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彼岸,原来是没有花的。
船过拱桥,视线一下幽暗逼仄起来。木桨规律地击打在水上,泛出和谐的声响,一下,两下,与桥墩下不断起伏荡漾的河水呼应。一朵娇艳的杜鹃花,孤零零地在水中打转,他顺手捞起。端详,紫红色花瓣上有清晰如丝的脉络,诉说花开一季的无奈。他不由起了怜惜的心,细心地拭去花上的水珠,将它藏于袖中。
无想寺到了。
这是一处清净地,没有骚扰,即便是来来往往的香客,也于缭绕的佛烟中静谧。他很满意,借居在寺中寮房,正可免去世间繁嚣,安心苦读。赴京前,算命的相士居然说他及第无望。他不信。刚刚拜访过京中的两位大名士,都对他的文章赞赏有加,答应他递给主考官一阅。说不上年少气盛,凭他十五岁的一篇《东海赋》,他早已名扬江南,如今,不过是补上朝廷的承认罢了。
每天,在无想寺看日出日落,闻钟磬梵唱,他自觉,这就是世外桃源了。他原也不必如此刻苦,但听说岭南居然也有个少年天才,是他折桂的最大对手,只能再忍一忍,过一阵无聊而专心的日子。
但他毕竟不是僧人。大姑娘小媳妇穿梭在佛殿,她们祷告,她们祈愿,为的是家宅平安,还有,求美满姻缘。正和他求功名一样,人世间的欲望,总来得简单直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人,有几个内心盼的不是这些?读书,不过是跳板而已。
眼见,意动,心乱。四书五经里,终读出镜花水月,正襟危坐中,撇不下儿女情长。自打开的窗中眺望,红粉佳人,纤腰细颈……他替寺中的僧人担心,如何抵抗这世俗的诱惑。唇边却溜出一抹笑,幻想殿试及第后携美回乡的妙景。想那清晨早起,凭栏而坐,为心上人画眉点唇,俏语粉颜,该是怎样的乐趣。执笔的手开始飞扬,洒落的墨汁无意勾画着旖旎心事。
可是,此处只是寺院啊。读遍前人笔记,他只能幻想有狐仙或是花神,化作佳人,带着一袭香气,踏月而来。他将与她,聆听黑暗中的木鱼歌唱,在这禁锢的空间舞蹈,为人间再添一段传奇。
群花中忽然飞来一只蝴蝶,钻进他的书香中,打破他的绮思。妖艳的紫色,硕大的翅膀,扑扇出一屋春色。双目迷离,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那紫蝶认得他一般,悄然停在他指尖。
心中一阵惊喜。这小生命亦有灵性,莫非是吉兆?然而他冒出的话却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若是女人变的,便不要走了吧。”
唉,真是痴了,庄生梦蝶情有可原,可他分明清醒。那紫蝶扇了一下翅膀,仿佛回应,让他的心被一拎而起。它翅膀上如有一根丝,牵动,使他恍惚。定睛再看,它一身紫衣,勾勒出流畅华美的线条,滴溜溜在他指尖旋转两圈,像是舞出了一句暗语。
他倏地浑身冰凉。是的,仿佛有件记不起来的往事,紧紧系着他。遗忘令他不安,但探索谜底更让他惶恐。他有种冲动,想挥手赶开紫蝶,就在这时,它轻盈地飞上他的额头,张开两翼,小心地触碰他的发丝。
蝶恋花。它把他当作花了么。或者,它前生真是个女子?
他有点怕这样的相遇,愣了半晌,终究慌然逃出屋去。紫蝶没有跟来,幽幽地在他的书页上静立。
它只是一只蝴蝶。不是吗?跑到大雄宝殿前的香炉下,他才立稳脚跟。目光碰上虔诚求签的女子,是啊,他为什么不求一支签,压压惊呢。
犹疑不定地,倒出一支竹签。
尚未捡起,已看到“下下”两字。果真……如此么,他的手停在半空。
一个僧人替他拾起,瞥了眼道:“施主想问什么?”
问什么?不,问什么都是空,都是错。明知是悬崖,还要跳下去吗?他摇头,意兴阑珊往外走。
那僧人却在他背后自顾自道:“施主的前世,太惨哪……”
他煞住脚步,好奇地问:“此话何解?”
那僧人莫测高深地道:“从这签文和施主面相看,前世为人妻,曾遭抛弃。可惜那人今世回来赎罪,施主却不给他丝毫机会,反而一味报复……施主三月之内,怕有血光之灾。”
他不以为然:“既是他对不起我,因果循环,他欠我的该还,我又怕什么。”三月内?又是个不吉利的预言,这僧人想贪什么好处罢。
那僧人神秘一笑:“不可说,不可说。”将签负在身后,也不管他,径自去了。
前世?这冥冥中的事,他该信,还是不信?子不语怪力乱神,且由它去吧。他摇头,尽力甩开苦恼。自幼清贫,好容易挣得如今的名声在,又有锦绣前程等着,干什么要胡思乱想。
烧了柱香,插在炉内厚厚的烟灰中,便如埋下一个愿望。他舒心许多,折返自己的屋中,想继续温习。
一进门,紫蝶冉冉飞来,迎宾似的,欢喜地绕他头顶一圈。他的脸倏地阴沉。扬手去赶,它不识相追逐他的手掌,仿佛嬉戏。他没由来的一阵怒火,求得的安宁心境一扫而光,扯起桌上的书卷,“啪”得拍过去。
没有打着。他动了杀机。
它尚在震惊中,那书又黑着脸逼来——
它逃,疑惑且委屈,飞到远处。停,居高临下,与他对峙。这凝望,电光石火间,他似乎看到无数过往……
火,红黄相交的火,烧得整座院子劈劈啪啪作响,甚至可以闻到煮焦的人肉味道。他绝望地嘶喊,叫着她的名字。没有回音。连青石板砖也着火般滚热,那一刻他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
可,居然她没有死。奄奄一息的管家把她从火堆里带了出来,他欣喜之余,竟看到了半张脸。
她只剩下半张脸,依然完美,另外一边,扭曲到不如一个恶鬼。
他由喜转惧的那声凄厉的尖叫,把她的生机,都给毁了。
家园重建,她没有重生。为了腹中即将诞生的孩子,带着那张丑恶的脸,她含辛茹苦熬着。那孩子,仍将继承她劫前的灵秀与美貌,不该遭他的白眼。可她错了。
他休妻。
她忍了,等待孩子降生的一刻。
孩子很英俊,眉眼间甚至有和父亲一样桀骜不凡的眼神。这是属于他的笑容。她抱着孩子去,以为他会心软。
他拒绝认子。
她这才了悟他的绝情。他连一眼也舍不得留给她们娘儿俩,只顾自己新婚的佳人。那些相亲相爱时的蜜语甜言,在她找不到昔日的美丽后,一起遗忘在风中。
她狠下心,把儿子丢在了邻居的家门口,然后,带着一腔悲愤绝望,自溺在玄武湖中。
来世,绝不再与你相逢。她唯一的诅咒,无力地沉下去,沉下去……
那年,金陵的雪,落在七月。
他猛然清醒,觉出手背上沾了清冷的水花,四处张望,难道,是紫蝶的泪?那些梦魇般的故事从何而来?他不知道。却因为故事的残酷,对眼前这小生灵生出一丝不忍。
长叹一记,他丢下书卷,放弃了追杀。
如果那僧人说得不假,他的前世莫非就是那个怨妇?他又如何看得到从前?难道这神秘庄严的佛寺,给了他通灵的一瞬?
越来越惶恐,不,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被那僧人诡异的预言引出的幻觉,当不得真。
接下来一连数日,他睡不安寝,食不知味,人一下瘦脱了层皮。紫蝶一直守在他身边,亲吻他额头的冷汗,跳舞给他解闷,可他越看越心寒。
它来还债?他又该拿它怎么办呢?
它似乎爱上了他。可相恋?绝不可能。它即便真变作一个美人,他亦不敢亲近。
它始终是个异类。
想到这点,他惊出一身汗,前世那个狠心的丈夫,是不是也把烧伤后的爱妻,当成了异类?
许仙得知白娘子的真实身份,还是会晕倒。那么他的拒绝,也是自然吧。这样一面安慰自己,一面看紫蝶幽灵飘荡,他无可奈何。
直到那个女子的出现,让他暂时摆脱了痛苦。
她是个官家小姐吧,举止合度,温柔娴静。他在一次偶遇时惊艳,从此长了偷看的眼睛。
她每日午时必到,为染重疴的父亲祈福。他或躲在一旁佛柱后痴望,或混在拜佛的人群中聆听,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忘记心头的烦恼。
这是他今生想寻的人。有单纯的笑容,清白的家世。
他回屋,所做的一切便是写诗。那些情诗不日就在京城流传开来,世人纷纷猜度诗的作者和他所恋的佳人。而她,则寻到了他的寮房内。
她的聪慧,让他体会了心有灵犀的快乐。夫复何求!纵功名无望,有如此佳人,也足慰平生。
这弃绝情爱的佛寺,本不是私订终身之地,可他,把家传的佩玉,戴在了她的心口。她的玉镯,也暖在他的心房。
他以为不幸只是谣传,幸福就要来临。读书时,他学会歌唱,而那歌声,不是为了翩然相伴的紫蝶。紫蝶目睹这场爱情的发生。从头至尾,它没有出来打扰。
然后有一日,他看到它的尸体,安静地躺在书卷上。那一页,《邶风·日月》写道:“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他顿时呆了,木然地坐在它身旁,盯着它娇小的身躯,试图探询死亡的秘密。他并不曾复仇啊,前世与他何干?想起那僧人的批语,他的心颤抖起来。
殿试日期已近,他全无心思,只因紫蝶死后,她也没了消息。他找到她的府上,门房说,小姐早已许了人家,不日就要完婚。失魂落魄地,他想起功成名就,是的,这将是唯一能救他的稻草。男儿志在四方,他要用笔夺回属于他的所有。
心不在焉地,又见到那僧人,端详他良久,叹息说:“施主孽缘未了啊。”
他按捺不住心事,一五一十说给那僧人听,只听对方若有所思地解释:“那位小姐,怕与你也是前生有缘。”他的喜悦尚未展露,那僧人接着说道:“……莫非是你弃于邻宅的前世之子?”
一句话,把他心底里残留的爱恋全部席卷而去。她也是来索债的?
他黯然跌坐地上,再无言语。
回到房里,紫蝶干瘪的身体仍然栩栩如生,艳丽的双翼随风轻摇,仿佛跳一曲最后挽歌。谁负了谁,又有谁能说清?他默默地想,伸出手去,把它的娇媚揉碎在冰冷的手掌中。
就此了断吧。
于是,他就看见了蝴蝶,铺天盖地,汹涌挤进他的小屋。黄的、红的、白的、粉的、绿的、黑的……意想不到的极端的美丽,绚烂地在他房中盛开春天的千百种颜色。
他眼中却只能看见一团黑压压的阴影,朝他逼进。从呆滞、到震惊、到骇然,他很快醒悟过来,奔出了寮房。群蝶死命地跟随,在半空叠成一个硕大的黑影,宛如紫蝶的化身。
“走,你走!”他发疯地叫着,“别缠我!”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这世上无数的男子,为何单挑中他来折磨?他不要它还债,他也不欠它的。
躲不过去!他一路仓皇逃着,数不清的蝴蝶紧紧追来,密密麻麻,像一股黑烟激烈翻滚。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颗扫帚星,而身后,是不幸。
那僧人真的一语成谶。
他终于一跤跌倒,连大地也和他作对。那些蝴蝶疯狂地扑上去,吞噬他清俊的容颜。只一瞬间,那张脸模糊到可怖。手、胸、腹、腿……它们没有放过他一点,而他苦苦珍惜的生命,原来是这般脆弱。
没有人注意这个跌倒的人,即使他的诗文昨天还被争相传诵。漫天的蝴蝶飞呀,飞呀,飞过长长的烟花柳巷,飞过高高的紫禁城。京城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蝴蝶,孩子们乐得满街乱跑乱抓,歆享着上天赐予的乐趣。
那一年,岭南出了个状元郎,据说,他有个哥哥,在京城无想寺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