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地狱是为了同上天堂。
——题记
1
大杆带回个洋婆子的消息传到四岁的明宝章耳里了。明宝章是明大杆的叔伯堂弟,这是他们家族共同的喜事。明宝章看着报信人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很稀奇。他催促他母亲带他去看。他稚稚嫩嫩的声音惹得一群妇女哈哈大笑。
如果报信人没有眉飞色舞,如果明宝章当时睡着了,……也许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情。命运让他们见面,一切在不经意中发生,命中注定又合情合理。
这个消息仿佛比现在用手机联系还要快,迅速传遍了全大队和大队周边的几个村。看热闹的人们扶老携幼纷至沓来,都想一睹洋婆子的风采。
所谓洋婆子其实并不是东洋的也不是西洋的,是在上海大码头卖苦力的明大杆从十里洋场带回来的中国女人。洋婆子姓了一个怪姓——全大队的人都很少听说。姓满的女人叫满楼香,二十三、四岁,身架比一般男人要高出半个头。穿对襟大褂的婆婆奶奶和婶婶娘娘,看到满楼香那露出大腿的旗袍和亮得像镜子一样的高跟皮鞋,以及脑袋后面硕大的云髻,都羞得满脸通红,直恨自己枉作了一回女人,把怨气都洒在身旁已经流出口水的自家男人的耳朵上。
明大杆的老娘喜得合不拢嘴,和大杆、小杆为一拨又一拨看热闹的男女老幼递红糖水。大队书记明宝印也屈驾来到明大杆家,竟然也舍得掏出口袋里的“长江”牌纸烟招呼男看客。
“快吸一支,把口水堵一堵。”明宝印笑嘻嘻地分发纸烟。
“就你的口水流得最长!”村妇中有人捍卫自家男人的尊严。
满楼香坐在南山木墙下的小方椅上,过一会儿就轻轻地挪一挪身子。她挪一次,门口的村妇们便惊呼一次,啧啧啧地说乡下的小木凳硌坏了大美人的屁股。满楼香在小杆子换来的一个较大的方凳上坐定后,拿两只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看四周的人。当与别人四目相对时,她轻抿一下嘴,浅浅地笑一笑,两只眼珠子便自然而然地轻滑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她的这个优雅的动作曾经影响了几乎全村的少妇们。明宝印曾在一次群众大会上教训她们说最高指示背了一百遍都背不过来,人家满楼香的一个动作就一生忘不了。
满楼香看见明宝印发纸烟,娉娉婷婷地站起来,从八仙桌上的一个黑色皮包里拿出一块用玻璃纸包着的东西。明大杆接过来开拆,拆了几下没有拆开。明宝印凑过来问装的是什么,明大杆吭哧吭哧地说烟烟烟、上海烟。明宝印捋起衣袖夺过去,拆了半天涨红了脸,惹得门外的人们哄然大笑。
满楼香把烟拿在左手,右手轻轻一捋,玻璃纸被拉开,包装盒也自动松散开来,露出了两排硬纸盒。她轻轻地拿出一包打开,又露出了一排排黄灿烂的烟屁股。人们顿时“哇”地一声,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过滤嘴烟!过滤嘴烟!”
明宝印伸出右手接满楼香递过来的一包烟。他大拇指与食指拿着烟盒,中指在满楼香的掌心轻划了一下。
满楼香抬眼盯了盯他,转身坐在小方凳上。
明宝章也在看热闹。明宝章骑在母亲背上,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盯着满楼香。这是他看过的最美的女人。
村人渐渐地了解了满楼香的身世。满楼香六岁时被卖到上海一家茶楼当丫头,1945年水灵灵的满楼香被日本一家驻上海的会社老板看中,并强行买回去包养着。不久日本投降,满楼香又回到当年的茶楼,她被茶楼一条街的中国人斥为女汉奸。满楼香实在过不下去,离开茶楼找了一份专为码头工人洗衣煮饭的活计过日子,与明大杆相识了。
满楼香什么农活都不会做,只能在家里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跟婆婆学着伺候那些锅碗瓢盆。农闲无事时,人们看到的满楼香是一袭旗袍、发髻高挽,脚蹬皮鞋、手持桃扇,或端坐在门前大槐树下,或漫步于村前碧水塘边,或与婆婆闲聊交心,或与村妇拉扯家常。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她都能说个子丑寅卯。谁家有什么难事急事或邻里发生纠纷,只要她来,没有解决不了的。全村人都把她当成偶像。
村里的人都因为满楼香的美貌和气质而接受了她,包括她的过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与满楼香生活一年后的一天,明大杆突然暴病身亡。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明大杆在上海太苦太累,落下了疾病现在发作了;有的说明大杆贪恋老婆的美色,纵欲过度而亡;还有的说满楼香身上有日本人的鬼魂,她命硬,只好找明大杆报仇。
亡夫的满楼香悲痛欲绝,只恨自己命苦,前半生无依无靠,受尽欺凌,实指望嫁给明大杆后有个稳定安宁的日子可过,可天不遂人愿,让她英年丧夫。还有一个遗憾是,没有为明大杆续下香火,实在有愧于心。
满楼香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村里婆婆奶奶一拨一拨来劝她们婆媳,并安排人轮流照看。大队书记明宝印赶来,带着小队队长宣布:照料明家三口的人,每天另记五个工分。
2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二十六岁的满楼香经村里老人和小队长的撮合,与明小杆成家。正在全村人为满楼香的归宿感到欣慰时,明小杆于一天夜晚也猝死在床上。全大队及方圆十几里的人们一片哗然,重视审视着满楼香,说她连克两夫是一个扫帚星。
满楼香浑身有嘴说不出。哭儿子哭瞎双眼的婆婆要与她分开过,其意不言自明,是要赶她出门;村人怕惹上祸事没有敢与她搭话的。满楼香整天默默料理家务,脸上失去了光彩和笑容。她对瞎眼婆婆说:“等您老百年之后,我就离开明家,不要您赶我。我害死了您的两个儿子,没人为您送终,我一走了之对不起大杆兄弟俩……”
村人都为满楼香的命运惋惜,也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捏一把汗。
已经六岁的明宝章是满楼香的常客。小家伙聪明伶俐,常常像小猫小狗一样跟随在从医的父亲身旁,竟然记住很多中药名称,还了解哪种药草性温性寒,什么与什么相克。满楼香与明家兄弟一直没有孩子,她特别喜爱明宝章,内心深处把他当儿子看待。明宝章懵懵懂懂,常把与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嫂子满楼香喊作“满妈妈”。经常看到的情景是,明宝章玩累了躺在满楼香怀里,小脑袋依偎在一边的乳房下,一只手抓住另一边的乳房。
为了让明宝章有个地方坐着玩,满楼香特地请人打制一个小木凳和一张小方桌。她家有的是木料,这座房子基本是用木料建造的。这张木凳谁也不许坐,只能坐明宝章的小屁股。她带着他扯猪草、浇菜园,常常大手牵小手蹦蹦跳跳地走,大人背小孩甜甜蜜蜜地回。明宝章的娘担心满楼香运气不好连累了儿子,经常设法阻止明宝章与满楼香接触,但她行医的丈夫、明大杆的近房叔叔常常制止。
有小宝章的陪伴,多少让满楼香感到一些安慰。为了奖赏明宝章,满楼香在特别拮据时买了一个铁笔盒给他,同时为瞎眼老娘买了一台小型收音机。在明宝章的印象里,满楼香特别爱听沪剧《窦娥冤》。时间一长,明宝章也学会了几句。
一个夏日的黄昏时分,满楼香带着明宝章到村后的田埂上扯猪草。一篮猪草装满后,满楼香仰卧在松软的草地上,一任明宝章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满楼香抓住明宝章的小胳膊,在他小耳朵上轻咬了一口说:“宝章乖宝章乖,长大娶个俏媳妇来。”
明宝章忽闪着一双大眼咧开小嘴说:“满妈妈好看,我长大就娶满妈妈做媳妇!”
“真的吗?”满楼香咯咯大笑,在宝章的屁股上掐了一下。
明宝章坐在满楼香的肚皮上,举起了右手的小指头说:“我们拉钩,骗人就变成小猫小狗!”
满楼香迟疑着,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朝明宝章的小手打了一下,搂着明宝章笑得直打滚。
明宝章昏昏欲睡,头歪在草篮边口水直流。满楼香在他的小屁股上轻拍着,将他背在背上,抽出红布裤带把明宝章连同自己捆在一起。她提起猪草,背着明宝章往村里走。
经过小队稻场时,满楼香惊叫一声——草堆后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满楼香一看,是大队书记明宝印。明宝印嘻皮笑脸地说:“大妹子扯草哇,我帮你拿。”说着伸手去接满楼香手中的草篮。满楼香依稀记得刚来那天发烟时,明宝印轻佻地划了一下她的掌心,满脸淫笑,她就料定明宝印不是什么好东西。
满楼香一闪身,躲过明宝印的手,猪草洒了一地。明宝印左手拉住草篮边沿,蹲下身子用右手捡地上的猪草,满楼香挣扎了几下,草篮被明宝印拽得死死的。明宝印说:“扯这么多猪草,难为你了,洒了多可惜。”说着说着,猛地抓住了满楼香的裤腰,用力把她的长裤扯了下来。
满楼香用草篮猛砸明宝印,明宝印似乎根本不怕疼,双手扭住满楼香的肩膀想把她摁倒。满楼香一边用上海话骂着明宝印,一边奋力挣扎,但最终敌不住明宝印,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背上的明宝章在梦里感到天旋地转,突然又像被人猛砸了一下。他疼醒过来,看到一个光溜溜的男人正往满妈妈身上扑,自己被压得快闷死过去。他忽然摸到一只粗糙的手,很快判断出不是满妈妈的手,他张大嘴巴,拿出吃奶的劲狠咬上去。光身子男人刚扑上来就像被电击一样弹了起来,摆着右手连连后退,口里直吸着冷气。
满楼香迅速爬起来,收拾好衣裤背着明宝章没命地往村里跑。
随着满楼香的脚步一起一伏,明宝章越过嫂子的肩膀、透过嫂子蓬乱的头发,看见村子中间黑色的夜空正盛开一朵镶着黑边的桔红色花朵。他指了指,叫满楼香看。满楼香停了一下脚步,忽然嚎叫一声向村里冲去。
3
失火的果然是满楼香家。
双腿发软的满楼香在即将进村的路口倒在地上,她连爬的力气也几乎没有。明宝章记得,是他的父母把她架着肩膀抬回去的。
瞎眼婆婆的哭声从另一端传来。她坐在一堆抢出来的衣箱、床帐被褥旁边,被几个同龄的老妇人守护着,以防她再次冲进火海自寻短见。一群人正在往火里浇水,虽然大家明白完全是徒劳的。明大杆的家是拆老屋的材料建的,南北两面都是用俗称“虎皮”的厚杉木板做的山墙,楼上存放着许多木料,明大杆与满楼香婚后补打的全套家俱也是引火的好燃料。
从老娘后悔自责的哭叫声中,满楼香知道了发火的原因。她一等二等不见满楼香回,就摸索着划火柴点灯。灯没点着,点着了满楼香挂在山墙下的一床洗净的蚊帐,着火的蚊帐迅速引燃了“虎皮”上的年画和对联,顺势烧到楼上柴草堆和木料。
“这是命,命里注定。”满楼香叹息着,望着熊熊烈火,唇干舌燥。火光映出的一个人影使满楼香怒火中烧:明宝印正招呼村人往火里浇水,大声说要在全大队广泛发动阶级兄弟,伸出温暖的双手为明大杆家造一座新房子。
婆媳二人暂时居住在小队的仓库里。仓库的天面虽不漏雨,但屋梁上生活着上百只老鼠,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你追我赶,这让满楼香吃不香睡不好。做屋的工人和时间都定好了,还差天面上的布瓦,而布瓦只有大队窑厂才有,但明宝印始终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