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晰,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肺就突的鼓了起来。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大概是我长时间生活在水里,已经习惯了不呼吸。不过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不呼吸。因为我不是个人,连鬼也称不上。在一棵树旁柔和的灯光下,我习惯看自己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和传说中的一样我果然没有影子。可是这丝毫不能影响到我的好心情,因为马上就可以见到我深深爱着的她了。她一定也很想见到我,对我现在的模样会很吃惊的吧!我连走路的兴致都没有了,那些橱窗里摆设的漂亮时装也吸引不了我的眼球,虽然我是那么的爱美,即使是一个人在冰冷的河水中生活了长长的十五年,不需要什么“女为知己者容”的理由。我的美丽只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心。我的心随时可能会回来找我的,我不能让她看到我憔悴不堪的样子,更不要她看到我孤独时一个人顾影自怜的惨境。她爱的是我的活力,我的微笑。因此,在水里我穿最鲜艳的鱼才有的火一般惊艳的鳞裙,是贴身的那种,在波光粼粼的月影中,发际和玻璃珠一般大小珍珠闪烁在朱唇玉齿之间,长长的黑发直到脚尖和美丽的水草交结在一起。我穿梭在五颜六色的鱼群中唱着忧伤的歌,不知不觉嘴角间有微微的咸味和甘甜,我几乎忘了我还会流泪,还好我的心,看不到。还好在水里,我感觉不到泪水滑过脸颊。十五年的等待,她还是没有来。我决定找回我的心。十五年的煎熬,还不够吗?而且她本来就和我是一体的,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知道她在哪,终于知道了,并且我们还可能重新再做一次人。现在,我必须主动,告诉她我的感受。
我很美,美得惊艳,妖娆。就像一只蛾子,一只和蝴蝶一样美丽可是只能在夜间飞翔的蛾子,一只痴迷于灯火的温暖和华丽的蛾子。可是街上来来往往瞪着血红眼睛搜寻猎物的圆柱、方块、三角形看不到我的存在。只有街角一只流着口水的缺耳朵狗痴痴的望着我,火红的裙,几乎透明的皮肤和闪耀在发髻的珍珠。Say-Goodbye老狗,有时间在来看你。现在我要去找她。
一幢白色独立式小洋楼,楼前一盏淡蓝色的灯照亮了通向大厅的泥径小路。路旁长者不起眼的淡黄色小雏菊。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水草味和淡淡的苹果花的香味。我的心,应该就在这里。我轻轻的,轻轻的从云间走下来,一阵冰冷的感觉自直窜心尖,小雏菊花上的露水打湿了我赤裸裸的双脚,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冰冷的水里,做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再也不要回去了。没有太阳的温暖,没有桔黄色灯光的温馨,没有一杯严冬里去寒的菊花茶……只要让我和她在一起就好。哪怕永远一起厮守在没有尽头的永恒冰冷中。
我轻轻的按下门铃焦急不安的等待,就像我还是个小姑娘时一样忐忑不安的站在富人的门外,等待他们把少得可怜的几个硬币放在我的手心里。靠着那几个金属玩艺,当晚的饭菜中才会多一点颜色,至少不全是绿的。然而那种站在门外等待的感觉我很不喜欢。我情愿天天吃泡菜、烂菜叶也不愿看到那种施舍的眼神。现在,呵,现在对于我还有什么门能把我的路阻隔吗?像一阵秋风掠过静止的湖面,我穿过了那道桃核木做的沉沉的门。
冷冷清清和金碧辉煌两种并不相融洽的感觉同时在我的心里产生。烧着炉火的温暖的壁炉,木柴辟里啪啦的响,老式座钟悠闲得就像一个摇头念古书的老学究,时间在这里似乎变慢了,缓缓的流到厚厚吸满灰尘的手织地毯里。几条红色的金鱼沉在渔缸底部,懒懒的睡着了,那是一缸几个月没换过的死水,我十分担心鱼的皮肤是否已经腐烂?唯一有活力的东西是几朵还带着露珠的粉红色玫瑰花,叶子上还有几个被虫咬的小洞,使得叶片呈现出丝丝漏漏的网状。墙上贴着一张十分神气的结婚照,他!我怎么可能忘掉?十五年后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和她,柯和燕子幸福的结婚照上。招牌似的微笑,这种笑不带有任何杂质,甚至可以融化冰雪代替生活中最灿烂的阳光,可以是一颗最甜的糖。也是一种迷心的毒药。一旦你爱上了这种微笑,哪怕是一念之间就注定了要为这一次微笑还没完没了的债。
只需轻轻一挥手我就可以毁了它。
“砰”
“瞄……瞄瞄瞄……”
清脆的落地声,讨厌的猫叫声几乎同时响起。像框玻璃片一分为二,一道长长的裂痕滑过柯的脸,一张太普通的脸了。哎!不知道我的心看了这道裂痕该有多么伤心。
一只蜷在沙发窝里的猫被惊醒。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瞄……瞄”居然恶狠狠的像我跑过来了,它这是自取死路。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站在路灯下灯光一照,我都能看到自己几乎透明的血管里流的是淡绿的河水。为了心,我从不杀生,就是为了和她重新结为一体后可以投胎再做一次人。
“呼……啦”沉重的一声,一扇和大厅连着的门缓缓的打开了。一张布满蜘蛛网似的脸露在门外,探了探,又缩回去了,半天才响起说话的声音“咪咪,你怎么了?过来,快过来!”
这显然是一只平时被人时常抱在怀里的猫。毛色金光浏亮,眼睛炯炯有神,连跑路的姿势也像个老虎,对蜘蛛网根本不屑一顾,自顾自的像我挥舞着尖尖的利爪。于是蜘蛛网只好蹒跚着挪了过来,很轻巧的一把抓住这只肥猫。“咪咪,你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了吗?好好的睡着了,怎么又醒了呢……”嘴里念念叨叨手轻轻的抚摸着猫的耳朵。可是这只猫仍不安静,使劲蹬四条平时难得一用的粗腿,“瞄呜……瞄呜”听得人心里发毛,猫果然是够邪门的,居然认出来我不是个人,而且来者不善。
“天啊!这张照片怎么掉下来啦?太太,你快来看看吧,太太,这可是你和先生的结婚照片啊!这大冬天的又没有刮风好好的怎么会掉下来呢?难怪,难怪,太太平时那么骄宠你,果然是太太的好猫真是通人性。”“太太,太太照片,客厅里的照片摔坏了,你快下来吧!”
“什么、什么?照片摔下来了,怎么会?有没有砸到咪咪。”高跟鞋很响的敲在旋转而下的楼梯地板上,在静静的夜里传得好远。已经成精的老猫讨好的“瞄……瞄”了几声,一双眼睛无辜的望着富气的女主人。果然是她!虽然十五年会对一个人的相貌和气质产生巨大的影响,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个女人。尤其是那双闪着光的会说话的眼睛,还是那样呀,湖光山色之间的一只小燕子。灵动、活波、善解人意……也难怪?我的心,你比不过这个女人的,你和她较什么劲呢?
“没什么?只是玻璃坏了,叫人明天来换吧!”十个涂得红红的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那张脸,哎的叹了一声长气。“不要大呼小叫了,吵得人神经,痛!”她娇弱伸出一只手,蜘蛛网立刻拉着她坐到暖暖的沙发上。“太太的病又犯了吗?上次先生从国外托人带来的药,太太吃了好些了吗?”
“比起以前那些效果是要好些了,只是每天到夜里就犯病,厉害时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软软的。骨头像散了架。”
“吉人自有天象,下回我到庙里一定帮你讨个护身符,玉佛寺的菩萨很灵的。上回我女婿……”
“柯太太,你怎么还不上来?我们就等你一个了。不会手气不好,就……”
“好了,好了,我现在就上来。”缓缓的站起来,“茹阿姨,你以后还是不要叫我太太了。搞的和旧社会一样,工钱照给。还按老规矩,你一星期来三次……”
这时门铃声突然响起来了,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二分。
“我去开门,大概是小柯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一脸的喜悦。
我的心,你,比我在水中活得还苦。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你为什么在别人爱得你死我活的天堂中感受自己的炼狱呢?
她多么亲密的搂着他的腰,多么妩媚的接过那只沉重的公文包。又是多么幸福的一脸微笑等待着他更加倍的爱。
我要把这一切加倍的补偿给你。我发誓。我们会比他们幸福一千倍的。
“你的病好点了么?”说完关切的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是好了很多。今天在家……”
“柯太太,柯太太,你怎么还不上来?柯……”一个长着猪脸的胖墩墩的阔太太大声嚷道。“哟!是柯先生回来了。你太太一直嚷着头痛,你怎么还去上班呀!你自己不就是个医生吗?……”
“好了,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先生回来了,我的病就好了。”
一群貂皮、蟒蛇皮、虎皮、狐皮、兔子皮……列着队,气宇轩昂的走出了这座白色的建筑。
“改天有时间再来”女主人一脸的甜笑。
“那当然,那当然,只要……”
她用一个极其甜蜜的笑止住了后面的话。她这么一个密罐子里长大的女孩子,极有分寸。我的心,你怎么能够忍受?
柯,已经上搂了。脚步沉沉的。我曾喜欢过的那个走路一跳一跳的小柯,笑起来格格响的小柯,已经不见了。那我的心为什么还不愿回来?活在过去的回忆里有什么意义?我的心,你告诉我?我要向她问个一清二楚,我和我的心之间不会有任何隔膜。
一切真正安静下来了,只有老钟沉沉的走,载不动太多时间的负担。猫的眼睛在夜色中发出幽蓝的光。死死的盯着我——一个异类。这一次它没有叫,是识相了。否则,第二天就只能在高级的地毯上见到一潭发黑的血迹,连骨头都无迹可循。我开始逼自己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进入柯的睡梦中,只有在那里才能唤醒我的心。她还好吗?好想见到她。
“心,我的心,听到了吗?我是魂,我一直都在老地方等你,等你。像冰一样的河水和猎刀一般的风已让我的心碎成几块,像冰从高空中飞速下落,霎时成粉末!无休无止的黑夜,让我心力憔悴,没有希望的漫漫长夜只有孤独的鱼默默的听我唱一首变了调的歌。太阳的温暖早已消失,只有冷冷清清的月亮骄傲的嘲笑我的低微。因为我永无死亡之日,也就没有新生之时,永远只是个没有心的幽魂。永远只能等待,一天天把希望留给失望,还要面带最灿烂的微笑告诉自己,爱我的心,意味着原谅她对你所作的一切,爱意味着不用说对不起,爱意味着相信和宽容。是你,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望,在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中,太阳、月亮升起又落下,物换星移,我的心,听到我的召唤就出来见我吧!我的心,丢失了你,我的生命就不能存在甚至也不能消亡。因此你回来吧!”
我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吟唱,什么回应没有。只有柯的无梦的单纯的睡眠,像死亡一样的睡。他好像活的也不轻松。
“你为什么不出来,你和他的心永远都不可能合而为一的,你和我从来到人间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体的,你对他的爱只有毁灭。毁了自己连同我也一起,现在你牢牢地住在他心里就以为得到他了吗?你没体会到他从头至尾只爱他的妻子吗?你只是个多余的人,快跟我走吧!回到我们应该去的地方,忘了他吧!”
柯的心:“外面好像很吵,我好像听到一个十分幽怨的声音。你听,你听……好像是说我的心你回来吧,我等了你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