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梨花幻
一月的一个深夜,朋友打电话来。
来吧,他说,一起喝几杯——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了。
于是我去了。
都是寂寞又骄傲的人,都是不快乐又强作欢颜的人,虽不是每个人都认识,但眼神举止是掩饰不了的。看他们如看自己,微微的一惊,然后只觉得切肤的温暖亲密。
所以那一夜喝了很多的酒,说了很多过后就忘记的真话,然后,都醉了。
早上我是最后一个醒来,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我实在酒量不好,双腿发麻头晕目眩,然而想起昨晚,忍不住嘴角微微有笑意。
昨晚简直壮观,朋友笑着对我说,闹得一塌糊涂,幸而我们家是独门小院儿,要不然……
我也笑了。
连楼下大客厅和书房都睡满了醉酒的人。朋友一面笑一面站起来,我去帮你泡一杯茶。
我点点头,知他是笑我酒后的狼狈,然而不觉尴尬,心里只是温暖。
他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
是看见那样多和自己一样的人所以寂寥稍减的缘故吧,所以那样纵容自己胡闹,知道在他们中不需面具亦是安全的。
我看向窗外。院子里一棵梨树正在开花,枝条直伸到窗口来,满枝雪白的梨花,令冬季微薄的阳光亦灿烂有色。
朋友很快回来了,带来一壶茶。再谈一会儿,我决定要回家了。
他送我到楼下,我从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
你们院儿里梨花开得可不错。
梨花?朋友怔了一怔。
是啊,我向他点点头说,很漂亮。
但……
梨花这个时候开倒很奇怪呢。我笑着说,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梨树开花该是再晚一、两个月吧?
可是……
不过天气才是关键,对吧?我把围巾挂在脖子上,突然发现他的表情很奇怪。
怎么了?我问。
朋友紧张地摇摇头,然后他跨前一大步,拉开了大门——可是,他说,我们家并没有种梨树啊!
门外是冬季萧条的小院儿,没有种树,只有院子中间的金鱼缸沿上,犹积着昨夜的残雪。
(二)清音阁
晚上,山风清凉而舒缓,拂过层叠的山峦。
我坐在峨眉山清音阁的台阶上。
一个和尚从厢房里走出来,捧着一张古琴。
听琴吗,施主?他问。
我微笑了一下。
于是他也笑了。听琴吧,施主。
他在我脚边的台阶上能够坐下,把古琴放在膝上。僧袍落下来如一道灰色的瀑布。他又向我微笑了一下,举起手放在琴弦上,宽大的袖子折过来露出一道雪白的里子。
我闭上眼睛。
不闻琴音,只闻风声水声。或者风声水声既是琴音,大地是真正流传至今的琴。
……许久,山风止息了,和尚站起来向我告辞。
多谢,我说。他点点头,仍旧微笑一下,抱琴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吃了早饭准备下山,穿过寺院中庭的时候看见昨晚那个和尚正坐在一棵大树下面。
——他向着一只水桶严肃地摇了摇头,然后回过头来,看见我,突然一笑,一道口涎从嘴角挂下来。
他……那位师傅在做什么?我忍不住问一旁垂眉的方丈。
方丈笑了笑。
他在和水桶说话,方丈说,他是一个疯子。
可他昨夜为我抚琴!我大声说。
施主没听过一首诗么?方丈缓缓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但你刚才说他……疯了……
对,有什么关系吗?方丈笑了,转身慢慢步下台阶。
原来世人笑我疯;我笑世人,不通不通!
(三)几年醉梦天难醒
船靠岸的时候已经起雾了。白色的微雾浮在青石河岸、垂柳以及错落宁静的水乡屋舍之间。
祥瑞药业的接待人员已经等在岸上了。其中一个他见过,姓杜,曾到北京来和他们公司商议过这个开发项目。
直接跨过来就可以了,叶先生,绝对没有问题!杜主任在石岸上伸出手,大声说到。
船离岸尚有几尺的距离,已经不可以再近了。叶之城站在船舷上,只觉得船在夜风中“吱吱哑哑”地晃动。
他有一点头晕,而且因为冷,他的脸色是苍白的。
直接跨过来,叶先生,没有问题的!杜主任看出他的犹豫,有些着急,把手伸得更过来一些。
叶之城深深吸了一口起,迈出步去。他感到船在他的脚下滑开了一段距离,有一阵短暂的晕眩,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脚已经踩上了坚实的青石台阶。
叶先生辛苦了!杜主任热情地握住他的手。旅店已经订好了,明天早晨是欢迎会……
谢谢。他礼貌地点点头说,我希望我们可以很快进入实质性问题……
当然,那是当然……杜主任殷勤地笑着说。
夜和雾都在一点点加重。叶之城被人们簇拥着走向旅店的大门。
他觉得累,整个人要在白色的雾气中漂浮起来……
夜很深了,而且有雾。寒气从细竹帘外丝丝缕缕地漏进来。
青瓷盏中的药已经凉透了。她半靠在床上,怔怔望着桌上一点烛光。
新雇来的仆妇进来,脸上担忧的神色。
姑娘,我把药热一热……
不用了。她静静地打断。
烛光跳动了一下。那张丝帕摊开在她面前:秋晚寒露白,吟霜新词谁寄!——巧妙地把她的名字嵌入了,“白吟霜”——从今以后再不可能与他有关的名字……
文件合同都签妥了。距离叶之城离开还有一段时间,杜主任提出陪他在小镇中各处走走。
阳光不很温暖,但安详舒迟。这座古镇保存得很好,除了祥瑞药业在郊区的厂房极其现代化外,几乎所有的街道都保留着明清时候的印记。
叶先生觉得如何?
不错。他笑一下,已经被前面一座小楼吸引住。楼门半掩,门口放着几只木工箱子,像是正在进行修缮,但现在没有工人,大约是到别的地方休息去了。
以前叫吟霜楼,现在要搞旅游开发,所以准备修缮一下,以后作宾馆用……
哦,对,旅游……叶之城只是敷衍,快步走过去,弯腰从格子窗望进去——
里面很暗,他看见一个女子伏在案上书写着什么。
她静静地坐在书案边。
京里传来最新的消息,一切如他所愿,他已经名满京城,是皇帝亲点的状元,并且,不久之后,也会是驸马。
她明白他。自去之后,一点书信也无,一句话也没托人带过。
十年相思意,一旦东西心。
墨已经磨好,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雪白的素笺上。
她提起笔。
是真正了无欢意。然而决不肯连累别人,要留书写明白,是自己有厌世之意,与他人无关。
叶之城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古代装束的女子,低首垂眉看不清样貌。然而,只觉凄艳。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叶之城拿出来听,脸上带上温和的笑意——是他的妻子。
……是了,马上就去码头了……对,也从水路回来,想沿途再考察几个地方……不,呵呵,我是从小怕水,但还有人和我一起的,不用担心……
杜主任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微笑着看着他。几天来只觉得他精明决断,未料他亦有这样温和的时候。
他把手机放回衣袋里。
现在就去码头吧。
杜主任笑,是叶夫人?
是。他也笑了,然而不知为何有些微恍惚。
两人一起离开。
他回头看了看,但光线实在太暗,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
笔在她手里颤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抬头,然而窗户那儿没有人。
那一瞬间,像从前数不清的日子,仿佛他站在窗户外面凝视她,目光温柔。
然而他已经不会再站在那里了。
她放下笔。
既要离散,就从此再不相见——永不相见!
她知道他自小是怕水的,夏天从不肯和其他孩子一起到河里去游泳。所以,就往河边去吧,他再不会找来,不敢找来,不能找来……
白姑娘!仆妇在后面唤她。
她头也不回,微笑地,快步地走出去……
船将离岸了。
杜主任在岸上向他挥手。他也挥手告别。
他心情很好,而晕船,像是根本不可能再发生了。
一路驶去。
他在船舱中坐下,掀开一小块儿帘子往外面看:阳光淡金。水面粼粼波光。麻色鸭子成群游在河中……
一从芦苇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叶之城吓了一跳,再要看时,船已经远了。
或者是一个在芦苇丛里掏鸟蛋的孩子……他想到自己的孩子,嘴角不由自主浮现出微笑来。
就要回家了呵……他一面想一面放下了帘子。
(四)鸳鸯井
门票上的导游图画得清楚,从这里上去,只一条路,直通碧城山最高的三清殿。
还要路过鸳鸯井啊!宣儿指那图上特意标出的一个红点对我说。
鸳鸯井。
道家的山,素檐清烟的地方,竟有一眼井名唤“鸳鸯”?
我微微一笑。
宣儿在前面走得很快。有男朋友的女孩子,愿意听“鸳鸯”“并蒂莲”之类的话吧。
过一殿的中庭,宣儿突然拉我衣服道,你看!
原来是一个年老的道士坐在侧殿门口守着一个香烛摊子。看年纪是极大了,稀疏的头发用黄铜片束起来,袖手垂眉,眼眯成一道缝,看不清是睡是醒。
我去请他和我合影!
他肯么?
不问问哪里知道!宣儿活泼,旅行时常邀别人合影,别人看她可爱,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
她很快过去了。我远远看他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一会儿她皱着眉回来了。
怎么,不肯吗?
不肯,我说要买他的香烛他都不肯!
我忍不住又去看那老道士,那样老的老人,整个身体都皱缩起来,然而在我望过去那一瞬间,仿佛看见他的眼皮抬了抬,一点光芒隐现。
不肯也是有道理的。我安慰宣儿。清修的人,怎么惹这些俗事?
宣儿点点头,不甘心回望一眼,走到前面去了。
一路古柏参天。
碧城山是无论何时总有水气氤氲,真正湿翠如泼,阶阶俱有清凉意。
前面一个转弯,飞檐一角破入蓝天,看看路牌,已然到了三清殿了。
鸳鸯井在哪里?
一路行来,宣儿只怕错过,然而竟然未见。
宣儿已忘了方才那老道士给她的尴尬,又入殿里去与旁的道士攀谈。那些道士和善,也和她说两句,领她看殿里面刻在石碑上历代执掌的画像,又把后面院子里的凌霄花指给她看。
宋时第三十八代执掌叫白御岚,宣儿看了又看,偷偷对我道,他真是清俊!
我亦笑。偶一眼看见他画像旁边一个小道士,不由得怔了一怔。
鸳鸯井在哪里呢?宣儿突然想起来,忙问一个道士。
你们上来时没看到吗?
没有。
或者有其它岔道?我在旁边插一句。
道士摇头。
临到走时,我终于忍不住,问那道士:白御岚画像旁边刻的那小道士也是执掌吗?
道士想一想说,那是第三十八代执掌的弟子,传说是执掌逝世前便失踪了,但不知执掌是什么用意,定要工匠将他也刻下传世。
我们从三清殿乘缆车直接下山。
云作玉峰时北起,山如翠浪尽东倾。
宣儿在车内犹自不甘。
我只笑。
鸳鸯井在何处我想我已知。
那袖手垂眉、身体皱缩起来的老道士必也有年轻俊秀的时候吧。
只是自宋时至今,多少清寂岁月过去,江山容颜未改,初时少年今日已老。
奉了白御岚的命令,便要生生世世,镇守鸳鸯井——镇住里面那些旁人莫可以知的山妖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