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杀人不见血的名利场。
这次的京城之行,没有白跑。至少,我的打点,稳固了父亲在官场中的地位。那些想借题发挥的兴风作浪者,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天气不会因人的心情而改变,但人的心情却常因天气而改变。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贡铭,为何停轿不前?”
“公子,你瞧,这风筝竟落到轿顶上了。”
我接过贡铭从轿帘外递将来的风筝,端详着。只觉这风筝与别个不同,仿佛已超过物的概念,具有了某种生命的灵性。
“喂,把风筝还我。”
“这是你的?怎么不像?”我笑着,并打量起这还带有稚气的正喘着气的丫鬟装扮的姑娘。
“你给不给!”
“不给怎的!”
“贡铭,不要无礼。好,你告诉我,这风筝是不那小阿哥做的?”
她转过脸,转身迎了去,于那小阿哥耳旁嘀咕一番,接着跟来。
“拿来吧,这风筝是我做的。那蝴蝶的两个触角,便是由我手上这丝绳中的红丝编成。”
“还你。”
我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但被他迅疾逃脱去。
“你!”他的脸霎时绯红。
“哈哈,交个朋友吧!”
“银心,走!别跟无赖纠缠。”
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公子,他们已走远了,我们也起轿吧。老爷一定等急了。”
“贡铭,你赶紧追上去,查查那位小姐的底细。”
“小姐?”
“快去!别傻愣着。”
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对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起了莫名的好感。她的手,竟是那样纤美柔腻。我喜欢女孩的手,特别是她那样的手。她的手,撩拨了我的心。
一路上,我都因这五彩色的蝴蝶风筝,而一次又一次被深深吸引。
父亲对我的这次京城之行,甚是满意。可我,却没有了原以为的成功喜悦。我的心绪,总是无端的被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扰乱。我想她。所以我不断重复与她见面时的回忆。我坐着,挑了挑桌上的桐油灯。灯亮些了,夜更深。我忘不了她的音容。更忘不了握住她手的刹那。还有系在她腕上的同心结状的红丝绳。假如那红丝绳便是月老的线,我愿意被它系捆住,紧紧的,哪怕是一生,也不愿解开去。
她并无倾城之色,但她的气质与那股神情却让我倾心。原来,小家碧玉,反不如她那略带男儿气的样子来得好看。她,比所有我见过的女孩都可爱,可爱的让我有些不能自已。
“公子……公子……”
啊,是贡铭,他回来了。
“进来吧。”
“公子,小的打听到了,那小姐姓祝名英台……”
“祝英台。”我简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喜悦的表情了。英台,对,她是祝英台。她的名字,连同她的人,这一刻,进入了我的心里,深深的,深的让我有些害怕,害怕这辈子抹也抹不去。
我将这蝴蝶风筝挂在我的床头壁上,入睡。但,这一夜,无眠。辗转的反侧,漫长的,只感到是一种分外的煎熬。
天刚蒙蒙亮,我就躺不住了。叫起贡铭,着一身便装,早早的守在了祝家门外不远处的桑树林内,等着英台。我不知道她今天是否会从这扇门中出来,即便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我只是等着,痴痴的,傻傻的。
门开合了几次,也失望了几次。
是风筝,给了我灵光一闪。
“贡铭,放风筝,快!”
片刻功夫,这蝴蝶风筝便在我的一边奔跑一边抖线中飞升起来。高高的,足以让祝宅内的人看到。
大约半柱香时间,只见英台与那小丫鬟通过那扇门,径直朝我这边旷野地走来。近了,清晰了她的双眸,眨动着,仿佛在说:这风筝可是我的。
我将手伸了出去,示意她接过这轴线。她接了。从那丫鬟的手上。
她对我还怀有敌意。但对这风筝,我看得出,她是深爱着的。
她的风筝,比我放得高,放得远。
她的每一举手投足、她的每一欢笑雀跃的每一细节,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本打算今日将风筝还于她的,可眼下,我改变了主意。只要风筝在我手中一天,她就会惦挂一天。
“小姐,老爷来了,快走吧!”丫鬟很急地说道。
英台显是怕惯了她的父亲,否则,她的脚步不会迈得那样急。
我好奇于她们的紧张与惊怕,竟连风筝也丢下不管了。我上前去,拾起了它。
“哎哟……公子!快跑!”
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身上便已吃了一棍。
“大胆,你们发什么疯!”我拂开这又一次挥向我的木棒。
“好你个野小子,敢在这撒野,给我打!”说话者是一个身形稍显魁梧的体面人。我知道,他就是英台的父亲。
“公子,快躲开!”贡铭护身上来,拽着我一阵死跑。
甩开了他们,依然狼狈。不想英台的父亲如此蛮横,不分青红皂白,就吩咐下人使拳弄棍,乱打一通。我的左肩背被打的不轻,贡铭说青一块紫一块。照往常,我定会因此而动用府役还之以颜色,但这次,我不想这样做。虽然这有背于我的性格,但为了英台,我愿意,并且无悔。
一天,两天,三天,英台都未从那扇门中走出。即便我的风筝已放得很高。
第四天,我留在了府中。我向父亲说了我的心事。我希望父亲能为我去祝家提亲。父亲乍听此事,甚为开心。可当得知英台乃庶族出生时,便勃然而起,严辞拒绝。为此,我们激烈争执,末了,不欢而散。
第五天,有些意外,英台竟答应见我。这事,贡铭干得不错。他完成了我交达的差事。出于奖励,我赏了他一锭白银。
候在那片桑树林内,直到晌午,等来的却是那个丫鬟。她说英台不能来了。她指着我身旁的那株桑树,示意我攀爬上去。我迷惑不解。她说上面有英台写给我的信。我二话不说,爬了上去,虽然动作笨拙。站在树叉上,竟看到了英台,她此刻正偎依在她家阁楼的栏杆前,朝我这里看,似乎还带着笑。这,太让我欣喜。我急不可耐地爬向桑树更高处,看见了,挂在枝干上的丝绢。曲身,够去,差了一截。再次,够着了。但整个人也因枝干的的折断栽将下来,重重的,散了架似的。幸好,丝绢还在手中。
那丫鬟走过来,展开丝绢,对着我,只见:信于枝中藏,跌死轻薄郎。
我明白,我被捉弄了。
贡铭早已被这一切吓坏。惨白着脸,不知所措。
我吃力地撑着双肘,试图爬起,但失败了。终了,我被雇来的轿子抬了回去。路上,我嘱咐贡铭千万不要将今日之事说与父亲听。只谎称我是骑马不甚摔伤便是。我有自己的打算。可我也不想一再容忍。我交待贡铭明日着上像样服装,带上十余府役,备些厚礼,去趟祝家。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理应得到该有的尊重与厚待。
的确,身份不同了,待遇也就不同了。贡铭从祝家回来后,说,这次,祝老爷待他是客客气气。
我这伤,一躺就是四个多月。闷人的日子,倍感时光的漫长。但,这一切,总算挨过去了。虽然,挨得痛苦,挨得无奈。
打我卧床没两天,英台就出门了。也许是躲避,也许是害怕。反正她不在家了。她这一出门,如同失踪了般,没有了音讯。直到现在。
我发现我已不能没有英台。她是我生命里的一朵花,盛开在我的内心底处,占据着每一个角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我无时无刻不在找寻着她。可她,却离我而去,未曾留下片言只语。
或许,我们是注定了的姻缘。不然,我是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她的。哪怕付出一生的苦苦寻觅。
她的离奇与大胆,让我爱恨不得。没想到,她离家的这段日子里,竟一直是女扮男装于学堂读书。这可是破天荒的。
“贡铭,你刚才还说什么?我没听大清楚。”
“公子,英台小姐她……她好像与学堂里一个叫梁山伯的小子挺亲密。那小子……”
“好了!”我的嗓门突的尖锐。我的心在颤抖。压抑不住的。
“下去吧。”我摆了摆手,懒散的,乏力的。
这是一个可怕的讯息。难道英台会看上梁山伯那小子?不知怎的,这些担心与忧愁,好似雨后春笋般,一个个捅在心头,拔不去,又长了。无端的,折煞人,一次又一次。
越发细彻地打探到英台与梁山伯那小子的关系,我的心也就越发受折磨。我疑心着他俩有过越轨行为。贡铭的屡屡暗示,使我的疑心更为加深。我自欺着这种越轨不会过分。
英台是属于我的。谁也别想夺抢!
我之所以让贡铭去杭城周士章开设得学馆读书,为得就是要让他看住英台。不能让英台吃别人的亏,特别是梁山伯那小子的亏。如若不是忙于官场之事,我自个儿便去学馆了。其实,连贡铭我也放心不下,总害怕他会有个疏忽大意。
我知道,我是孤独的。但我不寂寞。因为我有英台。虽然她不在我身边。可她在我心里。我早已认定,她就是我生命里的妻。
我拼命地做着官。我想证明给她看,我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我的成功,我自信的资本。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明白,我比那梁山伯强。我才是她生命里的依靠。坚强的,有力的。
春天来了。同去年一样的美好。
“贡铭,梁山伯现还在父亲那?”
“是的,公子。他现已接任鄞城县令之职了。老爷在交待着他一些事。”
“那好吧,待会,你带他到我书房去。就说我想见见他。”
“是。”
至今,也只是看过那梁山伯的笔迹,还尚未见过他的面。我到要瞧瞧,这梁山伯有何能耐,竟能搏得英台的垂青。让我倍受威胁与压抑。
“公子,梁县令来了。”
确实,他比我生得俊俏。不过有些文弱。没有我强健。
“梁县令,请坐!”
“多谢!”他作揖道。
我与他挺谈得来。只是有些揶揄他的迂腐。
我时刻不忘旁敲侧击他与英台的关系。也不知是他装傻,还是真蠢。他竟跟我说英台是他草桥结拜的兄弟。什么同窗三载,什么十八相送,什么友谊天长。他的这些话,我哪肯信,骗谁呢?
终于,他还是说了。他说他这次将去上虞祝家庄。他说英台答应替他作媒,将会把她的小九妹嫁与他。
英台哪有什么姊妹!是了,定是他俩私定了终生。如果是这样,我还有什么盼头。难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我无法再想象下去。
我还有机会的。我会把握住这个机会的。
“梁县令,你我挺投缘,这样如何,喝上它几杯,畅饮,畅怀!”
“不——不——”
“贡铭,拿酒来!”
酒来了。我喝。他不喝。
他说他饮不得酒。他向我告辞。他要去祝家庄。我不想强灌他酒。但我想让他留下来。所以,我敬了他一杯茶。一杯喝下即可昏睡十二个时辰的茶。这茶加有特制的安眠药,是专门为我调做的,在失眠时喝。
梁山伯昏睡了。他的随从四九被贡铭灌醉,也是睡着不醒。
我开始了我的行动。
我向父亲再次提及去祝家提亲之事。
他依然固执。
但我比他更固执。
他知道,凡是我喜欢的,我都会想方设法拥有。
终于,他执拗不过,答应了我的请求。
天色虽然已暮,但提亲的一切准备才刚刚开始。
次日,落晖犹存时,父亲回来了。
他告诉我,祝家已接受了聘礼。婚期定在四月初八。
我算了下,还有十九天。
不远了。
我笑了。
天擦黑时,梁山伯醒来。当他得知已睡了一天后,很是着急。原来他早就与英台约定好今日正午时分见。他没跟我说上两句话,便急忙带着四九告辞了。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且不时伴有干咳声的背影,我感到了一种苍凉。我只想对他说:迟了一天,迟了一辈子。
“既已和我定亲,却还在想着他,难道她就没有一点不贞的愧疚!”
我怒不可遏。
我实在憋得太久太久。
我心爱的人,给予我的,只是伤害与气愤。
“你说,那梁山伯有什么好的!”
“公子,那梁山伯怕已是不行了。小的亲眼所见,当梁山伯他看后银心交给他的信,先是两眼泪直下,后便口中咳血,失声痛哭。”
我沉默。
我在等待着一个生命的结束。
我在期待着一个婚姻的开始。
四月初五,梁山伯被入殓下葬。坟碑立在胡桥镇。我没去。只是差了贡铭代为前往。
我想,我应该去的。毕竟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英台,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他也可能会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好官。只是,命运捉弄了我们。我们也任凭了命运的捉弄。
我没有为他的死落泪。我只觉得心情沉重,乏了。
迎亲的那天,我骑了我的大红鬃马,领着迎亲的队伍,轿接了英台,往回赶。
因为答应过英台,所以我们会路经梁山伯的坟。其实,我打心底里就不愿这样做。让英台去拜祭梁山伯的坟,这算什么?她可是我马文才用八顶花轿明媒正娶的妻呀!
难道英台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只是出于同窗三载的同门情谊?这,不仅我不信,而且我相信英台她自己也不会信。明明知道是一种欺骗,我还是答应了。旨在遂了她的愿,了了她的这段情。往昔的一切成为过去,往后的,重新开始。
风起了。
梁山伯的坟就在前面。我令轿夫落了轿。
英台下轿后,直奔着冲向梁山伯的坟。我赠送给她的红衣嫁装,也在她的奔途中脱了,扔了,现出的是白衣素服。她是出嫁,还是祭坟?一目了然。
“给我把她拉回来!”我要发疯了,真的要疯了。我的心,已被她伤害的支离破碎,无法愈合。
去拉她的人没有拉住她。
终究还是差了那一步。她走了。被梁山伯的坟土包卷走了。走得彻底,走得不可抗拒。
我只感天昏地暗,两眼一黑,栽下马来。
也不知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只知道睁开眼时,躺卧在的是自己的床。
“贡铭……贡铭……”我竭力嘶喊着。
“来了,来了。”贡铭推门冲了进来。
“英台呢?英台呢!”我简直有些哭腔了。我只希望我记忆中的只是梦。那不是真的。
“英台小姐她——被成千上万只蝴蝶接走了。那些蝴蝶结成一顶彩色大轿模样,载着英台小姐从梁山伯的坟头飞升起来,上了天堂。”
“胡说!给我出去!”
我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猛然间,我发现我床头壁上的那只蝴蝶风筝不见了。
我疯一样地吼道:“谁把我的风筝拿走了!”
贡铭愣在门边,惶恐地看着我,满脸诧异。
“难道是它自己飞了不成!”
我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我爱的人,她不爱我。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