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醒了，这一觉好像睡了很长时间。还没等我睁开眼睛，就感到脸上很不舒服，好像插了钢针。看看窗外，又是个艳阳天，火辣辣的阳光正照在我脸上，难怪觉得难受呢。我急忙跳下床，用手抹了一把脸，晃晃悠悠地来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水流却像点滴里的生理盐水，一滴一滴打在水池里，发出响亮的“滴答”声。

我泄了气，看着镜中的自己，发现脸有点扭曲，竟像水纹一样活了起来。那是一道水流，像蛇一样地从镜子上爬过，刚才就是由于水的折射，使我的头变形了。我的脸上立刻写满了困惑，连自来水都没有了，镜子上怎么可能有水呢？

空气开始升温了，一会的工夫，我全身就被汗水包裹住了，痒得要命，好像汗毛孔里正有什么虫子在向外爬着。我立刻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冷饮，刚喝下一口，只觉入口一线清凉无比。

进入四月份以来，好像提前到了盛夏，大街上满是穿着鲜艳夏装的人群。天气的反常太罕见了。我一阵胡思乱想，看着街边化工厂的那个大烟囱，像一张大嘴一样吐出白烟，慢慢消散进浑浊的天空里。

忽然，门铃响了起来，我去开门，是小茵。小茵是我的女朋友，我们是在三年前谈的恋爱。

“怎么，不欢迎我吗？”见我发愣，她笑着提醒我。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说：“怎么会呢？我想你想的都快发疯了。”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小茵轻巧地挣开我的怀抱，说：“我看你是热得快发疯了吧。”

我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冷饮，递给她，说：“你今天不是上班吗？”

小茵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我刚和领导请假，想回家看看。”

“回家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听我妈说，我二姨出事了。”

“什么事啊？”

“好像是失踪了。”

“失踪？”我险些把一口饮料喷出来，好好的一个大活人，除非有人绑架，要不哪有随便就失踪的道理，不过这些话我没好意思说。小茵看出我的心思，一歪嘴，不理我了。

我们又闹了一阵，小茵就要走了，在门口，她忽然扭过头，对我说：“你可别把我忘了，我就在你身边。”

我笑着摇摇头，目送她离开后，心情变得格外好。我们的关系一直都这么亲密，我也很知足。偶然间，我看到地上有一双湿漉漉的足迹，那是小茵刚才站过的地方。

第二天，我接到小茵的电话，急匆匆地赶到客运站。我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候车大厅的门口，人山人海，热浪翻滚。我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一脸茫然的小茵。

“这么快就要走？”我气喘吁吁地说。

汗水在小茵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光亮，她的目光很奇怪，似乎还对这个城市存有一丝依恋，她幽幽地说：“是啊，早晚是要回去的。”

我张开口，欲言又止，其实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只好淡淡地说：“那……祝你一路顺风。”

小茵看起来也舍不得我，也不多说话。车站上人很多，像雨前忙碌的蚂蚁一样，带起一道道热风从我们的脸上刮过。候车大厅里传出响亮而模糊的女声。

一阵沉默之后，小茵看看表，说：“时间差不多到了……我走了。”

“我送你吧。”我忽然感到心情异常沉重，想上前帮着提行李，被她拦住了。

“不用了……你多保重。记住我昨天对你说的话。”小茵最后看了我一眼，一转身，提着行李箱挤进了候车大厅，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望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心里却在想，昨天那句话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我刚想离开，忽然看见小茵刚刚站过的地方，印着两个潮湿的脚印，仿佛正面对着一个无形的幽灵。我心中一颤，压制着内心涌起的恐惧，快步挤出人流。

小茵走后，我有两天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心中很牵挂，于是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得到的答案是关机。我只好再给她的老家打电话，接电话的应该是她的母亲，我叫伯母。

“喂，找谁呀？”

“伯母吗？我是叶冲，小茵在家吗？”

“叶冲啊，你找谁？小茵？”对方忽然提高了音调，把我吓了一跳，听她接着说：“她……她没回来呀！”我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问：“她不是说要回家吗？都走了两天了，您不知道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呀……”

后面她说什么我没听，撂下电话就直奔客运站。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小茵可能出事了。

小茵的老家在乡下一个山村里，交通闭塞。花了三个小时后，就快到她的老家——凤山岭了。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小雨了，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忽然，透过有点模糊的车窗，我看见盘旋的山道上，站着一个人。

“小茵！”我脱口而出，急忙大喊：“师傅，能停下车吗？”

“真是麻烦。”司机嘟哝着，不过还是很不情愿地把车停了下来。我高兴坏了，连声说“谢谢”，飞跑下车，可等我向车尾看去，哪里有小茵的影子。我感到很奇怪，又向盘山路下面看去，还是没有人。路面有些泥泞，我不敢再往前走，这时司机也不耐烦地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催我上车。

我叹了口气，只好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心中十分纳闷，刚才我明明看到她的，为什么又不见了呢？

到了她家附近，我下了车，这时雨也小了一些。过了盘山路，穿过一片松林，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小村落，好像世外桃源一般，村子掩映在浓厚的绿荫下，稍不留神就能错过去。

我只在三年前和小茵一起来过一次，也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找到她家了。还好，按着模糊的记忆，我还真找着了，那是一处由篱笆圈成的院落，和三年前我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如果没有令人生厌的雨，这里一定鸟语花香，别有情致。

我一边看着栅栏底下的那些花儿，一边推开栅栏门，问道：“有人吗？”

很快，传来一阵鞋拖地的长音，一个很有精气神的老婆婆走了出来，看到是我，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来，“是叶冲吧？”

“伯母，您还认识我呀，我就是叶冲，小茵的男朋友，三年前还来过一次呢。”我笑呵呵地说。

“记得记得，虽然你只来过一次，那时我就已经记住你了。”看得出老人很高兴，一张笑眯眯的脸，几乎把眼睛都挤没了。她热情地把我让进屋里坐，端出各种水果叫我吃，可是每一种水果都用一个很罕见的高脚盘子盛着。我看了很奇怪，这不是上供的供品吗？我也不好说什么，拿起一个苹果就大口吃起来。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知道，在小茵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是伯母一手把兄妹三人拉扯大的，两个儿子现在都成家了，在外地工作，偶尔来乡下探望她。儿子都孝顺，几次要接她去城里享福，她很不习惯城市里的一切，尤其噪音，住了没有几天就又跑了回来。当然，这都是小茵告诉我的。

这时伯母问：“你在电话里说，小茵回来了？”

“是啊，两天前她就该回来了，我以为她早在家里了呢。”伯母听了我的话，脸色很难看，沉吟了半晌，问：“那她说了什么没有啊？”

“她就说她二姨出事了，好像是失踪了，她说回家来是想帮忙找她二姨的。”

伯母瞪着浑浊的老眼，“她二姨失踪了？”

“是啊。”我又咬了一口苹果。没想到伯母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看得我心脏都跟着一阵狂乱的悸动，不解地问：“伯母，您怎么了？”好久她才说：“小茵她二姨早死了，十二年前就死了。”

我刚把苹果送到嘴边，咣当一下滚落在地上。

后来，伯母不住地摇头叹息，对我说起了一件事，而当我听完这个故事之后，就开始不住地打冷战。我偶尔会拾起笔写几篇自我感觉还不错的恐怖小说，还从来没有被真正吓倒过，今天却是例外。

“叶冲啊，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要不太对不起你了。”我大大咧咧地一笑：“没事，伯母，有什么事你就照直说吧。”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多少有点紧张，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伯母说：“说出来你可别害怕呀。”我用力摇摇头，“不怕。”伯母见我十分坦然，显出很放心的样子，慢慢道出实情。

“其实，小茵她不是人。”

只说了这一句话，伯母看我的反应。而我也确实不争气，身子一颤，差点叫出来，虽然如此，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我说：“伯母，您不是和我开玩笑吧？”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看她的神情，一本正经的绝不像是开玩笑。我这才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吃惊地盯着她，甚至忘记了去嚼口中的苹果了。过了一会，我说：“小茵不是好好活着的吗？怎么可能——”

“你听我说。三年前，小茵就死了，就在前边山路上，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是个雨天。她本来坐车回来看我的。没想到，车开到转弯处，由于雨天路滑，车子翻下山坡了。等我和她的两个哥哥赶到现场时，她早就死了。呜——”伯母想起往事，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最看不得别人哭，自己也要跟着掉眼泪了。可是，恐惧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一个大大的疑团活跃在脑子里：既然小茵在三年前就死了，那我女朋友是谁？

伯母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语气沉缓地说：“她死后不久，忽然来了一个人，我一看，差点晕过去。那是小茵，她回来了，九年了，她没忘了我，又回来找我来了。后来她真的叫我一声‘妈’，我知道，她还活着！”伯母越说越激动，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不过在我看来，倒更多了几分恐怖，加上这个恐怖的故事，我不禁缩了缩身子，心里在想，九年了，难道小茵有九年没有回过家了？

“后来我问她，你不是死了吗？难道死的是别人？她说，她根本就没死呀。不过，我问她，这几年都去哪了，她却说不出来，好像对以前的事都忘记了。女儿回来就好，我也就没再多问。”

我一直屏住呼吸，憋得自己险些晕过去，等她停顿了一下，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问：“那么，她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究竟去哪了吗？”

“唉，她一直没有对我说。这孩子，心眼多。”

在伯母的指示下，我来到三年前，小茵发生车祸的地点。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许希望能找到些什么吧。

那是山道的一个转弯处，下面就是一道陡坡，如果开车不小心的话，很容易发生车祸。此时雨已经小了一些，我走下山坡，刚走出十几步，猛地一回头，不知是不是神经过敏，我总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可我一回头，大吃一惊，一串脚步就在我的身后，好像是我踩出来的，也好像不是。我想看个清楚，可眼前很模糊，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当天，我辞别伯母，回到了城市，睡了一个格外香甜的好觉。醒来后，我就开始琢磨起来，小茵究竟是人是鬼，她去哪里了。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直一头雾水。

后来，我在大街上邂逅了柳秋石。他是小茵的同乡，和我关系很铁，平时总能聚一聚，喝上几杯。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当下就找了一处小酒馆。一喝酒，我话就多，就把内心的疑惑和苦恼一股脑倒了出来。

柳秋石拍拍我的肩头，“没事吧，哥们儿，大白天说什么胡话呀。”

“怎么了？”我疑惑不解。

“小茵她妈早就死了。”我险些把一口酒喷出来，吃惊地问他：“你……你可别跟我开玩笑，我现在的心理承受力可太弱了。”

柳秋石扭着脸，“不是玩笑，是真的，和小茵的二姨一起死的。不信我带你去乡下走一趟看看。”

我犹豫了，最后还是决定再去一次。这一次，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凤山岭时，木然地坐倒在了山坡上。曾经是伯母住过的地方，耸着一座孤坟，看墓碑上的名字，正是伯母的。

“伯母死了有多久了？”我问。

“十二年了。”

这一切，难道是梦吗？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小茵正向我款款而来。

我呼地站起来，抓住柳秋石，激动地说：“那么小茵呢？她是不是也死了？”柳秋石没想到我会有这种反应，一阵愕然，过了很久才说：“三年前，这里发生过一起车祸，死的人正是小茵。”

我傻了，身子晃了晃，终于重重地靠在了一棵树上，喃喃自语道：“如果我现在的女朋友不是小茵，是谁？”话一出口，连我都被自己的怪腔调吓了一跳。

“什么，女朋友？”柳秋石听到我说的话，吃惊地问。我再次感到了一阵寒意，“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有女朋友呀，就是小茵。”

柳秋石紧紧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小茵都死了三年了，而且，这三年来你也一直没有找女朋友呀。”

我觉得自己就快崩溃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像疯了一样把家里翻了个遍，连一张和小茵的合影都没有，在我的世界里，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个人。我害怕极了，急忙给柳秋石打电话，“秋石，你老实告诉我，这三年我都干了些什么？”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很久，最后柳秋石才说：“我都告诉你吧，反正早晚你会知道的。三年前那场车祸，你也是受害者。当时你和小茵才刚认识不久，她带你回家，没想到就发生了这种事。你只是负了重伤，一直处于失忆中，直到昨天才恢复记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吼道。

柳秋石低声说：“那是因为，我怕勾起你的伤心往事。”

我无力地放下电话，倚在了墙上。原来，记忆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长得像夜的梦呀！

第二天，我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前边的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快步走上前，对方刚好扭头，朝我笑了一下。我险些瘫倒在地，那不是小茵吗……

耳边，依稀又听到她笑吟吟地对我说：“叶冲，我一直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