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开电脑时我看了一眼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如铅。还只是初秋时分,院子里的梧桐就开始落叶了,枯瘦的躯干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我不喜欢秋天,秋天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那些脆弱细小的生命在凄冷的秋风中悄然消逝,腐化,沉入泥土。
好在我可以上网。有的人上网是为了玩游戏,有的人上网是为了聊天,我上网则是为了写小说。在网络上,我为自己描绘了一副幸福美满的形象,有温柔可爱的妻子,有刚刚半岁的女儿,生活琐碎而快乐。但实际上,我是个自闭症患者,没有妻女,一个人独居在老家的祖屋里。
我写的小说中的人物,多半是些心理阴暗的角色,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为了自己的欲望千方百计置他人于死地。令我意外的是,这些涂鸦作品在网上居然蛮受欢迎,竟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孩喜欢,对我这个独居的男孩是个莫大的鼓舞。
因此,我也偶尔在网上聊天,但对象多半是那些我能视频的美女,至于我,则深深地隐藏在虚拟的网络中,让人无法窥视。有时,被熟悉的美眉逼急了,就让她们看我上传到网络中的唯一一张艺术照。那张相片中我身着华丽的金黄色唐装,左手书法折扇,右手竹篾鸟笼,帅气逼人。
文学修养与英俊外表,是我在网上交往女孩的杀手锏。
晚上七点的时候,楼梯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叫声。我知道,小静来了。
小静是我的表妹,与我同族,血缘关系却要追溯到五代以上。所以,这个表妹,叫得比较勉强。好在农村的风气就是这样的,久而久之,我也习以为常。
小静是来给我送晚饭的。我一向懒,也不喜欢外出见人,住在祖屋的这些日子里,一日三餐全是由她做好送来的。
“表哥,你又在上网?”小静幽幽地叹了口气,放下饭菜。
我在网上与几个美女聊得正欢,手忙脚乱,没时间理她。对于我的态度,她也习惯了,静静地坐在一边,睁大眼睛望着电脑屏幕里不断变换的美女视频。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没有离开电脑的意思,小静忍不住了,催了一句:“趁热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停下手,转过脸来,盯着小静看。小静的脸上闪过几丝慌乱,坐得更加笔直了,似乎在掩藏些什么。
小静也是个美人胚子,身材窈窕,肤色白皙,眼若秋水,说话轻声细语,给人一种很文静温柔的味道。可惜她小时脸上被开水烫过,右脸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红褐色疤痕,触目惊心,把她的整体形象全破坏掉了。
看着她故作从容的样子,我心中暗自好笑。可怜的丫头!她的心思又怎能瞒过我呢?她一直在暗恋我,可我只能假装不知道。
想到这,我有些于心不忍,开始吃饭。说是吃饭,其实就是把饭菜往嘴里塞而已,我从不愿意在吃饭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花费太多的时间。
才几分钟,我就把饭菜席卷一空,然后继续我的网络情缘。小静整理完碗碟,顺便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也收拾好准备带回去洗。
临出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提醒我:“明天姑姑会来,你自己注意点。”小静说的姑姑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十分严肃的外科医生,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看到她笑过,即使在我面前,也是一副冷冰冰阴郁沉沉的样子。
一想起她,我的头就开始痛了,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别人说的那种母亲特有的慈爱和蔼呢?
2
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梦到了一个女孩,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梦中的女孩清纯优雅,不施粉黛却散发着一种清新自然的气息,清得如水,纯得如雪,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仙女,从古典唯美的仙境中缓缓飘来。
令我震惊的不仅仅是她惊若天人的容颜,而是我对她有种极为奇怪的感觉,似乎早就相识相伴过,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感到亲切自然。
即使在梦中,这种感觉依然如刀如刻,烙印深深。是的,我熟悉她的身影,熟悉她的笑靥,熟悉她的眼神,熟悉她的味道。
梦中的女孩对着我微笑,满园的春色在她眼中灿烂盛开。我欣喜若狂,迎了上去,张开双臂紧张而兴奋地拥抱着她。她的娇躯微微颤动,清香柔腻。我看到她脸色红晕羞涩地闭上清澈灵动的双眼,埋首我怀中,轻声呓语。
时间凝固,万物静止。我与她投入忘我的幸福之中。
然而,好景不长。
突然,凝固的时间加速运行,静止的万物风起云涌,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她从我怀中抬起头,眼神不再柔和,转眼间充满了痛苦绝望,张着口,想要对我述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生命的色彩从她身上一点一点地褪去。她的脸色,不再红润娇艳,渐渐发白,白得心悸。她的娇躯,开始变得僵硬冰冷起来,沉重无比。
我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即使在梦中,巨大的痛苦依然无情地刺入灵魂深处,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瞬间湮没了我所有的感官功能。
是的,痛,很痛很痛。
我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眼睁睁地看着我心爱的女孩生命在我面前慢慢消逝,化为虚无。她的眼神,是如此痛楚,一直向我发出求救的信号,但我却无能为力。
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淋,心绪沉浸在这个可怕的噩梦中,呆呆地坐在窗棂下望着清冷的残月思索。
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位女友?她的生命是否真的如梦中情景般痛苦地消逝?不然,我何以会有那种特别熟悉的感觉?不然,她的眼神又何以如此逼真?不然,我又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痛?仿佛撕心裂肺般,真实得可怕。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那个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但我一思索,头就疼痛不已,都是那场该死的车祸造成的。几个月前发生的车祸将我的记忆撞得支离破碎,虽然医生说只是暂时性失忆,但现在我仍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3
母亲是开着一辆奥迪小轿车来的,这在老家村子里还比较少见。身为省城名医师的母亲,不时为村子里的亲戚看病住院提供方便,所以家族的亲戚都很尊敬她,特意安排小静照顾独自在祖屋静养的我。
每个星期六的上午,母亲都会来老家祖屋看我。这天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画画,难得的没有上网。
“最近感觉怎么样?”母亲淡淡地问我,语气如平常的医生询问病人般,没一点感情色彩。
我随口应付:“还好,身体没什么,只是记忆还很模糊,回忆时总会头痛。”“好好调养吧,少玩些电脑。小静,你盯着表哥,别让他对电脑时间太长。”小静在后面“嗯”了一声,怯怯地望了我一眼,帮我解释:“表哥现在定时休息,玩得很少了。”这就好。母亲点了点头,心情似乎好了些,饶有兴趣地靠近我,问:“你在画什么?”“我在画人,你要不要来欣赏一下?”我抬起头来,对着她诡笑。
今天一大早,我起床后翻箱倒柜,搜寻相册、书籍、电子邮箱、抽屉里的书信等,把祖屋几乎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任何有关梦中女孩的信息,仿佛她从来不曾在我生命中出现过。
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中说,所有的梦都来源于人类现实中的欲望。直觉告诉我,梦中的女孩与我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我爱她,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我相信自己的爱,这种爱,指引着我轻易地画出她的容颜,栩栩如生。尤其是她的眼神,在我的画中将那种清纯优雅表现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
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画了。现在,我只想知道,母亲看到这个女孩会怎么样?
母亲看着我出生、成长、生活,知道我的一切,却从不肯告诉我。甚至,我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自己将孤独当成一种习惯。有时,我都想问她,我的自闭症,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她后天造成的?
果然,母亲一看到这张画脸色倏地变得惨白,身子也似乎站立不稳。从她的眼睛里,我清楚地看到恐惧、疑惑、痛苦等各种复杂的情感交集混杂在一起。母亲一定认识这个女孩!她知道我与女孩之间的一切!
“妈妈你怎么了?我画得还好吗?”“没什么,画得不错。”“那你认识这个女孩吗?”“不认识!”母亲在说谎!她的眼神一直在躲避着我。一向坚强冷酷的母亲竟然也会慌张?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竟然有种报复的快意。
这天上午,我不断地将话题往我的油画上面扯,借故与她讨论我画中的女孩模样。母亲终于坚持不住了,找了个借口匆匆溜回省城去了。以往,她至少要留下来和我进晚餐才走的。
送走母亲后,我发现小静也悄悄地溜走了。在我追着母亲咨询油画的时候,小静的脸色也是苍白惨淡的,难道,她也知情?
4
几天后,祖屋来了一男一女两名警察。男的四十多岁,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女的二十左右,英姿飒飒,看样子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她们能找到这里来,也不容易,听说很是花了些日子,转过几道弯才打听到我在这独居。
男警察告诉我,一位女孩失踪了,据她身边的朋友说,我是她很亲密的网友之一,两人经常秘密约会。
我理解男警察的意思,他的语气虽然婉转,意思显然是在怀疑我。我没有说什么,回房间把病历翻了出来,扔给男警察看。
“暂时性失忆?”男警察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女警察也凑了过去,接过病历翻看。
这时,温热的阳光从窗棂间铺陈下来,映在女警察的头上,被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白芒芒的扎眼。
我怔住了,一缕记忆的碎片从我脑海中飘过,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无法把握。
我迟迟疑了一下,还是微笑着说了出来:“这位女警官,你能否将你的发夹给我看下吗?”女警察显然涉世未深,脸色有些发红,对我这个要求迷惘不解,转眼去望男警察询求意见。
我对她解释:“你的发夹,可能对我恢复记忆有所帮助。”男警察微微点头,女警察解下发夹递给我。
这是一个蝴蝶形状的粉红发夹,蝶翼上镶嵌着无数细微的蓝色水晶,古典瑰丽。突然间我有种错觉,这个美丽的发夹,我曾经也拥有过一个。
“这发夹,让你想起了什么?”女警察小心翼翼地问我。
“没什么,你们有那位失踪少女的资料吗,我想看看。”翻开警察带来的资料,那张熟悉亲切的脸猛然跃进我眼中,一下子击懵了我。
失踪的少女,就是我梦中的女孩!照片中她用的发夹,就是我手上拿着的这种,怪不得我看着发夹有种异样的感觉。
资料上显示,女孩叫方雪儿,现年十七岁,省艺术学校的在校学生,舞蹈专业,喜好文学、影视、上网。家教甚严,在学校没有男朋友。据她的同学透露,她在网上有一个非常要好的男性网友,曾经见过面吃过饭,瞒着家人一起旅游过。警方从她的QQ中调出她的聊天记录,怀疑这个网友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