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是个钢琴家。
这说法可能不十分妥,因为他并不出名,很少人知道他,很少人听过他的弹奏,更很少人看过他谱的曲子。只有那么一次,在勒克莱尔夫人家的演奏会上,他被邀请前往。
那是他第一次做为钢琴家被邀请,他有些诧异但也开心,带上最新的作品,弹奏的时候他十分投入,三音和弦的低音部份不紧不慢的伴随右手一连串疾促爬音,优雅与狂暴如此不和谐又如此和谐。“甜蜜的忧伤,”他后来说,“Love Never Dies。”
宾客瞠目结舌之际,有人站起来缓慢的鼓掌,以一种他这阶层无可想象的雍容华贵,黑色燕尾服的绅士微笑开口,“非常精彩,”口音里带着一点点可以辨别的法国味。
男孩愣了一下,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得到褒奖,然而感觉完全不同。怜爱包容,艳羡与热情,甚至有一点点危险,冲动或是别的什么---这是他从那微笑中读出来的,神秘,玄疑,加上莫名其妙的诱惑感,颤抖,无力,一时间他不知所措。
离开座位的时候那人正走出大门,他只看到他的背影,黑色的斗篷扬起在风里。他不是独自一人,身边是他的朋友---是朋友吧,还是“情人”,有着和自己一样如夜的黑发,他不记得他的长相,但应该是很美---美到足以和他相配。当男孩跑出客厅,他们已经走远了,他追了几步又停下来,低头看看自己发皱的礼服,再抬头---那人已把一只手搭到黑发青年肩上,远处有低低的笑声传来---听不真切,但那的确是笑声。欢快、而意味深长的,如同他刚刚对自己展开的笑容。
晚上的风有点冷,男孩吸吸鼻子,转身回到客厅。
勒克莱尔夫人非常开心,她对男孩今晚的表现很满意。“我们不该让天才埋没,”她说,“我在附近有间房子,如果不嫌弃就住下吧。我们都喜欢你的演奏。”
“哦真的吗?”他转头看看在一旁闲聊的绅士太太们,虚荣已经写满他们白痴的脸,贪得无厌,平板而乏味。他叹口气,“刚刚离开的那位客人,”他试探着问,“好象不是我们本地人?”
“他从巴黎来,”夫人说,“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是说,他很有魅力。”
“绝对是的,”男孩点头,“您与他熟识?”
“怎么说呢?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他们是在另外一个聚会上认识的,也不算熟识---他叫什么来着,呃,赖柯特---大概就是这个姓。”
“赖柯特---”男孩低声重复。
“你想找他?”夫人望向男孩目光的痴迷,那是连弹奏中也不曾有过的投入。
“哦不,当然不,”男孩回过神来,眼神带点惶恐,“谢谢您夫人,我明天就搬过来。”
男孩是个孤儿,有人说他出生在萨尔茨堡,父母都是奥地利人。他的血脉里多少带些多瑙河的水质,他在修道院里学习钢琴。
男孩很有天赋,很小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创作---他总是有着无限的激情与灵感,然而他的作品没有人欣赏,人们对它们一致的看法,“太令人不安。”主旋律上总是不断缠绕着各种装饰音,疾促而沉重,仿佛月的喘息,夜的颤抖。
当然,偶尔他也会弹些肖邦或门德尔松的曲子,这在他那个时代非常流行。可就是那些轻快优美的曲调,在他的弹奏下也会变得无比忧伤,仿佛寂寞的精灵在指尖吟唱。
男孩没有朋友,或者,是他认为自己没有。啊,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上流社会的一员,天天参加那些名流的聚会,穿着体面的礼服,用钢琴迷醉那些美丽优雅的小姐与贵妇们。现实一些吧,他垂头丧气,他是个音乐家---起码他自己这么认为,然而他却只能和普通工人一样,喝着廉价的搀水杜松子酒,在低矮阴暗的小酒馆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周末。
还好他现在已不必付房租,否则他会考虑卖掉自己的钢琴。“那样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他悲哀的想,低头凝视自己纤长白皙的十指,珊瑚色的指甲窄而长圆。“像女孩子一样,”上次就有个醉鬼这么说,结果被他狠狠揍了一顿。
他住在迪梅恩,那是个在当时社交界颇出风头的街名。勒克莱尔夫人就住在那条街上。男孩偶尔会被邀请,应那些排遣无聊的绅士淑女们的要求,弹些洛可可风格的曲子,比如斯卡拉蒂和库普兰,当然他们也喜欢巴赫或者海顿,可他自己并不喜欢。勒克莱尔夫人总说他是个古怪的孩子,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研究他那些精灵哲学。
“精灵哲学,”他喜欢这个称谓。他总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被什么从天上下来的人带走,远离这丑恶的现实,远离身周一切。他甚至幻想着自己可以回到故乡,他想象那里喷水池中天使的雕像,大教堂和宏伟的天顶画,钟楼,以及养育他的小修道院。“一切都是那么美,”每当他在夜里独自一人穿过阴森森的圣路易公墓,他都这样想。
可是没有人来,他简陋的小窝棚平日根本无人拜访。夜晚的迪梅恩大街,载着贵族的马车来来往往,他就趴在窗户上看,看天上的星星,看人们手里的烛光。然后他开始弹琴,弹那些自己谱出的古怪曲调,弹上一整夜。“有月亮在听,”男孩点点头,话音很肯定。
“你确定它会喜欢你的曲子?”一个声音带着笑。
指尖轻颤,落下一个完全不和谐的震音,男孩回过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见到了来接引自己的天使,然而对方的头顶没有光环。黑色的礼服,黑色的披风,他摘下礼帽,那一晚用黑丝绸系着的金发已经散开,被月光纹上一层乳白的光晕。
“我路过这里听到琴声,而你的门没有上锁,”他歉意的微笑。
无可比拟的优雅,男孩在心底叹息,对方的金发晃着他的眼睛。“那一定很柔软,”他想,忽然有种冲动,他想把它们攥在手中,感受它们的细滑。
灰色的眼睛笑了,他走近男孩,“我很喜欢你的琴声。”
男孩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然而来人只是把他轻轻按到钢琴前。
“弹一曲,随便什么,为了我。”
男孩开始弹奏,那是他最新的作品---暗夜,或是别的名字,他还没有想好---他总喜欢运用变奏来表达情感,开始采用小调,像带着感伤气息的喃喃低语,主旋律恬美而忧郁,中部突然转到急板,如骤风之烈,如海浪之疾,一路爬音,至高亢处却嘎然而止。“抱歉,”然后他说,”这是我新作的,我想表现的一种感觉---但它的结尾部分还没有完成。”
“很有意思,”灰色的眼瞳带着赞赏,“我很期待。它的名字是---”
“夜之随想曲,或者---暗夜的随想。”
“我喜欢它,”绅士说,“你能否把这曲谱给我一份?”
男孩有些惊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欣赏他的音乐到如此程度,“当然,没有问题,”他结结巴巴的说,“只是,只是,您看,我这里根本就没有---”
灰色眼睛顺着他手指扫过凌乱的房间,笑起来,“好的,”他说,“我明天带纸笔过来,你要把曲子写给我。”
“哦当然可以,这里随时欢迎您,”然后男孩犹豫了一下,“嗯---您的名字---”
绅士一愣,“莱斯特·狄·赖柯特,”他笑,“我以为你已经打听过了。”
他走后好一阵子,男孩的脸还是红的。心中有东西在跳,在燃烧,男孩哆嗦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合上钢琴的盖子。
第二天他从中午起床后就开始疯狂练琴,他想把结尾部分完成,可是怎样都不满意,最后他手指完全僵了,全部肿起来---他就愈加恼怒。晚饭时间过了,然后是午夜---敞开的房门那里静悄悄的。
最终,他趴在键盘上睡着了,后来理所当然的梦见了莱斯特,梦见对方搂住他,吻向他的脖子。
醒来的时候他全身大汗淋漓,他舒了口气---“还好那只是梦,”他想,回想起对方那些销魂蚀骨的吻,他全身一片颤栗。扶住钢琴,他勉强站起身,他想到床上躺一下,他闭着眼睛往前走,他以为自己倒在床上,耳际却传来一阵轻笑,“还没睡醒吗?我的钢琴家。”
他猛的张开眼睛,立刻就看到了一双浅灰的瞳仁。对方的肌肤比前两次看来更加红润而温暖,带着某些渴求的诱惑---不知不觉间男孩已在欲望中心沉沦,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莱斯特只是轻轻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男孩惊异于他的力量,然而对方动作极为轻柔。拂开黏附在男孩脸上的发丝,他再次微笑,“看来今天你太累了,我明天再来。”
在他离开之前男孩抓住他的手,然后又立即松开,“先生---”
“叫我莱斯特。”
“嗯,莱---你,你刚才一直就在这里?”
“你睡的很香,”莱斯特笑。
“抱歉,非常抱歉,我,我马上把曲谱写给你---”男孩挣扎着要坐起来。
莱斯特把他按回枕头,“不,不用,我不急。”他站起身,男孩抓住他的衣角。
“你希望我留下来?”
男孩脸红了,他点头。
对方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但很快消逝,“好的,”他说,然后他走到钢琴前,”你想不想听我弹奏?”
“乐意之至,”男孩说。
他弹出两个和弦,男孩想象他洁白的手指按捺下黑白分明的琴键---他想象那些手指的灵活柔软,想起梦中密布在自己颈子上的吸吮,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似乎真的麻痒了起来---像蚊子---不,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蚊子了。
男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莱斯特已不在---钢琴合上了,自己身上盖着毛毯。桌子被收拾干净,一叠维多利亚玫瑰图案的淡黄信笺,两支蘸水钢笔,当然还有墨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因此当莱斯特来的时候,他有些恼怒,“为什么?”他把那信封扔到桌子上,“我不要你的钱。”
“用来买你的曲子,”莱斯特把信封塞回男孩手里,“当然,如果你认为不够的话---”
“你知道,”男孩说,“我的曲子根本就没有人买。”
“可是我喜欢。”
男孩叹口气,“所以,”他说,”我可以写,为了你---”
“我相信,”冰凉的手指滑过男孩的脸,留下的却是温暖,“我相信你会。”
“所以---”
“我讨厌固执的人,”莱斯特笑,“你放心,我不会有多余的要求。”
那天他们一起出去吃饭,一家意大利的小餐馆,很小,但雅致异常。莱斯特就喜欢这样的地方。男孩狼吞虎咽吃下两盘吞拿鱼意粉,而莱斯特只是微笑看他,他什么都没吃。”我吃过了,”他总是这样说,但其实他也没有喝下一滴水。
近看的时候,男孩发现莱斯特的皮肤其实白的怕人,光滑的像蜡一样。尤其当灯光打上去的时候---它几乎能够反光。”你的肤色---“有时候他也会问,”我贫血。”莱斯特总这么回答,干脆极了,也一并解释了他身体的低温。”啊我还怕光,我有眼疾,见光流泪---“莱斯特说,”所以我总喜欢在晚上出门。”他这样告诉男孩,但男孩盯着他的眼睛看,灰色的,清澈而带着一丝邪魅---怎么也看不出那里有什么疾病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