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贾谊赴京赶考,天色渐黑,正欲赶去投店,忽然天色大变,狂风乍起,大雨倾盆,黑暗中不觉失路,仆从皆散。
贾谊独自在林中一枯树下避雨,忽觉脚下有物,低头细看,原来是一只黑狐,贾谊天生怕狐,忙起身避之,黑狐亦步亦趋,且眼含泪光,似有乞求意,又偎依在他脚下,贾谊避之愈甚。黑狐绝望地伏在地上,瑟缩不已,忽一道电光,击倒了黑狐,并把它焚烧了。贾谊惊恐之余,始悟狐意,很是后悔。
贾谊因饥饿难忍,在黑漆漆树林中踉跄而行,忽见不远处有灯火,不禁大喜,急忙奔其所在。
夜色中只见一道矮矮的竹篱墙环绕着一所小小的茅草房,篱门半掩。
贾谊唤了几声,却无人应,于是便推开院门,径直走入,只听屋内有低低泣声。
贾谊犹豫片刻,方才轻轻叩门,良久,才见一个驼背婆子缓缓开门,贾谊请求在此歇息一夜。驼背婆上下打量了贾谊良久,方才请他进去。
屋内只燃了一只白烛,很是黯淡,只见一个身穿素白孝服的妙龄女子正在灯下独坐。
贾谊猜测她就是房主人,于是上前深施一礼,连道叨扰,女子起身还了万福。贾谊借着灯光,看她年约十八九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丽人;只是眼中泪光莹莹,脸上还有泪痕。
婆子捧上茶来,贾谊谢了,接过吃了。虽腹中饥饿,却羞于讨食,只得勉强忍着。
婆子细问贾谊年龄及是否婚配。贾谊告知自己年方二十,尚未取妻。婆子拍手笑道:“真是巧了。相公与我家小姐同岁。倒是好一对玉人。”贾谊见她说话如此张扬,不觉红了脸。偷眼看那女子,只见她脸上红晕潮生,低头不语,容颜越发明艳动人,不禁大是心动。于是问:“小姐这是为何人守孝?”婆子告知小姐名青玉,本是锦州千户之女,父母俱已亡故,幼年时订下亲事,半年前来完婚。不料未婚夫婿近日亡故,小姐执意在此守孝一月,后日期满,就要回去。
贾谊见其身世如此,便有无限感叹,有心问其住处,以便登门拜访,却又羞于启齿。
婆子乃久经世故之人,已知其意。于是笑道:“小姐新近托人在青梦城内东条杏花胡同最东头,买了一处宅院。相公若有意,可去小住。贾谊大喜,欣然应允,约定三日后去访。
是夜,贾谊意乱情迷,辗转难眠,只听山风摇窗,杜鹃低鸣,中间隐隐有女子哭声,哭声很悲。贾谊知是青玉,本想起身劝解,想到男女有别,终于还是罢了。
第二日清晨。贾谊偷眼看青玉,只见她眼睛红红的,神情很憔悴,不禁暗暗叹息。
早饭后,贾谊起身告辞。因身上尚有些银两,便向路旁人家买下白马一匹,进青梦城寻店住下。
贾谊因思念青玉,只觉三日长似三秋,好容易熬到这一天,清晨便整衣骑马前去。一路上问了许多人,方才寻到东条巷,很是狭窄幽长,且少人迹。行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才找到婆子所说的地方。
原来是一所精巧的小院,隔墙望去,青瓦粉墙的几层房舍很是精雅。
贾谊叩门,驼背婆见他来,大喜,满面笑容引其前行。只见院内假山流水,树木山石,皆非尘俗。
一个体态风流袅娜的女子正倚栏与鹦鹉嬉戏,细看正是青玉。
她今日梳了个飞燕髻,脸上也淡淡地施了胭脂,身着天青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耳上闪动着两个青宝石坠子,见到贾谊即抽身回房,临到门前却回眸看了一下贾谊,然后淡淡一笑,在阳光下,越发光艳动人,贾谊一时竟痴。婆子三次唤他,贾谊皆若不闻,婆子无奈,扯其袖,贾谊方如梦初醒,自悔失态,红着脸低下头去。
驼背婆引贾谊过了穿廊,来到青玉房内。
青玉素喜阔朗,连着三间屋不曾隔断,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几枝初绽的杏花。绿纱窗下安放着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着一张矮矮的东坡椅儿。贾谊见了,便知其不俗。
婆子送上茶来,青玉自接了一杯,也不让贾谊,便呷了一口。贾谊品茶时,只觉异香扑鼻,自己虽出身于富贵之家,竟是从未见过。
青玉只管慢腾腾地吃茶,出了半日的神,方笑道:“公子可会弹琴?”贾谊雅好古音,正欲在青玉面前显示,于是走到琴桌旁笑道:“小生技痒,姑娘莫笑。”说罢便坐下,略一理弦,便凝神弹奏起来。弹罢自觉流畅无比,内心颇为自得。
贾谊偷看青玉神色,竟是无动于衷。贾谊不服,且不快,于是道:“姑娘觉得如何?”青玉淡淡一笑道:“技巧熟练罢了。”贾谊涨红了脸,道:“姑娘想必是个中高手,还请一展妙音。”青玉也不推辞,径直走到琴桌旁坐下,瞬间,便有清冷的琴音行云流水般在屋内流淌开来,令人如坐松下泉边,尘俗皆忘。贾谊自愧不如。
青玉弹毕,贾谊竟不知是何曲子。于是红着脸道:“姑娘所奏是何人所作?”青玉淡淡一笑道:“此即稽康所作《广陵散》。”贾谊惊道:“此曲世间久已失传,姑娘何处得来?”青玉一笑,低头不语。
是夜,青玉令贾谊在后花园一间小石屋内居住。园中种了很多杏树,杏花开得正旺,散发出的香味却很奇怪。杏树下还有很多贾谊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浓淡深浅不一。
夜色凄清,贾谊初到一个新环境,很难入睡。又想到今日青玉对自己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心中好生烦闷,便起身沿着杏花树下的石径散步。只见园中的树石花竹皆散出异香,香味销人魂魄,竟是从未见过。不时有杏子花被风吹落,落在他的脸上,衣袖上。
忽见一株老杏树下的石桌前坐着一人,正是青玉,不觉又惊又喜,立即走上前去。只见月亮地里,青玉脸上亮晶晶地,似乎淌着泪。贾谊一时不知所措,青玉反落落大方站起身道:“我了无睡意,正想与公子长谈消夜。”贾谊于是在她身旁坐下,只觉她袖间一缕幽香,与园中杏花发出的香味一样,很令人销魂,一时竟有些心神摇荡,难以自持。幸好贾谊平日为人正直,方稳住了心神。
青玉谈及三坟五典,诸子百家,所论皆高明无比。贾谊内心叹服,情不自禁道:“姑娘若去赴考,定中状元无疑。”青玉道:“我本山野草木之人,读书皆为消遣耳。”贾谊正待说话,忽见狂风乍起,天边隐隐传来雷声。青玉顿时面如死灰,竟浑身瑟缩起来。
贾谊好生奇怪,道:“姑娘怕雷电么?”青玉正待答话,只见大雨已倾盆而至。贾谊急忙拉着青玉到凉亭下避雨,自己又冒雨回屋提了一个红灯笼来。
在昏暗的亭子里,青玉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他,目光似乎隐含着深深的恨意。贾谊好生奇怪,竟想不起自己何处得罪了她,却又不便问。
青玉凝视着夜色中淡黑的雨帘,脸上变得越来越阴沉。
贾谊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公子喜欢这园中的杏花么?”青玉突然侧过脸来,两眼盯着贾谊问。
“花倒是好花,只是味道有些怪。”贾谊老老实实地答道。
“这花不但好看,还有许多的妙处呢。”青玉冷冷一笑,说道。
“还有什么好处,姑娘能否说来听听。”贾谊道。
“你日后自会知道。”青玉用一种神秘莫测的声调说道。
过了片刻,雨止,青玉要回去,贾谊要送她,她拒绝了。只接过灯笼,匆匆回房去了。
贾谊因心中有事,直至二更方入睡。
次日,青玉在杏花树下置酒,款待贾谊。贾谊又把昨日的不快忘了。
青玉拿起那乌银杏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却给贾谊一个银镶大钟儿。两人便自斟自饮起来。
贾谊喝了那酒,只觉辛辣异常,喝上小半钟,便有些经受不住。青玉却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贾谊诧异,因问这是何酒。
青玉阴沉着脸道:“此乃迷魂酒。”贾谊问她为何爱饮此物,她垂下眼冷冷道:“此酒能止心痛。”贾谊见她神情阴郁古怪,便不敢再问。
青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一沉吟,起身笑道:“今日天高气爽,请为君一舞。”说罢便起身站在花间空地,轻舒长袖,轻盈起舞,舞姿优雅绝俗,渐渐舞到杏花深处,飞扬的花瓣中只见她纤弱的身影忽隐忽现,眼中神情似嗔似喜。贾谊不禁绝倒。
自此两人渐渐亲近。常在一起,或饮酒,或谈诗,或下棋。贾谊对青玉越来越迷恋,竟不思归。
一个美丽的黄昏。两人相对坐在树下,听着鸟声,闻着花香。一阵清风迎面吹来,青玉衣袖间幽香袭人。两人很随意地闲谈,颇为相得,贾谊谈得忘情,不觉拉住了青玉的手。青玉也并未拒绝。
贾谊乐极,忍不住看着青玉的眼睛,道:“能和你在一起,就是神仙也不羡。”青玉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人间事最是难料,只怕乐极会生悲,恐折君寿。”贾谊笑道:“与你欢度一日,胜过虚度十年。”青玉听了,脸上忽红忽白,神情阴晴不定,眼中似喜似悲。推说身体不适,自回房歇息去了。
贾谊好生莫明其妙,不知自己何以又得罪了她。恐其又在房中偷偷哭泣,急忙要去劝慰。
青玉回到房中,紧闭房门,任凭贾谊千呼万唤,只是不应。
贾谊无奈,只得回去。走到花园时,便独自坐在亭子的石阶上发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忽然变了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狂风暴雨袭来,冲起园中无数残花,不知会流向何处。
贾谊看见落花,忽然想到时光易逝,人事无常。自己虽然今日能与青玉相伴,却不知能否结成百年良缘?若不能够,到时青玉又会漂泊到何方去?一时竟痴了。于是也回到房中,痛洒了几滴眼泪过了一会儿,天渐渐地变得沉黑,青玉看着那窗外雨滴竹梢,一时心乱如麻,想起昔日旧情旧事,更添凄凉,哭得哽噎难言。灯昏香尽,心里想要去剔续,却懒懒地不想动弹。
到了三更天,她好不容易才恍惚入睡,却做了一个恶梦。
她梦见自己独自在一片无尽而干涸的、处处裸露着岩石、隐藏着沼泽的土地上,她很害怕,四处呼喊,却无人回应。后来,不知怎的,她又站在了峭壁边缘,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活的这么苦,还是死了吧。死了吧。”她向下一看,只见下面是迷雾遮掩的无底的深渊。她正在犹豫,忽然房檐上的风铃一片声地响,把她惊醒了。
这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次日二人在花园中见了面,青玉想起昨日贾谊说的话,不禁红了脸。贾谊也很不自然,又见她两眼微红,粉光融滑,料她昨夜定是又哭过,却想不出原由来。
过了片刻,贾谊提议到杏林间的凉亭小坐,青玉便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