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绿出差美国一年后,连家也没有回,首先便回了公司。这么多年了,公司就是她的家,她的家就在公司,她并不是一人温饱全家幸福的孤单人,她还有父亲、母亲,然而不知是为什么,她与她的母亲总合不来,说话不过三句,双方便会发生言语争吵了,或许这是俗语所云的“无仇不成母女”吧。一年前,她母亲怀疑她有了身孕,劝她立即到医院把胎打了,她听后既羞且怒,气呼呼地拉着母亲到了医院,到底检查出来只是母亲的多疑。母亲是放心了,可她却是如打翻了酱料铺,十八般滋味上心头,狠下心,接受了公司的安排,孤身一人前往美国工作。到了美国,她没有拨过一个电话回家,她也没有留下电话号码给父母亲,所以在这一年里,是她最欢乐最自由的一年,不过愈到最后,当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愈感到一种可怖的孤独,孤独得想哭,仿佛自己只是一根无依无根无父无母的浮萍。某一夜,她在梦中看见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梦中是这么的年轻,垂肩的秀发,发上一顶红色的布帽子,帽子下一张白皙粉嫩、葵瓜子型的脸,脸上淡烟似的蛾眉,眉下一双冒烟冬井似的眼睛,美得令人神魂迷眩,身上穿一袭蓝白斜纹短袖,露出一截翡翠般润泽的手臂,斜背一个啡色布包,腿上穿一条略宽微黄的喇叭裤,脚下一双红色厚底运动鞋,真真美若天仙,西施再世也不过如此。母亲正坐在公园里的一张石椅上缝一件精致的婴儿服呢,石椅前,她的父亲正在逗一个婴儿笑,可是太阳猛然间消失了,天地一片漆黑,美丽的画面也随之消失了。美丽来去如此之迅速,令苔绿感到无所适从与惊恐失落。她浑身筛了一遍,从梦中惊醒。第二天,苔绿决定不延长差旅时间了,因为母亲节快到了,她要回去与母亲共享欢乐时光。然而如今,她结束了一年的差旅回来了,却几次三番在心里犹豫,终于没有首先去见在梦中那漂亮贤淑的自己的母亲。她坐在办公室里,打开了电脑,上了网,看见自己的邮箱中有一封信,寄信人的姓名与地址是她以前没见过的。正斟酌着该不该打开来看,一阵凉风从窗外送来,把桌上的一些文件吹飞了,把她吓了一惊,连忙跳下椅子拾回掉在地上的文件。拾整完毕后,坐回椅子上,她竟然发现那封信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开了,她怀疑是她匆忙之间不小心误触了鼠标的原因。她想既然打开了,那就看看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吧。“近日有一个探险家叫皮尔特的,”苔绿一边看一边把一颗大白兔奶糖放进口里,“他决心花五年的时间去游历世界各地。然而当他雄心满志地想征服南极洲时,他却遇到了一件怪异的事情。那天,他乘坐的船离开火地岛一天后,遇上了一座冰山。他不顾船上人员的劝告,冒着生命的危险爬上了冰山。在冰山上,他看见一条笔直的冰柱,出于好奇,他伸出手去摸,殊料手到之处,冒出一股火来,他倒退了几步,火去之后,冰柱缩减了一大截。他重上前细心观察,赫然发现一个女体就冰冻在冰柱里,皮尔特当时想,我这不是见鬼了?弄不好,这将是人命案,还是早走早着。不禁狂奔了三几十米,然天性使然,他又忍不住停下来往回看,其实他除了奇怪于事情的怪异外,他还惊叹于冰柱中那女体的服饰,那服饰好像是古希腊时代的贵族女子的服饰。斟酌再三,皮尔特最后还是把冰柱拖上了船。船上人员见此怪象,无不目瞪口呆。(未完)”苔绿看完这封信后,奶糖也嚼完了,说:“一个冰柱中的女人?有这么怪的事吗?肯定是严臻搞的鬼!”
下班了,刚走出了公司的大门,他看见严臻正在一株路树下等她,她蹑手蹑脚的从后走近他,然后伸出手用力拍在他肩膀上,说:“朋友,要钱还是要命?要钱的交出家财,不要命的着我一刀。”苔绿哈哈大笑,伸掌往严臻颈上割。严臻捉着了她的手,说:“我的钱,是你的钱;我的命,是你的命;你喜欢什么时候拿,什么时候拿;我都快成长颈鹿,急死了。”苔绿红了脸,啐了严臻一口,说:“鬼才信你,口甜舌滑。死在你手下的不知有多少冤魂呢,昨晚还梦着一个,劝我早一点离开你,以免惹祸上身,步她的后尘!”严臻狡黠地笑笑,说:“那你怎么对她说呢?你莫不是说只有他死在我的手上的份儿,断没有我死在他手上的理!”苔绿伸指戳了一下严臻的后脊,说:“我告诉她,如果你真的受了什么冤屈,不要怕着我,放手去害他吧,这世界又不只他一个是男人!”严臻哈哈大笑,说:“不见你一年,嘴上更不饶人了,我甘拜下风了。”严臻一手搂着了苔绿,说:“是了,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命是你给的,现在你拿去吧。”苔绿看看周围的行人,说:“别不正经了,先填饱肚子再鼓舌吧。”
从餐馆出来后,严臻坚持要送她回家。苔绿说:“你先回家吧,我想慢慢的在这城市中走一走。”严臻不依,跟在她身后。苔绿瞪了他两眼,说:“走吧,是不是你不在我身边,别的男人便要吃了我!”严臻听后,只好怏怏的独自走了。苔绿走了几步,转头看了看严臻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继续她的步伐。这严臻,苔绿虽然已认识了有两年,时间是不短了,可对于他的家庭、背景,她还是有点云里雾里不太真实。苔绿的母亲质疑严臻的为人,说他此人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不是一个可靠的人,最后甚至竟因为那几天苔绿为了减肥呕了几回爱吃话梅,便误认为苔绿有了身孕。四月的风,凉丝丝的,摇过路边的街灯后,往苔绿身上转。苔绿整理了一下衣服,把围巾拉上了一点,把嘴也盖了,有时苔绿也真闹不清楚,她们母女间出了什么问题,母亲会与她像周瑜与诸葛亮不能并存一样,碰着了就斗气,难道也要先死一个?她每想至此,身子便抖,那究竟是骨肉亲情啊!一片稽钱围着路灯绕了几圈子后,在马路的上空飘摆,舞了一会后,停在了苔绿的脚边。苔绿是无神论者,与他父亲一样不信神不信鬼,家里是绝没有什么门官灵位的,对邻家飘过来的长寿香烟,她与父亲也会异口同声说:“迷信。悼念是在心里的,不是形式上的;如果你是求先灵保佑,那更是应该熄了那长寿香,连人也受不了的烟,鬼受得了吗?”那片稽钱在风中飘了起来,追着一只蛾虫远去了。苔绿看见前面一家店,甚是热闹,走近了看时,原来是一家摆卖祭拜物品的店,她记得这里有一个墓园,这城里的人死了后,大都埋葬在这里。目下又是清明时节了,一大批的孝子贤孙难免又要嚎啕费心一番了。正想得高兴时,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拉下围巾,说:“我是苔绿,有什么事?”对方传来话:“苔绿,你母亲因病入了医院已有三个月了,你回来了还不去看看?儿行千里母担忧呀!别牛心了,那可是你的母亲!”
苔绿把手机放回手袋里,心里一阵内疚,想想刚才与她通话的那个人的声音很熟,像是三姑婆的声音,可是三姑婆已在大前年过世了。苔绿想,这一定是五姑婆,她的声音与三姑婆的声音最像,她小时候常常在电话中混淆了她们的身份。苔绿离开了墓园路,朝寒水三路的人民医院走去。她其实是不知道她母亲所在的位置,她的五姑婆在电话中也没告诉,因此到了医院,她只好去问护士,从一楼到八楼,她问了有十个护士了,可是居然没有一个听过一个叫王念花的女病人。她落了楼,站在住园区里的一个小花园里,感到有点迷惘,看看医院的名称,是对的,并没有错,那么是不是母亲已经出院了?但是如果出了院,五姑婆岂会不知道?一个女护士捧着一盘医药用品向她走来,不待她问话,那护士已先说了:“你好,我叫小雯,你是苔绿吧,是来探你母亲的?”苔绿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叫小雯的女护士,问:“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的?”小雯微笑着说:“不,我只是猜的,你母亲总谈起你,所以我一看你的容貌、身材便知是你了。”苔绿苦笑了一声,心想,母亲一定在医生护士面前说我的坏话了,这也难怪,她入院已三个月了,我竟一次没去探她,不仅没去,连她生了病也不知道。小雯说:“你跟我来,你妈的床位在这边哩,我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兜了不少冤枉路?”苔绿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小雯把她带到一间病房前,说:“你妈就在这里,你进去吧。”然后转身离开了。苔绿在门前足足站了有五分钟,警告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与母亲争吵了,凡事要忍一忍让一让。
她母亲正在打着点滴,看见苔绿进来了,把头移过了另一边去。苔绿于是悄悄的拉过张椅子来,坐在床边。两母女啊,有什么隔夜仇的!做母亲的岂有不关心关怀自己的女儿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从惊慌到期待,从痛楚到快乐,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快乐忧愁早已是互相牵扯着的,只是母亲比女儿多了一份担心,而女儿比母亲多了一份放纵。苔绿读了那么多的书,自然是明白母亲的一片苦心的,所谓责骂只是疼爱的一种方式,所谓怀疑只是关切的一种表达;可她从心里不接受这么一种方式,难道两母女间的感情交流不可以用另一种更欢愉的形式体现出来吗?不可以从彼此笑逐颜开的脸容上体现出来吗?内心感情与表达形式的错位常常让当事双方无所适从,最后甚至到了发生误会、以至埋怨的地步!这是何苦呢?苔绿便常处于这么一种尴尬的境地,每当她与母亲相处时,她母亲尖刻的话语,令她感觉母亲是不喜欢她的,巴不得她不在自己的身边;而当她回至公司静心一想,又令她感觉母亲的一言一行无不是为了她的好,为的是劝她不要误踩陷阱,然而母亲关怀她的方式从没在言语上向她表达过,因此苔绿对母亲猜疑的种子渐渐发芽,最终一言不发远飞美国。苔绿想,这件事我也有不对,我为什么偏要与她顶牛呢?为什么不多与她沟通呢?正想至此,母亲呻吟了一声。苔绿问:“要叫护士吗?”母亲猛地转过头来说:“我有女儿与没有女儿一样,我不叫护士还叫谁?”苔绿只感到心中一阵难过,低下了头。母亲看了看她,说:“我口渴,倒杯水来吧。”苔绿从椅子上站起,拿过桌子上的暖壶倒了一杯水,摸了摸杯子,挺热的,只好坐回椅子上。母亲等了一会,说:“叫护士来吧。”苔绿问:“你哪里不好?”母亲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说:“我的心不好,再好的药也治不了。”苔绿于是怀疑母亲是否得了心脏病。刚想按床头上的按钮,她母亲喝道:“你又想干什么?还嫌我打搅护士不够多吗?还要去烦她们?”苔绿心想:是你要我叫护士的,这会又不准,哪一句才是真的?母亲说:“叫你倒杯茶来我喝,这会还不到,是不是你想把太平洋的水煮滚了,我才能解的渴!”苔绿想,水热嘛,一会烫着了你,又说我照顾不周了。把杯子递过去。母亲不接,说:“我躺着怎么喝得舒服,你叫护士来扶一扶我?”苔绿差点要哭出来了,拉开椅子,环着母亲的腰托了一托,用另一手把枕头竖直了,然后把母亲的背脊轻轻贴着枕头。母亲喝了一口水,说:“这水这么热,你不能为我先吹一吹吗?早知你如此,我当初生下一块猪肉来,也还可以熬一煲猪肉汤喝,强似现在顶心顶肺的,事事不如意,还得了这样的不死之症!”苔绿把杯子放回桌子后,说:“我先走了。”母亲说:“走吧,你一声儿不出走了一年了,现在还用得着说再见?我最是一个不耐烦的人,你走了,我倒清静!”苔绿于是又坐了下来,一声不吱,只低着头。过了有一刻钟,母亲说:“你回家吧,不要再坐下去了,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是仇人哩!”苔绿的心正五滋六味的煮沸着,极不自然,巴不得早走,这会听了母亲的话,如将死之人遇了特赫一般,拉开椅子,走出了病房,身后传来母亲的话语:“见了母夜叉了?”
苔绿走出医院,路上闪烁不停的霓虹灯似一双双青蛙的眼睛,对她奚笑。凉风把路中的一片枯叶卷来卷去,如玩着一场游戏,一辆车忽风驰电掣而过,叶子飘进了驾驶室里,然后又从驾驶室中出来,继续与风的游戏。苔绿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路上走,整个人虚虚落落的,好像这世界并不繁华,眼中虽然看见不少行人忙忙碌碌,可是与自己都无关;自己虽然在工作上取得了不少成绩,可是自己却从未真正快乐过;她想到了死,苔绿觉得自己即使死了,也没有人同情、可怜她的。想到此,苔绿情不自禁地把左手腕放在眼前,然后用右手的尾指甲狠狠地在左手腕处划下,然后又空空荡荡的向前走,假装自己已死了。可是苔绿是不会自杀的,她平生最讨厌自杀者,说这行为是懦弱、自私、愚蠢的表现。然而今天,她为什么却有这种倾向呢?额头不提防撞在一块东西上,抬头看,原来已是到了自家门口了。她抽出那条已视而不见达一年之久的钥匙,开了门,看见父亲正看着她。父亲的两鬓已是灰白了,额上的皱纹更深了。苔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恨自己不仅没能为父亲分忧,反令他更加担忧。父亲脸上现出了笑容,说:“刚回来吗?为什么不通知我,让我去接你?你大概累了,我煲些水,好好的洗一个澡吧。”苔绿听到这些温暖的话,路中所生的情绪早烟消云散了。她想对父亲说对不起,并解释原因,可是这一切都不必了。父亲走过来微笑着,帮她解下了围巾,然后进了厨房烧水。苔绿坐在沙发上,看见面前的玻璃桌上摆着一叠相片,拿过来看,原来都是他们一家人经年拍下来的照片。苔绿一张接着一张的看,往事如幻灯片一般通过照片重现出来,这一刹那,苔绿才突然惊觉她与母亲原来并不是一直这么的关系紧张,也有快乐的,也有笑声的,他们一家人也曾那么的温馨惬意。苔绿放下了照片,走入了厨房,说:“爸,让我来吧。”父亲说:“你拿衣服吧,这里有我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