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前我还只是公子月白色长衫间的玲珑环佩。公子用红色丝绦亲手结成流苏,纠缠在我生命的缝隙里。谁料想公子的真气凝结吐露在我的身躯之上,竟使得顽玉生息婉转,日久成形。因感念公子恩德,我将自己的魂魄留在玉石里,体态化做公子惯使婢女的模样。终日红袖添香,一任公子书生意气,指点江山。
我在公子的岁月里留连。公子的衣裾轻率,相碰余音,让我的玉体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盘旋。公子兴之所至拈我在手里把玩。我见公子对它颇是喜欢,也是情不自禁的乐上眉梢。公子冲我呵呵一笑,轻轻唤了我的名字。公子说: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在,子宁不来?至此以后,公子就叫我青佩。我是公子的。感谢公子赐给我一个瑰丽的名字。
公子的掌心温润。密密的掌纹隐忍。我用自己的质地暗自揣测公子的前程。触摸到的居然是公子久远的的宿命。公子无知。兀自念叨着饶口的诗句: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公子喃喃。眼底流露爱惜的颜色。我叹息。眉黛微颦。公子忽地拉了我的手,怔怔的看我。公子说:悠悠青佩,不离不弃。
我不懂。但用心听。一个字一个字生硬背下来。有朝一日,我要凭着这片语只言在未知的来世与他相认。
公子终于轮回。在一番尘缘之后音信杳然,无影无踪。
公子平生过往业已凋零,唯有我一息尚存。
久寻公子不见,又耐不得天长地久的寂寞,我辗转翻开公子的书卷。
纸墨馨香。残存公子的气息。我在公子的旧事里徘徊。袭了公子的嗜好吟诗作乐,聊以自娱。不觉时光荏苒。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公子门前闲花再度开落。而公子仍堕落在尘寰中的某处脱胎换骨,面目全非。我突然惊恐起来。不知道公子在历练几番艰险之后,能否从众生之中认出我。
寻公子,不见。不见。
我从懵懂里依稀明白公子当年的情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和公子隔了这些许流年,那几重的相思叠起来,应该也是夜夜情苁,泪满啼红了罢!
公子,如果不能再次投奔到你身边,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七百年后我叫左拉。二十四岁。我有足够的美丽与爱情抗衡。我厌恶自己。比如青春的颜色、嘴唇和身体。我无端带着与生俱来的罪孽和忧郁。尽管我充满好奇,并时刻张大了眼睛,洞悉世情。
许久,我都不曾说话。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于是他们经常摆弄我的智慧和思维。我冷静地看一大群人穿了干净的衣服在充满色彩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们对我武断的下了结论:自闭。
我暗地里嘲笑他们的敏感和牵强附会。我只是不愿意透露一些心事。我怎么能告诉他们我的身世离奇?而每年春天必有容颜婉约古代装束的女子踏了时空来找我?
大概是从12岁的清明开始。我第一次看到她。迷离的眼神和脖颈上的圆形玉饰散发幽幽的光泽。女子手持素帛,密密麻麻缀满蝇头小字,唇齿相扣,尽是一派无辜的仓皇落寞。
女子的掌心与我暗合,便有陈年的沧桑自我的丹田漫上来,淹至喉间。让我吞吐之余了然许多往事。原来我这一生,是为了追寻公子而来。那衣袂飘飘绿鬓如云者,是我,附在那圆形玉饰里渺渺的魂魄。
女子说,三百年前,我的精魂还是不能如愿找到公子的下落,又不忍自己投胎转世,遂在三生石畔许下三愿:一愿公子长情不灭,二愿公子永世康健,三愿公子只轮回不应劫。公子所有的离情都由我来承担。而我,宁愿在千年之后化为灰烟。许是精诚所至,石下洞门轰然而开,我便将自己的魂魄交给司情者,抱了婢女的皮囊遁世而来。
可我又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公子呢?只那丝丝入扣的句子铭心刻骨,让我心甘情愿的粉身碎骨。
又是三百年。寻公子不见。不见。不见。
七月流火。公子定在人间某处等我。渡桥。花间。公子奈何得了前情后世,奈何得了我么?公子的眉眼含笑,隐隐荡在心底,风光无限。
九月授衣。公子颠沛流离。可是公子呵,纵我不在,子宁不来?
十二月的冬天富足。我拥着大片的时间呼吸和睡眠。魂魄再来。满脸幽凄之色。魂魄看我拿了那素帛,淡淡的说,公子亦或万劫不复?你还要这东西做甚?蓦地,从颈间扯下玉饰往地上一掷。玉作流星,顷刻化为乌有。那素帛也被她撕的满目疮痍。随地抖落的竟也是一段文字: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思来竖也思,这般心事有谁知。
魂魄将毕生纠葛解脱,深深看定我。她用碧色的手指点点我的前额,沉思半晌,旋而大笑不止。突然又落魄了神色。她说,妹妹,来生,我要化为一棵树。长在向阳的地方。不开花不结果。只悠悠地,长我自己青佩一般温润的叶子。不奢求不渴望。只悠悠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一切灰飞湮灭。魂魄累及几世的爱情在我胸怀里圆满成一个句点。我更象是一段残烟,了断惦念。公子的印象模糊。我经常想起公子曾经吟诵的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在,子宁不来?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些残垣断章中,总有不离不弃的字眼骤然出现。
魂魄以后,我便有了心疼的宿疾。每次发作都让我难为。或者当初,是有了魂魄与公子的因缘至死不渝我才投身为玉?悠悠青佩。兰兮佩兮。鼓瑟和鸣。叮咚叮咚。每一次的共鸣都该是倾注了全部的力气然后才被公子结了丝绦,附在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