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男青年,人们都有叫他哑子。其实哑子并非哑巴,许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很少说话的缘故罢,村人才给他取了这个绰号。
哑子兄弟五个,他排行老四,没有姊妹。他父亲很早就过世了,留下了他们五兄弟与一个老母亲过活。在人们的眼里,哑子一家是村里最老实巴交也是较贫困的户头。所以五兄弟里面只有老大永生娶了个智能低下饭来张口的媳妇。说“娶”是好听了点,其实是五兄弟好不容易合揍了七仟块钱把她从邻村领了来。所幸的是这位弱智的大嫂次年竟给生了个胖胖乎乎身心健全的小侄子。于是,老实憨厚的一家人多年来第一次露出了快乐欣慰的笑容。
几年后,哑子也已30多岁了,在他不声不响的表面背后,在他孤独寂寞的心里,他跟常人一样,也想有个媳妇。他想无论这个女人美丑、能干与否,只要她能给他暖个被窝,能给他生个孩子,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既是这样的要求,也始终没有人上门给他说亲。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怜哑子只有把心事闷在肚里,压成了一个美妙的空梦。
哑子越来越沉默了,即使人们偶尔听他说句话,也只是看到那句话是从他的鼻吼里哼出来的。人们没有去在意他。像哑子这样无足轻重,默默无声的人,人们怎么会有心思去在意他呢?
直至有一天,哑子的突然神秘失踪,才让村里的人们掀起了一阵波澜。
事情是这样的。跟哑子一块烧窑上夜班的土根在窑上左等右等都不见哑子来,以为哑子睡过了头,就去哑子家叫他。心想这个死哑子,以前可都是他先到窑上的,今晚是怎么的啦?
说到烧窑,也就是烧石灰。从我记事起,我就看着村里的人们忙完了田间地头的农活后,不分男女老少就都有上了村旁那座石头林立,连绵起伏的青石山。后来我才知道,这座石山漫山遍布的都是能烧制石灰的石灰岩。记得在上学的时候,老师在语文课上念了一篇课文,题目就是“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兴奋不已。这不是在赞美我们村的石灰吗?
当我渐渐长大,我才更明白,人们在烧制石灰赚得一些微薄收入的同时,却更大地破坏了原本是山青水秀的生态环境。而且成年累月的风里来灰里去,淋着雨轰着炮,多少年老和年轻的生命因一些意外就永远地葬送在了石灰山上…………
当土根在深夜里打着手电来到哑子家门口时,才发现他家的木门大开着,屋内一片黑洞……于是土根就大叫哑子。却听得屋内传来她老母亲沙哑的嗓音:“哑子早在两个钟头前就上班去啦……”“那窑上怎么不见他的人影呀?”土根答道。“这个死哑子,那他去哪啦?……”屋内开始躁动,哑子他妈和几个兄弟都起来了,大伙一阵疑惑:这个哑子,他怎么回事?
直到天亮还不见哑子的人影,哑子家人开始恐慌起来。因为往常哑子若要去哪里,他都会底声底气地跟家人打声招呼,就昨晚家里人谁也没听到哑子的招呼声,只有他老母亲睡梦中像是听到哑子开了门走出去,却没听到关门声。那时她也没有在意。现在想来也真奇怪:哑子出去,怎么不关上门呢?
大伙开始寻找哑子,房前屋后,村前村后都唤了个遍,远近的亲戚朋友家也找了,还是不见哑子的半个踪影。找得整个村子都敏感起来。因为当时电视正每晚在播放《聊斋》,所以有个幸灾乐祸的人就开玩笑说:“哑子呀,可能是让女鬼给迷去了。”本来是玩笑话,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哑子大哥永生听了,忽然心头一动,竟自朝村后的石山上攀去。他想起在那荆棘密布的半山腰处有一个山洞,而且听说那洞中还曾闹过女鬼,也许…………
当永生磕磕绊绊披荆斩棘地爬到那藤蔓丛生只能容一人进出的洞口时,他惊诧地发现哑子果然躺卧在洞口。而且口吐沙沫,耳鼻里面也塞满了沙草尘土,像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于是永生就大叫着哑子,一把提起他,抓着他的衣领,朝着他的面颊就是劈劈叭叭几个巴掌。据说这样能驱鬼招魂。终于哑子缓缓地睁开眼睛,醒转了过来,可是却呆怔怔地说不了话。
回得家来,迷信憨厚的老母亲看哑子变成了这样,便一边哭唤着哑子,一边劈劈叭叭又给他两个嘴巴,问他倒底怎么回事?这时哑子终于吐出一口气,开了口,却像是喃喃自语地道:“那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嗨,我沿着一条宽宽的大路就去了那里,你们不知道,那里面真是宽敞,噢,你们看,这么漂亮的房子,这么漂亮的新床,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娘们……”哑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某个地方,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嘿嘿地发笑着。“你别胡说,那上面是一个脏兮兮的山洞,连上去的山路都没有。”永生冲着哑子惊异地嚷道,可哑子还是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像是已经忘记了身边这个活生生的世界,而完全沉浸在他自己虚幻的世界里了。
哑子让女鬼给迷去了……看热闹的人们都这么说。
于是哑子他妈就跑去邻村的马仙姑家求救。这马仙姑是我们那一带占卦和招魂驱鬼最灵最有名气的仙姑。听说就在前些天她们村的杀猪鬼,一大早起来发现自家牛栏里那头老黄牛不见了,村村户户山上山下找了个遍,也是连个屁影也没找着,于是就跑去找马仙姑。马仙姑把卦一占,眼一眨,告诉他那头老黄牛现在正在十里外小镇边的溪滩上啃草呢!于是杀猪鬼赶忙跨上自行车直奔小镇。嗨!也真是神了,他看到了他家那头宝贝老牛竟真地在溪滩上悠哉悠哉呢。诸如此类的关于马仙姑的神灵故事人们总是在津津乐道。
可是这次却因为哑子的事而搞得口吐白沫,两眼翻白,尽湿裤头也还是没能把哑子的魂灵给招回来。直念叨这女鬼真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我实在是扳不倒她啊,看来我马仙姑这一世英名就这样毁在这女鬼手里了。
于是哑子家人只好拉着哑子去医院。医生告诉他们,哑子患了精神病。排除了遗传的可能,过度压抑、忧郁和苦闷再加上过度劳累也可能导致此病的发作。现在需住院治疗。
可是哑子在精神病院住了两天就逃了回来。再送去再逃回。一连几次都这样,家人拿他没办法也就由他了。
于是哑子在村里、在灰山上就成了一个“新闻人物”。就吸引了人们“关注”的目光,谈论的焦点。迷信者还是说哑子的魂灵是让女鬼给摄去了,不迷信者说,哑子是想媳妇想疯了,人又不爱说话,阴私私的,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憋出病来才怪,年纪轻轻的,想来也真可怜。
因为哑子有病不去治疗,渐渐地似乎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会在夜暮降临的夏夜,蹑手蹑脚溜到人家的窗户下偷看或偷听女人洗澡;会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走人们晾晒在竹杆或阳台上女人的内衣内裤。而且还会在深更半夜的时候隐逸在人家房檐下偷听男人女人做那种事的声音,然后捡起石头砸人家的窗户玻璃。有一次被人抓到了,男人就把他给捆绑了起来一阵拳打脚踢,女人给了他脸上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害得自己在家躺了好几天才复原过来。
从此哑子使得村里的人们对他又可怜又痛恨又惧怕起来。担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哑子会对自己发起“攻击”。有人便叫他家人把哑子给关押起来。而他可怜的老母亲却不答应,她觉得哑子虽然有这种病,可还是一个得力的人手。他会为她挑水砍柴。“看,屋檐下这一大堆柴火都是哑子从山上帮我砍来的。”她说。
最后一次得知哑子的消息却让我震惊不已。去年年关我回家过年。从北京一路颠簸辗转,回到家已是农历廿五了。晚上一家人坐下来聊天。就听得父母说,哑子家出事了。昨晚,哑子犯病从屋角操起一根木棍把他家老大永生脑袋给打了,生生地从后脑勺上一闷棍,脑壳都给打裂了,现在永生在医院里抢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年三十。哑子现在也被公安局给抓走了,像哑子这样有病的人又能怎么样呢?同是一家老实苦命兄弟,这日子真是苦瓜藤上再结苦瓜啊……
年三十晚上当我们一家人观看着中央台的春节晚会,看着喜气欢乐的节目,父亲说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哇!我们不竟又谈论起哑子和永生,不知道他们兄弟俩怎么样了。母亲说,要不要去他家问询一下。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堂叔水成叔,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消息。他说永生捱到今天下午终于断了气,哑子还是被关在派出所里……
正月初三,哑子家的几个亲戚朋友把永生的骨灰接了回来。我看到永生那个才长成12岁的儿子哭哭啼啼的捧着他父亲那上面盖了块红布的骨灰盒走在前面。跟在他的身后的是哭声断断续续的亲朋。听说哑子的老母亲已病倒在了床上。而他那个智能低下的嫂子此时却不知跑去了哪里。
那么哑子呢?我曾经问过他的老母亲,而这个老实可怜的老人却只是无语地摇了摇头。后来就听人说,哑子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治病去了。后来又听人说,哑子可能被送到黑龙江甚至更远的地方去了。我想,也许有一天哑子被治好了病像正常人一样回来了,也许哑子像被他打死的大哥一样永远地在村里消失,然后渐渐地被人们所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