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奈何桥,断人肠,一步一凄凉黄泉道,消人魂,一寸一槁枯
幽冥路上,每走一步,世情淡薄一分。走了九千九百步,终是不能忘了的———“那你还想往哪里走!?”孟婆虽老,但执着一支大勺,一夫人当关,仍然是万夫莫开。
幽魂冷冷睇了她一眼,用眼角说:你算是老几?
女子一身嫁衣,大红如火,映着一张白惨惨的面孔,两口幽幽深潭,看得人分外心惊。
孟婆阅鬼无数,头痛的就是这种人物。都千八百岁的人了,难道还能跟她硬来么?眉稍一压,悯然含情叹道:“是个痴情的孩子吧……,还着恋心上人?”
女子说:“七生七世。”神色木然。
孟婆眼角闪泪,她是真的好想哭。“自古多情空余恨………”更恨不饮孟婆汤。
女子道:“何止是恨。”
妾意如丝,郎心似铁。痴情总被空辜负。一次次飞蛾扑火,伤了翼,焚了身,一颗心早碎千万片。那人……那人还是云定风闲。
孟婆乘机离间,“是爱是恨都忘了吧,喝了这无忧汤解了那相思苦。”
女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汤,眉宇间颦起了条煞棱。
孟婆陪笑,嘿嘿嘿,“你若真的不想忘,我这里还有……”其实换汤不换药。
“你,笑得真难看,”女子冷言冷语,一手接过汤,一口喝了下去。眸子一瞪,“再来一碗!”
啥?!一碗就足够了,何必浪费粮食。
孟婆含泪又送上一碗,这世道,凶神怕恶鬼。
一连饮了三碗,女子嘴角勾起一丝笑,她自言自语道,“老天要遂了我的愿,我这辈子定要做个恶人。”
“做恶人,好快活!!!”女子朝天笑。一脚踢翻了锅碗瓢盆,投身入滚滚红尘。
孟婆涕泪交流,“我以为是个温柔的人……”没想到比谁都狠。
旁边小鬼凉凉道:“你说是她?踹倒了大人的阴阳案,撕了善恶簿,亏是城隍菩萨是跑得快,只挨了一脚踝。呵呵,大人着我来看,就是看这个恶煞走了没?”
天上也有人在看,面如玉,衣如水。有人笑吟吟道:“你的七世情劫终于过了去,看来这个冤家也死了心。”
那个人只是淡淡笑,无情无欲无悲喜。以后再相逢时不相识,对她…………也好。
Ⅱ
六月六,观音诞。到处人山人海。
几个恶汉在人群中逛,“妈的,这么多具活尸!好不容易下趟山,眼前晃来晃去的——却是一个肥油屁股。”
早看前面的胖子N不爽,这时大脚一伸,在滚地葫芦上盖了一个章。
哈哈哈,几个人一齐大笑起来,笑前仰后合,笑得众人侧目。
“看,看什么看?!”七尺高的大汉随手拎过来一个人,象拈根稻草,“你大妹子都不嫌我长难看,你有什么意见?”
升斗小民何其无辜。“没,没有…………好汉饶命…………”
“放你也容易,好,那你就说说那个见鬼的玉佛寺到底在哪里?”
“就在……就在好汉眼前……”
有人落井下石,阴阴放了一记冷箭道:“老三,他笑你不认字。”
“你看,他两排牙齿一起笑得咯咯地响。有一种笑叫做嘲笑,有一种就叫做耻笑————”
砰砰哐。是一场拳打脚踢。
————玉佛寺中,一池静莲,一树梧桐,半院清风。
“六道之中,何为最高?”
“是天界,是神仙。”
“那,佛看六道何为最高?”
“呵呵,佛看众生,都是梦中婴儿,佛看六道,都是迷途路人。外道以升天做为解脱,独佛教以升天为堕落。”白发老僧侃侃而谈。
对面青衣人垂颌而笑,不置可否。随手折了一支莲花,花色灿烂眩人眼。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老僧一时感悟:“你是…………”
“吵什么吵,贼秃你不知道中午有人要睡觉么?!你没事就在这里叽哩歪啦地碎碎念,是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一个人一脚踢倒了窗子,飞也似地跳了过来。
他一身黑衣,来势汹汹。偏偏一只脚跛,一只手臂缠满绷带,蛮得可笑。
郁郁梧桐下,芳草如茵,白发老僧微微笑道:“尤施主,心无杂念者何有尘音而乱耳?”
黑衣人心头火起,一把提住老僧的衣襟骂道:“靠,我就烦你这个贼秃,一脸六尘不染大慈大悲的假仙样儿,骨子里是坏透了!”
“我快死的人了,你不给我补补鸡鸭鱼肉也就算了,连睡会儿觉儿你都要讨嫌。”
一个小沙陀慢吞吞道:“尤施主你已经睡了两天了。”而且饭也没少吃。
黑衣人在他头上敲了一个包,“小秃,哪里来得你多嘴?!”
青衣人长睫微掀,看到一张怒冲冲的少年面孔,剥开暴戾,抹去伤疤,淡了那层层的放荡不羁,那眉,那眼………
是一声迅雷,一道厉闪,惊撼久已静寂的天地。
老僧双手合十,淡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尤施主,老衲看你非红尘中人…………”
“呸,叫我跟你吃青菜萝卜,别说你不过是救了我,就是父母现在也成仇人!”
少年松开一只手掌,五指张缩,从指缝中传出一阵阵爆响。他用冷眼斜睇道,“我没求你救我是吧?”
他目光邪魅,杀机毕露之时,突然说:“看你就烦,少爷我走了。”言毕哈哈大笑,好象笑这世间万物,无一可以羁绊于他。
Ⅲ前世之一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以前,西湖的水青过又绿,绿过又青;两岸落花辗转成泥,泥上又是一片落瑛。
曾经她是这水底的一条白蛇,那碧绿的西湖水,那水中曼舞的草丝,那草丝中款款游动的鱼儿,是她整个世界。
但冥灵中似乎总有个声音,它吟咏着一首诗,它轻唱着一曲歌,它悄悄地诱惑着她游出深邃的水底————就那一天她看到了:阳光穿透湖面,是一片五彩斑斓的光河;她也想起了,她深爱的人带着她的另一半灵魂游走在岸上的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天是蓝的,花是红的,丈夫的手携着妻子的,在阳光下并成一个影子。
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她不知道。
相思磨砺成灰要多少决然和无情?她也不知道。
在深幽的水府,在礁石犬牙参差交错的洞穴里栖息着传说中最为神通诡秘的蛰妖。蛰妖的声音有如最滑腻的水草,它说:“不知道多少年了,已经很久没人敢惊醒我的睡眠了。你知道,为何你是例外么?”
它的声音穿过白骨嶙峋,萦绕在白蛇周围。
白蛇摇头。她未曾参透造化玄虚,世间万物的夙缘往还都远在参商外。
蛰妖轻轻地笑,它说:“我从前好美色,穷尽奢华。我捕杀了无数条鲛人,摄明珠来装饰洞府,我遨游四海,取珊瑚为栏栅,昆仑美玉为床榻…………但耿耿于怀的却是自己却没有一个绝好的化外之身。”
“现在,你看我的容貌…………”
一张绝色面孔在缥碧湖水中渐渐浮现,眉如黛,目如星。
似曾相识。
是在浣纱的溪水中,还是在开匣的铜镜里?为什么女子的眉头总颦着一丝浓愁,千年的岁岁月月没有平淡一分。
蛰妖声音悠缓,“这美丽女子的尸体就如一朵白莲,漂流于汉水,终于让我如愿以偿。所以当时的我就为这炉鼎的主人许下一个承诺,允她一个心愿。”
白蛇懵懂如在梦中,梦里青衣如水的男子,梦里画壁雕梁的吴宫,有人爱她恋她,千里江山轻一掷,但她没法回他一个微笑…………
而她爱恋的男子,一水相隔。
她执着相思在等,等到群芳谢了,等歌舞散了,等到梦醒…………
越王妃的声音冷若冰石:“此是一代妖姬,祸国殃民,何以充攘后宫?
————“容妾为陛下除之!”
冰冷的是一泓碧水。
“我就从这个尸体中凝炼出精魄,投入一枚蛇卵。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来了。”蛰妖以纤指拂绿鬓,长长指甲如枝干样蔓延。它说:“红尘情爱,误人仙业。何苦?”
是呀,何苦?
水中缓缓幻起一面孽缘镜,看白蛇义无返顾地投了进去,蛰妖欲笑不能笑。天上众神,云中诸仙,她可知道,才是这天地间至无情之人。
他们在红尘外看,看众生悲欢离合,这些久已枯槁的灵魂也只有从别人的悲喜中才能汲取一点点快意。
月老祠堂在眼前,千里姻缘一线牵。
风雨湖上同舟渡,天涯寻来共枕眠。
他和她的传说早已在风中失色。
他说天地大道,取无欲无求,他说爱恨情仇,损人心志,昧人灵根,何不同参正果?
人妖如何相恋?!
没人知道,她不是被压在保菽塔下,压在她身上的是一卷黄经。风吹开: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无欲无爱,她不要;长生不死,她不稀罕。她的灵魂就是她的爱情,狂傲地绽放在耿耿星汉。她想证明:总有比岁月更长久的,总有比日月更永恒的。
这一次,她只等了七天。七天后,她用戮仙刀剖开自己的骨血,重入轮回…………
PS:呵,红尘情爱让人痴,让人醉,欢喜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