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这么一位朋友。他是一名比我更资深的烟鬼。烟龄占去年龄的三分之二。谈话时,手上升起一缕缕烟雾,大提琴般低沉的喉音,缓缓地流淌,像苍茫烟雾笼罩下的河流。他喜欢《烟雾走入你的眼里》这首老歌;从不写诗,却说过一句诗意的话——有谁来为我,轻轻地吹去那眼中的迷雾;最欣赏的女人是张爱玲的“红玫瑰”娇蕊——只因她点燃心仪男人丢弃的烟头,静静地感受她所依恋的气味——简直缠绵入骨。
烟能刺激灵感,浸淫、玩味久了,朋友总结出一套理论——“对某个香烟牌子情有独钟,非此不抽,其人对于感情必定忠诚;经常变换手中香烟的牌子,追求新鲜风味,其人想必三心二意;最可怕的是一旦下定决心便能戒绝的烟鬼,必属刻薄寡恩之辈。女人对此不可不慎。”
“女人同香烟,都是男人须臾不可离的。两者为何水火不容呢?哈,这全是因为女人的小心眼。男人对于香烟的爱好正如对于女人的爱恋。烟雾袅袅,好比青丝飘飘;猩红的烟头,譬如炯炯明眸;窈窕的小白棍儿,更像女人苗条的身段。Hong Kong政府忠告市民:吸烟有害健康。古训曰:色字当头一把刀。由此可见,女人为害之烈,不亚于尼古丁。”
“然而,女人坚定地要求男人戒烟,要男人在她和香烟之间作两难选择。‘如果爱我的话,就听从我,戒掉这恶习!’这要求何其荒谬!究其根本,她们的动机也许是嫉妒。她们忍受不了男人亲吻香烟屁股的次数超过亲吻她们的嘴唇!喷出的烟雾多于向她们倾诉的情话!忍着剧咳一根根地狂抽不已却受不了她们一遍遍的唠叨!”
说到这里,他咳嗽起来。我很有点担心。因为,他的女人预言:像这么抽下去,绝对活不过四十岁。并为此同他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斗争。自经济制裁,到局部战争,到爆发大战。他热爱这个除了反对吸烟再也无可挑剔的女人。他忠实地实践自己的理论:一生只抽一个牌子的香烟,只爱一个女人;一直戒不掉烟瘾,也戒不掉对她的爱情。
三十五岁那年,朋友告别了人世。他的女人证实了自己的预言。但她只猜对了结局。不是包裹着尼古丁的纸盒子谋杀了他,而是大街上同样散发烟雾、呼啸来去的铁盒子误杀了他。人生真是一出讽刺的戏剧。早知如此,就不必作那么艰苦卓绝的斗争了。
点燃一根烟,默默地念“有谁来为我,轻轻地,吹去那眼中的迷雾”。呵,对于“往事如烟”这句烂熟的老话,我们这些烟鬼有着同你们不一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