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
子夜。月上中天。
松林得尽头是一片乱坟冢。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这片坟冢覆盖得严严实实。我仰首蹲在一座坟茔上,将修长的吻部突入圆月的当中开始吐纳。霎时间,那盈盈的圆月表面似乎晃了一晃,如同装在玉盘中的水银在轻微地荡漾。然后只见我身上突然泛出一阵耀眼的光芒,令月亮的霜华都黯然失色。待那光芒敛去后,我伸了伸四肢,却发现它已经化作了人的手和脚。而我的身旁却是一张雪白的狐裘,冷澈的月华在它上面凝成了晶莹剔透的冰晶。
“修盈,可喜可贺啊!”十多个声音由远而近。似乎空气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十几个妇人便凭空显现出来了,是我的姥姥、姨娘和表姐妹们。
我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细细看了看自己作为人的雪白胴体,在月华地映衬下它如同玉石雕琢般光洁。我拾起那张狐裘,轻轻抖了抖,那狐裘就化作了一件白色的纱衣,罩在了我的身上。
姥姥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修盈,经过五百年的修行,你终于蜕去狐形,完全地化身为人了!我也算对得住你死去的娘亲了……”话未说完,姥姥却已是老泪纵横。
我心中亦是一阵酸楚,但强自平静地施了一礼,开口道:“修盈谢过姥姥、姨娘以及众姐妹们的照顾。”
“哎呀,母亲!今天是修盈大喜的日子,你老怎好去煞她的风景?”一个妖娆的妇人娇嗔道,然后风情万种地走了出来拉着我的手。她是我的小姨。
“是啊,是啊!看我都老糊涂了!”姥姥破涕为笑,正要伸出枯皴的手去擦拭脸上的泪时,我心中一动,从小姨掌中抽出了手轻轻为她拂去了泪水。那纵横交错的皱纹是两千年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无情印记,同时也昭示着那是家族中不可忤逆的权威。我突然感到,手心的泪水居然是温热的。也许,姥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疼爱我,在乎我的人吧!
“来来,为修盈的新生庆贺一下!”姥姥手一扬,整个坟冢立时变成了一座豪门宅院。小姨也招来一些鼠獾之流,用术法变成了丫鬟和童子,以供驱使。觥筹交错之中,我独自清醒。临近黎明的时候,她们离去了。然而临走前表姐妹们那些鄙夷嫉妒的话语还是传到了我的耳中——她们以为我醉了,其实我很清醒。
“要不是靠她母亲五百年的道行,她能这么快就修得狐仙得果位么……”
“就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姥姥还是那么偏向她。还不是个不人不妖的野种……”
恶毒的话语渐渐远去,然而我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心中还是有些惆怅,毕竟我还是与她们不一样的啊!
我原本是一个狐妖。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半妖。因为我的母亲是狐狸,我的父亲却是一个人。修仙对于我们狐狸一族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狐狸修仙首先要修成人形,在修成人形之前要学会人的语言。而要学会人的语言就要把四海九州其他种族的语言都学全,无一不精。光是这样就要花去五百年的时间,这时候叫狐妖,只能暂时变幻为人。每逢月圆之夜是月亮阴气最盛的时候,这时受阴气地逼迫不得不变回狐身。况且在前五百年里,操行还得分优劣,若是操行不好,时间会耗得更长。等学会人语后,再花五百年时间才能蜕去狐形,化身为人。这时候才算有一定的成果——有了真实存在的人的身体,叫做“狐仙”,修为应付月圆之夜的阴气是绰绰有余的。成为狐仙后再修一千年就可以飞升天界,成为天界正神,整个过程最低也要两千年。
听姥姥说,当年母亲为了让自己的后代能够缩短修行的时间,所以去和人类结合。因为狐仙和人所生的子女有一半是人类,所以不用耗费五百年的时间去学人的语言,修行的时间也大大缩短。然而这么好的办法其他族类也不是没有想到过,他们不去这样做是因为胎儿会在受孕的时候汲取自己五百年的灵力。而且,在与人类接触后,难免会日久生情,有碍自身的修行。
母亲当年未听姥姥的劝阻,终于还是和父亲生活在了一起。起初,他们相敬如宾,生活得很美满。但是自从怀上我后,母亲愈发感到力不从心,每到月圆之夜都会疲惫不堪。最初父亲只是以为是妊娠时期的正常反应,但是最后在我出生的时候,所有的问题都显现出来了。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五的黄昏,当时母亲的修为已经跌到了最低谷。谁料我的胎位又不正,所以导致她难产。她一直苦苦地坚持着,在月上中天时我终于降生了,但是她一口气接不上来昏厥过去,露出了狐尾。为我接生的稳婆当场昏死过去,祖父得知消息后大为惊惧,下令将母亲和我锁到了柴房里,然后请了道士作法收妖。起初父亲执意不肯,但是后来渐渐就松懈了,对我们母女二人不闻不问。本来那些道士根本就奈何不了母亲,但生完我后,母亲损失了五百年的修为非常虚弱,所以一时间竟被他们的阵法困住了。后来是姥姥拼着受天谴的危险,伤了那些道士,才将我和母亲救了回来。但是因为此事,姥姥的操行大打折扣,以致她修行了两千多年也未能飞升成神。
本来事情应该就此结束的,但没想到其中一个被打伤的道士他师从当时青城山赫赫有名的清虚真人。他添油加醋地在清虚真人面前数说了一番,结果清虚真人一时起了忿怨,找上门来,在族中居住的地方布下了极为厉害的禁制。当时族人面临生死存亡的边缘,倘若姥姥出手去破他的禁制,那她两千年的道行就会毁于一旦。在这万念俱灰的情况下,母亲义无返顾地冲了出去,拼着魂飞魄散的下场破除了清虚真人的禁制,让家族中人得以逃脱生天。
因为母亲给整个家族带来的阴影,除了姥姥外,我从小就受到同族人的排斥。等我渐渐有了自理能力后,我便主动搬出去,用母亲留给我的“拜月凝华”之法汲取月之精华去提升自己的修为。由于我一生下来就继承了母亲五百年的修为,所以修行的进展要较表姐妹们精进得多,这是她们嫉妒我的所在,也是母亲给我最后的福祉。
如今我终于突破了修仙的第一层限制,修得了“狐仙”的果位,再也不用担心其他妖魅的侵扰。多数人这时候都会找一个灵气更盛的山泽继续修炼,以便早日度过天劫飞升成神。但我却有自己的打算。常言道:“因果循环,善恶有报!”,当年父亲的薄情寡义和清虚真人的滥杀无辜总要有所报应吧,我就是这报应的根源。五百年来,我卜筮到父亲转世到了川中;而清虚真人也不知何故五百年了还未飞升,仍在这个人世修行。这不正是我将报应加诸他们身上的好机会么?只要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便会了无牵挂地找一个福地仙山去继续修行。
二、斗法
川中古代称为“蜀”,亦称“天府之国”,足见其富饶一时。此时看来却也甚一般,不若都城临安繁华喧嚣。然而蜀地名山大川的气势却不是江南那小峰小水可以相媲美的。不单如此,川中名山人迹罕至,灵气也较人迹稠密的江南要盛,更适合修行隐居。“青城天下幽”的名头更是引得无数道人纷至沓来。
“那恶道清虚此时只怕正蜗居在道观里享清福吧!”我行在青城山的幽径上,心中忿忿地想,脚下的步伐也加快起来。
待我到了山顶时已是月华大盛,道观就静默在月光之中。我步入观,一个小道童前来知会我。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辉,我看清了中堂上供奉的是三清祖师。我从小道童手中接过香火,毕恭毕敬地叩拜了三下,然后观主便出来了。我心中暗自惊诧,这老牛鼻子的嗅觉倒是灵敏得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我强自压住自己的怒火,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你可是清虚?”我冷冷问道。
“无量寿佛!贫道法号枯木!”那老道面无表情木然回应。
“你不是清虚?”我倒是吃了一惊,愕然问道,“那清虚呢?他不是你们的观主么?”
“清虚真人是本观前辈高人,此时他只怕已然飞升天界了!”
我愣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要找的人居然不在,我又该如何去惩治他?不对,按我的卜筮,清虚还在尘世,而眼前这道人却说他已经飞升,这分明是在诳我。就算他没做观主,一定也躲在观中修行。想到此节,我心中冷笑,险些被他的徒子徒孙给骗了去:“哼,你休想骗我,清虚那贼道当年丧尽天良,怎又能得飞升?速速叫他出来受死?”
那道人脸色一沉:“妖孽,我见你千年修行不易,得了‘狐仙’之道才给你几分颜面。三清祖师面前岂容你来放肆?”
我眉锋一挑:“那你又待如何?”
“妖孽,今日我就收了你,看你还敢如此猖狂!”那道人被彻底激怒了,整张脸变成了猪肝的酱色。他并指在空中连连画符,暗红色的符咒形成了一条条无形的封印向我包裹过来。
我心中冷冷笑,就凭这些符咒也还想困住我?我长舒广袖,拖出一道道银色的光刃,将那些符咒击得粉碎。那老道脸上并未显山露水,竟也沉着得很,仍旧连绵不断地画着符咒。我有心戏谑他,捏了隐身诀,一会儿出现在大殿的角落,一会儿出现在他身后,闹得他渐渐沉不住气了。
我飞身观外,月华沐浴在我身上让我精神倍感清爽。那老道也追了出来,手中多了一柄桃木剑。只见他并不马上出手,只是双目紧闭,手中桃木剑直指天上的明月捏了个剑诀,口中默默念着咒诀。我立在那里,有心看他能施出什么厉害的法子来对付我。突然,他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开了,口中喝了声“疾!”,然后桃木剑上就有一道紫色的光芒直射明月。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射向月亮的光芒借助月之灵气竟化做了霹雳。
我心中大骇,身子急急地闪躲着,但衣袖仍是被霹雳劈成了齑粉。我怒气大盛,看来还是太小看他了,不过他竟敢用月华之力来对付我却也忒低估我了。我平素修行用的便是“拜月凝华”之法,在汲取月华力量方面他岂能敌得过我?我将流在身上的月华用法术拢成了一个银色的结界,那道人的霹雳劈在结界上发出尖锐的响声,仿佛空气在急促地摩擦。我在结界中心如止水,结界也牢不可破。那道人的霹雳全都被我用引导之术反弹回结界之上,所以他一直是在和自己拼劲,可笑的是他还在一味地提升灵力。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天上的明月开始变得残缺,月之光华正在渐渐隐退。“天狗食月”,我心中一下反应过来了,不禁浑身冒出了冷汗。我光顾着来寻仇,却没去推算今天的异像。我的法术主要就是依仗月之精华,只要月亮全被天狗吞下,那么我的法术便会大打折扣,到时岂不是处于危险境地么?
那老道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慌,立时将道法提升到了极至,使出了“天雷轰”之术。此时月亮已经被吞了一半,我的结界也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我心中一慌,一道紫色的霹雳劈了过来,我的结界便被破除了。那老道见结界已破立时祭起了飞剑,我慌乱中闪躲不及,手臂立时被他斫出了一道口子,倒在了地上。他大喜,以为我已被他制住,提剑奔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