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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声惨叫从王家大院传了出来。王家川和他的结发正妻张氏一醒过来,就发现两个人被人用针缝在一起,从头到脚都被一针针的密密缝起。两人顿时慌了,拼命挣扎,可是拉不开来,两人脸上,身上都已经拉扯的血肉模糊,可是那带着深深怨念的细线就是拉扯不断。
他们两人从此再也分不开来。什么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都不过是骗人的虚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不是各自飞?只有他们两人真正再也分不开来,似一对连体婴儿今生今世都粘在一起。
她来过了,是她,一定是辛巧娘的亡魂来过了。那个因为生下连体妖孽而自尽的女人,到死也不肯放过他们夫妇二人。
辛巧娘是王家川的小妾,她人如其名,心灵手巧,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描龙绣凤更是她拿手好戏,她的针线活儿,在城里是出了名的好,更难得人又长的十分出挑。一次,王夫人请她帮着綉件衣裳。
辛巧娘前来交货时,叫王家川撞见了。不过是打了个照面,王老爷便对她念念不忘,千方百计的要纳她为妾室。辛家不过是小户人家,无权无势,虽然心里不愿自家爱女与人作妾,可是经不起王家威逼利诱,最后还是只得依了。
小妾,小妾,不过是叫人立在头上作威作福的苦命女人罢了。老爷粗俗,夫人刻薄,辛巧娘只得忍气吞声,委屈求全。
幸好,辛巧娘腹中已经有喜,这样日子才算有些盼头。
怀胎十月,几多艰辛,谁料生下来的孩子竟是连体怪胎。王家川顿时大怒,连声骂着,“妖孽,妖孽!”要将孩子扔到水里溺死。
“不要杀我的孩子!”可怜天下慈母心,本来还在床上坐月子的辛巧娘马上跪倒地上,磕头如捣葱,“求求你,老爷!”
她磕得那么用力,头都破了,鲜红粘稠的热血从她额头上滑落,将她头上防风的布带浸的湿透,她的脸惨白惨白的。但是,她就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不放。那孩子的襁褓分外精致,栩栩如生的百子图,一个个大胖小子都憨态可鞠,针针线线都是她亲手所缝,多少深情厚爱,尽在其中。
“来人啊,杀了那妖孽。”王家川分明不为所动,厉声喝道。
“谁敢动我的孩子?”辛巧娘拔下头上的金钗,握在手里拼命乱刺,那原本雍容华贵的首饰竟然变成了可以伤人的利器。下人们到底是不敢和二奶奶叫真,反倒是被她刺伤了好几人。谁又能想到,辛巧娘这样平时温柔驯顺的女子,一旦发起狠来竟是那么可怕。像一头疯狂的母老虎,为了保护自己的幼崽而杀的红了眼睛。王家川也只好暂时作罢。
辛巧娘从此日日亲自守着她的孩子,一日,两日,她整整三日不敢合眼,生怕她一闭上眼睛,孩子便会有什么闪失。可是她终究有累的时候,再加上产后体虚,她终于还是睡着了。
她紧紧的抱着孩子,突然觉得手中一轻,本来就不敢睡熟的她立时就惊醒过来。她一下子就发现孩子不见了,顿时就急了,急忙向着庭院里的湖边追了出去。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她声声惨叫,她简直是疯了,披头散发,那张原本秀丽的脸因为过度的绝望和恐惧,显得既凄厉又狰狞。
“那妖孽已经沉了。”王家川却在湖边冷冷宣判了孩子的死亡。
她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孩子已经不见了,那在水中漂着的襁褓是慈母的针线,百子图上嘻笑玩闹的诸童子依然笑的十分开心……
“你好狠的心啊,那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下的了手?”不是都说虎毒不食子吗,怎么能够因为孩子残缺不全就嫌弃孩子,甚至下了这样的毒手呢?
“那是妖孽,原本就该死的。”张氏的尖酸刻薄,此刻比平日更甚,字字都是锥心的凶器,狠狠刺在辛巧娘那已经血肉模糊的心上。
“那不是妖孽,那是我的孩子。”辛巧娘凄然喝道。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是她的心肝小宝宝。
“是啊,妖孽生妖孽,你是大妖孽,那小妖孽已经死了,你怎么还不去陪他呢?”张氏冷笑,恶毒地建议。
“是啊,我该去陪他的。别怕,孩子,娘来陪你了,娘不会放过害死你的坏人的。”辛巧娘的语气很温柔,可是她回头看张氏和王家川的时候,眼神却是无比仇恨,然后纵身一跳,跳入那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巧娘!”王家川不忍辛巧娘就这样送了性命,伸出手去欲她上来。
“老爷,你还要救她,她是生下妖孽的贱人啊,身上不干不净的……”张氏怎么肯让他救辛巧娘上来,急忙挑拨。
听了这话,王家川那已经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辛巧娘捞起那襁褓抱在怀里,一边用低柔的鼻音轻轻哼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睡在梦中……”一边渐渐沉入水底,那样哀艳凄婉的悲凉,那样温柔蚀骨的心痛,真是触目惊心。
看得王家川和张氏几天不敢合眼,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她那可怕而决绝的眼神,为生怕她来报复他们。可是在过了那么多紧张惶恐的日子后,他们终于睡着了。
而辛巧娘也终于来了,水如环佩月如衿,冰冷的鬼手,捏着闪着寒光的银针,施展出她自小最拿手的功夫。用那细小的利器,鲜红诡异的丝线拉过去,又穿回来。穿膛入腹并不她平时绣一朵富丽堂皇牡丹难上多少。
穿过了皮,穿过了肉,穿过了筋,直到穿过了骨头,骨头发出轻微的破裂声,血从细细的针孔中渐渐溢出,开出了一片最妖异的小红花,那是人间最残酷的美景。
慈母手中线,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丧子的哀痛,一针针将那两个害死她爱子的凶手缝在一起,皮肉相连,再也扯不开来。暗夜里,那落在地上的每一滴血,都是她哭不出来的眼泪……
血亲
王家二姨太于美景,最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因为她的男人夜夜都睡在别的女人房里。她家老爷王德顺,新近纳了一房小妾。小妾,小妾,总是越小越受宠。
这个偌大的家里不过只有一个男主人,女人们争奇斗艳,还不是为他辛苦为他忙?老爷有了新欢,哪里还顾得上旧爱?有人常得带笑看,自然也有人坐愁红颜老。这原是男女之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下人们也很势利,见她不再受宠,也就没有了往日的殷勤。于美景心里正烦着呢,脾气更是不好,总没有好脸色见人,她一使唤,众人也是爱理不理的,那副不情愿的嘴脸仿佛也是讥讽她,她看了心里更是窝火。
于美景素来是热闹惯了的人,怎么受的了这样冷清景象?
其实照理说,于美景自己也不是王德顺的原配发妻,本不该如此难过,当年她亦是抢了别人的夫君,而且抢的是亲姐姐的丈夫。
王德顺的正室夫人于良辰当年身怀六甲,身子不便,脾气也比平日坏了许多。虽然家中有一堆下人小心伺候着,就是谁都不合心意,良辰就想着反正自己的妹妹美景还没有出阁,不如就把她请来照料照料。总想着是自己的亲妹子嘛,同胞手足,打小一块儿大的,是最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
哪里料得到竟是引狼入室,于美景这死不要脸的小贱人竟然乘机勾搭上姐夫。
从此姐妹反目,于良辰大怒之下威胁自家男人她要寻短见,一尸两命。王家川仍是执意要纳于美景为妾。于良辰万念俱灰,果真说到做到,上了吊。虽然大人是救了回来,孩子却保不住了。
这样惨烈的抗拒也没有用,男人变了心,非但看不到你楚楚可怜,反过来还要怪你心狠手辣,害死自己的孩子,夫妻两人相敬如冰。
王德顺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厌弃正妻,于美景自然进了门,成了王家二奶奶。可惜姐妹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怨气积得比太白山上的积雪还要多,还要冷,老死不相往来。
任凭姐姐又哭又闹,于美景只放声大笑,她是新人,她正当时,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可惜她竟也没有笑到最后呢,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枉费她叫美景,也是好景不长。如今她自己亦成了旧人,夜夜以泪洗面。
想不到在于美景最失意的时候,别人都冷落了她。姐姐于良辰却来看她了,还带来一味神奇药方,说是有返老还童之效。
从未见过那样艳丽的药,妖异的桃红色,带着苦涩的药香。似一颗将要老去的女人心,难以琢磨的滋味。
“这是苗疆的奇药,叫做回心蛊。据说,它能让女人回复青春,然后让男人回心转意,妹妹,你何不试试?”
于美景将信将疑,问道:“姐姐为何不先用用呢?”有这等好事,怎肯先让别人受用。是啊,女人真是不经老的,这才几年不见呢,姐姐那一头浓密如云的青丝竟然已经白了许多。
“你看我这么些年,都是一个人伴着古佛青灯过来的,哪里还有这份心思?再说我要是能挽回他的心,当年又怎么会输给你。你比我年轻,比我漂亮,若我是他也一定选你。现在,我自然也是指望你胜过那只狐狸精。你是我的亲妹子,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外人欺负你?阿弥陀佛!” 于良辰念了声佛,低头黯然道,头上那斑白的头发细看来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人老了,心也老了,这种万念俱灰的神情竟然活脱脱已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婆子了。
“好姐姐,当年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于美景哽咽着扑进姐姐怀里,跪下认错。
“傻丫头,当年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你要胜过那个小妖精。快把药喝了吧。” 到底是亲姐妹,血浓于水,哪有什么化不开的仇?何况她们两人现在同仇敌忾,矛头一致对外。
于良辰一手轻轻拍着于美景的背柔声安抚她,亲亲热热的唤她作小丫头,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一边将药碗递给她妹妹。
于美景接过了药碗,闭上眼睛,将那苦涩的药汁一口吞下。
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该有多好,希望这药也可以让时光倒流,让薄幸的负心人回心转意。事已至此,于美景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因为这已经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若是不能紧紧抓住,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可不要落得和姐姐一样,那么凄凉。姐姐白叫了于良辰,可是夜夜独守空房,分明是年华虚度。
从此,于美景日日喝着姐姐为她亲手熬的神药。虽然那药颇有些诡异之处,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为了赢回王德顺的心她认了。幸好那药果有奇效,于美景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二八年华,人面挑花。已逝的青春和魅力全都回来了。
真是回春了,男人的心也跟着回来了。两人恩爱缠绵竟仿佛更甚从前。
经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于美景竟渐渐仿佛上了瘾一般,再也不能少了那碗药。本来苦涩不堪的药汁,只为着她对它的寄望令它变得甜蜜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