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阿尔夫·安德森
起初,丹尼尔以为是气候的原因。
他和海伦最近刚迁入他们的湖边新居,一所真正的早期美国式建筑。在丹尼
尔的想象中湖边的气候会湿润些,可事实正好相反,空气十分干燥,好像湖把所
有的水都封固住了。
丹尼尔试用过海伦的润肤剂,可他的脸皮还是越来越干。
没过多久,脸上的皮肤摸上去就像牛皮纸一样了,随后则开始脱皮。
丹尼尔正照着镜子,小心地揭去脸上那层层剥落的皮。
海伦正在花园里拔着金鱼草花中的杂草,她抬起头来说,“一定是年纪大了,
亲爱的。”
丹尼尔抬头扫了一眼,她身后是湛蓝色的天空和湛蓝色的湖。
“皮肤干燥,当然”丹尼尔答道,他妻子那一本正经的腔调使他感到有些不
快。“不过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为解释他的意思,他把那只捧着脱落下来
的干皮的手伸了过去。
“把那扔掉!”海伦皱着眉头说。“你捧着那些干皮像捧金子似的。”说完
她重又精力充沛地干起花园里的活来。
“随你怎么说。”丹尼尔说着站起身来将那把干皮扬到空中。不时吹来的干
风卷起了他脸上掉下来的那些苍白的皮屑。
“这不大对劲。”丹尼尔摸着自己的脸说。他的脸被风一吹变得又紧又硬,
像个胡桃。
“很多事都事出有因。”海伦对着被翻弄过的土地说。“我们是在适应一个
新环境,你懂吗?一种精神上的调整。我们的身体很快会适应的。”
丹尼尔瞪眼瞅着海伦无话可说,明知她也许是对的,可胸中难免对她讲真话
时的那种麻木不仁的神情有些气恼。也许他最好是进里屋去把一切都忘掉。
晚上,他们一起躺在卧室的床上。海伦望着窗外,一群黑色的鸟儿从远处一
棵树上飞起,追逐着它们自己飞越湖面时的影子。
“海伦,”丹尼尔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感到压抑的沉默,“你最近还常做
梦吗?”
海伦望着他,眼光一闪。“最近没做梦。”她边说边用手指指着房子和天空。
“现在我们在这儿了。”
海伦有好几个月一直梦见水。
循着她的梦,他们才来到这儿的。
丹尼尔试图不去想它,又发现自己办不到。他已不再从脸上往下揭皮了,这
是意志上的胜利,然而皮还是照样掉下来。
早晨起床后,他的枕头上会留下一层白屑。
海伦拒不承认问题的严重性,还把她的冷霜塞到丹尼尔颤抖的手中。
“我知道这有伤你们男人的尊严,不过,用用这个,它会有帮助的。瞧我的
皮肤有多好。”说着她还拉着他那硬皮手去摸她那洁白柔嫩的皮肤。
他开始在晚间涂冷霜了。睡觉时得脸朝上,以免把冷霜蹭得到处都是。他惊
异地想,总得脸朝上睡觉,女人们可怎么受得了。
冷霜也无济于事。每天早晨洗掉敷在脸上的冷霜时,水盆里是一块块与香皂
、冷霜混在一起的皮屑,而脱皮后露出的粉红色嫩肉疼得不敢碰。他的脸伤痕累
累。
他不再对海伦谈及此事。她在心满意足时,对别的任何事情都不在意,而且
也绝不允许任何事情来搅扰她快乐的心情。她现在如愿以偿了,他们搬到湖边来
了。这事他从没完全赞同过,他想念朋友们,怀念那些与汤姆和杰克在一起的夜
晚,还有城市的喧嚣。
她曾说过搬迁能使他们亲近,他们之间的关系当时正经历着又一次低温,已
经好多次彼此觉得无话可说了。
然而,一周后,沉闷的帷幕又在他俩之间拉开了,海伦变得越来越郁郁寡欢。
丹尼尔经常看见她漫步在湖边,双唇在动。她在对风,对浪花讲话,而不是
对他。
丹尼尔用胳膊肘在雾蒙蒙的浴室镜子上擦出块干净的镜面。他缓缓地举起剃
须刀,但他发现自己眼中噙着泪。那双眼睛似乎在深不可测的雾其中说我和海伦
之间的关系千万不能再受伤害了。
他一惊,一滴泪珠从他那有道道裂口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他往脸上涂了些剃须膏,膏体能盖住两天来长出的胡须,却遮不住那张满是
红色裂口的脸。他今天没什么重要活动,外观形象没什么关系。
他朝后退了几步,让腰间的浴巾滑落下去。他轻轻拍着自己的腹迹他近来一
直在健身房练腹肌,以此来排解陷入困境而又一筹莫展的焦虑。
当他把湿漉漉的手从腹部挪开时,一块四寸见方的皮粘在他手上,像一块湿
纸巾。他开亮顶灯。毫无疑问,他的蜕皮已漫及全身,脖子上有一道不明显的皱
皮,好像套着一副皮囊。
他什么时候才能脱掉这皮囊呢?还有,他想知道皮囊下又会是什么呢?
“也许你前世是条蛇吧。”海伦说着,想笑,可脸上分明是痛苦的表情。
“你得去看医生了。”
“不,不。”丹尼尔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皮肤红嫩得像个婴儿。“我决不看
医生。”
“那我只好请医生到这儿来了。”
“如果你这样做,我就去城里找杰克作伴。”丹尼尔说道,眼睛盯着脚下那
些从身上掉下来的皮屑。
海伦站起来,踱着步,然后回过身来,看了丹尼尔一眼,摊开双手。
“随你的便吧。”她最后说,声音很轻很疏远。丹尼尔看得出她其实心里想
的是那个湖。
她去了前厅储藏室,窸窸窣窣地翻弄着。当她从那昏暗的房间里出来时,眼
睛有些不好使。
“来,试试这个浴油。我皮肤干燥时就用它,它的用途很广。”她无精打采
地递过那个绿瓶子。瓶子落在丹尼尔那露着嫩肉的膝上。
他那红红的指尖碰着了她的胳膊,她竟吓了一跳,就像睡着的人突然被惊醒
了似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她充满爱怜地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轻得像鸿
毛。
丹尼尔在浴盆里放了温水。当他坐进去时只觉得像火烧。
他用一只红肿的脚趾搅开浴油,浴油先是呈现出好看的大理石纹状,然后慢
慢扩散下沉,与蓝绿色的水融为一体。
丹尼尔在浴盆里躺了一小时,眼睛凝视着窗外。海伦在湖边漫步,缓缓流动
的银色湖波衬托出她黑色的身影。半个月亮把皎洁的月光洒满湖面。
丹尼尔迅速站起来,拉上窗帘。
他把热水器的开关放到最大量。
怪事儿,他突然不觉得热了,只感到气浪对皮肤的冲击和压力,有一种朦胧
的快感。
他扭头时,听到自己像纸一样干燥的皮肤发出脆裂声,而且在僵化。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躲在城堡里的孩子。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丹尼尔不怎么脱皮了,最后根本不脱皮了。
丹尼尔早晨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换了一身健康的新皮肤。
枕头上没有任何干皮了。他感到不再那么柔嫩,那么敏感了。
实际上,当他在镜子中仔细端详自己时,还真觉得脱皮给他带来了好处。他
红光满面,气色就跟从前做完大运动量锻炼后一样好。
“海伦,我想我终于习惯了这个地方。我的皮肤有这样的感觉。”
海伦正在烤甜饼,她抬起头看了看说:“你的皮肤好像有点硬。不过,我想
是在结痂,不久就会跟新皮一样了。”
有点硬?海伦挫伤他好心情的能力简直无可挑剔。结痂?
而他感到的则是精力充沛,焕然一新。
他的好心境飞出窗外,落到湖上。
他连再会都没说一声就走了。他慢悠悠地来到了放着他们汽船的船坞。此时,
丹尼尔可不喜欢在公路上消磨一个小时。
他要先把船划出一段距离后再发动引擎。这是一次秘密的湖上兜风,到了办
公室就对别人说是轮胎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