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窗外的蛙鸣,明沅在念着古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劳其筋骨”,突然他若有所思的重复着“劳其筋骨吗?不用劳,我的筋骨也已经这样子了啊。”。明沅是“以学为生”的,然而严格的说他并不是学生,因为他真正的学籍显示他的学校教育经历只到去年为止。事实上,他在去年就已经毕业了。可是,他没有能够考上大学,所以他就在家复习了。并非他不够用功,实在是因为他有一个多病的身体。大概他在那个被称为母校的高中所出现的时间总共只有一年半左右,其他的时间他几乎都躺在床上修养。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够顺利的毕业都已经是不容易了。
他的父母认为也许乡下的空气对他比较好,过了年就把他送回老家去了。老家只有表叔公在,脸上的皱纹多的甚至看不出年纪。而老家真的很老,是一幢有很大庭院的屋子,还是木结构的,常常无缘无故的发出声音。明沅很用了一段时间来习惯的。庭院里有许多的植物,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明沅一种也不认识。表叔公跟明沅说了一遍,看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叹了口气,放弃了。
表叔公是个安静的人,明沅也因为常常一个人在家养病的关系,早就习惯了寂寞。于是,本来就大的屋子里虽然住着两个人,不到吃饭的时间,根本就感觉不到对方。表叔公的一天是在侍弄庭院里的植物中度过的,而明沅则是在侍弄他的课本中度过的。植物渐渐开始绿了,而那些明沅叫不出名字的花也依次开了。偶尔,明沅休息的时候会在庭院里看着表叔公弄花;表叔公休息的时候会来看他看书。一天说的话还是不到三句。
表叔公出事的时候,明沅正好休息。他看见表叔公蹲在地上,却迟迟没有起来。
葬礼结束以后,表叔公居然把老屋留给了他,说是作为让明沅照顾那些植物的代价。明沅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倒是其他的亲戚说明沅能和表叔公相处近两个月是奇迹。他还是选择留在老家。他住在老家的近两个月确实没有再生什么病,父母也没有什么话说。
明沅的生活几乎没有改变,说几乎是因为他现在每天会抽出时间给庭院里的植物浇水。现在已经是可以听见蛙鸣的五月了。窗户外面有缓慢的滴答声,开始下雨了。明沅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醒来,清晨的阳光已经照进房间。他走到院子里,正准备浇水,忽然觉得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在空气中。四处张望,鼻翼翕动,他确定是院子西边今天新出现的紫色花朵。花朵一串一串的挂在枝上。香味意外的好闻,他不禁又深吸了一口气。那花,好象是藤花吧。这是他唯一记住的花,因为它的名字就表明了它的特性:是一种藤蔓的植物呵。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雨,明沅关上了所有的窗户。雨非常的大,电闪雷鸣的。明沅十分担心新开的藤花,它看来是那么的柔弱啊。
清晨,阳光又一次出现了,一夜没有睡的明沅马上去看庭院里的植物。庭院里乱七八糟的,而角落里的藤花也楚楚可怜的伏在架上,有一个架子还倒在地上,地上掉落了不少花朵,还有那是什么?明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倒伏的架子下面有一角布料,而那些倒下的藤蔓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他走过去,轻轻拨开架子,竟然有一个女孩子在下面!
“喂,你还好吗?”明沅不知道该怎么办,试着叫唤。
女孩嘤咛一声,终于发出了第一个问题:“我在哪里?”
“你,你在我家里。”明沅松口气,是活人啊。
“你家是在哪里呢?”女孩茫然的问。
明沅说了村庄的名字。
“不知道啊。那你是谁?”女孩仍然茫然。
“我叫明沅。你呢?”
“我?我?我叫……我叫什么呢?我叫……”女孩茫然的神色更浓了。
不会吧?明沅心里叫苦。她该不会失忆了吧?
“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来了来了,真的中彩了啊。明沅只有苦笑了。
“先起来再说吧。”明沅扶她起来,走进屋子。然而她被脚下的藤蔓绊得差点又坐在地上。明沅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她是瞎子!
她身上的衣服完全被污泥弄得肮脏不堪,明沅只能先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她,又替她烧了一大盆的洗澡水。
“你拿我的衣服先穿吧,我替你弄好了洗澡水,你先清理一下自己吧。”明沅红着脸说完。
“你,你一个人住?”女孩问。
明沅不防女孩突然这么问:“啊,是,是啊。”
女孩仍是定定的。“啊”,明沅反应过来,“我离开到庭院去整理,不放心的话,我唱歌给你听,你就知道我在哪里了。”
女孩子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来历。明沅也是十分不安,该不会是被花架打到的关系吧!
明沅十分喜欢这个地方,可不想因为闯祸而被父母骂,被强制离开。
他去和村长商量,村长的分析是那个女孩既然是瞎子,那么要么是附近村庄的人,要么是有人陪同的,而后者的可能更大。所以,比较好的办法是先收留她,然后慢慢想办法。但是说到女孩的住宿却让人为难了。那个女孩不愿意和明沅以外的人接触,别人要和她说话,她就紧紧的拉着明沅的手。村长没有办法,只好同意让那女孩和明沅住,同时又对明沅好好的教育一番。
天气倒一直不错,植物们也恢复过来了,那个女孩(因为是在藤花下面发现的,明沅就叫她藤花。这么土的名字她也没有抗议)也好象有点恢复了,开始会和隔壁的大婶说话,因为多半的时间明沅还是在看书。只是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对明沅来说,藤花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同住伙伴。她常常碰翻东西,然后,明沅就只好放下手里的书来收拾残局。而每到这时候,藤花总是用没有神采的眼睛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明沅也就只好什么都不说。
又过了一周,院子里的藤花很有精神的开着,屋子里的藤花也开始有精神了。反而是明沅老是觉得疲倦,身体十分的不舒服。他以为自己不过是身体又来捣乱了。藤花很乖的开始帮他分担力所能及的事情。明沅觉得藤花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和其他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以前班上那些女孩要可爱。
院子里的植物现在由藤花来浇水,她会和植物们说些十分孩子气的话。有时候摸着嫩枝说:“你要快点长大啊。”有时对钩着她衣服的荆棘说:“哎呀,你在撒娇啊。”明沅觉得挺有趣,偶尔也会提醒说:“藤花,植物听不懂的啦。”而藤花,就会立即很严肃的对明沅说:“不对,植物是懂的。它是听你的心的。”
明沅并没有意识到,他看藤花浇水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没有忘记念书。只是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已经不允许他长时间的用功了。甚至,他会有低烧。不过,他没有告诉藤花。
终于,明沅还是病倒了。藤花叫了村里的杜医师来,杜医师说是因为明沅本来就身体弱,加上最近一直在刻苦的念书,身体抵抗不了了。只要多休息就好了,再吃有营养的就行了。村长说要通知明沅的父母,明沅说不想让父母担心而作罢。
每天,邻居们会送来三餐,而藤花就仔细的照顾着明沅。明沅的身体还是没有起色,持续的发起高烧来,严重的时候还会昏迷。
院子里的藤花开始谢了,屋子里的藤花也憔悴了。明沅叫藤花不必再照顾他,反正有邻居。藤花的回答是:“不,我愿意,即使是一辈子!”明沅的心里一动。
夜色如水,明沅难得的清醒,精神也不错:“藤花,我想到院子里去。”藤花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明沅,明沅尽力不把自己的体重压在藤花身上。
庭院里的植物恣意的伸展自己,明沅和藤花坐在门槛上。
“好香啊,是藤花的香味。”明沅说。
“藤花是什么样子的?”藤花问。
“很柔弱,但是很顽强的,”明沅说,“你这藤花也一样啊。”
“是这样的吗?”
“是啊。咦?”
“怎么了,明沅?”
“你有闻到藤花的香味吗?”
“有啊。那又怎么了?”
“这才奇怪啊。庭院里的藤花已经全部谢了。”真的,角落里只有一架碧绿,看不见那紫色的花朵了。
“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明沅四处张望,鼻翼翕动,最后把视线停在了她身上,“是你。”
藤花微笑了:“怎么会呢?”
“不会有错的。怪不得你出现的时候藤花的味道特别浓。”明沅笑了,“也许你就是藤花的精灵。”
“你不是说植物不会听懂人话吗?我能听,所以不会是吧。”
“开玩笑的。只是你身上怎么会有藤花的香气?”
“我怎么知道啊。而且,你这样讨论女孩身上的味道的话,可不是正经男孩说的。”
没有回音,明沅不知道是不是吹了夜风,支持不了,又昏了。藤花摸了摸他的额头,火烫。她开始手足无措。
庭院里轻轻的起了一阵风,表叔公出现了:“藤花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藤花一下子哭起来:“公公,明沅他……”
“知道,我都知道。要不是你喜欢他,我怎么会把你们留给他。可是藤花啊,你知道他为什么生病吗?”
藤花摇摇头。
“明沅和你,根本就不能在一起。我现在才知道,这孩子对你的花香过敏。他现在的症状还算轻。如果你继续在他身边,以后他会出现呼吸困难,最后,他会死。”
“不,我要他活着,他还没有考大学呢。”
“那你就要离开他!”
夜是安静的。
明沅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他坐在椅子旁开始看书,桌面上的书开着,是一首词: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依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阳光射进窗户,明沅去浇水。庭院里蓊蓊郁郁,西面的角落里一架空荡荡的架子。明沅奇怪的挠挠头:“那里,那里应该是有植物的呀。可是,是什么植物呢?”
明沅的高考成绩下来了,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每年的假期,他都会到老家去住一段时间,照顾那些植物。他不在,就托邻居。那个架子,他始终没有补种什么。因为在他心里隐隐觉得,不论是什么都不能替代原先的植物,但是他始终想不起来那种植物的名称。“大概是藤蔓一类的植物吧。”他这么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