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拭拭额上的汗,疲倦地叹口气,若不是今日与待从走散,哪里要走此远的路。前阵子似乎还有林间小径,这里连路的影子都没有了,草长至膝,走起来甚是费力,还好月光皎洁,这才隐隐看见远方一间小屋,先去歇歇脚也好。
又不知走了多久才走近那小屋,却见一白衣女子在屋前草上凌空而立,不知是妖是仙。
他战战兢兢地不敢靠近,那女子却回头瞧向他藏身处,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缓缓落下,风韵若仙子临凡。
他努力鼓起勇气,大声喊道:“你,你是仙是妖?”
“茉怜见过公子,妖也是我,仙也是我……”
清幽柔美的语声似雨后山间松下的溪泉,悠悠流过。
月下山间,松木为屋,纠缠在小小窗上的紫色蔓幽草呈着寒意的蓝,郁郁在草间开着的银白色的月见草叹成淡淡的清香。那自称茉怜的女子便在这片银白月蓝冷香间。
只见她白衣翠袖,似笑非笑,容颜之清丽自不必讲,只看那双眸子,本是黑白分明圆圆的杏眼,偏生眼梢又略略向斜上一翘,便在天真外添了娇媚,红唇诱人地薄,两边却称了两个俏皮的酒窝,只觉得又是妖媚、又是天真、又是清纯、又是艳丽。
他是看得痴了,惹得那女子大笑,一派纯朴天真。
迷路,借住,成就一对神仙眷属。
书中自常是这样写道,他又何必免俗呢?
除了会飞,茉怜就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天真之至。“你是妖是仙?”他问。
“郎君,不是答过了吗?妖也是我,仙也是我,爱我我则是仙,不爱则是妖喽!”茉怜边说边将手中的花瓣向他撒去,惹出阵阵欢笑。
神仙日子过久了,也会烦吧,小小一个山谷早已装不下他的心了。
“茉怜,跟我回家吧。那里很繁华的,我们去见爹娘好不好?”他温言相求。
茉怜敛去了笑容,定定地望了他,叹气道:“出谷后,你会变心吗?”
“自然不会了,有你一人足矣,再说,这世上哪有能和你相比的女子呢?”他款款软语。
“倘若你变了心?”她的脸上无笑无嗔,拈起地下一朵小花,两指一搓,“我就是妖,你就是这朵花。”
没有如寻常女子那般要承诺,而是冷冷地许下她的诺言,他心底一凉,竟然有些无措的惧意。
失踪半载,却带回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家中自是热闹非凡。
茉怜沉沉睡去后,他忙向父母禀明这半年的事情。
母亲眉带忧郁:“你看那女子眉眼中带着妖媚,怎么会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
父亲脸青如铁,“无父无母?山中独居?莫不是什么妖精吧?”
他少有的坚持,不肯赶茉怜出府,父母交视一眼,忧虑气怒之情表露无遗。见他执拗,母亲便道:“即是如此,那就让茉怜姑娘跟我几天,学学府里的规矩,去去那狐媚子气。”
他还要分辩,父亲脸色阴沉,怒道:“再讲就将她赶出门去。”
只好讷讷应了,无奈归去,教与茉怜道:“母亲可能会训你骂你,你多担着些才是,不然我们难在一起。”
茉怜仍是天真灿烂的笑,不谙悲苦的样子点点头。
他心知茉怜定要受苦,却也无奈,此生来从未顶撞过父母,何况父母已退让一步并未要赶她出府。
下人那里的消息不断传来,茉怜被派去打水、劈柴、煮饭、女工……
母亲打了茉怜……
茉怜被关在房中三日不得吃饭……
他去求母亲,母亲冷冷道:“怎么?心疼了?好呀,那就把她赶出府好了。”
他忙顾左右而言他,然后悄悄退下,只在夜半时想念月见草的木屋和茉怜眼梢的妩媚。
月后,母亲来了,身后跟着茉怜。
她着了整齐的仕女长裙,低眉垂眼、行不动尘、笑不露齿,俨然淑女状。
母亲得意地看向他,“你瞧瞧,跟我几天,茉怜变了不少吧。唉,我也是为你们好,虽说这种女子不能为妻,但为妾也要有妾的样子呀。是不是啊?茉怜?”
茉怜低声道:“母亲教训得是。”
他也忙道:“母亲教训得是。”
母亲一走,茉怜却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苦了你了,茉怜。”他心疼地拥住她。
茉怜闻言猛地推开他退后几步,双眉间隐隐透出煞气,冷冷地道:“你不爱我了?”
他不解地摇头。她却展眉笑起来,“那不就得了,只要你只爱我,我就不会苦,我是仙呀。”笑声清脆如铃。
他淡淡地看着花园中茉怜嬉戏的身影,三年了,茉怜仍同初见时一样年轻美貌,没有一丝改变。
美貌总有看烦的一天,她那孩子脾气也让人有些躁了,他又想起娘昨夜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至今没有孩子。不是我讲,你也该娶个妻子了为我们传后了,你再不娶个妻的话,我可要为你作主了。”
“茉怜,你听我讲,我们至今还没有孩子,我,我……”
她垂着眼睛,看不见她在想什么,他也不敢抬头,便期期艾艾说出要娶妻的事。
她忽然站起来,咬着下唇,冷笑道:“要纳妾是吗?让我有容人之德?好让你坐享齐人之福?”
他叹口气,茉怜已不是那个全不谙世事的茉怜了。他度探地拉住她的手,“茉怜,我这也是无奈呀。”
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那好,我们离开这里,回谷里去。”
他下意识地摇头,开什么玩笑,美女、富贵,抛掉,我又不傻。
“哦?”她甩开他的手,笑着,却没有露出酒窝。
“好,我听你的。”她一字一句地说,平静的说。
他正欲再搬些三从四德之类道理来讲,却不料她的回答如此干脆,真是又惊又喜,忙抱紧她笑道:“我的茉怜,我的仙子呀。”
书桌上几十卷画像,一个个都是美貌如花,他心满意足地慢慢品味,茉怜太过清纯,还是找个狐媚一些的吧,听说乔将军的女儿妖艳无比,明儿个托人去说说吧。
看不到身后茉怜正冷冷地看着他,笑着,却没有酒窝。
新人美如白玉,艳如桃李,满屋的人俱称赞着,好一个艳丽女子。父母自是顺心达意,他又何尝不是得意非凡,美妻娇妾俱有,人生何求。茉怜站在新人的床边,大喜的日子却是白衣翠袖,冷若冰霜。
他走过去,一手牵了她一手牵了新人,望向满屋艳羡的目光。
却见茉怜甩开他的手,回手一掌掴在他脸上,父母宾客新人同他皆是大惊,不待回神,茉怜轻飘飘地向后退几步,竟然离地飞起。
“公子,仙也是我,妖也是我,你忘记了吗?”
茉怜凌空俏立,似笑非笑,清幽柔美的语声仍似雨后山间松下的溪泉般悠悠响起。
她侧头微笑,翠袖一招,只听呜呜声不觉于耳,似鬼哭兽嚎,小小一间屋中竟然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狮虎猛兽,他欲叫欲动,人却不似是自己的了,见四周宾客父母也都被定了身一般。
“夫婿轻薄儿,新人已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她敛起笑意,低声念道,只见一颗颗泪珠从空中坠下,第一次见她哭,竟是此时。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念完这句,茉怜低头看他一眼,竟盈盈然施一礼,遂旋身而去。
数日后,一茶棚中两人正聊得起劲。
“你知道吗?韩家少爷娶妻那日,忽然暴疾而亡。”“怎么不知道呀,真可惜他那刚过门的妻子,听说漂亮得不得了呀。”
“是呀,听说他的妾也是个绝色美人呢,他死后那妾就不知下落了。”
……
门外道旁,一棵大槐树下,一个白衣翠袖的女子幽幽了口气,竟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花香。
转自:榕树下