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上军又失眠了。自从一年前当上县公安局局长以来，每半个月都会失眠一次，很准时。

从鼾声看来，老婆睡得正香。老婆自得其乐的鼾声让失眠的张上军更烦，和鼾声一样，让他看不惯的还有老婆的化妆。他喜欢看女人化过妆之后的样子，特别是别人的女人，但他不喜欢看女人化妆的过程。这和喜欢美食但不喜欢看人家下厨一个道理。特别让张上军看不惯的是，她最近还学会了做面膜，糊在脸上惨白惨白的。今天晚上，她做完面膜之后居然还搬着镜子照起来，一照，见到自己的怪里怪气的样子就尖叫一声，然后又一照，又尖叫一声。张上军终于忍不住了，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玻璃茶几上一礅。老婆不怕他，但也没兴趣再照镜子了，学他生气，把镜子往玻璃茶几下的层板上一扔，洗脸去了。

张上军见老婆此刻睡得正沉，便悄悄地起了床，关上房门。

找老头下棋去。带瓶好酒。

老头的门总是虚掩着，也不用敲门，张上军推开门就进去了。没有灯，昏暗的月光反射下可以看见，老头像住常一样还没睡。一张躺椅背朝着门，躺椅上的老头和窗子上吊着的半块腊肉一起轻轻地摇啊摇。或许他睡着了的时候也是这姿势吧。

张上军找老头下棋的周期和失眠一样准确。他喜欢和老头下棋，一边下棋一边喝酒，但他更喜欢称之为下棋。说下棋毕竟更雅一些。他们每次只下一盘棋，张上军总是下不过老头，次次都处于下风，但他从没输过。眼看要输了，就重重地把头砸在桌子上，装醉，稍一会再起身出门。老头也不介意他的赖皮，下次还下。

“老头。”他一直这样称呼他。

“来了？”他也一直这样招呼他。

再没有话了。张上军把小四方桌上的煤油灯点上，倒好酒，再把三合板做的棋盘拿到桌上，摆好棋子。摆棋，这是张上军唯一的好棋德。也许是不想让张上军失去这唯一的棋德吧，老头从来都不摆棋。

棋摆好了，老头转过躺椅。老头下棋时也是躺在躺椅上的，好象根本坐不起来。轮到自己走棋时，就拿根扁扁窄窄的长篾条点着棋子一推，或一扫，或一垃。

这盘棋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下到一半时，张上军就已经很被动了。

“想看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吗？”老头突然搁下篾条，说。

“你年轻时的照片？”张上军纳闷了。老头家没装电灯，煤油灯的照明范围很小，老头每次都这样躺着，根本看不清他的脸。看他年轻时的照片？看来，很多人都喜欢沉浸在回忆之中，老头也不能免俗。

老头缩回他那长满了老人斑的胖手，从屁股底下搜出一本脏兮兮的纯黑封皮的相册递给张大军。黑色，没错。别以为黑色就显不出脏来了，相反，它更衬脏。

翻了几张，全是黑白照，至少是二十年以前拍的了。里面的照片让张上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也不奇怪，那年月里的环境人物打扮包括嘴里的话大多相同，照片相似当然也不奇怪了。比如站在大树下手不知道怎么摆只好塞进口袋里那张，还有三四十人挤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毕业集体照，自己也有过，但都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再往下翻，张上军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心里越来越紧张呢？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再往下翻，里面的照片由黑白的变成了彩色的，由模糊的渐渐变成清晰的，由有点似曾相识变成好象是自己的照片？是自己的照片？不可能，自己绝没拍过这些照片！清晰的记得，绝没拍过。张上军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好在，快看完了，还有最后一张。正想翻开，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了张上军的手上。

“就剩一张了，别看了吧。”

“我要看。”张上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两个大大的眼袋也跟着眨动起来。他对自己形象唯一感到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这两个眼袋了。

“想的要看？”

“嗯。”张大军拼命地想吞口唾沫，嘴里却干干的。他心慌怕看，但警察迫切好奇的职业心理又促使他颤颤抖抖地翻开最后一页。翻开了，他“轰”的一声跌倒在地，全身抽搐着。

这张照片上拍的是一起车祸。

一年半之前。县领导班子进行换届选举。原县局长已经高升为市局的副局长，角逐县局局长侯选人只剩下副政委姚福明和副局长张上军了。论资历，45岁的姚福明比34岁的张大军老；论管理能力，至少表面看来做政工出身的姚福明比干刑警出身的张上军更强；论关系，军团转干的姚福明不管在县里在系统里都更手眼通天。眼看是没希望了，但张上军不甘心。怎么办？

张上军早知道姚福明在邻县养了个情妇。不光张上军知道，全局上下几乎都知道，但这并不能对姚福明的选举造成致命打击。某天傍晚，姚福明开车带着情妇去市里的路上，发生车祸了。一辆后八轮大卡车把姚福明所开的轿车撞得翻过大桥护栏掉进了河里。姚福明和情妇都是昏迷后溺水窒息死亡的。事后调查证明，这辆后八轮大卡车是偷来的。肇事司机已经逃逸，久查未果。

那个肇事司机就是张上军。这么大的事，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就自己动手把姚福明干了，干净利索。随后，35岁的张上军成了全省最年轻的县公安局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老话。在张上军坐在局长位置还不到一个月后，突然收到一个特快专递信函。里面装着一张照片，拍的正是张上军打开车门逃跑的瞬间。照片拍摄的时间和角度都很好，连张上军眉间那颗朱红的大痣也照出来了。另外还有一张打印的字条，字条上写了首打油诗：“你作大恶我小坏，你图官来我图财，三十万元把它买，从此逍遥于法外。”末尾附了不同户名的四个农业银行的帐号。

张上军有钱，大多数是抓赌时弄来的。张上军抓赌手法与众不同，他专到外地去抓大赌，而且大多是单独行动，到了赌场就掏出手枪大喊一声“公安局的，不许动”。赌徒们“哗”的一下作鸟兽散，钞票撒得满桌满地。

张上军很合作地把三十万块钱存进指定的帐号，那个勒索者就再也没有出现了。但是，张上军从此经常失眠。张上军现在又看到了这张照片。莫非……莫非老头就是那个勒索者？张上军爬起来，坐好，想认真看看老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杀死他！张大军念头一闪，又制止了。算了，他已经够老了，再说杀了他自己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了。下棋也是一种倾诉。

装醉，张上军又使了这一招。和以往一样，他把脑袋重重地砸在桌上。可这次他突然觉得桌子上似乎有个洞，像按摩床上的洞，脸透过去，凉凉的。

“你想看看我吗？”老头说。

“不想。”张上军说的是假话。

“你想看的，看吧。”老头说。

“不想。”张上军这回说的是实话。

“看吧。”

老头硬是把脸塞到了桌子底下。分明，两个大大的眼袋，眉心一颗朱红的大痣。

“啊！”张上军尖叫一声，伸过双手死死地老头的脖子，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十指慢慢陷进肉里，那种感觉，像权力，好极了。

是张上军的老婆报的警。她只听见一声尖叫，以为是做梦，再摸摸身边，张上军不在被窝里。打开客厅的灯时，看到张上军伏在茶几上，双臂交叉，十个指头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脖子里，血流满身。

“做刑警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死法的”。这句话是刑侦老吴后来说的。那天，老吴挪开张上军的尸体时，看了看玻璃茶几，茶几上的血倒是不多，但还有些白沫。透过玻璃桌面，底下有面镜子，老吴看到了自己的脸，血水和白沫好象都在自己脸上似的。他心里暗暗叫道：“呸呸呸，晦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