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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棺记
网友【小梦】 2006-08-16 16:26:45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5    1
1卖身

细柳镇三、六、九逢集。

细柳镇是方圆几十里数的着的大镇,摊贩们路远的头天晚上就赶到,用石灰划地为界,预备次日摆自己的摊子。赶集的次数多了,自然认识些熟人,有时候也代占摊位,比邻叫卖,货色不见得相同,也就不是冤家。人少时候谈谈,成了朋友的也多。

这天是逢九的集市。细柳镇的柳树多,摊子在树阴下好乘凉快。卖菜的老张,赶了一车蔬菜,起早来寻别人替占的摊位,却发现那大柳树下的地盘早被一人占了。此时天已大亮,看的清是个年轻的穿白的女人。老张性子焦急,要上前理论,走近一看却呆了:女人披头散发,行止怪异,如不是裙下有脚,简直怀疑她是鬼!再看那女人身上穿的,不是普通白衣,竟是一身肥大的孝服!头上一条孝带,包了额头,遮了眼睛,带子直垂到腰。

没等老张开口,旁边早有一人拉了他去,低声道:“躲着点!这女人早晚出事!”看时,是相熟的老李。老李拉他远远的,神秘地说:“我比你来的早,楞没看见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咱做小生意的,别招惹是非。摊子没了,大伙挤挤就有了。”

老张依言掉转牲口,一边去了,却也不远,看的见这女人如何行动。

集上人慢慢多了。只见那女人忽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阔纸,平地铺下,自己往后一跪,也不言语,只低了头,眼皮也不抬。

纸上墨笔涂了四个大字:“卖身葬夫”。

众人同时一声惊叫,呼啦围了过去,成半个圈子,立定了看。那女人以孝布手帕掩面,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人群骚动。历来这钟事情只有戏文上见的,没想到在自己眼前也有了!有议论的,有叹息的,也有嘲笑不信的——也许这是骗人的把戏吧!

就有好事的询问,女人一边哭,一边道来。

原来她娘家姓吴,自幼没有父母,嫁的男人也穷,也没什么亲眷。忽然家里失火,烧了草房,地里又没收成,两口商量了去外乡寻生活。没料到走到这镇子,忽然男人染了急病,只半日,便丢下她去了。女人没主意,只有这个办法,求善心人打发口棺材的钱,以后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情。

周围有年纪大的老太太便开始叹息抹眼泪,道:“好可怜的小媳妇!”众人围观的久了,渐渐走开的也有,只是圈子总也不散。毕竟没人认识这女人,一口棺材钱也不是小数目,赶集的人偶而丢几个铜板,女人碰头拜谢,哭的却更凄惨了 。

日近中午,围看的人更多。这女人陡然立起身来,从怀里又一掏,却是一条麻绳,就往头顶大柳树枝桠上一挂,挽个圈套,高声哭叫:“这么大个细柳镇,就没有半个善心人?!我在这里跪一天,到天黑没人救苦,就吊死在这里!”泪流满面,甚是可怜。

女人这一举动,看的人更多。有几个闲汉,装做关心,把方才的问话又问几遍,女人依旧回答——这样闹了半日,她的故事讲了无数遍,嗓子渐渐干哑,然而仍然只得到几个铜板。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了,看看日头偏西,女人面前只有一堆铜钱。她止了哭叫,展开手帕,把钱一枚枚拾起,紧紧系了手帕,抱在怀里。又抬手去树上解了麻绳,附身折叠了白纸,一并塞在怀中,转身就走。

闲看的人哄笑起来,有的说:“把戏演完了!”

也有的说:“没人买你,怎么不吊死!”

更有人说:“跟着她!跟着她!”

女人头也不回,径自走开,后面几个好事的闲人,远远跟了。

太阳说下山就下山,女人一路往镇子外面走去,等出了镇子,天已经黄昏。几颗星星开始在天上眨眼,镇子外就是乡间,女人的白衣在黑暗中鬼影一般,颇好辨认。

2偷听

细柳镇的闲汉,有名的是张三、李四。跟着这女人的,自然少不了他二人。天色已黑,众人有事的转头回了,他二人却脚下的磕绊也不管,一直跟了女人前去。这路都是平日走熟了的,料想一个外乡女人也不会把他们引到哪里去。再者说了,历来只有他们骗别人的,哪里会有谁能骗的了他们!

路边麦田中一座孤零零的房舍前,女人停了脚步,推门进去了。大家都认识这地方,这本是一座庙宇——乡人淳朴,凡供奉神灵的地方都叫做“庙”,并不细分供的是神佛是鬼。这屋子只有一间,很大的一间,容的下几十个人同时在内。屋门前原有旧匾额“田大王庙”,年月久远,字迹早就磨尽。庙里并无塑像,只有一木主,写了田大王的名字供着。这庙平时并没香火,只有人许愿、还愿的时候,才来烧拜一番。因此灰尘满布,里里外外更放了农户柴草,是小孩子捉迷藏的好地方,也是盗贼暂厝赃物、伺机分配的好去处。

女人的白影在门前一闪就进去了。

那庙门,关的颇紧。

众人在门前一齐止了脚步,彼此对视,都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留在外面更有趣。未等想好,里面已经开始呜呜咽咽哭的起来,同时伴有烦琐的唠叨。这门外众人中,倒有大半是听过寡妇夜哭的,不片刻,已觉得无趣。更有人大声咳了几声,里面似乎没听见一般,并不问声是谁。

夜色渐渐深了,有几个便回去。那李四,却不跟众人一路走,道:“我有个酒局,离这不远,要从地里趟过去更近些。”当下便向屋后走去,众人也不管他,自从大路回了。

却说这李四,哪里是有事要回?他知道小庙后墙,虽堆了柴草,那墙根下一破洞,却是不会有人补上的。李四绕至墙后,听众人去远,就在柴草上扒了一洞,缩身钻了进去,脑袋恰伸在那洞里,可好屋里只有一灯如豆,女人看不见他,他可是也瞧不见女人,不过屋子里的声音,听的却是再清楚不过。

只听那女人又哭了一会,忽然柔声叫:“张大哥,还是进来瞧的好。”

李四吃一惊,当即明白那张三原来还未走。

屋子的门吱呀一声,然后又吱呀一声,应是开了又关了。

张三:“我听见大嫂哭的伤心,过来劝劝。”

女人:“要是这镇上都似大哥这么好心,我也不会为难到这个地步了。”

张三:“大嫂还是不要哭坏了身子才好。死的已经死了,活人也要活下去。”

女人:“这样世道,叫我怎样活下去!张大哥既然好心,不如买了我去,给我条活路。”

张三:“我,我没有钱。”

女人:“大哥不是没有钱,是嫌我丑不愿买我吧。大哥你且看,我这模样,在这细柳镇上,果真丑的卖不出去么?”

只听张三“哎呀”一声:“大嫂这等好看,在细柳镇上,没人敢比的!”

女人长叹一声:“今日没有卖出去,我是要死了!”

张三:“不要死!不要死!”

女人:“我已没了活路。大哥如此好心,不如帮我去死。你看这檩梁太高,我连根绳子也够不着系上。不如你抱了我,帮我上吊,等我死了再抱我下来,想法子埋了我,我死了也感激你,好么?”

张三:“这,这,你还是不要死的好!”

女人:“大哥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我!天啊,我好命苦!”

接下大哭。

李四听的很是有趣,只不知道女人是怎样好看,连张三都被迷的语无伦次。

又听女人;“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张三惊呼:“这个,这个不是元宝么?真的?假的?”

女人:“大哥是识货的,你拿手掂掂看!”

张三:“好啊,我掂着是真的!有了这个,你不用卖身了。”

女人:“这镇上的人,没几个如大哥这般有见识。我葬夫是假,打了卖身的招牌,是要找个好心好意、肯可怜我的人,跟了他。”

张三:“对!对!看谁肯安葬了大哥,嫂子就跟了他。”

女人:“张大哥口口声声叫我嫂子,真是错看了我。你去揭开那草席看看,我那死鬼是什么?”

李四屏住呼吸,只听张三脚步,草席的声音。又是一声惊叫:“怎么,怎么大哥的身体,只有一双脚的?”

女人扑哧一笑:“哪里来什么大哥!我从没有嫁过人,又有过什么老公了?这两只人脚,是我半路拣来的。好哥哥,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李四在柴草洞里听的兴致高高,忍不住想冲出去,揪了张三,大笑大闹一场,可是手足要动却动不得,心知道是柴草洞塌陷,压在身上,好在并不沉重。又待一会,困意渐渐上来,张三和女人的笑声逐渐模糊,梦境里的妖魔鬼怪也慢慢逼真了。

3钱门

细柳镇上,有钱的大户不少,最有钱的当数钱家。这钱家高门大户,结识官宦颇多,更非寻常人家可比。这一日——集市的次日,钱家的仆人钱恩,大早开门,很惊怪地看见门外站了不少的人。

这不少的人,却是围了半个圈子,圈子的中心,跪了个穿白的女人。她一身白穿的是孝衣。女人照旧底着头,一句话也没有。不同的是,她面前没了昨日卖身的招贴白纸。

女人听见钱家大门开门的响动,慢慢的抬起了头。

她脸上的几缕乱发间,有黑幽幽的目光透出。晨光下,可见她皮肤很白,头发很黑。而孝服的肥大,似乎显得她身材瘦小。

不等钱恩开口,女人说话了,哀声道:

“钱大爷,行行好!”

钱恩也是昨日集市看热闹的人之一,此时见她哀求,便道:

“我们钱家今天不做好事,你别处去吧!”

女人:“钱大爷,我不是来求施舍的!我是想,钱府是大府第,可有份活计要我做?我卖力气讨钱,靠双手吃饭,是不白要府上一个钱的!”

钱恩:“我们府上,下人够多了。裁减还来不及呢,哪有再用新人的道理!没有活计,没有没有!你早些别处去吧!招引这许多的人在这里,老爷出来,要生气了!”

女人听的心凉,旁人却都诧异:这钱恩平日可没如此好的脾气!看人不顺眼,早骂上了,今日没有脏字出口,可真奇怪呢!

女人:“钱大爷是跟随老太爷的知己家人,自然知道府上缺不缺下人。不过,后堂的老太太、太太、小姐、奶奶们,或者缺缝纫的、刺绣的、浆洗的工人,钱大爷事情忙,也许还没知道呢?求钱大爷去后堂问一声,万一要人,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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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恩不耐烦道:“说了没有,还不走?快走快走!”

女人:“求钱大爷去问一声!”

钱恩:“你这女人,叫你好好走你还不走?!”

围观众人呼啦一下散开,因为照常理推断,钱恩是要动粗的了。

果然,只见那钱恩把袖子捋了捋,怒气冲冲大步走到女人面前,伸手——

女人并不躲避,反也伸手,忽地把面上乱发左右一掠,露了脸面,双手极快地反转,就抓住了钱恩的一只手,双手拉了他,仰脸颤声道:

“钱大爷!可怜我命苦的人!我家死了人,真正命苦!大爷帮了我,我活的死的都感激八辈子!只是帮忙问一声,大爷的功德阎王也记帐的!”

说罢,那眼泪早下来了。却不拿手去擦,只是仰着脸看那钱恩。

钱恩看见她无遮掩的脸,便是一楞,接下被她拿手一抓,更是一惊——这女人,实在好看的很!

周围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昨日集市上只见她低头下跪哭诉,可真没瞧见她长的怎样!

钱恩看看她白皙的双手,吊在自己黑粗的胳膊上,又看看她泪痕满面的脸,真不知如何是好!女人抱了他胳膊,反膝行半步,把头就往他怀里一靠:

“钱大爷!我给你磕头了!”

女人的声音一直不小,嚷的围观人越来越多。人声沸腾,这钱家高墙大院也阻隔不住。门内便有人出来,看见钱恩如此,问道:

“钱恩!你闹什么闹?老太太要你办的事情,还不去办?”

钱恩:“这就去!这女人在门前闹,我看了不象,赶她走!”

那仆人不耐烦道:“钱府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干事的人,要你管这许多?我们都是白吃饭的?快去!老太太还有一句话吩咐你——”

说着,走到钱恩身边,低声,怕别人听到似的,说了几句话——“记住了?!”

女人耳朵没竖,却字字听在心里,高声叫道:“钱大爷!你还说府上不用裁缝!你这不是就要去请裁缝吗!”

复又对那仆人:“大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的手艺,求府上的老太太试试!”

“我们要请的,可不是一般的裁缝!”那仆人道。“你还是别处去吧!”

女人:“大爷大哥!我只是个外乡人,挣副棺材钱就远走的!只求试我一试!手艺不好,我立刻就走!”

周围人:“这女人么,还不是就会裁缝!别的谅她也不会!钱府眼高,让她试试,死了这心就算了!”

钱恩焦急起来,甩了女人,转身便走。那仆人却叫住他:“你先别忙,好歹先让这女人去试试,老太太着急要用人,你先送一个进去试,再找别人也不晚!万一你找的慢,老太太着急下来,你又要挨板子了!”

女人听了 ,立即磕头下去:“大哥好心必有好报!”

4缝纫

钱老太太的正屋,在钱府深处。院子里栽种着血红的石榴,养着各种会叫的禽鸟。 这日,禽鸟笼子都被移到别处,听说是老太太嫌鸟叫的烦了。她的脾气没人能猜测,只有遵命的份。所以那自称姓吴的女人,跟了仆人进来,走过几重深院,仆人退下,换了仆妇带她进去,竟没听见一声鸟叫。钱府的人上上下下,居然也是一点声音没有,空气是阴森沉重的,与外面热闹的街市,显不相同。女人的眼神游移,偷看四方,那严肃的仆妇却没注意——她只顾脸色沉重的往前走,并不和女人说话。女人也就知趣,低眉顺眼的跟在仆妇身后,两眼只放在她的青布衣衫的下摆上,看她脚后跟扫的裙子波浪起伏。

“到了。”仆妇说,指那深蓝门帘,却不给她挑开,完事一般站住了。

“进去罢。”仆妇对迟疑的女人说,“见了老太太要磕头。”那口气,叫人听不出是关照,还是命令,脸色石头一般的僵硬,只是口角动了动。

深蓝门帘是半新的,边缘有些磨损,但是洗的很干净。织绣着花卉,禽鸟,都是素色的,没半点红黄,仅有几片绿叶也是淡淡的,不惹眼的点缀。

门槛很高,迈的时候要做到不露鞋子本就很难。女人的裙子显然是短了些,没有遮住尖小的鞋子——那上面护的一层白布,很粗,针脚颇大。

这屋子的窗户上也有窗帘,也没有挑起。屋子里很暗,女人低头进来,抬头见当面铺了蓝毡的椅子上并没有人。

“这边。”有个苍老的女人声音。

女人循声转身,见是宽大的一架床上,青纱帐里,隐约有人影。知道该是老太太了,便移步过去,跪在了黑色脚踏前,两眼盯着脚踏下两只旧的绣花鞋子——五福捧寿的,里面的鞋垫,只看见一点,是镶了边的。

“哪里人呀?”老太太问。

“湖州人。”女人低声道。

“远呀。”

老太太就此不言语了,仿佛看不见她一般。

“奴家的身世,老太太想必都知道了。求老太太试下我的手艺,中意的话赏点活计,也好——”止了不说,却也不流泪,她知道在老人前面哭是惹人讨厌的。

“会什么手艺?”

“跟姨娘学过点针线。”

“做针线要攒口棺材钱,可不是一两个月的事。”

“奴家知道,所以昨天才——。除了针线,老太太还有什么用的着的地方,奴家一定拼力去做。”

“女人家能有什么用处!你这样外地人,没个投奔,早晚不是了局。”

女人低声:“我早想好了,等安葬了他,也就跟了他去。”

老太太默然片刻,道:“你这节烈,也是好的。不试你一下,你也不知道我向善的心,你也就信菩萨不深了。来!”

床旁边有人应声,女人才知道,原来这屋子里除了老太太还有别人在。

老太太道:“拿昨天张家送的那白绸子来。”

很快取来了,老太太接了,就在帐子里展开,只听刷刷刷几声裂帛,早撕了几片下来。就有几片白绸,飘落在女人面前。

“你给我缝起来。”

一竹编的黑漆箱盒,也轻轻放在女人面前,女人并不抬头,只看见那放盒子的双手,保养的甚是洁白,腕子上的一只手镯,显是白银,花纹繁杂。

屋子很暗,实在不适合做针线,但是女人知道她是不可以要求点光线的,更不可以说要走到外面去缝。于是就跪在当地,掀的盒子,挑拣针线。

针似牛毛般细,捏了在手。那几片绸缎本是纯白,女人却取一轴纯黑的丝线,摸了线头。并不对窗户寻针眼,就在手里纫了。

须臾,黑线用尽,撕碎的白绸已连了一块。剩下的线头,刚好一针半长。就又挑了白丝线,连缀剩下的几块。

屋子里没人做声,针线滑溜。

女人做完,收拾针线利落,将白绸高举过头顶:“请老太太查看。”

从帐子里伸出一只黄手,接了进去。

女人的缝纫,用了数种针法:黑线缝白绸,不见黑色在,是要人看她针脚精致细小;白线连缀,却不是缝,竟是用了几种织、绣的方法,把碎绸连起,使原来的花样恢复,绝看不出是撕破过的。更有,她这番活计,并不铺展桌案,都是跪着时在自己手里完成,缝好的白绸一点褶皱也没有,就是不浅的手艺了。

老太太查看半晌,叹道:“你这手艺,可以做了。”

“谢老太太赏脸。”

“你可知道在大户人家做活计,有什么规矩么?”

“老太太用了我,是天大的恩典。无论什么规矩,都要遵守的!”

“我这家里,有的是好手艺人。不是可怜你一番节烈,哪里用的着你这个外乡人!我这里的规矩不大,只是一条:凡在我跟前做事的,都要喝碗药,叫做‘守口如瓶汤’。喝了这药,就不用再说话啦!”

“我愿意!”

“那好。来,去把这规矩和她说一遍!”

有人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拉了女人就走。

“等等,你姓什么?”

“娘家姓吴,夫家也姓吴。”

“以后就叫你吴家的了。去吧!”

5李四

李四在野庙的柴草垛里,睡的很是惬意。柴草轻轻压着他,不冷也不热。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梦里总盼着:那小寡妇就快回来了吧?能不能看见她有多好看?要是能摸上她一摸,那就——!

可那小寡妇是很久都没回来。

李四好象是醒了,觉得胸前硬硬的,凉凉的,有什么东西杵着他。想看看,天还黑着。想拿手摸摸,手却动不了。这是什么呢?难道是——那小寡妇藏的银子?金子?铜钱?不对,好象有股熟悉的气味从那东西散发出来,不象是钱的味道。这到底是什么呢?

草堆压的并不瓷实,一等到天色开始发亮,就有光线透进来。

慢慢看清是树干似的东西。

慢慢看清是有拐弯的东西。

慢慢看清楚了,是不很光滑、也不是很硬的东西。

终于看清楚了,是两条,小腿。人的小腿。杵在他胸前的,是冰凉的脚趾。没有什么血色的,断处在膝盖以下,是刀子切断的。那样子,好象是这腿的主人,踹了他,然后就没有收回这两条腿。

他可能是和这两条腿一起睡了很久!

可是夜里他钻进草堆、掏这个草洞时,什么也没有看见啊!难道,难道是有人趁他睡着,偷偷放在这里的?谁有这么大胆?谁敢开他李四的玩笑?

有鬼!李四骇然。这野庙名字叫做“田大王庙”,但是里面供的,却并不是什么姓田的好大王。只因几十年前,细柳镇上过兵,杀人无数,那屈死的冤魂不肯投胎,夜夜吓人,很是可怕。后来有高人指点,就在这杀人最多的田地里,大家公众凑钱买了点地皮,把暴露的骨头收拾了好好埋掉,又起了这小庙,逢节供享,这才镇抚了下去。因是供奉,自然不好叫做“野鬼庙”,求了秀才的文采,鬼在田野,尊为大王,就叫了“田大王庙”。这里闹鬼的事情,李四从小听说,但他也从小大胆,掀棺材偷看死人的事情也干过,对于鬼总不是那么害怕。可这次,这两条人腿,着实吓了他一惊!

李四想动,却一动也动不了。想喊,却开不了口。他想他肯定撞了鬼了,这鬼是要吃他吗?那人腿是鬼吃剩的吗?
 0   2006-08-16 16:27:43  回复
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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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Lv0 创始功勋
李四就这么躺着。他听见庙门开了,听见那小寡妇哭着进来,听见许多人唠唠叨叨地劝,劝的都是女人。

小寡妇的哭声一阵高一阵低,许多人手忙脚乱。有人大声吆喝着,似乎是抬了什么东西进来,砸在地上,震的李四都感觉到了。那应该是一口棺材了。这小寡妇终于把自己卖了!李四想。

众人忙着收拾,应是给死人穿衣、入殓。嘈杂了很久,人声渐渐少了,小寡妇的哭声也低了,但还是绵绵的不肯断。终于众人离去,只留小寡妇一个人哭。

李四的心又痒起来了。烧纸钱的气味弥漫了他周遭,他开始想入非非。

渐渐的夜深人静,小寡妇的哭声轻柔到不闻,却听见另一种声音,这声音惊醒了半梦的李四。

“吱呀——吱呀——吱呀——!”

似乎是沉重的门轴在移动。可是这小庙的破门,断没有这么沉重!

“吱呀——吱呀——吱呀——!”

难道是那死人自己坐起来,掀了棺材盖子??

“吱呀——吱呀——吱呀——!”

只听那小寡妇娇声笑道:

“哭了这半夜了,我也累了。张三哥哥,我的好哥哥!你也不犒赏我些?”

李四的心不由大痒。张三!这个张三!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李四恨恨地想。

6花园

钱家是有钱,也是会享福的人家。钱家的花园是极出名的大,极出名的漂亮。这一带的读书仕宦人家也有几家,但是象钱家这样大这样好的花园,却都不曾有。有些体面人,偶然风雅,就借了钱家的花园请客,作诗,作画,都有过的。只是钱家讲究的是孝道,只要老太太不开心借,凭你什么人家,都难得进来半步。但是要有一天老太太开心呢,那么,就是贫苦妇人,没准也能带小儿孙进来玩耍,折损了花枝,摘了果子,甚至移点草木出去,老太太都不会管。

这一日老太太的心情不错。

钱家少爷,名字唤做钱浦,字若水,号叫诚斋的,是少年进学的秀才。最喜的是结交读书朋友,平日文会,再少不了他。这几日见祖母开心,遂求用花园,要请几个要好的同年,一同谈文做论。老太太一时高兴,就许了他。于是钱浦广发帖子,邀请好友,一面又铺张宴席,预备上好茶点——其实他说谈文是假,借机宴饮是真。

毕竟少年心性,远近接了他帖子的,无有不来。更有几人,本不相识,听他好客如此,又爱慕钱家花园的,也投刺而来——此日竟闹的轿马盈门,比他那做官的父亲回来时还要热闹些。不过这“盈门”,却不是大开中厅正堂接待,只是在后园的几间雅致厅堂里。这也是老太太吩咐:父亲不在家,母亲又有弱病,年少的不该占了大厅吵闹,另拣地方才是对长辈的尊重。好在钱少爷的朋友都知道他家规矩大,并不介意,反暗喜可以饱看这花园,不必在堂上枯坐。

席间高谈阔论,开怀畅饮,自不必说。更有即席分韵,各成珠玑,文成八股,诗做七律。所咏之事,无非颂圣感恩。不出一个时辰,大家都有些酒意,言谈间评论时政,都说当今圣上如何圣明,所行的圣旨如何顺天法祖,当真是旷古未有的圣人,只有几位先帝可以相提并论。等等如此,各见一番忠君爱国的心思。复又说到不久以后的会试,都道钱少爷是必定高中大发的——文章自是一流的好,更兼祖宗积德行善,是要应在儿孙身上的。这花园中草木茂盛,已是显了旺相。此皆为酒后之言。

那钱少爷谈的畅快,不由的洋洋得意,道:

“说起这花园,草木旺盛自应是感了时气,不过时气只外,恐怕也有人气在内呢!我家最重的,是孝道。平常人家的孝道,不过是承顺而已,我家的规矩,却远大了去了!这花园,是先祖父晚年养静的所在,祖父过世了,我那老祖母传下话来,命我父母把这园子照看的好好的,她老人家也就挑了离园子最近的屋子住,以托追念之意。我那先祖父的灵柩呢,也就安放在那屋子里。”

说着,伸手向不远处一指。众人看去,只见绿树中,露一角屋檐。

有人不晓得,复问:“老人家升天,自该入土为安,府上怎么如此?”

钱少爷看了那人一眼,见是生人,心知是朋友的朋友,便道:

“尊驾不知道我家乡的规矩!但凡人家有老人过世,都不忙着安葬。灵柩要在家停放一些时日,是希冀老人复活的意思。我老祖母开始的话,祖父灵柩要在家停放三年。后来,三年过去,老人家又说,要等她自己归位时,一起移动入土。我们做儿孙的,只是按时祭祀,老太太却是每日都要去看望呢!”

“对呀对呀!”一人附和道。“钱兄府上的孝道,是闻名的!我去年来,拜见老太太,亲见老太太房中的上座,是给老太爷留的!平常人家不过写个木主,烧香供果,钱老太太却说,‘祭如在’,这‘如在’的讲究,却不是要人写了木主,是要真的当作斯人尚在的!我也就恭恭敬敬的,先向上座磕了头,后给老太太行的大礼!”

忽然有人,不知何故,“哼哼”冷笑一声,似乎是轻蔑的样子。那人脸一红,赶紧又说:

“看这细柳镇上出了多少孝子节妇,就晓得钱兄府上劝善的功德,可真是大的很!上月有个讨饭的女子在街头卖身葬夫,就是钱老太太发善心收留了!若没有这善心,哪里会有——”

不等他说完,那冷笑的人道:“如此说来,你这细柳镇上,可曾有过死人复活之事么?”

那人的脸越发红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钱少爷忙趔趄过来,道:

“死人复活之事还没有过,这卖身葬夫之事,却千真万确。金兄远来,我细柳镇上的新闻,正可听些去!金兄来,我给你看一个人!”

钱少爷拉了那姓金的书生,对身边扶自己的小书童道:

“去前面,看老太太睡了,把那吴家的找来!就说少爷吩咐了,有人不相信她卖身葬夫,要见她一面!不可不来!”

7灵堂

夜。

天凉如水。

金七,就是钱少爷称为“金兄”的那人,枕了双手在竹榻上睁眼仰卧。他并非因事失眠,而是他本来就睡不着。

金七喜欢夜里到处走动。夜里的人,面目更真实。金七不喜欢事事和俗人混在一起,但是他喜欢冷眼看别人。文章、功名,只是小时候为了讨母亲欢心时用功过,他自小更爱的,是剑。但是他的剑术并不精妙,他到过的深山,从来都不象传说中有什么高人。

他常在夜风里,仗剑走动,看看世人。

这夜,他是在钱家花园外的一间下人房间里,求借一张竹榻。理由么,自然是不胜酒力。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在夜里,漫步花间,取那软风拂衣的意境。他的诗写的不错,但是绝对不为文人称道——那都是不入经济文章之流的东西!

他在等夜深人静。

天凉如水,水深几许?

金七轻轻跃过花墙,片刻后已在花间柳下。他有意闭了眼睛,只让嗅觉引领他前行。草木虽不能言,但是他以为无言不等于无知。人心么,与花心自有相通之处,只是俗人被功名利禄蒙了灵窍,不能体会得罢了。

金七就拣了一株茂盛的树,攀上粗枝,在那里默坐,静等,他的心里,认为今夜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白天的时候,好像已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隐约中,开始有什么不对了。

夜半,哪里有人吹笛?

是呜咽如哭。

这人的音律,端的极精!常人弄曲,不过是要丝竹发声,合于音律,娱乐妇人孺子,细听可知是手指口舌,拨弄造作所出。而这人的笛子,却是一点丝竹之气没有,更难得的是,连曲调都不依,只顾一味的呜咽,也不管加些挑拨人耳的起伏。是何人借了笛声,诉难言之事呢?

“做此曲者,必有莫大的哀伤!”金七心道。于是悄悄下树,循声而去。不料向着其声之源走的越远,那笛声反而越不清晰,很有南辕北辙的笑话了。金七正疑惑间,眼前见一座房屋,不觉住了脚步,再侧耳听时,那笛竟一声儿也没有了。

正寻思间,忽见这屋角处有光线摇曳。忙隐身屋侧,再看时,是一盏白纱灯笼,一个白衣人提了,慢慢行来。

金七细看这所在,应是白日钱少爷所说的钱老太爷停柩之处,也就是钱家的灵堂了。难道那笛声,竟是钱老太爷的鬼魂所发?这白衣人深夜前来,又做何事?

未容他多想,那灯笼近了。原来不是一个人,是两个。提灯人是个年轻女子,一手提灯,一手扶了个显然是很老的老妇人。走至这灵堂门前,上了台阶,径自开了门,进去了。

金七见那灯光在女子脸上一照,不禁大吃一惊:这女子,不正是白日钱少爷引见给众人的、那卖身葬夫的“吴家的”么?白天在酒气扑鼻的众酸丁中,她低头而来,万福而去,只露一面而已。这等深夜,她来此处何干?

金七是个好奇的人,忍不住动了少年心性,欲要窥探一番。他是惯了夜行的人,看定屋旁松柏森森,均高过这屋子,便选了一棵,上去,登了屋檐,稍稍揭了几片瓦,屋内的情景,便尽在眼底了。恰好那时忽有几声乌鸦乱叫,他的动静,正被遮掩了去。

只见那女子,“吴家的”,扶老妇人坐好,——这座位却是在一口黑漆棺材旁,转身去点了几处烛,却是儿臂粗的白蜡烛,把口黑漆棺材照耀的棱角分明,棺罩上的刺绣,都看的清清楚楚。忙了这些,老太太忽然开口:

“今日是最后一日了。菩萨保佑,阿弥陀佛!你快磕头吧!”

吴家的就走到棺材一头,跪下来,大礼参拜似地,扎扎实实地磕了整睁九个头。

“这棺材,应该是钱老太爷的了!”金七想。

他惊讶地看见,吴家的站起来,走到棺材前,轻轻揭了彩绣的八仙人的棺材罩,规矩叠了放在一边,就拿双手去推那棺材盖。那棺盖看着应是上好的整木做成,此时却在一个瘦弱女人的手里,无声无息的移开了。

不等金七惊讶,只见棺材里卧的一具干枯的尸体,竟然是没有寿衣装殓的。只草草盖了块深色的布。钱家老太爷的装裹,就这么简单吗?

吴家的拿了一个不大的包裹,附身脱了鞋子,熟练地爬进了棺材。

包裹里是针线。

吴家的掀了尸体上的布,眼前赫然是几块断肢残体!原来这棺材里装的,居然是被谁卸了的尸体!

只见那吴家的,并不惊慌,牵针引线,把几块肢体往起缝着、连着。看来她做这活计已经非止一日了。那死人的手足,也不知是否恶臭,女人拿在手里,和布料一般无二。她缝的很细心,每缝完一块,都低头用牙齿咬掉线头,那姿势,仿佛和咬那死人一样。钱老太太坐在一边,半闭双眼,手里的佛珠,干瘪的嘴唇,都一直在动。
 0   2006-08-16 16:28:2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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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半日,还未缝完。金七自知不可久留,便盖了屋瓦,跳下树来。辨认下方向,从树木深处,寻了院墙跳出,再几步便是那借宿的小屋。进去藏了剑躺下,更睡不着。

怪事从不单来。金七正想,忽听窗纸上轻轻几声弹敲,有女子声气叫道:

“金相公!金相公!”声音很是哀怨。

金七心中诧异,却丝毫不动身,假装熟睡,右手却伸入枕下,抓了小小的匕首。

“金相公听了:今夜之事断不可对人说知,不然大祸临头!若欲知道端的,明日清晨,去那镇西三里、野鬼庙的柳树林下、乱坟中看看,就明白了!”

金七抓紧了匕首,只是不动。

女人的脚步很轻,听的是远去了。

金七暗笑:“这等小伎俩,也摆布的了我!她要我清晨前往,我此时前去,便可知道她弄什么古怪了!”

8救死

细柳镇多的是柳树。这树不是什么珍贵花木,只要不做铲除,就恣意生长的到处都是。野鬼庙,就是那镇西三里的“田大王庙”,庙后埋了许多无主的尸骨,少有好人前去,自然是乱柳丛生,比别处更加茂密些。可惜无人修理,不觉其婀娜可爱,反见纠缠可怖。

此夜,野鬼庙的柳林里,除了狐鼠出没、野狗吠叫外,还有几个活人在。

一个是钱家的仆人,钱恩。

一个是他的儿子,也在钱家做仆人的钱福。

还有一个,就是那女人,吴家的。

冷的夜风中,他们的说话清晰可闻。

女人是被他们半扶半拽来的,此时到了林中,一座掩埋不久的新坟前。女人软软地瘫在坟前,烧了纸钱,干哭几声,愣愣的就不动、也不言语了。

钱恩:“我说吴家的,时候不早了,你该上路了。”

钱福:“你好福气,还有我们爷俩深更半夜送你!要不是老太太看你可怜,哪有这等好事!”

钱恩:“镇子上的烈女节妇多的是,只有你得老太太分外可怜,赏你的棺材,等天亮就抬到了。就和你死了的男人埋在一处,还要我们几个给你掘坟!这辛苦,你死了可也别忘记!”

钱福:“钱少爷高兴,说给你写个什么小传,让你也扬扬名!你哪辈子修行的,叨登这么多人捧你!不要磨蹭,早点上路吧!可别忘记是我们爷俩深更半夜的发送你!爹,给她烧的纸钱,点了罢!”

两人嘴里不停,手里也不停。在新坟侧一株大树上,就拴了绳子,拽了拽结实可靠。四下看却没垫脚的地方,只好把软弱无力的女人从坟前拉起来,两个一左一右,扶举上去。钱恩把那绳索,套了女人的脖子,说声“好了,放手!”就和钱福一起撒了手。

女人颈上一受力,喉咙间“咯”的一声,也不知是什么声响,就喘起来。那手足,不由自主地乱动,又踢又踹,又舞又抓。头发挽的不怎么结实,此时闹的乱了,散下头脸,垂到前胸。那胸前,眼泪鼻涕不住的落下来。不一会儿,舌头伸出,两眼翻白,喘息渐渐缓慢,终于没了动静。一张俊俏的白脸,此时在纸钱的火光里,更加惨白了。看她两手两脚,都软垂,身躯也不发抖,只随了夜风,悠悠的晃动。

钱福不由的伸手,就摸了摸女人的小手,然后扯了她一只鞋子,摸了摸小脚。再摸几把别处,又抬头看了看她脸,见吐舌瞪眼的,便不去摸,只做了个鬼脸,自己也伸舌瞪眼,拉长了脖子,尖声道:“我死的好苦呀!”

钱恩:“好,过去了。快走吧,回去睡个小觉,再抬棺材来收拾。”

两人走不数步,忽听背后“啪嗒”一声,吓得大叫“有鬼!”回头看时,女人还在树上吊着,只是她另一只绣鞋,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声。

一阵风过。

柳树摇曳了枝条,声音萧萧,如鬼哭笑。正不知有多少鬼魂,争着往黄泉路上去!

金七从树后慢慢踱出。

手指触处,女人胸前尚有余温。遂拔了匕首,割了绳索。

揉搓半日,天已放亮。女人的鼻孔渐渐有了呼吸,只是四肢还冷。

她睁了眼睛,看见金七似笑非笑的面孔,始有不信之意,继而恍然,接着震惊,流泪道:

“金相公,你,你救了我!你,你不该救我的!”

9诅咒

人多的时候,路就变的短了。

钱恩父子,和几个钱家仆人,还有细柳镇上的几个闲汉,逍遥地走在镇西的路上。要不是他们手里抬了具棺材,肩上抗了几把铁锹,谁都会认为这是去赴宴的一群人。他们兴致勃勃地谈到昨夜的赌局,镇子里的奇闻,街巷流传的笑话等等;一点不象要去埋葬一个吊死的女人。也难怪,女人不是他们的亲戚,他们没有义务伤心,再加上钱家老太太给的赏钱——足够一顿小酒了!——,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这变短的路很快就走完了,野鬼庙后的柳林就在眼前。大家不再说笑,因为明显开心对死人还是忌讳的。

可是当他们跟了钱恩父子找到那棵树的时候,七嘴八舌的又说上了。

“死人呢?怎么不见了?”

“福!你不是说就在这里吗?怎么没了?是闹鬼了?”

“诈尸了?”

“钱大哥,你记错了吧?”

薄皮棺材被丢在地上,有人坐在上面:

“这么好的棺材,还有人不愿意睡?怪事!”

他们说个不了,转眼看见钱恩严肃地瞪着眼睛,仿佛见鬼一般,看着大柳树后。大家的目光一起被吸引过去。

柳树实在是太密了,树后有两个人还真不容易发现。

一个是女人,就是钱家的女用人,“吴家的”。

另一个是男人,面貌陌生,只有几个钱家仆人认得,是昨日钱少爷的客人、酒席间出言不逊的金相公。

女人是半躺在金相公的怀里。

很明显,她还活着。

钱恩双手叉腰,威严无比:

“吴家的,你这叫怎么回事?!”

金七:“钱家大哥,这位小娘子是我碰巧见她短见,出手救了。既然是府上的人,待她身体复原,我自会送到府上。“

钱恩的唾沫喷的好远:“老太太连棺材都赏了,吴家的,你还想活下去?”

金七:“钱家大哥,你这是怎么说话?”

钱恩:“什么怎么说话,咱细柳镇上的规矩!金相公,你少管!”

金七把女人放到地上,站起来。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细柳镇的规矩,是逼人去死?”

钱恩:“镇上的规矩,讲究的是女人要节烈!这个女人是我们钱府上出来的,更要守规矩!老太太已经赏了棺材,再没有活着的道理!”

众人齐声附和:“对呀对呀!钱府上可不能出带骂名的女人!”

金七落目一数,有十五个人。九把铁锹。

金七:“众位不如做做好事,放了这小娘子的性命,让她远走他乡,不是如同死了一样么?”

有人道:“金相公,你不知道这里的厉害!凡是在田大王庙里发誓要节烈的人,都必须死。不死会遭报应!放这发誓的人逃走的,也要遭报应!吴家的,我们埋你男人时候,你跪在棺材前怎么说的?这么快就忘了?”

女人在地上仰卧,虚弱的道:“我是说过誓!可是我此刻后悔了!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众位大哥大爷,放我去吧!”

钱恩父子急道:“不行!你活着,我们大家都要遭殃!”

女人:“好心有好报,坏心有坏报!放了我,大家积德;真逼死了我,我做了厉鬼,要找你们讨命!”女人身体虽弱,话却刚硬,一双眼睛,从众人脸上、身上扫过,好似要把众人一一记住,以备讨命之用。

此话落地,众人惊叫:“打嘴!谁敢在这里说这样的话!快快去死,不然我们要不客气了!”

女人咬牙恨道:“我做了厉鬼讨命,要叫你们死的都象那李四,一个个剥皮撕肉,只剩骨头!要叫你们都死在这柳树林里,喂了野狗!你们家里的女的,都吊死在这棵树上!”

众人更加惊骇,一哄而上,就要动手弄死那女人。金七刷地抽了剑,拦在女人前面,一个人在剑锋上碰了下,手臂顿时划破,红血滴滴落下。那人不由大叫一声,众人住了脚步,不去弄那女人,反过来对付金七。

钱恩:“金相公,你不要害我们大家!这田大王庙里,没人敢欺心!为这个出多少条人命了!我们不想搭上!你趁早走路罢!这女人是一定要死的!”

再看那金七,不怒反笑,剑入鞘,拱手道: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们做事了!不过,这小娘子节烈可嘉,我倒是很想帮她。俗话说的好,千刀万剐也是死,一根绳子也是死。历来索命的都是吊死鬼居多,这小娘子方才说了几句气话,万不可再由着她吊死!我这里有药老鼠的半包毒药,就送了她,一来她走的干净利索,二来也为了大家心里痛快。钱大哥,你看我这毒药无用,再吩咐大家动手,如何?”说罢,呵呵一笑。

钱恩想了想,道:“也好!反正今日她必是要死的!”

金七取了药,递与钱福,那钱福跳到女人身边,掰嘴塞下,随即捂了她嘴。女人本无力,此时也拼命挣扎,好在有人上前,按了手脚。女人挣扎不动,那药面竟入了口里。不大工夫,女人脸色改变,嘴角流血,手足挣扎的力气也小了,众人于是放手,由她在地上难受。女人嘴里已是含混不清,犹自喃喃地骂,再不大工夫,骂的力气也没了,只剩喘气流血,最后两脚一伸,眼睛就闭了。

那金七见完事,笑着辞了众人,扬长去了。

看看日头,也才不过一个时辰。天色还早,众人不紧不慢掘了坟坑,才到正中午。抬女人放进棺材,草草埋了。于是相约喝酒赌钱,四散而去。只是大家心头都不痛快,自然是女人说的诅咒让人别扭。那闲汉李四是大家都认识的,前几日在这柳林里被寻到时,只剩一具白骨。还是他老邻居记得,他小时候摔断过胳膊,看了骨头的断茬才断定是他。

10乘船

河水是荡漾着平缓的向前流去,那水清澈,但深不见底,也没什么风浪,就一派平行的向前去了。两岸的山,青绿滴翠的,层叠着无限生机。风是正好,轻掀着衣衫,凉爽,温和。
 0   2006-08-16 16:29:1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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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七手把一柄白纸的折扇,翘然立在船头。木船溅起的一点点水花,无意间洒落长袍的下摆,却都倏忽不见,毫无湿意。那青袍在风里,越发飘摆的生动了。金七眼里是风景,心却不在山水之间。

他搭这木船已经3天了。顺流而下,到了吉州,上岸,换陆路,再几日就可回故乡了。可他此时却没半分游子回归的欢喜,他担心着船舱里的那个女人。

女人三天来一直昏迷不醒。偶尔有几句胡话,也都含混不清,听不出个所以。今晨是有些大好了,脉象不错,该是醒来的时候了。可是金七不知道该把这个女人带到何处。一时意气救了她,却不知如何善后,这在他是经常的事。不过他从不懊悔。

这几日来,他一直疑惑自己的听力。有隐约的笛音,总缭绕不去。寻之不得,不寻却来。总是一种呜咽的意味,却也总是听不真切。自从夜探灵堂,就多了这疑惑,难道是因此才救了这女人?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手里的扇子,并不摇摆取凉,只是在白纸扇面上画一脉远山,淡墨隐约,以此记念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也许寻觅不到的,便不该再寻觅吧?

正寻思间,船舱里的梢婆——单婆,惊喜跑出来:

“金相公,金相公!小姐醒了!小姐没事了!”

金七一笑,转身入舱。狭小铺上的女人,正睁了眼,无神地看着,却又没看什么。

“你出去吧。”金七说。

女人看见了金七,嘴唇动动,神色惨然。

“不要说话。”金七低声道。一边就顿在她身边。

“听我说。你昏迷了三天了。你没死,你还活着。我给你的药是假的,骗过那些人,等他们走了,我就挖开你的坟,把你从棺材里救出来。这船是去吉州的,离细柳镇很远了,你不要怕。船上除了船工夫妇,没有别人,不会有什么人知道你在这里。我对他们说你是我妹妹,得了重病,赶着回家就医。为了掩人耳目,你权且叫我做哥哥好了。我姓金,你还记得么?我在家排行第七,你叫我七哥就是。等你身子康复,就送你到妥当的地方。我的话,你都明白了么?”

女人还是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的眼睛在说话。那眼神里,有会意,有感激。干裂的唇动了半晌,终于开口:“谢谢金相公!我姓白,名葵,你就叫我葵妹吧。”

金七想,她还没有复原。前日明明听说她姓吴的。一笑出去,吩咐单婆预备补养的饭食,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毕竟,救人一命的事情是大功告成了。再看两岸风光,居然不觉中柔润了许多,更感光阴可贵,有家足惜。

如此过了几日,白葵身体渐好,金七要船工回避,细问她身世。

那白葵见金七动问,由不得眼圈一红,凄然道来:

“我对人说姓吴,其实我并不姓吴。那死了的男人到是姓吴,可他实在不是我的男人。我家也不在湖州,他到是湖州的。我自己也忘记是什么地方人了,只模糊记得自小就被这男人带着,行走江湖。我是什么苦都吃过的了!那天走到细柳镇,他忽然重病,就说是我妨克的他,他死了要变鬼,缠住我。他是一定要我自卖自身,给他好装裹、好发送,不然就天天缠我。我怕的很,就照他说的去做了。

“可是这细柳镇上有钱人少,没人肯买我。我在街上跪了一天,嗓子都哭哑了,也没讨到一具棺材钱。当时真想寻死算了,可又怕死鬼来缠我。天幸有人教了我,钱家是大户,肯发善心,要我去他们门前跪求。没想到,这卖身也真难!多亏钱家老太太要找裁缝,我就求了进去。老太太见我手艺好,就用了我。本以为是缝衣裳、做鞋袜,谁想老太太是要我——要我去缝死人尸首!那钱老太爷,死了好几年,不知怎地忽然被人砍成碎块!老太太要我去缝,每天深夜我都要爬进棺材里去,缝死人肉。老太太很挑剔的,针脚不好,就要拆了重来。我怕的手都直抖,可是要不做的话,老太太说了,就把施舍的棺材挖出来,把那死男人让狗吃了!

“我缝了一个多月才缝好。才进钱府的时候,老太太就要我发下毒誓,凡事不许多问,更不许对别人说。更厉害的是,她要我,要我做完了这活计,就去自己寻死。她说我本是寡妇,要尽节做烈女,死了比活着好。我当时以为她年纪老了胡说,就答应下来。谁想,那天才把死人缝完,她就派人来,看着我自尽。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天那,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说着,眼泪下来了。

金七久历江湖,奇闻逸事听的不少,这样的事却是头回听说。劝慰几句,更生怜悯之心。再看那白葵,修眉细目,腮瘦唇薄,竟然是个美人模样,不禁想起“红颜薄命”的俗话来。叹息一声,道:

“你这回算是死过一次了,过去的事,再也休去想他。眼下先养好身子,再说别的吧。”

白葵乖顺答应,神态楚楚可怜。金七便请她同到船头,指点风景给她看。她眉目间渐有笑容,更显容色俏丽,可怜可爱。

11逛街

金七与白葵就在木船之中顺流而下,一路风景颇佳,二人指点谈笑,也不觉无趣。那单公单婆本不是聒噪之辈,加上饭菜整洁可口,又没什么烦恼事,日子便过的极快。白葵言语颇是可人,举止也并非村妇,倒叫金七有时奇怪。这一日,正高兴处,白葵不禁开口唱起曲来: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金七听了,笑道:“我这假妹妹,到会唱许多曲子么?你有这好喉咙,便不愁饿饭了。”

白葵见他如此说,忽地脸色一阴,止住不唱了。金七怕她想起前事,忙用别的话岔开,再也不打趣她。只是心里忽生疑云,想到,这曲子与山歌俚曲不同,哪有流落江湖的女子,开口就唱出的道理?何况她婉转悠扬,显是受过教导的了。当下沉吟,想不出所以,亏他心地宽阔,片刻就忘记了。

只见沿岸人烟渐多,房舍也变化富丽起来,知是到了吉州。木船找见码头,靠岸系缆,单公道:

“金相公,吉州到了!咱的缘分哪,这回也就到这里了!以后有什么生意,再照顾我罢!您和小姐,我老两口是不忘的!”

金七笑道:“好说!以后只要我再游这江,必定还是坐你的船!”取银子给了船钱,那单婆早收拾了行李,紧紧打了一包,捧了出仓。白葵伸手接了,跟金七踩踏板,上了岸。

吉州,本是名城。风光上乘,人物风流,买卖兴旺,是八方货物聚散的大都市。金七到了这里,不忙转道回家,却找了客栈,安顿下来。白葵问他何事,金七道:

“我这回出门,已好几个月了。这一回家,少不了要拜访亲朋,不带些土物回去,就没什么东西送人。先在这里住几日,买些新奇东西回去。”

头两日,金七早出晚归,每天都买许多东西回来。白葵无事,只在房中闷坐,很是无聊。第三天,金七忽然来她房中,笑叫她一起去逛街。白葵道:

“我走路太慢,还是七哥自己去罢。”

金七道:“今天要买的货物,非你帮忙不可。我想给家里的内人,带些首饰、绸缎、花粉什么的,我哪里会挑!虽说我家乡也是各色货物都有,可这吉州出的,该有所不同。我家丫头小梅,也要给她买些东西才好。”

白葵听了,忙收拾头脸,拿了个包袱皮,跟他出去。

金七前两天买的,都是些吃食、器物、玩物,今天专找绸缎庄、首饰店、脂粉铺子逛了。吉州城里,这些女人爱的东西,巧巧地挤在一起,占了一条整街,这条街,就被叫做“脂粉街”,每天拥挤吵嚷,花枝招展的,多少青年女子来逛。更有那等浮浪子弟,没事来闲走,手里挑着拣那,眼里却看这看那。

来到这街,翻检货物,那金七甚是细心,花色、质地,挑的不厌其烦。白葵在旁边,不时插嘴,提些意见。买了小半日,稍有收获,这条街才走了一半。就见前面一家店铺,一个年轻男子,带几个女子,正拥挤着,挑东西砍价钱吵闹。两人走上前去,也要看他的货物。

看店的小伙计,手里应付这个,嘴里招呼那个,眼睛一边看着新来的顾客,很是勤快。这小伙计两眼一扫见金七、白葵两个人,吓得一愣,手里捆扎的东西,“呼啦”撒了,那丝绸锦绣,直向当街滚落下来。买东西的年轻男子,刚要呵斥,只见小伙计两眼发直,呆呆的看着一个人,自己眼光也不由的跟了他去看。这一转脸,就是“啊”地一声惊叫!他身边跟的几个女子,见他这样,也放了手里的东西,向那人看去。一见之下,“哎呀”之声不绝,更有人尖声叫道:

“鬼呀!见鬼啦!”

那胆子小些的,闭了两眼,浑身发抖,就出溜在地下了。

12红痣

那几个人,发一声喊,逃走数人。只有那男子和那软在地下的女子,真正是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头缩不得,虽然身下没少两只脚,却抖抖缩缩的迈不开步子,心里要想跑,脚下也不听使唤了。女子闭了眼哭着哀告,声音都变了:

“好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我没害你!你别来缠我!”

金七初以为是细柳镇的人,再看却都是涂脂摸粉之辈,不必说,这是倚楼卖笑的行家了。白葵见众人惊慌看着自己叫“见鬼”,也是害怕,往金七背后一躲,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买东西的男子,抖了一回,使劲拿手抹了几下眼睛,瞪的两眼滚圆的看着白葵,说道:

“嫣红!你没死?你是人是鬼?你别吓我们!这光天化日的,这是怎么回事!”

金七拖出藏在身后的白葵,问她:

“白姑娘!你认识这些人?”

白葵:“不认识!我没有来过吉州的!”

她这一开口说话,口音与当地显然不同,那男子松一口气,又问:

“你不是嫣红?你到底是不是?”

金七笑道:“这位兄台看仔细了!普天之下,面貌相似的人很多,我这妹妹偶然与你们认识的那姑娘长的象了点,也不是什么希奇事情。我看不要大惊小怪了吧?”

地上的女子闻听此言,睁眼盯了白葵一下,又嚷道:

“是她!就是她!她回来讨命了!”

金七苦笑一声,拉了白葵,到那女子跟前,说道:

“小姐看看,我这妹妹衣裳有缝,对日有影,怎么会是鬼?哪里有鬼大白天出来的?要讨命也不在这大街上讨了!小姐莫怕,这里没鬼。”

女子勉强定睛看了白葵,——白葵是满脸惊吓,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才由那男子扶着起来,说道:
 0   2006-08-16 16:30:0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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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08-16 16:26:4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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