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风紧,午夜,萋草堂。
“咯——哗——砰——”
“溪泽。”清冷的声音自二楼响起。
“嗯。”应身的男子一身米白色的休闲服,正提着工具箱向二楼走去。
“则夜……”男子踟躇在二楼的拐角处,蹙眉凝思,细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抿嘴的动作最终在了宁则夜的睡房外舒展开。
“青凤应该醒了。”
“呵呵。”男子嘴角上扬,淡笑着放下手中的提箱,转身走向窗边的紫檀木书柜,那里,二层,摆放着一个白瓷小碟,碟上绘着一只周身雪白的狐狸,双目向外,漆黑如夜,灵动而狡黠。
男子淡笑着,右手抚上碟子一角的黑色复印,缓缓右移,“风——云——尘——土——起。”指尖离去处,印记消失,碟周白雾阵阵,不断泛滥扩散,最终弥漫了整个视线。
“青凤听命。”雾气消失后,窗边凸现出一名女子,身着白色长裙,发髻斜盘,右侧发丝内缠绕着一根银色细线,下端坠着一颗紫色奇石,在月光下,紫光萦绕。
“不必多礼。”溪泽斜倚书柜,右指轻轻摩擦着裤袋中的铜钱。
“公子为何替青凤解印,则夜知道了,怕是要生气的。”女子有些疑惑地瞟了一眼溪泽的裤袋,随即将目光移至书柜的空缺处,微微一愣,接着问道:“白公子……不……琉璃他……”
“前些日子有人想利用临川一名少女的灵力替百鬼解封,则夜知道了,便命琉璃前去降服,结果……”
“琉璃失手了?”女子大惊,“琉璃降鬼多年,从未失手,怎会?”
“我告诉他……”溪泽低头顿了顿,随即一笑,“不可见血。”
“你——”女子倒退一步,脚跟抵上了墙边,“溪泽,你并非孩童,你可知这话的含义?鬼魅并非常人,不可长日见光,未吸人阳气,更是不能苟活,若不见血,如何降鬼!你这是逼琉璃走绝路啊!”
“嗯。”溪泽点点头,不再应声。
“那女子,可是你心仪之人?”青凤负手立着,气势全然不像女子。
“青凤。”溪泽抬头,直视女子双眸,温和的眼眸依旧润泽,“我是不是要求得太多……”
“这世上何有两全其美之事,有得必有失,如我,如琉璃,若想活在世上,便需长年被封,你想救人,这没错,可错就错在,你想救每一个人,你并非神,琉璃更不是,不用降魔咒,单靠心经,是很危险的,若那时被人打破结印……”
“会……”溪泽淡笑,笑得荒草凄清。
“反被封印。”
“嗯。”溪泽点点头,下滑的发丝遮盖了脸部的表情,窗外没有月光,呼啸的疾风将少年吹鼓起半弓的轮廓,呈现在青凤眼底的,是一个淡然立着,没有杂质的少年。
“公子,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青凤上前,款款走近少年,埋得太深,未必是件好事,你不必担心自己的情绪会带给别人烦恼。后一句,青凤没有说出,隐约觉得说出来,对溪泽反是一种负担,这世上有人喜欢表露,有人喜欢隐藏,可谁都不希望,将过多的自己展现在别人眼前,没有隐私的人,是最寂寞的人。
“青凤你多虑了。”溪泽抬头,淡淡笑着,依旧温和,暖如阳光。
“也罢。”青凤侧身,倚在了溪泽右侧的位置,片刻后,起声说道:“公子替青凤解封,所为何事?”
“你不知道吗?”溪泽笑着,耸了耸肩。
“胡儿一出,见血方休。”
“嗯。”溪泽点头,自袋中取出一只小瓶,瓶内装着一种十分奇特的粘稠状液体,色泽深得与黑无差,满满的盛着一整瓶,“唤它出来吧——胡儿。”
直到晨光熹微的时候,施苑昔才看清身前带路的女子黑发及腰,一席白色长裙,黑线镶边,盈盈之态,婀娜多姿,俨然一名古时女子,再看女子身边的琉璃,一身缎质仕服,蓝色为底,上绘繁复腾龙图,黑线绘制,金线收边,衣袖深黑,自衣前延伸出的腾龙图依旧清晰可见,云雾缭绕,华丽异常,不禁心惊,纵然很难接受,似乎这也已经成为了事实——自己被封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青凤是右手握拳走着的,从甩手的弧度可以看出,她似乎握得很紧,苑昔注视着她的右手,一直没有收回视线,直到青凤说:“白公子,到了。”
“嗯。”琉璃轻应着,抬头向府宅上方的门匾望去。
那是一块檀木质地的门匾,深紫,上书“风府”二字,笔势曲折,龙飞凤舞,气势磅礴,极像宁则夜的手笔。
“这字……”显然,施苑昔也注意到了字体的熟悉。
“这是我家公子所题。”青凤笑笑,顺手推开了轻掩的木门,门没上锁。
“白公子,姑娘,请。”青凤依旧一脸笑意,先行进了风府,丝毫不在意苑昔脸上的惊讶表情。
如此奢华的宅院,却并不上锁,单是毫不在意地掩着,由此可见,宅子的主人必定是一个极为自负之人,这样想来,倒像是则夜的行事。
“请二位在此等候,待我去请我家公子出来。”语毕,青凤迈步,向厅堂外走去。
苑昔坐在堂内的檀木椅上,静静沉思,这宅的主人似乎对檀木情有独钟,所有的家具皆是檀木质地,而“萋草堂”内的木质家具,又并非以檀木为主,则夜时常息坐的木椅,好像是……榆木质地……
“唉。”苑昔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勾起嘴角,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府宅和“萋草堂”比较,则夜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怪异的地方,而且——即使他在,以则夜的个性,也不可能对自己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果然还是……太懦弱了……
“没什么想问的吗?”琉璃沉默了许久,见苑昔蹙眉凝思,却并不提问,于是径自问着。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苑昔微微一笑,笑得十分勉强。
“你问。”
“我是谁?”
琉璃扬眉,静静地望着施苑昔,全白的双眸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沉静如水,深不见底。
“呵呵。”苑昔反而笑了起来,“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
“你知道玄女吗?”
琉璃认真地望着苑昔瞬间转变的表情,缓缓地,以一种平和温柔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你知道玄女吗?”
“玄女?”苑昔一惊,低头思索,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又没有明确的印象,玄女……好熟悉……是什么……
“白公子,我家公子请你前去‘琉璃阁’。”
正在苑昔思索的时候,青凤突然走进,打断了她的思路。
“好。”琉璃起身,看了一眼邻位的苑昔,一字不提,转身向厅外走去。
“呵呵。”青凤见琉璃离开,便径自坐在了琉璃先前坐下的位置,“姑娘叫什么?”
“啊。”苑昔一怔,有些苦恼地眨眼,脸颊微红,随后又局促地低下头,说道:“苑昔,施苑昔。”
“苑昔?好名字。”青凤微微一笑,倾城艳艳。
“嗯。”施苑昔点头,随意向青凤右手瞟去一眼,此刻,肩部以下,腕部以上,皆以一种安然之态自然下垂着,却在掌部收紧了局势,她——依旧是紧握右手的。
“施姑娘可是太原人士?”青凤微微眯眼,淡笑着表情没有停滞。
“我……”苑昔蹙眉,不敢抬头,又不敢随意答复,害怕自己不小心,反而害了琉璃,紧张的表情在青凤狭长的凤眼内表露无疑。
“也罢,青凤料想姑娘必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说也罢。”青凤起身,招呼道:“施姑娘与我身量相差不多,前些日子,我做了几件新衣裳,若是姑娘不嫌弃,就随青凤前去。”
“嗯?”苑昔抬头,看了看青凤的凤眼重瞳,浓墨般重彩,烁烁闪亮,不禁背脊微凉,这个女子,实在比自己聪明太多。
“谢谢。”苑昔微微一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即使局势对自己不利,气势上也不可以输人,必须振作起来,否则,害人害己。
“呵呵。”青凤轻声笑着,双眸深黑,其间流淌着一股灵气,使她整个人明亮得无以加复。苑昔只能说,那是她所见过的,最俱智慧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流光溢彩。
琉璃阁,层二。
檀香悠然,自底楼而上的台阶,全铺满了各式香草,踩上,“咯吱”作响,香气弥漫,却无法覆盖屋内檀木家具的静心气味。
廊内未设木门,室内摆设尽收眼底,自屋口九步远,摆有一张紫檀木桌,桌上空无一物,纤尘不染,桌旁立有一只檀木高柜,柜上摆满各类玩赏之物,花瓶、瓷碟、字画、彩绘面罩……其中最显眼的,是木柜二层所放置的一个人偶娃娃,虽然并未完工,五官与发丝皆未完满,但从已完成的部分来看,华丽异常,似乎是一个仕样人偶。
“进来吧。”清冷的声音自屋内传出。
“嗯。”闻言,琉璃走进屋内。
说话的男子一席黑衣,正坐在窗边的檀木椅上绘扇面,椅前摆有木质小几,几上立有金瓶,瓶内盛置清轻甘洁之水,瓶边放置二盏,色贵青黑,盏边放置竹筅等多种茶具,屋主爱茶可见一斑。
“风息。”琉璃起声。
“你是何人?”男子搁笔,转瞬抬头,相貌清奇,肌肤皙白,俊秀得冷冷清清,那是萦绕冷列的气质,贵气氤氲。
“白木莲。”
男子半眯双目,冷冷地瞟向琉璃,自黑幕般直挂腰际的长发滑下,直至脚下,果真与自己所制的人偶分毫不差,可是……
“你通常用来驱魔抗邪的心经为何?”风息冷声道。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可否诵来?”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经。”
“佛主为何称此经文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琉璃冷静展眉,缓缓道出。
“嗯。”风息颔首,微微睁眼,又道:“此为何人所释?”
“为玄奘所释。”
“木莲已死,人偶未成,子由何出。”
“百年已过,千年未及。”
风息明眸一闪,即刻起身,“你的灵力似乎消失了。”
“嗯。”琉璃颔首,随后一惊:“你如何得知?”
“咕咕,被你踩在脚下了。”
“什么?”琉璃一怔,赶紧抬脚,倒退了一步。
“听说随行的,还有一名女子。”风息冷面一笑,对着琉璃脚边轻抬右手。
“是。”
“可是丫鬟。”
“不是。”琉璃耸肩,双眉微蹙,淡淡说道:“玄女,在她体内。”
“你……”风息语塞,声音立止,双目直视琉璃,一股怒气,充斥在空中,不断泛滥。
“风息,即使换做他人,相关也好,无关也罢,我都会那么做的。”琉璃淡笑,双眸涅白,荧光闪烁,“你不明白吗?我救她,并非因为玄女……”
“因为你是祭师?”风息冷笑,你何苦,欺人欺己。
琉璃闭目,不愿去看风息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幽深,太透彻,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呈现在他眼底,必定脉络分明,那双眼睛,残忍而冷漠。
“不管你是怎么来的。”风息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没有阳光,阴云密布,妖气森然,“我能为你封印第一次,就不可能有第二次。”即使你死,我也不会再耗费心力了。
“嗯。”琉璃缓缓睁眼,扬眉淡笑,侧头望向窗外,“只要让那女孩回去,我……”
“你无所谓?”风息回首,嘴角上扬,“也罢,你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回事。”
“嗯……嗯。”是这样吗?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回事?
那么……我又是为什么活着?
“萋草堂”此刻一阵沉默。
就在不久前,溪泽替青凤解印,并请求召唤“胡儿”。
“胡儿”是一种妖兽,比妖强,比神弱,它将任何一只妖怪,当作自己的食物,而它确实也有这种能力,除去归属于自己的主人,它——无往而不胜。
“你把自己当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后,青凤终于忍不住开口,原以为世上只有琉璃一个傻子,为了任何一个不相关的人,可以赌上性命,现在看来,眼前这个一脸温和的少年,也有着同样的坚决,果真是疯了!
“你当自己是割肉喂鹰的和尚?”居然要求用自己的血来召唤“胡儿”,青凤看着自己手里的小瓶,气得一阵寒冷,这个少年,固执得有些可怖,“你不知牲畜的血也同样受用?”
哪里有人会用人血做召唤,而且还是自己的血!
“不知道。”没有丝毫的犹豫,溪泽眨着眼笑,一脸温暖。
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召唤条件,就不可能不知“胡儿”对血并无特别要求,明明是知道的,却不忍用牲畜的血,这个人……“迟早有一天,你也会陪上性命。”
“呵呵。”溪泽扬眉笑着,面部的线条温和而流畅,丝毫看不出任何突兀的情绪,“快要天亮了,青凤要抓紧哦。”
“嗯。”青凤摆手,“你进房间,没我的允许不可出来。”
“好。”溪泽点点头,退出拐角处。
“斗转星移,天地惊变,苍生罹难,血溅玄黄,魑魅横行,百草枯竭……”青凤声起,缓抬右手,轻轻松开,直至小指,“胡儿一出,万物生辉!”
“姑娘这边请。”青凤语调温和,依旧一脸笑意。
风息、琉璃同时侧目,看见了一席长裙的施苑昔。
风息转瞬扭头,琉璃淡漠。
“这一桌的菜莫不是风大公子所为?”青凤笑着,招呼苑昔坐下,紧靠着琉璃。
“哼。”风息轻哼一声,并不肯定,也不否定。
苑昔咬唇的动作有些不适,琉璃微微眯眼,轻声问道:“可有不适?”
“没……”苑昔摇头,右手隐隐作痛。
“嗯。”琉璃半眯双目,认真的看着,檀香混杂着淡淡的莲香摇曳着泛滥,目光幽深,找不到落点的佳处。
他一直看着,直到苑昔重新抬头,青凤大笑,风息冷哼。
失态了……琉璃自嘲。
明明不是她,为什么……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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