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的唇,柔软幽凉,仿佛春天的花朵,在他苍白的指尖下缓缓开放——
“记得。”他轻轻地说,“别过那桥,就在这岸等我……我很快就来,不会让你久等的,不会……”
那女子仿佛是微笑了。于是他的手指离开她的唇,短短一划银光,一缕青丝落在他的手心里。
缠在指尖,缠在心上……一生如此缠绵呵,不能忘,不能放,谁也不能离弃谁……
他慢慢站了起来,慢慢走出房间,慢慢关好摇摇欲坠的格子门。
外面是荒弃已久的院落,然而天空一般晶蓝,墙上垂下大串盛开的紫藤花来,燕草过膝,也如她的青丝那般缠绵……呵,已经是春天了么?一度繁华梦,居然又是春呵——但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很快就可以再见了呢,那时是任谁也无法分开……
他走下依稀蔓草中的台阶,苍白的手指上,缠绕如丝乌发……
苏水榕微微皱皱眉,手指松开,莲花诀缓缓散去。
床上那人依旧是铁青的脸色,眉心一点暗红,手脚冷如寒冰。苏水榕站起来,伸手替他掖好被子,慢慢走到房间门口。
院子中的竹架上爬着细细的丝瓜藤蔓,久无人打理,新发的叶片有些枯黄——苏水榕四下看看,寻着台阶上一只葫芦瓢,水缸里还有剩些残水,便舀些去灌在竹架下面。
春天了,即使是这样的农家小院也是宁静安好:竹篱笆上爬着小牵牛花;井台上的石缝里长出细细的蒲公英;香橡发芽了,晚来人家厨房的炊烟里尽是好闻的香味;外面,是人家整齐的水田和已经盛开如丝缎的油菜花地——世间看来竟是好的呢,若有一处能够归返……
她在井台上坐下来,微微有些凉意浸上来,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外面还凉呢,为什么不去屋里坐?”
她抬起头来,眼前这男子目光温和,嘴角微微含笑。
“也不怎样冷。”她淡淡一笑道,“只你一个人,香茶呢?”
“香茶往城西去了,”那男子也坐下来,“……仍旧没用么?”
苏水榕没有说话。
那男子看她半晌,终于叹口气,转过头去看外面的油菜花田,一面缓缓道:“先是青石铺画扇子的秀才,然后是城南布商的小妾,刘家的牧童,在药房里研写新方子的大夫,正要去邻县办案的捕快,还有如今这个普通的农夫——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方和时间,相互间没有关系,没有相似之处……”
苏水榕听着,突然微笑起来,轻轻点头道:“不同寻常呢,以前竟是没有遇到过。”
那男子正要说什么,已听一个清脆伶俐的声音插进来道:“难得听到姑娘这样的口气,竟像是怕了他一样呢!”
两人抬头,只见一个黄衫的小丫头笑吟吟地站在篱笆外面,手里弄着一朵白色的牵牛花。
“他?”那男子笑起来,学她的话道,“难得听到香茶这样的口气,竟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呢!”
苏水榕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笑。
香茶一噘嘴,向那男子道:“墨言只懂欺负我!”又转向苏水榕怨道,“姑娘真好偏心!——倒是香茶跟您久些,还是他?”
苏水榕摇头笑道:“你可还是这么淘气,看来今儿夜里又该点些胭脂了。”
香茶信以为真,忙后退一步求道:“姑娘好心些,饶了香茶这一次罢!”又转头向墨言使眼色要他帮忙求情。
墨言知道她的意思,偏偏不理,只微微一笑。
香茶急了,顿足道:“是不是我像墨言那样帮了姑娘,姑娘晚上便不将我禁起来了?”苏水榕还未回答,她已猛一转身跑了,口内犹道:“那姑娘就等我消息吧!”
墨言待要追上去,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由她去罢。”苏水榕轻轻叹口气,立起身来道,“那丫头也是被禁得怕了——你跟我来,我们去别家看看再来。”
小学徒刚拿起最后一把白扇子,还未打开,抬头看见门口一男一女正要进来,连忙放了扇子迎上去。
“两位要选扇子?我们店是这城里最有名的,竹纸扇还上贡到京里去呢!前阵子才子比拼提扇,指明要我们的扇子呢!”
苏水榕微微一笑,跨过门槛,随手拿起柜台上那把被小学徒放下的白纸扇。
“姑娘要折扇?”小学徒跟过来殷勤道,“只是白的怕不妥当,若姑娘喜欢,那边有画好的。”
“哦,原来你们还画扇子?”
墨言走到旁边柜台,从竹盒中拿起一把展开,却是石青的地子上画着几枝芦苇,潇洒有致,很有气度。
“就是这个画得不错。”苏水榕微笑指点道,“可我不爱芦苇,能不能请这位先生另替我画一幅竹子?”
“姑娘真好眼光!”小学徒来了精神,“这位方公子画的扇子卖得最好。”又低头惋惜道,“可惜现在二位要就不能够了。”
墨言挑眉道:“为什么?难道这位方公子不愿再画了?”
小学徒忙过来,将二人让到一边,低声道:“看二位是刚来咱们城里吧。二位不知道,前阵子方公子出事了,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也没断气,就是不省人事!”
苏水榕道:“那是怎么回事?”
小学徒咽口唾沫道:“我们也不知道。只是那天晚上店里新进了一批扇子,方公子吃了晚饭又一个人过来赶工,谁知到三更也没回去。方家人挨街找来,就发现他瘫在街角上,脸色铁青,手脚冷得像冰一样!更奇是眉心有一点暗红,请了大夫来看,竟连是伤是毒都弄不清楚!”
苏水榕道:“大夫竟也不知道么?”
小学徒不屑地一撇嘴:“大夫?王大夫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墨言在旁道:“难道大夫也……?”
“可不是,就是那条街上杏林药庐的王大夫,晚上从城外采药回来——”正绘声绘色,只听帘子后面一声咳嗽,小学徒突然脸色一变,转个调子道,“这把湘妃竹骨的折扇若二位喜欢,就便宜卖给二位如何?”
二人抬头,看见一个白须老人从柜后出来,抚着胸口道:“三子,又在胡说什么?给客人听见什么意思!”
三子向苏水榕扮个鬼脸,忙过去扶老人坐下,一面赔笑道:“老掌柜您又冤枉我,我这不正在给客人说扇子么!”
老人向笑行一礼道:“二位见笑了。这孩子才到店里来,诸事都不熟悉,若有错失,多多担待担待。”
苏水榕还礼微笑道:“原来是老掌柜——您别怪他,是方才我们看见那折扇上的画儿好,向他打听呢。”
老掌柜叹口气道:“原来二位是为安相公来,可惜啊——唉,要我说,从柳家小姐失踪开始,这日子就不太平啰……”
苏水榕笑道:“天下何曾太平过,也不过是稍稍安定而已。”
老掌柜微微一凛,是自己老眼昏花么?那一瞬间,他看那语笑嫣然的女子突然淡定冷漠如斯。
三子却没察觉,快嘴快舌接道:“就是!连衙役都敢动,也不怕被抓住,难不成不是人!”
老掌柜见他忘形,存心逗他,点头沉吟道:“这么说倒真是……”
三子不过胡乱猜测,看老掌柜认真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白了脸道:“老祖宗,您可别吓我,晚上我还得一个人在这里看铺子呢!”
苏水榕已先笑起来,与墨言低低说句什么,付过银子拿了那柄白纸扇,两人告辞出来。
时已近中午,街道上人来人往,做买卖的,买东西的,闲逛的路过的,一派熙攘祥和。
两人走到石板桥上,墨言突然道:“往西去近些。”顿一顿,又微微一笑道,“只怕要吃闭门羹呢。”
苏水榕一怔,淡淡笑了,领头走到前面去。
微微起一阵风,吹得二人衣袂飞扬,盛开如莲。是,这么些年,如何能不知道?然而知道亦只是知道更深的寂寞,谁能替谁排解呵……
柳旭日冷冷看着对面花梨木椅上坐着的女子,微一清嗓子,端起手边的茶杯来。
“二位是为了——”
“冒昧前来,是为令妹之事。”
又是为了旭如的事!那臭丫头,简直给柳家丢尽脸——三年前已同人私奔,仍麻烦不断。柳家老爷正室子息单薄,只一女旭如,柳旭日却是庶出。两人虽是兄妹,感情却不甚和睦,也不过面子上敷衍。柳老爷及正室夫人去世之后,柳旭日便掌管起柳家大权。柳旭如在新婚前夜与人私奔,他虽失了面子,但毕竟省得一份嫁妆,只跟外面说她是失踪了,私下命人草草寻一阵了事。
“旭如已经失踪很久了!”柳旭日斩钉截铁,脸色也沉下去。
女子不为所动,淡淡道:“府上未派人去寻么?”
柳旭日将茶杯顿在桌上:“旭如是我妹妹,这该是我柳家的事吧?——却不知姑娘是谁,要来多管闲事?!”
女子回头与身后立着的那男子对视一眼,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是我打扰了。”
柳旭日眼也不抬,站起来向后走去:“送客!”
下人垂手将两人引出花厅。
院子里,殷殷的红色山茶落满青石板路。
女子突然道:“请问小哥——不知月洞门那边是不是也种了山茶花?”
引路的下人微一怔:“这花也不香,姑娘怎么知道?——确有几盆黄的,从月洞门过去,小姐住的楼下面——”猛省说错了话,立刻缄口。
女子已微微一笑,不再问下去。
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紧紧关上。
苏水榕站在台阶上,一缕发丝拂上腮边,看不清她表情如何。
“水榕……”手将按到她肩上,却顿住,只靠近一些,让自己的影子落在她肩上。
“……呵呵,你是在安慰我么?”
“……水榕。”
她抬起头来:“该是我来安慰你呢,和你想的不一样吧?亲骨肉亦不过如是——这世上,什么可以长久呵……”
墨言的眼睛黯淡下去:“你总不肯——”
她一笑,打断道:“也不枉来这儿一趟。”
“你是说往后面园子里去的那月洞门?”
“是呢。可你说,三年前的事,怎至今日犹有痕迹?”
“果真——”
苏水榕仰起头来,那一瞬间微笑如春风。然而,在深深的眼底,有一痕没有丝毫笑意的光芒淡淡闪过。
他立在桥上。北来一道清流,映着朵朵红莲花灯。
朵朵红莲花灯,耀亮他人的清嘉年华——天下亦是静好呢,只无限岁月终于成空,不能与她共……
望过去,望过去:一派熙熙攘攘。火树银花不夜天,笙歌曼舞未眠人。
垂头。微笑。指尖上纠缠黑发。
就快要见到了。
你,等我。
连着几日都在各家照拂,且城里渐渐知晓苏水榕医术高明,也有与此事情不相干的人来求医问药,少不得要一一打发。奔波来去,静下来便觉得微微疲倦,却也不休息,只是坐着,手边一盏茶,亦不知心中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