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知舅妈故去的噩耗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了。

时林急匆匆连夜赶回家，父母对他说，去表舅家看望一下他吧，小时候他们很喜欢他，总是给他买糖果点心什么的，不能忘了这份感情。时林点头同意了。

两家相距不是很远，坐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由于时林常年在外，算起来他有三年没有去表舅家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按着从前的记忆，他总算找到了地址，看着这块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有些迟疑。

虽然眼前这条大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还是让他隐隐看出来，这里就是表舅生活的地方。

在这个钢筋水泥铸造的森林里，川流不息的汽车就像一头头猛兽，互相追逐着远去。时林眼睛忽然有些潮湿，听父母说，舅妈的生命就是在这条大街上被那些可恶的钢铁怪兽吞噬掉的。

他钻进一座旧楼，在三楼一处门前，他按响了门铃。

“来了。”一声无力的回答，然后门开了，表舅苍白憔悴的面孔出现在门口。他本来还不到四十岁，三年没见了，生活的磨练使得他看起来同五十岁的人一样，脸上写满了沧桑。他一看时林，勉强挤出一丝笑，说：“小林来了，我知道你今天要来的。”

时林无语，跟着表舅向里走去。

舅妈的遗像就挂在客厅的墙上，略显疲倦的脸上还挂着微笑。时林眼前有些迷离，仿佛舅妈就站在眼前看着他似的。他看看表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时林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儿时许多记忆的碎片。那时自己还是个淘气的孩子，每次随父母来串门，舅妈总是会让他的嘴闲不住，各种好吃的摆了满桌都是。而今天，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想想就发生在昨天，又仿佛遥远得像个不切实的梦。时林忽然很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她呢？

表舅取来了饮料，放在茶几上，看着墙上的照片，目光流露出温柔甜蜜来，“你舅妈跟我吃了不少苦，我真是对不住她……希望她在人间能平安地生活下去。”

时林扭过头，怪怪地看着表舅。正这时，他感到手背上像敷冰一样一阵冰凉，他猛地把手抽回来。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来，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时林，刚才就是他拉时林的手的。时林觉得头发好像要竖起来。

“小峰，他是你哥，叫哥。”

“哥。”小峰十分听话地叫了一句，然后跑开了。

时林看着小峰消失在门口，过了一阵子才醒悟过来，感慨地说：“三年了，小峰都长大了。”

表舅叹息了一声，“我对不起他们母子，没让他们过上幸福日子，只要他们不怪我就好。”说完，他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虽然听父母说，舅妈是被一辆大卡车撞死的，时林还是想确定一下，他问：“舅妈是怎么死的？”

表舅听了这话，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张大眼睛说：“你说什么？你舅妈根本没有死，死的那个人是我！”说完，表舅痴痴地盯着墙上妻子的照片，深深地陶醉其中。

时林手上一抖，饮料险些掉在地上。

二

表舅去市场买菜去了，时林看了会电视，忽然被一阵花香吸引住了，他走到阳台上，那里正开放着一盆白色的菊花，白得那么纯粹，一尘不染。他的心情立刻清新舒畅了许多，正想伸手触摸一下，忽然被小峰叫住了。

“小峰，怎么了？”时林问。

“你不能碰它！”小峰少有地露出了成人的口吻。

时林更加迷惑不解，问：“为什么？”

“花已经死了。”

“死了？”时林又看看娇艳的花朵，花明明好端端活着的呀。他无奈地摇摇头，一盆花也至于这么爱护，实在太奇怪了。

时林怕表舅一个人生活得孤独，决定留下来多住几天，他通电话和父母一说，他们都支持他。表舅对时林能够留下来多住几天也感到很高兴。晚上，三个人在一起庆祝了一番，表舅喝多了，时林把他扶到床上后，来到表舅早安排好的一个房间里，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林被尿憋醒了，大概晚上啤酒很得太多，他迷迷糊糊去洗手间方便了之后，刚要回到床上，忽然听到表舅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恐怖的呓语声。他好奇地把耳朵凑到房门前，仔细听了听。

“我都是个死人了……杨萍，我对不住你……不要离开我……”杨萍就是时林的舅妈。

表舅是个死人？时林的全身立刻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飞快地躲进房间里，关好门。躺到床上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着，不禁想起吃晚饭时，表舅那呆滞的神情，还总唠叨着一些很玄乎的东西，现在想想，的确让时林如坠五里雾中。

第二天，趁着表舅出去上街的工夫，时林拉住小峰，问：“小峰，你妈妈呢？”

小峰立刻显出一副异常古怪的神情，他指着墙上舅妈的遗像，“妈妈在那里。”

“小孩子胡说什么！你妈还好端端地活着呢！”不知何时，表舅突然站在了时林的身后，脸上充满了焦虑和惊恐，惟恐他们不知道舅妈还活着似的。

时林躲开一步，他第一次觉得，表舅是如此的陌生和可怕。

这一天，时林时不时就会看到表舅对着阳台上那盆菊花喃喃自语着，仿佛眼前就站着舅妈一样。时林打了个冷战，他感到这所房间里处处充满了阴冷的气息。

终于等到表舅出门，时林找到正在玩游戏机的小峰，问：“妈妈是怎么死的？”

小峰略显痴呆地看着他，摇摇头，低声说：“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时林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死的是爸爸，妈妈没有死。”

时林顿时哑口无言，身体好像在瞬间通过一道电流。

三

天近黄昏，西方的天边呈现出缤纷的色彩来，照的大地穿上了一层金装。时林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的云朵，心里默默下定决心，明天就回家，他心里有太多的遗憾和疑惑得不到解释，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表舅时，表舅皱了下眉头，只是说：“好吧。”

时林犹豫了很久，才说：“舅舅，舅妈究竟死了没有，为什么你说她还活着，既然她活着，她现在在哪？”他显得十分激动。

表舅的眼里一下子充了血，他低下头沉思了很长时间，时林屏住呼吸看着他。良久，表舅才抬起头，泪水早已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他擦了下眼泪，幽幽地说：“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月之前，我偶然的感到一阵心慌气短，那不是因为我得了什么病，而是因为你的舅妈杨萍。”

时林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不能漏过哪怕是一个字过去。

表舅接着说：“也许你不相信，我对她的话十分恐惧。她每天都要给阳台上那盆菊花浇水。她对那盆花十分钟爱，她说那盆花和她心有灵犀。我当时还嘲笑她，花就是花，怎么可能通人性呢？可她就是笑而不语。”

时林看到表舅脸上容光焕发，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好像一下子又回到过去的年轻时光了。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她一直站在阳台上发呆，等我走过去一看，她正暗自垂泪，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她的眼泪泡软了。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她说这盆菊花要死了。我一看，有些花瓣果然开始枯萎。她盯着楼外的公路大桥，喃喃地说，过几天大桥上会有车祸发生。当我听她说要有车祸发生时，我反驳她，可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也许你还不相信，她的预言十分可怕。

“记得有一次，我和她吵了一架，当时她很愤怒，说我小心撞到电线杆子上。事后我很后悔，骑着自行车，也不知怎么的，前车轮不偏不倚地压到一块石头上，我的车一颠，就向着路边的电线杆子上撞去，幸好我只是受了点轻伤。像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每一次由她的嘴里说出来，都应验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巧合吧。

“所以当我听她说，大桥上要有车祸发生，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过了三天，大桥上果真发生了车祸，双方司机都被撞死了，死得很惨。”

时林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舅不是在讲故事吧。

表舅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你以为我在讲故事吧，告诉你，这是真的。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让我不要悲伤，只要能让那株快要死去的菊花活过来，她就会再次陪在我身边。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菊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魔力呢？当时我只是一笑了之。

“直到两个星期前，她忽然抱住我，哭着要我千万不能出门。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会死的。当时我的确很害怕，因为以前她说出的话都应验了，所以我毫不怀疑，我可能会死。那段时间里，我整天呆在家里，可是我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叫我天天像坐牢一样憋在家里，倒不如让我真的去死。于是我就耐心地劝慰她，开导她，目的只是想说服她，一个人的生死是不可能事先预知的。她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就能。我坚持自己的想法，她就是不依不饶，最后我说，以后过马路小心点就是了。当时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光闪动，当时我真后悔，如果我能看出问题有多严重的话，打死我我也不会上街的。

“她最后同意了我的要求，不过对我说，不管我去哪，她都要陪我一同去，怕我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我真的很茫然，又很感动。也许，有她一直陪在身边，死亡也是件美好的事吧。”

表舅突然不说了，时林看到他有些哽咽，眼睛望着窗外渐渐被黑暗吞没的世界，目光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辉。

时林说不出是什么感受，费力地吐出一句：“后来呢？”

“预言成真了。”

四

“平安过去了七天，本来我还对她笑着说，她这次的预言不准时，一辆大卡车出现了，一直向着我冲过来。当时我几乎没有看清那辆车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傻傻地站在原地，忘了去躲，也许，即使去躲，也是根本躲不开吧。直到她用力地把我推到路边，我才躲过了这次灾难，可她却……”

表舅用力眨眨眼，抽了一下鼻子，“我把她送到医院不久，她就去了。临终前，她对我说，要我一定要让那株菊花活过来，到时我就会再次看到她了。我恍然醒悟，也许所谓的预言是要她替我而死，死的应该是我才对……应该是我。”

时林嘴巴蠕动了几下，没说出半个字来。好半天，他才说：“怎么可能。”

“我想，那一切也许只是一场巧合吧，致命的巧合。”

时林对表舅这句话未置可否，忽然说：“现在那盆花不是开得好好的吗。难道，舅妈现在已经——”

“是啊，本来我万念俱灰，任那菊花自生自灭，没想到，它竟然自己活了过来。我现在终于相信了她的话，花是有灵性的，看到那盆菊花，就像看到了她一样。”表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卸掉了身上的重担，人显得轻松了不少，还露出了孩童般的微笑来。

他走到阳台上，无限温柔地看着那盆白得如雪的菊花，伸出颤抖着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柔弱的花瓣，低沉着嗓音说：“杨萍，你还好吧……”

时林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在跟着表舅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看到那株菊花似乎动了一下。他看看窗外，天上无风。

小峰不知由哪里跑出来，表舅和时林都没有注意到，他悄悄地来到阳台上，对着菊花出神。他走到房间里，对表舅说：“爸，阳台上的花已经死掉了，该扔了。”

“小孩子，你乱讲什么，那菊花正开得好好的！”表舅气得不住地颤抖着。

忽然，窗外传来“咣”的一声响。与此同时，时林感到后背一冷，他急忙冲到阳台，表舅紧随其后。

阳台上，菊花不见了！

时林大惊失色，叫道：“那盆菊花！”

表舅脸色十分难看，他瞪大眼睛，探身向阳台下方看去。

那盆菊花早摔得粉身碎骨，干枯腐烂的花枝花瓣被忽然刮起的一阵大风吹得滑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