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叔过了今年就整七十了,可是身子骨却越来越不行。他就像一截枯树枝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永叔是个苦命人,八岁的时候死了爹娘,就和大人一样犁田种地,长大了还是种着一亩三分地,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晚年的永叔无儿无女,没有人料理他的生活起居,也没有经济来源,朴实的乡亲们就你一点我一点的接济着他;永叔是个好人,乡亲们都这么说。农忙时,哪家哪户缺个帮手,只要招呼一声,永叔就是撂下自己的庄稼不管也肯定出现在你的地头。有个灾荒之年,永叔把自己养了半年的一头猪给杀了,分给村里人吃。因此,村里人对永叔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许是可怜他的身世,或许是感激他的为人,或许……反正,只要赶上吃饭的时候,大伙就总惦惦不忘:“永叔吃饭了吗……”
我家和永叔是领居,每当开饭,老父亲总不忘让我去请永叔。永叔是要面子的人,不请是不会来的,去请他,也不妞妞捏捏,一请便到。
永叔颤颤晃晃的坐到饭桌前。我把饭盛给他的时候,偷偷打量着这个风烛老人。老人比以前更瘦了,全身的骨架轮廓都能清晰的看得出来,他的双手不停的颤抖着,那是肌肉长期劳累的抽搐。与他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脸却红润光泽,一点不像迟暮之人。这真让人称奇!
我打趣道:“永叔,你脸色这么好,一定花了很多心思保养吧!”永叔一时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就傻傻地干笑了两声。看着永叔的窘态,我有点忍俊不禁。老父亲却呵斥我:“吃你的饭去!”我一时莫名其妙,但由于惧怕父亲的威严,便只好低下头来。
父亲问永叔:“身子骨还行吧?”永叔笑了一下,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红枫叶的纹络,说道:“我看是熬不过今年了。”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这么个吃了一辈子苦,行了一辈子善,却没享过一天福的老头就要离我们而去了,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永叔走后,父亲叹着气:“看来他真的熬不过今年了!”
望着永叔远去的背影,我不解道:“看他脸色不差,怎么会熬不过今年呢?”父亲立刻白了我一眼。父亲平时是很威严,可是也不至于斤斤计较!可是只要我说到永叔,他就……哎!永叔。
永叔对我(可能不仅是我)来说是一个迷,他这人很奇怪。在我的记忆当中,他就是单身。永叔沉默寡言,可是村里人一见到他也全都沉默寡言了,他们好象并不需要语言这种东西,就能很好的交流。这一直让我很费解;永叔还有一个特别奇怪的习惯,就是每天早上四点种起床,去村东坟地旁坐着,一直到太阳升起才回来,雷打不动。我曾经去过那块坟地,永叔常坐的那个坟岗前立着的墓碑上书:先妻淑兰之墓。先妻?难道是永叔的媳妇吗?可是从来也没人提起过呀!我去问父亲,不想又被他狠斥了一顿,并严禁我再去坟场。永叔这个迷却在我脑海中越来越疑重了。
这年的冬天很冷,风雪肆虐,大地飞沙走石,好象要把一切生物扼杀,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恶劣的天气。永叔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父亲掐着手指望着阴沉的天道:“永叔快不行了!”我迷惑的望着父亲,丝毫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暗暗感觉永叔和父亲之间一定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傍晚的时候,父亲让我母亲做了好多平时桌面上看不到的好菜,然后让我拎着饭菜陪他去看永叔。
永叔病怏怏的躺在床上,混身颤抖着,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让人怜从心起。永叔见父亲过来了,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说道:“我是真的不行了……”父亲忙扶起他说:“年纪大了,遇上个阴天下雨下雪的都这个样,你的阳寿还长着呢。”永叔苦笑道:“老哥呀,别人不清楚,你我可是明白人呀,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了,整三十年了,我是和淑兰约好了的,”永叔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我去一点都不难过,我是高兴!淑兰捎信过来说,孩子们都大了,那边啥都准备好了,就盼我早点过去呢!”父亲眼眶湿润了,他抱住永叔,哽咽着:“老哥,我对不住你啊!”
这一幕多少让我感到意外,竟茫茫然不知所措。永叔说:“你没有错,是我的错呀!当年要不是我……”永叔好象触到了伤心事,不禁老泪纵横。永叔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不说这个事了。这些年靠着你和乡亲们我才活到今天,今生我是没法报恩了。所以麻烦你明天把大伙都叫过来,算是告个别吧。”父亲含泪点了点头。
当时我对这场对话完全是糊里糊涂的:淑兰难道没有死?父亲跟永叔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一切都那么神秘,让人费解。
莅日黄昏三三两两的村民走进了永叔的土坯房围在了永叔的床前。永叔望着大家,缓缓的说道:“今天让大伙来,主要有三件事,第一,我要感谢你们这么多年像亲人一样待我,我很感动,大恩大德只有来生再报了;第二,就是跟大伙告个别……”人群里开始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每个人都显得很悲痛。永叔看了看我父亲,继续说道:“第三,我是跟老何(我父亲何成)商量好的,决定把埋藏在我心里几十年的秘密告诉大家,以了却我的心愿……”大家一脸茫然,双眼直直的望着病榻上的永叔。
永叔表情复杂的回忆起了那一幕幕往事……
我八岁的时候,父母都去世了。八岁,我还是个毛孩子!早年丧亲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我常常晚上一个人跑到父母的坟头抹眼泪,一哭就是一夜!当时的我感到非常的无助,人家八岁的孩子还躺在父母怀里撒娇呢,而我却要独自去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去生存!
老何比我大一岁,我们小时侯是很要好的伙伴,感情就像亲兄弟一样!我们常常一起去摸鱼捉虾。有一年发大水,那个水呀把平时四五米宽的小河倏地就拉宽了三四倍。我去起网的时候,忽然脚下一滑,连人带网滚落到了急流的河水中。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心想这次完了!正在这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老何跳下了水,结果正是他把我捞上来的。我当时挺纳闷,水那么急又那么深,老何和我都不会水,他是怎么把我弄上来的呢?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老何不是一般人哪!
说到这里,永叔哈哈的笑了起来,我和乡亲们却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父亲把我从小带大,在我眼里他是再一般不过的人呀!
永叔继续说道,那年我八岁,正是我的多灾之年。要不是老何,我们家三口可能一个不剩了。我特别感激老何,老何待我真的就像亲兄弟一样。有一次我在坟头哭到半夜,忽然坟场阴风乍起,我害怕极了,连哭的声音都发抖了。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更害怕了,我怕是鬼。听大人说,鬼要是喊你的名字,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一答应,你就跟他走了!我当时吓得连裤子都湿了,蜷缩在地上颤抖着哭泣。当那声音越来越近时,我终于看清了是老何,老何也好象看见了我,他过来一把就抱住了我,我放开嗓门哭了起来,我说我怕,他说他也怕,接着他也哭了起来。我们俩不知哭了多久,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俩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当意识到我们在坟场过了一夜,两个人都后怕不已。老何当时也才九岁,后来我问他怎么敢一个人到坟场的,他说,因为你是我兄弟,我就顾不了许多了。以后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感动得掉眼泪。
永叔停了停说,想不到吧,我这样怕鬼的人竟然娶了个“鬼妻”!
大家心里一机灵,全都愣住了,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有父亲一人端坐如初。
永叔平静地说,淑兰不是人,她是鬼呀!
看着大家不可思议的目光,永叔说,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说的秘密,可能大家以前也听过片言碎语,我今天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的说出来……
那年我刚二十岁,农闲的时候就去镇上拉三轮车,挣点钱补贴补贴家用。一天,没啥活拉,几个工友就坐在一块闲聊。可能是上天注定的事吧,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鬼!一个工友说,前阵子晚上拉车回家经过一个坟场,忽然坟场传来婉转悦耳的歌声,歌声真好听呀!我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往坟场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依在坟头。当时只感觉脑子一片空白,脚不由自主的朝白衣女子走了过去,正要靠近她的时候,忽然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只野猫,冲着我狂吼乱叫,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再看我的前方,哪有什么白衣女子,只有一座矮矮的孤坟呀!当时我吓得一身冷汗,赶忙拉着车子头也不回的往家赶。
那个工友讲完,我们不禁都吸了口冷气,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正当我们呆呆坐在那时,一个老头从旁边坐了过来,他冲我们笑了笑说,撞鬼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有的鬼要比人好得多了!我们于是围着他,让他继续讲。老头对那个工友说,你遇到的那个鬼叫叫死鬼,也就是冤死鬼!叫死鬼死后为了发泄自己生前所受的冤屈,往往用悦耳的歌声来勾引人,并达到报复人的目的。所以说,罪魁祸首还是人呀!没有人哪有冤屈而死的鬼呢?遇到这种鬼也不用害怕,你只要及时找点东西把耳朵给堵起来,这样他就奈何不了你了。至于救你一命的野猫,乃护家三仙之一。狐狸或者是猫,黄鼠狼,蛇,俗称护家三仙,是保家护院的,一般的鬼都怕他们……
我正在专心地听他讲,他忽然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几分钟,看得我心直慌。老头直到发觉了我的窘态才把身子转向大家继续说道,鬼是不难降伏的,他只能吓人,如果他吓不了你,你就很容易把他制服!人身上有的是生气,鬼身上则只有死气,再坚硬的严冰遇到太阳总是要化的!死气终究斗不过活气,所以说要是动起真格来,鬼不是人的对手!比方说,你要是与鬼狭路相逢,你只要往鬼身上吐几口口水,鬼就会吓得无影无踪了。但是有一点千万记住:就是千万不可把口水吐在鬼的嘴里,那样鬼沾了人气,就有转化为人的可能,到时候就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老头哈哈的笑了起来,大家都有点将信将疑,毕竟谁也没经历过这种事。老头要走的时候,忽然又转身盯着我看,意味深长地重复道,小伙子,鬼要比人好得多呀!直觉告诉我老头要暗示我什么东西,可是我又猜不出来他究竟要暗示什么东西。
三天后,腊月二十,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那天我撞“鬼”了。
那天我拉了一天的活,很晚才往家赶。当车经过村东的坟场,我的脑海里充斥着那个工友的撞鬼经历,恐惧迅速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当时直起鸡皮疙瘩,汗毛都根根竖起。于是我就飞快地蹬着车子,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坟场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打骂声和哭喊声,那种声音很凄厉,让人毛骨悚然!我非常害怕,我想快走,可是车子却怎么也蹬不动。我想弃车而走,可是脚却也不听使唤,一步也迈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