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人的歌(一)
灰灰坐在壁炉前看书,深褐色的鬈发蓬松地垂在肩上,和米色的披肩格外相衬。壁炉里的火明灭不定,灰灰总觉得心里有一丝不安,从夜幕降临起她就心神不宁。
典今天又没有回家吃晚饭。相识五年多,结婚也两年了,近一个月来典变得让灰灰觉得陌生。他说话时变得心不在焉,他的工作也突然变得特别多,常常不回来吃晚餐,而且一进家门就钻进书房处理白天剩下的文件。每当这样的时候,灰灰就躺在床上睁大着她湛蓝的眼睛,看吊灯微微地摆荡。夜阑无声,灰灰可以听见隔壁书房里典的笔尖所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一直响到凌晨。
灰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软椅子上站起来,抬手把披肩上的别针紧一紧,看来要再买一只别针了,灰灰想,这只总是会让披肩掉下来。灰灰伸出右手食指,勾起茶几上空了的咖啡杯,下楼去厨房再添一杯。
木头楼梯在灰灰脚下吱吱哑哑地呻吟着,灰灰听见典的汽车开进车房,然后是引擎熄火的声音,于是她打开楼梯间的窗子,探头看下面的街。
冬天的风很大,稀稀落落的街灯在肆虐的风里瑟缩着,这条街指向海。这个地方是填海而成的,而典和灰灰的房子就在海堤边上,一个多月前决定搬来这所房子是因为灰灰喜欢听海的歌声。现在夜色里墨黑的海就在低声地吟唱着,浪花撞在堤上破成无数纯白的碎片。
典从车房出来,灰灰正想喊他,却发现他向着海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缓慢而轻浮,像在梦游的样子。
风一紧,灰灰披肩上的别针又松了,披肩如一片羽毛在风中翻飞着,直冲向海堤。灰灰一惊,想伸手去拉披肩,杯子便从指尖滑落,坠在深夜寂静的街。
“叮——”杯子在脆响中碎裂,裂纹划破杯子,响声划破岑寂。灰灰看见典一震,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愕然地立在街心,过了许久才转身往家里走。
灰灰慌慌张张地关上窗户回到壁炉前,刚坐下就听见开门声,然后是典上楼的脚步声,接着就看到典满面倦容地走进起居室,把手提包扔在沙发上,松开领带脱下西装,连澡也没洗就进了卧室。
灰灰于是跟了进去,轻手轻脚地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典什么也没说,灰灰也什么也没问,就这样渐渐看到天色白了,灰灰知道典也和她一样,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二)
灰灰起床做好早餐,典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厅。灰灰从厨房探出头来问典:“不吃早饭了吗?”典一边披上大衣一边回答:“不吃了,我不想吃。”灰灰没有坚持,走到门厅和典吻别。
看着典出了门后,灰灰回到厨房,坐在桌子前看着那盘火腿发呆。她没有注意到典的汽车发动声根本没有响起。
中午时分门铃响了,灰灰开门,一名警官出示了证件后取出一张照片,“夫人,请问您认识照片上的男子吗?”
灰灰在心里暗叫上帝,那照片上的男子,是典,面色苍白,头发凌乱,浑身湿透地躺在海堤上。典死了。
在警局里灰灰得知,虽然没有目击证人,但根据法医的鉴定,警方已经初步认定典是投海自杀。然后警官带她去看典的遗体,走进一间阴冷的房间,揭开覆在典身上的白布,灰灰看到最后定格在典脸上的表情,是那样迷惘彷徨,就像,昨天夜里她在楼梯间看到的他一样。
办了手续领了典的遗物回来,灰灰颓然地坐在门厅的地板上,没有灯光,只有挂钟的钟摆不厌其烦地絮叨着。典最后的模样挥之不去地在她脑海飞翔着。木制地板泛着温暖的红光,却透出入骨的寒意,灰灰坐在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她的嘴里,她雪白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咬出一排血印。
(三)
葬礼结束后灰灰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见仍然摆在门边的典的靴子,眼泪止不住又掉了下来。
这个夜晚灰灰和衣躺在宽大的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深蓝的眼睛像窗外深蓝的夜空,天空蔓延着大片大片湿淋淋的云,灰灰的眼睛同海一样潮湿。眼泪凉凉的,顺着眼角流向耳朵,流一会儿,停一会儿,直到挂在长长卷睫毛上的泪珠折射出晨星的光芒。
灰灰觉得无所事事,就又去了墓地。
清晨的阳光斜射在墓地,蒙着霜的泥土流转着绚丽的光,墓地里的长绿树婀娜地舞动着它们婆娑的枝条。十字架和墓碑默默无语,灰灰的到来打扰了它们的沉思。
灰灰走到典的墓前,昨天送葬的亲友们献的花已经萎蔫了,被人抱到一旁,墓碑下放着一支初绽的黄玫瑰,玫瑰上露水尚湿。灰灰想起典曾经送给她的黄玫瑰,每次典惹得她生气了,就会送她黄玫瑰。黄玫瑰是道歉的花。灰灰也是因此答应典的求婚的,因为,她的初恋男友也有送她黄玫瑰赔罪的习惯。灰灰随手拿起那支玫瑰放在鼻子下嗅着,花香里掺杂着一股海的芬芳,咸腥而清新。她放下玫瑰,花瓣在晨风里巍巍地颤着。
灰灰没有多想花是谁送的,低声对着墓碑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四)
两个星期过去,灰灰慢慢也在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这天下午有邮差送信来了,灰灰看看信封,竟然是给典的。邮差解释说这信是半个月前寄的,因为被卡在邮筒底部而被落下了,今天才发现,如果导致什么损失,邮局会作出一定的赔偿。
“不会再有什么损失了,他已经死了。”灰灰说。然后她拿着信进了屋里,看信封上的名字,她不认识这个人,便把信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像一直以来收到典的信时所做的一样。
(五)
“灰灰?”灰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此刻她正站在超级市场,推着空空的购物车,刚刚明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的。灰灰怅然地站着,看见一个人从货架那边走出来。
“嗨!灰灰,真的是你!”一个男子,穿着呢子大衣,火红的头发像在热烈地燃烧着。那是摩,是灰灰的初恋男友。“我从货架的间隙里看见,还不敢确定呢!”
“摩?你回来了?”灰灰记得摩去了美洲,那是他们当初分手的原因。
“是啊,上个月刚回来的。真没想到会遇见你,一起去CAFE坐坐吧。”
灰灰点了点头,于是十分钟后他们坐在了超级市场附近的一家露天咖啡座里。阳光射破稀薄的云层,把暧昧的金黄色涂在咖啡座的乳白色桌椅上。
摩要了炭烧咖啡,帮灰灰要了蓝山咖啡,灰灰浅浅一笑,“你还记得我喜欢的。”
“我一直都记得,”摩低下头,像在考虑什么,灰灰便自顾自地啜饮着,良久,摩又开口了,“我,一直都,记得。灰灰,因为我,一直都,还爱着你。”
灰灰没有回答。
“也许我不该告诉你的。”摩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把钝刀子重重地在灰灰心上割着。
“也许是吧,我已经结婚了。”
“我听说过了。”摩仍是淡然的语气,和四年前刚离开大学的校园时一样,漫不经心,却是让灰灰着迷的语调,灰灰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但是,但是已经他死了。”
“对不起。”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提起来的。”
“唔,”摩突然抬头直视灰灰碧蓝的眼睛,“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但,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灰灰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杯子里的咖啡上漂着白沫,打着漩儿。
“让我送你回家吧。”摩终于再次开口。
“不必了,我开了车。”
“那么,能留个电话号码给我吗?”摩掏出记事本,从口袋里抽出钢笔。
他们在交换了联络方式之后道别了。
这夜灰灰彻夜未眠,大学时代的回忆困扰着她,是摩陪她走过大学的时光,点点滴滴的往事原本一直尘封在心里,灰灰都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今天的偶遇却又把它们唤醒。
(六)
摩果然来电话了,这是几天来灰灰期待的,但提起话筒听到摩的声音的刹那,灰灰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快乐。摩约她一起吃晚饭,灰灰答应了。
摩在餐桌那头温柔地看着灰灰,他的红头发映红了灰灰的脸颊,灰灰惊讶自己还和少女时一样羞涩。摩低声地诉说着,眼睛里荡漾着迷离的光,像只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摩说本来自己也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是回来后认识的,虽然还爱灰灰,但由于两年前听说灰灰已经嫁人,认为再也不会有可能了,便有了随便找个人结婚的念头。但是,上帝竟然这样青睐他,又给了他重遇灰灰的机会,摩就去对那个女孩说了抱歉。
灰灰有些埋怨地看着摩,摩说没有关系,那女孩看起来并不是很伤心,毕竟他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于是灰灰笑了,眼睛里满满地盛着甜蜜。灰灰答应了再做摩的女朋友。
送灰灰回到家,在门口摩俯下身子来吻灰灰的脸,一条项链从领口里滑了出来。借着路灯微微的光,灰灰看见项链的坠子是一枚螺壳的形状。
典也曾有过一样的链坠,大约是在典死前一个月时典的朋友送的,那时灰灰问他是谁送的,典说是商业上的朋友,灰灰也没有多问。
摩看见灰灰怔怔地盯着自己的链坠,笑了笑,说:“啊,我忘了,这是那个女孩送我的呢。”说着,他就伸手把那项链取了下来,塞进口袋里。
(七)
灰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又做噩梦了,最近她总是梦见自己溺水,在即将窒息时突然醒来。她扭开台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是吗,既然这样,你是否介意和我住到一起呢,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照顾你。”摩很关切地问。灰灰咬着牙想了想,同意了,“但我并不想搬家,你来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