏王的休眠期内做的。只有他知道,地藏王沉默的力量会是如何巨大。在他们以前的几次较量中,四次冰河期的灾难每一次几乎都彻底摧毁了阿修罗的力量。地藏王一旦苏醒,到第五次冰河到来,就算集阿修罗与阿芙蓉兄妹之力,他们也将无法与之对抗。所以他一直在修炼他的利器。我要知道他找你跟他的计划到底有什么相关,这也是我唯一一个救出我那老婆子的机会了。”

天边的黄昏挣扎了下,在沉沉的越来越重的灰冥中释放出最后一点昏黄,如孟行夫说到他“老婆子”这三字时,也于苍老中露出的一点难得的温柔。

列枫已经听呆了,忽听孟行夫叫了一声:“不好!”

列枫抬眼一望,只见山脚下,那城的重影似乎轻轻移动了一步,几乎就要与原来那本相完全挨合了,只听孟行夫叫道:“忘了时间了。一到入夜,这重叠大阵是有叠合清算之力的。如果这重叠大阵一但完全重合,会生出万般险象,阿修罗的力量就可以肆行人间,以整个天地为盂兰界的道场,到那时,你我都是绝对逃脱不了的了。”

耳边隐隐有一片呼啸之声,那是一整个城市移动的声音,内里裹挟着所有的人间气息:晚饭炒菜的香味、夫妻的口角、街上的车铃车、与政客间的漫骂……一切都混合在一起,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向山顶可以听到这种声音的两人压至。

孟行夫喃喃道:“三天,最多三天时间。”

忽然他一拉列枫的手:“快退!”

别看他老,劲儿还真大,把列枫一下从刚才坐的石头上拽了下来。列枫屁股刚刚离了那石头,只听到身后轰然一声,一块影象之石已轰然地砸在了原来那个实景之石上。电光火闪,耀眼一片。

列枫惊出了一身冷汗——在这样的力量下,万物之中,又有何可挡?只怕不尽为齑粉?

就在这时,危机遍布之刻,只听孟行夫边抹汗边说道:“刚才我光顾说话,忘了时辰,旧的结界已散,新的结界现在难布了。阿修罗已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咱们只怕不好!”

列枫将眼向四周望去,只见树影幢幢,山石磊然,但一切的一切,居然跟适才山脚下的城市一样,俱有重影。

那重影还在移动,那是整座山在移动,他们还站在这山上的草木树石间,这一场叠合,只怕不倾刻间就要了他们两人的性命!

就在这时,孟行夫拉着他又险险避过一株树的合影夹击。可列枫的手腕上,忽发出了一圈朦朦的光。

那光他先还没看到,孟行夫却注意到了。他“咦”了一声:“你带的是什么?”

列枫紧张得还没来得及答话,只见又一块巨石迎面滚至,他躲闪已不及,身边的孟行夫却忽高叫道:“掳起袖子,快掳起袖子!”

列枫猛地一抬臂。他用力极猛,袖口的扣子都被这一崩猛地崩掉了。袖口褪下,只见他腕上一串朦朦的光猛地强烈了一些。那块击来之石巨大如轮,已扑到列枫眼前,可触到猛地升起的那朦朦的光,忽然粉碎,倒退而回,结成虚影,在一两秒的时间内起码是凝立不动了。

列枫忙忙逃开。

孟行夫的脸已巴到他的手腕上,口里喃喃道:“舍利,居然会是舍利子!你怎么会有它的?一共还有七颗,而且都是小指骨的舍利。这还是一个人的,而且还不是一生所结的。这可是最难得的‘七乘’级别的舍利了!我们有救了,我们算有救了!”



实影之径与虚景之径分分合合,有好几次,孟行夫都陷到夹径里,被卡住了脚腕,好在,在舍利珠的照耀下,他还是拨出了。

只听孟行夫一边挥着冷汗一边道:“这一劫到来,阿修罗的法力是越来越强了。真不知他这次会不会成功。到下一次冰河期前,他是否已能拥有绝对的能力来对撼地藏王那无边的沉默的力量。我现在更加确信了,你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他要修炼的绝品利器,也一定会与你有关的。”

好容易,他们才逃到山脚下。孟行夫已满脸疲惫。他疲惫地望着列枫,轻舒了一口气:“今天总算活着下来了。”

“我老头子也累了,要歇歇。三天之后,我会找你。我要用这三天时间,推算下你那几乎万难推算的前生。你怎么会有一串佛骨舍利?你又怎么会结缘于一场魍然,这一切都太古怪了。”

“也许,我只要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就有了可以对付阿修罗的方法。也许……”

说着他顿住了,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和我的老太婆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见面了。”

列枫静静地望着他苍老的脸上那一点几乎难辨的温馨之色,象万桶苦咸中终没有化尽的那一点蜜糖,心中也有感动。

孟行夫的眼神如同在望向黄泉。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尴尬笑道:“唉,让你见笑了。我总舍不了跟我那老婆的那一点依恋。我虽很惨,但这点我比你强。你跟你的那个罗琦……”

轻轻一叹,他没再说下去。拍了拍列枫的肩,他叫道:“年轻人。”

列枫一抬头,只听他说道:“你的命象不太好。有些真实是不该让人知道的。但偏偏,你都知道了。有些真相,本该到走到绝对沉默的那天才揭穿的,但你在演出没结束时就提前揭开了幕布,看到了后面凌乱的真相。”

“你这样的人,就算活出局来,这个世上,只怕一切欢乐,都将被你看穿。而这场人生,无论事业、还是罗琦,对于你来说,终不过是已无需求索的一场空欢……”



9、七世僧



难道所有的一切对于自己真的都终将是一场空欢?

门口的遥控锁旁边,列枫按下了罗琦的门牌号码。

对讲机响起,是罗琦那用来迎客的极有甜度但没有一丝内容的声音。

罗琦平时的声音总叫列枫想起生物学上的左旋糖,它很甜,但没有一丁点儿你可以吸收到的营养。

列枫哝着鼻子说:“罗琦,我现在想见你。”

可能为这些天经历的一切都太复杂、太不可思议了,列枫现在只觉得很空、很孤独。他不想独自一人再来面对这样一份空。不管怎么说,这个城市里,罗琦是自己最熟悉的一个人了吧?

现在,他想要她陪他。



罗琦独住一套复式公寓。她曾笑着刮着列枫的鼻子说:“看看我这样的女朋友,房子我都替你找好了。真要娶我的话,可真是一点负担都没有。”

是一点负担都没有。列枫环顾自周,觉得一切都很齐全,他是完全可以入赘式的光身入户了。

如果需要,衣橱里罗琦甚至可以为他张罗好全套衣服。只有一个条件,随时随地,他都不能丢罗琦的脸。而且,他只怕也不能带任何一样东西进来,起码没经罗琦的同意与选择,他不能带一张用惯的桌子、一把坐得舒服的旧椅与诸如此类他所习惯的、但罗琦视之为不上档没品味的东西进来。

——那会打破这个小小天地的“格调”与“协调”的。

列枫忽然很后悔上来。

罗琦穿着件真丝睡衣,她有些疑惑地望着列枫。列枫很少主动到她的这个公寓来。然而,疑惑之中,她的心里象已有了答案:那就是,这小子很坏——这么晚的时候,他来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他还能想什么呢?

她想着列枫的“坏”,似乎那“坏”很有传染性,那“坏”也就坏到了她的眼睛里。很迟了——他们拍拖已两年,无论怎么说,这时才来,也算很迟了吧?

罗琦这么想着,就拿着大肚的玻璃凉瓶给列枫倒水。真丝的蓝色睡袍的岔微微分开,露出了一点修长的腿。列枫看着她的神色,忽然有些后悔不该上来。

但、已经上来。

一切事情都象必然的,按不言而喻的情节发展。今晚的列枫,很寂寞。他忽然很想知道罗琦是不是真的爱着自己。每个平常的男人说起来都是一样的,他们可能并不爱一个女人,但往往会想去验证那个对自己还象有点青目的女子到底爱不爱自己呢?那里面有一种瑟缩的好奇,在觉得整个世界荒凉如斯后,没有机会去触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点爱念,只有探究别人到底有没有对自己的爱,才是唯一能做的对自己的解救了。

列枫忽然想起:有一个哥们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上了那个女孩儿的床,他就是想知道对方是不是爱自己……那是刚好毕业一年,三瓶啤酒后,那个哥们儿跟列枫讲的他的故事。

列枫听完了后,当时问他:“后来呢?你的结论是什么?”

那个哥们一摔瓶子,咧嘴苦笑道:“后来?后来就知道自己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简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操蛋。那答案我知道了,但那答案对于以后的事来说,又有什么相关?”

有了这点前车之鉴,列枫也就没有凡俗得真想如何如何。他只是想看到一个人,和她坐在一起……就是这样,在这样的时候,生命做为背景在身后一团乱麻地纠缠着,什么也不说,跟一个人就那么地坐在一起。

但这时,音乐来了……

歌是徐小凤的。徐小凤的声音总象响在一个酒廊,窗上、地上挂着铺着厚厚的、软软的窗帘与地毯,颜色并不纯净,因为光线的暗,辨不出、也分不清是干净是脏,但就是给人感觉以一种縻软。象黑沉沉的,没心没肺的中酒,中了酒后的歌声铺成柔软的毯,要往那个传说中的老上海延伸去……百乐门,没心没肺的百乐门……“夜上海、夜上海”……一整个战后的夏季的花开了,没心没肺,喧喧闹闹地开了。但歌声的位置并不靠前,徐小凤的声音就算怎么沉厚,却还是背景音,浮在管弦乐后面,上面衬着一个华丽衣裳的女人,纤秾有度,华贵的衣服被奢侈豪华的她无所顾忌的几番无意、几近放纵地溅上酒渍,掺合上她鬓发上的花香,袒陈开一个痴肥而充满肉欲的身体。

开到荼蘼,这样的歌声,也不过是一夏一夏的花都在战火后荒废地开到荼蘼了。

捧着酒走过来的罗琦,一步步,一肉肉,衣与人俱颤,又怎么不容人……醉倒荼蘼呢?



那三天的时间给人的感觉是如此即短又长,即、硬……又、软……。原来硬生生向生命讨要的快乐换来的就是这样一次次本无所谓快不快乐的松软。

酥酥的床垫内,质量上乘、刚硬无比的钢丝曲蜷成旋,刚硬而振颤。麻麻的感觉一上来,就可以忘却整个世界的麻麻癞癞。床罩上的花象是会变,你才说“露滴牡丹开”,一塌糊涂下来,所有的花就都谢了,流哭流涕地萎缩,象一张张吸过阿芙蓉、瘾又上来、涕泪纵横的脸。
 0   2006-06-13 11:14:2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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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枫也不知道这三天的间间是用什么来计量的。他只觉得,他三日一梦,梦了三日才醒来,醒来时,遥遥地听到楼梯间里传来如此深情以至煽情、但多少还有一点初心的歌:……

共你有过最美的邂逅,共你有过一丝风雨忧愁;共你醉过痛过的最后,道我为你相思依然未够……

那歌声响起时,列枫就醒了。迷登登地、醒得还不够彻底。

这时,一长窜的敲门声响起。

身边的罗琦一惊,向列枫露出一个縻软的笑来。

“谁会这么杀风景?”

她软软地说:“欢畅还没够呢。”

列枫艰难地笑了下。然后突然惊觉:在罗琦这个高尚住宅小区里,有谁能不通过对讲门铃,直接上楼敲门呢?

门外忽响起了孟行夫的声音:“列枫,醒醒、醒醒!”

“我不知道你现在以为自己在哪里。可我可以确定你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阿芙蓉,听着、你身边的是阿芙蓉!你并不是跟罗琦在一起,你身边的人是阿芙蓉!”

“快醒快醒,你陷入了阿芙蓉利用的她哥哥布的重叠之阵了。”



列枫突然一睁眼,然后只见身边罗琦正在颤媚地笑着。

罗琦该不会这样的笑吧?列枫猛地跳起,身边感觉到罗琦伸手来抓。但列枫一蹦,那缠来的手腕碰到他戴着腕珠儿上,一下被被扯断了。

列枫刚还一惊:他恐惧地想着,一个刚跟自己欢爱过的女子,手怎么会被自己扯断?

一点縻香弥漫,列枫只看到自己手腕上跌落的一条翠蔓。

他不及回头的奔向门口,地上滴落了几点浓绿的汁液。

他手握住门把,拉开了。

门外是孟行夫的脸。

而走廊,不是罗琦那套公寓的走廊。廊灯惨白白的,四壁净立,地面干净已极。

——列枫脑中一轰,这是他实验室外面的走道啊!

然后他缓缓回头。

床帐俱萎,露出了本相。墙上那一面镜子忽然破裂,四处飞散,化成了一排排的玻璃器皿与插在木架上的试管。

这是他的试验室!孟行夫所说没错,连这几天他不觉快乐的欢软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空欢。



然后列枫低头。

他的手腕上缠着一根绿色的叶蔓。原来他刚才挣断的罗琦的手就是这个。

他抬头向窗台上望去,只见那盆罂栗正张红颤艳地笑着,似乎得意得忍也忍不住地要笑出声来。

……一盆会笑的花。

花一笑,它脸上的红就更妖了。红一妖,她就被自己逗得更加自娱自乐地笑了。然后列枫手腕上的残蔓猛地飞起,似被那盆花儿招摆的叶子叫回的似的。

一叫回去,那残菀就又长在那花的断叶处了。三片叶子一齐抖动,象是在欢快地拍手。列枫凝目望向那花儿,一顿一顿地道:“原、来、你、就、是、阿、芙、蓉!”

那花儿忽然开口说话了:“没错,我就是阿芙蓉。”

它咂着嘴地道:“你这里真好呀,真香,比修一平他们家以前对我的倾力供养还要好很多,这里真的有好多好多吃的呀。”

列枫闻言才向四周望去,才吃惊地发现,几乎所有的试管都空了,无论是做清洁用的盐酸硫酸,还是培养器里的毒株,原来都已空了。

那花瓣上的唇一样的边沿颤了颤,蕊儿象几根灵巧的舌头一样的舔出来,在唇边一样的花瓣边舔了舔:“真好吃!”

她的声音象有些害羞。

列枫惊呆了,他猛地掏出裤子挂钩上的钥匙,打开了巨大的冷藏柜的门,那里面都藏着极重要毒性也剧烈的最要命的毒株。

但那个声音响起,很不好意思似的说:“别看了,那些、也叫我吃了。”

柜子里是空了——列枫不可思议地回过脸。却听那花儿道:“人家好喜欢你。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上了你。怪不得我哥哥会叫人四处找你。可我不会告诉他,嘻嘻,就不告诉他。你是我一个人的。罗琦那小姑娘凭什么拥有你。我抽了她一巴掌,如果不识相,我会叫她花脸的。”

然后她的声音忽转甜软:“枫,这几天高不高兴?我用尽了所有的法力,把整个世界的縻醉都给了你。还没有哪一个男人,不想有这种待遇。”

说着,红影一扑,那团红直向列枫的怀里扑了过来。

“抱抱。”

那声音小声地说。

列枫双手一推,他腕上的珠儿发出一层隔绝的光。那红影就被它推回去,倒行得恍如一场“虹移”。却听那花儿冤恨地道:“是它,就是它,没让我真正完全拥有你。可让我喜欢的,不正是好象永远不可能完全拥有你这种感觉。你是个有性灵的男人,这个世上,我还没见过象你这样拥有完整性灵的男人。”

列枫根本没听清它在说什么。想起这几天的縻软,想起这好无来由的空欢,看着这冰冷冷的泛着“科学”气味的金属与玻璃填充的实验室,真是好无厘头啊!列枫忽然的泪流满面。

他、二十三年几乎没哭过的他,泪流满面。



这样的泪这样滑掠而过,几乎阅尽整个人间世所有欢乐苦难的阿芙蓉也不能了解。

所以她呆了呆。

就在她呆的那一瞬间,孟行夫忽然一把抓住列枫,另一手猛划,在瞬间就燃起了三道符,又以掌心行决做印,做出了七八个结界之印,猛地组成了一个瞬间极为强大的结界,带上列枫就走。

那是孟行夫的爆发。但这样的爆发,就算阿芙蓉在惊诧之间,一时也闯不过。

孟行夫在结界中使用了瞬间腾挪,他和列枫身边的光景极快地在换:商店、餐馆、街道、学校……最后停在了东湖水畔的一个草坪边。

才一停下来,孟行夫就以袖拭汗,口里不停地道:“好险,好险!”

列枫还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孟行夫已说道:“我们时间不多,只有尽快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了。费力三天,但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你是我的机会,要救我老婆子,我也只有不多的机会了。”

他忽然握住列枫的手腕,用手一颗一颗地数着腕上那不规则的珠子:“一、二、三、四……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是阿难!”

“什么阿难?”

这名字列枫是第一次听到,可不知怎么就有点熟稔感。

只听孟行夫自顾自地道:“我想不通的是,早在莲劫界前,最后的一班苦海慈航开出时,所有的修真之神不是已尽弃此岸而归彼岸了?你做为一个修行无碍、得开顿悟、幸得大成者,为什么没随着诸佛修者,尽归彼岸?他们久已放弃了这个毫无信念的人世间,自结善果去了。你为什么没离开?”

“你怎么会没走?传说中的你已经走了的呀?你看,你手上戴的舍利环,这成了你没有舍弃人世的唯一明证。在诸佛修者已尽登慈航后,你独留人世,至今已轮回七世。这一颗颗指骨——传说阿难修行的是‘指心’一脉,都是你自己的舍利呀!”

“它们是你这七世七劫每一劫应劫脱身,每一世坐化亡故后留下的余念。它们凝结了你从前的所有灵力,与经历这七世七生也没有淡化的‘完我’,你真的很不简单!”

“原来这世上还有的一个‘完我’!随珠和璧之后,真是仅见!我算过了,你的前七世,每一世你都是一个僧人。你是一个七世之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来,又在等待什么,抑或是在寻找什么。是不是你想要找的东西七世七生都没找到,所以,这一生才甘愿自弃性灵,想真的通过死亡化解,去到就是佛界修者,莲华子弟也无能参透的地藏之中寻找那一机的偶然呢?不然,如你所说,为什么这串腕珠儿你都放弃了,直到现在,你都不知自己是谁了?”

孟行夫猛地揩了一把汗。

“除了前一世的你,大概没人能给得出答案。”

他看着怔忡着的列枫,叹了口气道:“但我终于猜知了阿修罗为什么要找你。你的愿念没错,但你算错了时代。地藏之内,冥界已变。盂兰登场,阿修罗要找你。你想进入地藏,但你也是他所最渴望的可以用来修炼的对付地藏王那无穷沉默伟力的最佳利器材料。我跟你说,你真的真的很危险。”

“我来帮你,我帮你开启地藏之门,你不用等待死亡,就这么直入沉默之源吧!”



10、地火



“这一个地方,曾经名叫桃源。”

一地废墟中,孟行夫喟叹地说。

他们站的地方四野荒凉,四望只见断井残垣。一个孤零零的烟囱上挂着一缕凝固的烟。这里的空气都是死的,所以烟可以以灰尘的形式凝固在空中。列枫与孟行夫的脚步踏入这个村落后,乌沉沉的天幕上,那缕烟忽然萎然凋谢。

“那日、阿修罗的地火烧遍了整个村庄。”

孟行夫双眼空空地说。

象是对一场战役一场屠杀好久以后的总结。

最后的炊烟在这句总结后、在战火烧焚过不知几百年后,就这样突然萎谢了。

象一段历史终于获得了一个总结后、无奈而悲伤地谢幕。



列枫身边的土墙上印着一个掌印,那掌印向下划出一道抓出来的裂痕,似是一个人曾在这里拚死地挣扎过。

而那残墙因旧日的火光已被烧成了陶土的质地,孟行夫的手掌碰到哪里,哪里就发出空空的回声。

孟行夫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手掌下一下下触抚的象全是回忆。

“我和孟婆就是这个村子的村民。”

“这里,就是桃源了。想当年,这里是那些遗世并且忘世的人居住的地方。孟婆那时还会唱歌,黄泉的入口处,是她洗衣的地方。时间在这里经过的脚步总是悠长而缓慢,好久,奈何桥上才会走过一个人。孟婆一个个地数着,就在那里唱着数羊的歌儿。”

“原来这个村口本来还题着八个字,那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里的人对行走过奈何桥的人多少都会有一点怜悯的。孟婆就会在奈何桥边送出一碗碗的汤,那汤就都是这个村子里熬出来的。”

“可有一天,这里一切的景象都就此改变了。”

孟行夫的声音忽然凄厉起来,他扶着村口那个原先的牌楼,唇角边惨笑着说:“你想象不出当时的惨象,那会是怎样一种残酷而壮丽!”

“阿修罗从地藏中反出来后,他所最痛恨的就是遗忘!他的忿恨一时还无法撼动得了地藏,又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所以就全针对上了奈何桥边的那一碗孟婆汤。”

“那一天,没有面目的阿修罗站在村边狂笑着。他手下收集的冤魂怨鬼们冲进了这个村落,开始了焚烧与奸掠。”

“‘忘怀,我看看在你们都变成冤魂后,又怎样来用你们的大度来忘怀?’阿修罗这样的说着。他黑色的袍遮住了这个冥界与凡间交汇处桃源那本来清纯明净的天。我眼看着他手下以一根‘怨铁’链子把孟婆拖走了。村子边所有的草木在那一刻蒙上火灰都一时枯萎了,却有一朵花猛地开了出来。”
 0   2006-06-13 11:17:3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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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06-13 11:07:36  回复

回复/评论:地藏之一: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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