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吉他
一 雨中邂逅
那天正在下雨。
他下了车。仿佛雨又大了些。地面变得泥泞,脚印繁密。冬天的雨水,夹带着风,寒得彻骨。
他看着行人的奔跑——特别是女孩,一副很娇贵的样子。跑有何用,他想,前面还是雨。
有一个女孩迎面走来。撑着透明的塑料伞,笃定缓慢的走着。面无表情。他见她低着头,粉红色的绒帽遮住了大半个脸。
女孩突然抬起眼睛。那是对深蓝色的瞳孔,夹带着忧郁和孤寥。目光相碰,悄然无声。
她走过去的时候,他才看见她背着吉他。
那个女孩始终无法让他忘怀。她如果是个吉他手,那么在月光下弹奏一定很迷人。
他家的某个角落里置放着一架旧的三角式钢琴。那是几十年的老琴,祖父留下的。琴键有些松动,音色清脆,有时隐隐夹带着钢丝震动的杂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卖掉它在购置新的。因为它沧桑,它寂寞。它带给他无从代替的依赖。
每天弹直到手指发酸。隔壁的邻居或楼下的行人都时不时地听见,然后作为一种享受。
他只是弹着,除此以外,更无所长。所以没有前途。没有为什么,这是造物主的不公。
他演奏的只有古典,因为冲不破寂寞的屏障。
突然又想到那个雨中的女孩。粉红的绒帽,背上的吉他,和一对深蓝忧郁的瞳孔。
似曾相识。
也许是对音乐的通感,他觉得她有与它相似的过去。
二 共鸣。
夜,慢慢似幻觉。那是一种恐惧,会让人得幻想症。梦里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没有知觉。但是影子却一直存在。
他从睡梦中惊醒。是窗外的雨声不断。夜雨充满了诗意,柔情,思绪百转千徊。在这透明的无比广阔的雨声中,他坐起身,沉默。透过窗外看,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夜晚会让伤心人断肠。他觉得冰冷的空气里有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几乎窒息。
黑暗中,他弹着肖邦的夜曲。或许音乐能和自然产生共鸣。音乐家们就是在某些引人思绪的自然环境弹着这样一首首曲子。他们想着想着,熬白了头发,最终在中年时死去。
在奏鸣中他隐隐听见了一席流水般的弦声。他急忙开窗。雨声掩盖不住那弦声的回荡。,在空气里,是柔,是轻,是忧郁,是孤寂。
然而他往下看,什么也没有。
那是吉他的声音。六根弦在拨动中回响。他似乎明白了那个雨中的女孩为什么会选择吉他。
他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回忆是梦幻,却又那么的真实。因为过去使人改变,而因为过去而改变的人们却没有察觉。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次日夜晚,同一时间。他无法入睡。因为害怕做梦。那晚是阴天,没有雨。天空暗淡阴沉,黑压压的一片,无处透气。他想到了顶楼。从那里可以俯瞰倒广阔城市的一角。黑夜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美丽。
就是在过道里,他听见了昨晚的吉他声。有人在那里,和自己一样,耐不住过往的折磨。那声音流露出凄然和缠绵,像在诉说着一个无法捉摸的故事——对天空,对城市里的所有寂寞。
女孩头上的粉色绒帽下钻初一席乌亮的头发。她的背影似乎是静止的,或许只有手指在微微颤动。
他在她身边坐下。城市中的霓虹映在她的脸上,她深蓝的瞳孔中。她是如此专注,像一座雕塑。
破碎支离的家,破碎支离的感情浮现在他的脑海。母亲因受不了父亲的暴虐而死,情人因为决倔强而消失。这些他不愿想起却已想了千万遍的往事重新回归。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时间没有将它们抹去。
她突然抬起头,用喑哑的声音问他,你相信缘分还是宿命。
他很坚定地说,是宿命。
为什么。
因为缘分是上帝捏造的谎言。遇见一个人,不是偶然;爱上一个人,不是必然。在我的周遭就只有这些人存在,他们只是影子,一晃而过。没有缘分。我相信宿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看似偶然但原属必然。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你的这翻话在我的日记里出现过。和你一样,我只相信宿命。
但是在这里遇见你,又让我开始相信缘分。
向远处望去,看见随着目光不断缩小的灯火,明亮处有些行人走动。看不见他们的动作和表情,只是似乎艰难地移动着。不知这样的夜晚,又有多少人为过往心碎。
不必。往事是用来被遗忘的。
三 十二点的地铁车站
这个夜晚和往常一样,静寂而冗长。他在电视机前不断地转台,有些外国老片,郁郁闷闷。他白天在店里买了一把吉他。是二手货,弦也有点生锈。他不会弹,最多偶尔拨弄两下。完全不会的人拨空弦还是蛮好听的。从那些声音中,他在寻找着一些属于自己的感觉。
只有他情人的影子。
完全没有留下什么就走了。因为她说,我不相信缘分。又想起了情人离别的那一刻,那么冷漠和黯然。人很自私,居然连自己都要骗。为什么爱过后就能轻易地否定曾经的付出。
记得失恋时,经常拎着一大瓶啤酒,蹲在地铁车站里体验麻醉。酒能带来一些晕眩,一些美梦。只是天一亮,一切又回到原点。
他一度想过醉生梦死荒诞度日。曾被过渡酗酒扰乱治安而拘留。
而此时此刻,他想去那里,去触景伤怀。一个人回到当初的情怀是难以言语的寂寞。
街上已没有了几小时前节日般的气氛了。已经快十二点。地铁车站一定不会有人。
买了啤酒,踱到某个站点。几经不再有人,时间仿佛凝固了。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找寻,在迷途,在惘然。
忽然觉得空气里有种音波在颤动。他屏住呼吸。果然。那是吉他的声音,似乎是从站点的另一头传来。
此刻他不停得迈步循着声音走去。那似梦幻般的声音犹如远在彼岸,却近在眼前。
他又看见了:粉红色的帽子,乌亮的秀发,凝固的身体。那曲“yesterday”虽然已听过很多遍,但第一次觉得凄美。
听见了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莫名的目光黯淡了下来。
又是你。
对,是我。
她抬头望着灯光,若有所思。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我从小被一个长我十岁的男人带来着座灯火弥漫的城市。他酗酒,抽烟,发疯。他会弹吉他。于是便教我。可我受不了他的暴戾,几年前便离开了。这几年我独自生活,受够了旁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可我很宽慰。后来我在路边遇见了他。他没有变。他对我说,你长大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他痛苦的表情我不忍拒绝。我跟他走了。他问我还会不会弹吉他。我说会。许多年没有再看见他温柔的表情。后来她不告而别。我曾对我说,他会乘十二点的地铁。没有人地方,无人的列车在黑暗中穿梭,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列车会把他载向何方。
他蹲着,静静的听着。看见她又低下头。他失踪了。我每天都等在这里,而他从来没有出现。
或许他死了。
是的。死了就能把生前的一切都埋葬掉。她叹了一口气。
难道你不恨他?
她微笑着轻轻摇摇头。不,一点也不。
他沉默着。心中涌动着强烈的不甘。
两个表情落拓的人,在同一个灯火昏暗的地铁车站。十二点,一切又回到起点。
四 风在哭泣
天又下起了大雨。她依旧袋着粉红色的帽子,打着塑料伞,背着级她。天空在怒吼,阴霾笼罩了大街,也失落了心情。她娇小的身躯缓慢地移动。她前往的方向,是冰冷的铁窗。
逼仄的走廊里,她低头默默地走着。别人很讶异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会独自来到这里。
透过玻璃屏障,她隐约看见了一个人的轮廓。是他。他的脸苍白而憔悴。是重型犯人,手铐耀眼撩人。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沉思着。
这是几个月后的再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你来了。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斜眼看他。
他脸上全无悔意。我是要杀他。
可她是你以前的女友。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卑鄙,自私。如果爱一个人是为了自己的话,那就是欺骗。
你不懂。他开始吼叫。你可以无怨无悔地付出,甚至被残害也无所谓,可我做不到。我无情无义,那么她呢。我忍耐了好久。从小就没有人对我好过。而她居然来践踏我,我很她。
那么你这么做表现了什么?体现你的自尊和表示你对爱情的绝望吗。
你说什么。他涨红了脸,眼中布满血丝。
可你杀人未遂。我知道,你完全可以杀了她,但是你还是下不了手。
他一下子静了下来。冰冷的四壁静的可怕。他原本以为自己已走出沼泽,其实还深陷其中。
过了好久,她才说话。我找到了他,他死了。
他死了。
前天那条河里的一具浮尸,就是他。我心中隐藏着恨,却无法忘记过去。天意使然,他自己死了。我不相信爱情。但我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原来这些日子,他的行为是她在左右着。那个女孩,是无法代替的。
你要等我。他说。
她没有回应。
为什么不说话!
她看懂了他的眼神,冷笑一声,缓缓拿下她粉红色的绒帽。
这是他生平看见的最讶异恐怖的情景。她的额头上皱褶瘀黑的疤痕遍散在皮肤上,凹凸不平,似乎疼痛灼热。前额的一大束头发脱落了,露出大片残缺不堪的头皮。这就是她的真面目,令人作呕。
你怕了吗。
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他对我留下的痕迹。你怕了吗。她戴好帽子,把吉他放在一旁。这是我唯一的财产。
他低头不语。 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不见。
铁窗外冷风呼啸,夹带着冰冷的雨滴。似千万人的哭泣,似群狼的叫嚣。全世界的痛和泪,化成了风,席卷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雨,是苦涩的泪水。
一个女孩依旧缓缓走在街上,布置去到哪里。
五 破碎
他被判刑二十年。在狱中,学习吉他,继续演奏钢琴。
每天早起。晨训,学习,接受教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认为生活本因如此。监狱外还是监狱,终究是要被监禁的。
曾写过十四次信给她。然而每次的回信都空无一字。
空白。
她给他的吉他仍旧在。放了太多时间,有点生锈。他从不去动它,因为不想有太多回忆。
然而他还是想念她。有时思念会让人痛心疾首,失去理智。看着那把吉他,他不知当初她为什么会留下这个。
很久没有再写信给她。虽然每次都是空白,也是小小的安慰。此刻,他太渴望能够再见她。
终于,他捧起了吉他。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弦上。他所拨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深深震撼着他的心。那种落寞感就像从前,甚至更强烈。雨中的她,高楼平台的她,地铁车站的她……
突然,前三根弦猛地断了。孤寥的夜更加寂静。
几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她的回音。
他提出要求,需要出狱一次。
他用颤抖的手按下门铃。没有回音。
于是他按了一下又一下。
隔壁的门吱呀开了。走出个年迈老人。他端详了这个站在门前一脸阴郁的人,郑重地说,年轻人,你是不是刚从监牢里出来。
他诧异地打量了老人一番,轻轻的点点头。
老人叹息了一下。你不用找她了,她已经不在人世。据说是从对面那栋高楼的平台上坠楼身亡的。她走前给了我一封信,说若有人从监狱里出来看她,拜托我把信交给他。
老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那是和前十四封信一样的信封,上面有收信人的姓名。他不安的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然而上面什么也没有。
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忽然,他往平台飞奔过去,口中喘着粗气。站在平台上能够俯视倒广阔城市的一角。拥挤的建筑和人群藏匿着拥挤和寂寞。
原来她告诉他,在辽阔的世界中,她只是一粒尘埃;而她的生命,则是一场空白。
吉他断掉的前三根弦,是过去;留下的三根弦,是回忆。过去的无法挽回,而回忆,仍在那一时刻停留。
那把吉他静静的躺在他的枕边。有三根断弦。它们曾被无数的泪水浸湿。然而,洗不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