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鹞平时很喜欢收藏印章,各式各样的材质以及不同年代的不同主题他都珍若拱璧,为了这个嗜好,他花掉了很多精力和时间,当然还有钱。
夏末的一个傍晚,一个叫汪洋的朋友打来电话,兴致勃勃的告诉天鹞,他新近认识了一个同样喜爱收藏印章的人,虽然这个人的脾气有点古怪,但是手里的东西实在是上品云云。
天鹞听了很是高兴,他知道汪洋不过是愿意故做内行的参与品评。其实对收藏是绝无兴趣的。
他跟汪洋约了时间,晚上九点一起去收藏家的家里拜访。
小巷深处,乌瓦白墙,檐下竟然种了几羽芭蕉,天鹞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对这屋子的主人更增敬仰。
果然俱是精品,这个收藏家囊中竟然揽括了远至宋代的印章,天鹞细细的看着,全然没有听见汪洋在一旁呱噪。
忽然间,他的眼光停留在了一枚鸡血石的印章上,仿佛是一枚纤细的手指,上圆下平。平面上就刻着四个字:朱颜不改。
印章上的字,一般都是名讳或者雅号,难得有这样的闲章。天鹞见那鸡血石中的血迹仿佛鲜艳欲流,心中想:“这定是个女子的玩物,想来是容颜美丽,担心年华老去,故而做此印章,以遣雅兴。”
心下实在喜欢,觉得印章里藏了个悠远的故事,看个不休。收藏家是个老者,回头看到天鹞痴痴盯着印章的样子。不由失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这枚。”天鹞忙问缘故,老者只是微笑。却不作答。旁边汪洋兀自喋喋不休,大谈收藏之道。天鹞觉得心下惭愧,便站起来告辞。老者看了他半晌,道:“既然你发觉这枚有特殊之处,证明你也是有缘人,你不妨拿回去,慢慢看来。到时候还给我,也就是了。”
天鹞也不客气,谢过老者便跟汪洋出了门,到得门外,汪洋道:“我看你拿的这枚也是寻常货色,鸡血石的印章不在少数,你偏偏喜欢个最小气的。”话未说完,他突然打了个寒战,然后大呼脖子痛。这个时候,天鹞真切的听见了一阵笑声。仿佛自屋檐处传来。娇嫩甜美。他循声看去,却无所获。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了,天鹞取了印章出来,拿在手里反复的把玩。回想起刚刚的笑声,不由得心里一动。于是对着印章道:“你若是有灵气,为什么不出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灯下,只见石内划过一阵血红的光芒。天鹞立刻感觉到,屋子里面多了一个人——就在他的身后。
天鹞虽然胆大,这时也忍不住寒毛直竖、脊背发凉。他不敢回头,就这么僵僵的坐了一会。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女子的,凄凉悲伤。天鹞定了定神,他素来相信鬼神,因为喜好收藏物品的人,总会以拥有年代久远的藏品为荣。而这些古旧的东西,往往因为多人的把玩、鉴赏和时间的累积而在其中凝聚了些许怪异的灵气。有些藏品的历史中还带了血腥的往事。只有真正懂得鉴赏的人,才会感受得出来,这些藏品里面的灵气是正,还是邪。对这个,天鹞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他觉得恐怖的是,这次的感觉如此强烈。他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呼吸,淡淡的,冷冷的吹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又呆了片刻,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免有些叶公好龙。所以他尝试性的问了一句:“你是谁?”——依旧不敢回头,他觉得他无法面对一个非人类的脸。
过了片刻,身后竟然一直没有动静。天鹞渐渐感觉到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平和的气氛。他知道,它走了。
睡在床上,天鹞辗转难眠,手里的印章已经被握得温润了,就象拉着一个女子的手指,而这指尖,还时不时的搔一搔他的手心。他觉得自己刚才实在太过胆小了,自己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失望。他在心里暗祷:“若是你没有生气,不妨现在再来一次,我等着你。”然而一直等到沉沉睡去,也没有什么动静了。
好容易熬到了第二日的夜里,天鹞点了蜡烛——他不敢开灯,他担心灯光太过明亮,会惊了那团灵气。沏了一壶碧螺春,淡淡的坐在桌前等待着。到了深夜,四周逐渐寂静下来,茶香更浓了。他忽然想起那句诗: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他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来,想起昨夜那声凄婉的叹息,竟没有来由的心里一软。
到得后来,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天鹞对着烛光下的印章道:“你若是不愿意来见我,那么我明天夜里再等你好了。”
半夜里,他被一阵凉风吹醒,转头时赫然见到窗前静静的站了一个人。朦胧的月色下,只见那人是挽了发髻的女子,穿了浅色的长袍。一眼望去就知道不是现代的人。他也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那个女子低低的道:“你是在等我么?”天鹞一动也不敢动,只说:“是的。”女子象是笑了笑:“等我做什么?”“不知道。”天鹞向来拙于言辞,只得如实说来。女子不说话,又站了一会,便道:“你不害怕我么?”天鹞觉得她的语气里有戏谑的意思,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鬼魂,对不对?”
女子不答,却道:“我的名字是朱颜。”
天鹞见她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着急,又不知道该怎样说,于是下了床来,走向女子身前。
女子仿佛受了惊吓,转头便退,忽而不见。天鹞叫道:“等等!”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他暗自懊恼,觉得自己过于唐突了。一夜无眠。
第三个夜里,天鹞特地焚了香。早早锁了门等着她的再次出现。电话却响起来,是汪洋。他约天鹞出去喝酒。天鹞推辞不了,答应下来。转身把印章放在怀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还象聊斋里的书生一样,对一个女鬼产生牵挂。
下了楼发动汽车,却发现轮胎的气不足了,低头看时,怀里的印章落了出来,摔在地上,天鹞一惊,连忙拾了起来拭净灰尘。小心的放回怀中。
到得酒吧,汪洋已经喝得半醉了,舌头打着结问天鹞:“这几天你小子是不是找到妞了?连哥们都忘记了。”天鹞笑笑,不置可否。他知道,跟喝醉的人谈心,就跟对牛弹琴是一个性质的。汪洋接着道:“对了,看见那边的女人没有,穿紫色衣服那个,正点,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天鹞喝了口酒,手伸到怀里摸了摸那枚印章。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表白的意思。是的,对那枚印章表白。汪洋指着他的鼻子,大笑起来。天鹞觉得很无奈,他现在只希望一切快点结束,他想回家见她。
汪洋笑得脸都似乎烂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去洗手间。天鹞看着他走进去。自己低头把印章拿到手里,突然很想把它放在唇边,吻一下。
过了好一会,汪洋才回来,却连声催促天鹞快走。出了酒吧,明亮的路灯底下,天鹞见到汪洋的眼角有一块淤青,手臂上也有几处划伤,身上还有一点怪怪的味道。连忙问他怎么了。汪洋紧张的道:“我刚刚进了洗手间,那个门突然打过来撞到我的脸上,我摔了一跤,滑倒在……在……马桶里。”天鹞忍住笑,离他远了些,“那是你自己不小心。”汪洋神色不定,说:“后来我洗脸的时候,我听见有个女人在笑,而且就在洗手间里面。”天鹞见他酒已醒了许多,便故意装做不在意的样子,又送了他回家。
自己回到家中,放了水洗澡,把浴室的门反锁了——他一直没有结婚,都是自己单独住在这套房子里,洗澡关门,最多是为了水蒸气不进到屋子里,而今天,他竟然把门关了,还锁了。想想自己都好笑。
小心翼翼的洗了澡,天鹞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酒精起了作用,一会就睡去了。到得夜半,口渴得醒转。倒了杯冰水喝着,心里又开始盼望起来。
毫无征兆的,屋子里面的温度忽然就降了下来,天鹞有些激动。他不知道是自己喝了冰水的原因还是她来了。他不敢动弹,怕惊了她。
过了良久,他才看到,凉台的窗纱外面,多了个淡淡的人影。是她。天鹞吸了口气,说:“为什么不进来坐坐?你很怕我么?”女子似乎低头玩弄着衣角,只是不说话。天鹞又道:“可以跟我聊聊你的故事么?”
女子低低的笑,凉台上那株散尾葵的叶子伸到了她的脖子里、头发间。她也不躲,只是笑。
天鹞耐心的等着,毕竟眼前的这个说话的对象不是人类,他一向做事沉稳,倒也不觉得如何难耐。
他吸了口气,说:“为什么不进来坐坐?你很怕我么?”女子似乎低头玩弄着衣角,只是不说话。天鹞又道:“可以跟我聊聊你的故事么?”
又过了一会,女子方道:“我不怕你的。”说罢又笑了起来。天鹞觉得她很是可爱,不禁莞尔。女子接着道:“我已经死了四百年了,是生病死的。”想象着她辗转病榻的样子,天鹞心里一阵难过。
他小心的问:“我可以瞧瞧你的样子么?”
女子又不说话,许久方低低的道:“我纵然是个魂魄,但是四百年过去,身形虽然未曾改变,面容却已非当年少女朱颜。”
天鹞愣在当地,想起印章上的那四个字“朱颜不改”,不免心酸。两人俱各有所思,半晌无话。
又过了一阵,天鹞抬头再看时,女子却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清早,天鹞去找到那个收藏家,他想知道关于她的更多的消息,当下把跟女子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收藏家听了问:“那么你后来还有没有坚持要看看她的容貌?”天鹞如实说:“没有了。”
收藏家叹了口气,缓缓的说:“这枚印章是我家传之物,传说祖上有一个年轻女子,容貌美丽,十八岁时得了重病,衰弱而亡。死时念念不忘要瞧瞧自己的脸。濒死之人,自然憔悴不堪。女子带泪而亡。这印章是她自小的心爱玩物,大约是她的魂魄不甘,所以竟依附于内。数百年来,她一直在找个敢于看她的容貌,又称赞她美丽的人。然而即便有如你般胆大不畏鬼的人,一旦听说她的容颜已经苍老,便没了兴趣和胆量。她的心愿未了,也就一直无法超度、转世投胎。”
天鹞听如此说,心痛如绞,想起昨夜自己的犹豫,悔意顿生。
收藏家续道:“当日你索要了这枚印章去,我料到你是有缘之人,大概能帮她圆了这个心愿,哪曾想……”
天鹞急忙问还有没有补救的方法,收藏家摇头道:“我这里是没有了。”末了天鹞请求收藏家容他再留印章一段时间,他要再请女子来。
回到家里,天鹞失魂落魄的睡了一天,到了晚间,他依照原来的做法,焚了香,沏了茶,等着她来。
然而一直到得拂晓,女子再也不曾出现过。
如此这般,一连过了三个月,收藏家见未果,便索回了印章。辞别时对天鹞道:“人尚且是不能错过的,何况鬼魂?”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